李佩紅

那一夜，我們在喀拉峻草原。

一

我還記得我們坐著大轎車沿著s形的山路爬上山頂，我們拍照，奔跑，呼喊，對著雪山和冷松，對著靜默的，開滿鮮花的草地。我們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讓草原的新鮮空氣把肺清洗干凈，滌蕩殘留在身體里的悲愴全身心擁抱短暫的快樂。腿腳利落的人跑下山坡，跑到小溪邊，然后呼喊，對岸的人小如芥豆，像甩出去的魚餌，垂釣對岸的風(fēng)光，一會兒人跑了回來，幾張陌生而新鮮的臉被晚霞鍍上一層光的金邊。

天很快黑下來，只有兩頂氈房，像落在草地上兩只白色繭殼，見殼里的人喝著馬奶酒，一碗又一碗。馬奶酒發(fā)酸，后勁大，男人們都喝高了，站起來唱歌，劃拳，高談闊論。朋友們圍坐在地毯上，長條桌子上鋪著印花的塑料臺布，要不是因為這唯一的現(xiàn)代的物料，這一晚上和一千年之前的夜晚又有什么不同呢？舊友新朋變換著一張張臉，每一張臉都閃爍著似曾相識的光芒。抓飯、羊肉、馓子、西瓜、葡萄干、拉條子、酥油，還有喝也喝不完的酒。在酒桌上，不勝酒力的人，往往沒有發(fā)言權(quán)，我被酒熏的有點頭暈，走出氈房。

“像月亮愛大地一樣，用眼睛感受大地的美?！苯褚?，恰逢其時。我漫無目的的向前走，天和地，從來沒有如此接近，接近同一種顏色，一種青金石般神秘而具有夢幻色彩的藍(lán)。一種向上升騰的吸力?；赝?，氈房里的燈光，從窄小的門擠出來，投在草地上，長長的影子被巨大的黑暗吞噬。離的太遠(yuǎn)，聽不到氈房里嘈雜的聲音，隱隱約約的看到他們霧一樣渺小恍惚的身影。當(dāng)視覺完全關(guān)閉，嗅覺就變得格外敏銳和警覺，腳下柔軟的草地并不平坦，甚至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綠草此刻也成了黑草，雪峰渺渺泛著微弱的白光。草伴著野花的味道，除了味道什么也感覺不到，蟲子也停止了鳴叫，萬物靜寞如初，心微微顫栗，像風(fēng)掃過草尖，大地的皮膚如此柔軟，像母親臂膀發(fā)亮的絨毛，我想躺下去，永遠(yuǎn)的深陷柔軟的哀愁之中，可是終究因害怕遭蟲咬而不敢。大地和天空，在這一刻，還原到了創(chuàng)世前的狀態(tài)，我行走其上微不足道，連草的呼吸都比我重要?！芭e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此時，我是不是也學(xué)李白，生來不勝酒力，文章也難超凡脫俗。膽怯，不敢離帳太遠(yuǎn)，離開光，怕有狼突然竄出來。和這些野生動物相比，人建造房屋，建設(shè)城市，皆因柔弱。高高在上的人以為成了地球的主宰，豈不知身體變得更加不堪一擊。

想起那句“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用不著擔(dān)心，在這無邊無際的高山草原上，人的聲音不比蟲子的響亮，正如此刻連氈房里的燈光都變得微不足道。天與地緊緊的扣在一起像兩只碗，誰有能力突破它的邊界。我們都是夏蟲，不可語冰。天上為什么沒有一顆星星，那密密麻麻，哈達(dá)一般的銀河匯集了多少繁星，隱蔽的星走在自己的路上，只是我看不見。我的肉眼和我的身體一樣衰弱、短視，天空把我和宇宙拉遠(yuǎn)了。

那一夜，草原用它柔軟的花草香割開一顆心，欲望、貪婪、珍寶、首飾，華服及美食都從心里落荒而逃。物質(zhì)矮化了，就像一棵樹僅僅需要一點水，我也僅僅需要吃飽肚子。吃飽肚子，并不是為身體的享受，而是為了供養(yǎng)靈魂活著。我身體里行走著玄奘，手持經(jīng)卷，輕輕地獻(xiàn)出自己。

我想聽狼嚎，哪怕一聲也好。最好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在山的那邊。狼是草原上的勇士，他的嚎叫閃電般的劃開寂靜，讓我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比人本身強(qiáng)大的，令我害怕的孤獨的狼。

可是，什么都沒有，除了闊大無邊的寂靜。

大地在轉(zhuǎn)動，緩慢而又堅定不移，甚至分秒不差。此時此刻，我真的感覺到了，大地?zé)o聲的轉(zhuǎn)動，它憐憫我嗎？不，是因為我太微不足道，比藏在頭發(fā)中的虱子還微小，地球才無法把我甩出去，大地有時也無能為力。

感覺我走了很久，回來，站房里依舊熱鬧。馬奶酒和肉在他們的胃里發(fā)酵，催發(fā)出一種罌粟花似得物質(zhì)，使他們忘記了自己，身體在酒的海洋上沖浪，精神和頭腦都有些眩暈。他們是那么渴望一個朋友，其實更加暴露了內(nèi)心的脆弱、不安、敏感，我從他們的快樂中看到了孤獨。女主人哈薩克婦女坐在氈房的門邊，自始至終面帶微笑看著這一群躁動不安的人，家里大概很久沒有來這么多人了。她的眼神像看一群馬入圈，馬跳騰夠了就會安靜下來。所以她不急，一杯一杯給客人續(xù)著茶，然后安靜的坐下，陷入遙遠(yuǎn)而迷離的往事之中。

她在想什么？我想問問她，語言不通，我們彼此報以淺笑。

笑，人類共同的語言，又它其余的可以省略。

夜深了，招待我們的哈薩克人家也該休息了。一群人唱著歌螞蟻一樣爬進(jìn)汽車，順來路返回。車?yán)锏哪腥艘琅f在唱，像一群快樂的蟋蟀，忘記了危險。駕駛員心驚膽戰(zhàn)地握著方向盤，眼睛死死盯著前方的路，道路又窄又陡，七扭八拐，車也像喝醉了酒左右搖擺，拖著驚魂未定的我，從兵站門前疾馳而過司機(jī)生怕有一個閃失，車毀人亡。想想，過于清醒未必好，我替滿車的人捏著一把汗，其實是在擔(dān)心自己。假如真發(fā)生什么事兒，那些喝醉的男女在渾然不覺中死去，未必不是一種幸福，而我則要忍受驚恐萬狀的苦與痛。當(dāng)然，這只是我個人的胡思亂想。這一車文人，一車孤獨的人，努力做污泥之中的蓮花，上天不忍毀滅這些干凈的靈魂。

兩家哈薩克牧民關(guān)了他們的氈房很快睡下，最后一點光熄滅。

氈房成為大海里的一葉扁舟，被西壑的夜吞噬。

車終于安全下山，回到賓館躺下，一陣睡意襲來，睡著了。

多年過去，我忘記了具體時間，忘記了那一張張、在我面前移動的鮮活的臉，可是這一夜，卻深深的鐫刻在腦海，夜深人靜時時常夢回草原，獨坐在草原上祈禱。

二

詩人汗漫說，在喀拉峻，綠草涌向天邊就變成了白雪。

白天看喀拉峻草原，完全換了一副面孔。從我站的山坡上往遠(yuǎn)處看，雪山綿延起伏像一條白色的絲帶飄在天邊，向上連接著藍(lán)色天幕下的云。云并非一朵一朵，像被拙劣的油漆匠用刷子抹上去的，這里濃一些，那里淡一些，無論濃淡都是純凈的白。陽光斜照在草原上，高處明亮低處暗沉，由此增加了草原的立體感和起伏感。草原和雪山之間拉出一段很長的暗影，這是光的杰作，暗非但沒破壞草原的悠遠(yuǎn)，反而加重了雪山的純凈和渺遠(yuǎn)的遼闊。條狀的冷杉像草原上的翻騰的綠浪，一陣風(fēng)過，松濤播撒的音符，一種不可扼制的自然的力量排山倒海。我所在的腳下，所站立的地方，是一個隆起的山坡，這個山坡很曠廣，只有目光投向遠(yuǎn)方才能感覺到它的起伏，近處幾乎是平坦的，這里海拔近三千米。實實在在的說我是站在一座高山之上，可我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氣悶，面對闊大而靜止的高處，我只想伸展了手臂，向上，再向上，飛起來，飛起來，扯開嗓子高唱，雪山回應(yīng)所有的聲音，葉尖兒微微搖曳，行走在如此闊大的音箱里，怎能不歌唱。我終于理解了為什么說，歌和馬是哈薩克人的兩只翅膀。飛翔和歌唱是草原上最美的狀態(tài)。

今天，哈薩克人要在這里迎接盛夏，舉辦一場賽馬會。我忘記了那天是星期幾。其實記住具體的日期沒那么重要，尤其在草原上，時間不再被切割成分分秒秒，或以小時計算。時間只有兩段，白天和夜晚。附近的哈薩克牧民都朝著這個方向匯集，哈薩克婦女把她們做的刺繡品和奶制品也帶來了，一堆一堆鋪在草地上。哈薩克婦女刺繡喜歡用黑白兩種做底，大針繡上一些花草圖案。黑與白，就是白天和夜晚的草原在她們眼中單純的色調(diào)。與其說這是對生命的理解，不如說是對草原的膜拜。風(fēng)格濃郁的繡品客人一般不會買，不是因為喜歡不喜歡，而是因為與城市里的家格格不入。顯然婦女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扔下貨品和孩子聚在一起聊天。她們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是，從她們紫紅色花朵般綻放的面容和笑聲中，感覺到她們是開心的。這些婦女圍著各色花圍巾，穿著寬大的長裙子，招展的姿勢像若大的郁金香，她們迎接男人的目光，既柔順又潑辣。顯然，她們被即將開始的賽馬會吸引了，停止了聊天，向著賽馬的觀看點走去，沒人擔(dān)心自己的貨品被人拿走。也許在她們心里，刺繡品只為填充空闊的時間、只是生活的點綴，草原上的花朵，花落誰家都一樣。草原上的人越聚越多，絕大多數(shù)都是青年男女，還有些五歲歲左右的孩子，在大人的腿縫間鉆來跑去。我環(huán)視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飄動的白發(fā)和蹣跚的腳步。從前的草原可不是這樣，轉(zhuǎn)場時，馬背上坐著奶奶，爺爺，懷里抱著孫子、孫女兒，男人驅(qū)趕著牛羊。從冬牧場、春牧場到夏牧場，再到秋牧場，一年又一年，循環(huán)往復(fù)，從生到死，走著相同的路，過著相同的日子，羊和牛也是同一張面孔。那時的草原，有馬背學(xué)校，馬背醫(yī)生，不知何時起老師和醫(yī)生都撤進(jìn)城里，孩子們不得不離開草原、離開父母、離開家，進(jìn)城讀書。然而，古老的游牧方式并未改變，一家人只得一拆兩半，年輕父母上了山，孩子和老人留在城里。定居，是走向現(xiàn)代文明的必然之路。游牧，是人類遵循自然之道原始而簡約的方式。不能用先進(jìn)和落后簡單的判斷游牧和定居。哲學(xué)家尼采說過，最大的破壞者，往往不是壞人，而是好人。我相信大多數(shù)的事物都從最好的出發(fā)點開始。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來了，孩子們對父母的情感，對草原的情感日漸疏離，他們是另一種形式的留守兒童。年少時情感的創(chuàng)傷需要一生來彌補(bǔ)，我就是第一代石油留守兒童，從兩歲到八歲，在山東老家度過六年時光，生命過去大半，至今那道感情的傷口仍然沒有完全愈合。

賽馬開始了。哈薩克小伙子們吹著呼哨，揚(yáng)著馬鞭奮勇向前。很快，馬匹拉開了距離，領(lǐng)先者高昂著頭顱，洋洋自得。年輕的女人尖聲的喊叫，那是送給勝利者的。落后者，分成了兩股，一股緊追不舍，不甘落后；一些人半路退出，鉆進(jìn)人群，賽手變成觀望者，在他們的心中，成敗并不重要，只是一場快樂的游戲，只為聚集和見面，他們談?wù)搫倥c負(fù)，說人的少，贊揚(yáng)馬匹的多。

似乎形勢也在悄然的轉(zhuǎn)變，一些有錢的哈薩克人開始拋棄馬匹，轉(zhuǎn)而駕駛著摩托車、小轎車放牧，那些經(jīng)常光顧的草場，被車轍碾壓的傷痕累累，好在喀拉峻草原被列入世界自然文化遺產(chǎn)，開發(fā)適度而克制。

喀拉峻系哈薩克語，意為“黑色莽原”?？菰ㄩ熆颂K河以東，喀甫薩郎河以南，以喀拉峻山為主體，南接瓊庫什臺、瓊庫什臺、克什庫什臺和庫爾代峽谷，面積約759平方公里。這么大的高山草甸怎么能全部走遍，我只是短暫的走過一個山坡。

三

喀拉峻草原屬于伊犁地區(qū)。

伊犁，躺在天山溫暖的腹部，安享著天山豐沛的雨汁，沒有南疆綠洲的掙扎，沒有塔克拉瑪干荒涼，沒有北疆的寒冷和颯颯漠風(fēng)，伊犁在風(fēng)調(diào)雨順中，出落的單純、潔凈、美麗、大方、從容典雅而又不失妖嬈，像永遠(yuǎn)的十八歲少女，吸引所有羨艷的目光。尼勒克縣、新源、鞏留、特克斯、昭蘇、霍城、察布查爾，每一寸土地都得天之獨厚，河流，森林，草原，田野，縱橫交錯，蜿蜒舒展，冬天，一場一場的大雪，像一層一層的鵝絨被，草原，在這個季節(jié)睡得香甜，一到春天車前草和椒蒿，糙蘇、假龍膽、苔草、冰草、羊茅、草莓和百里香……所有的花，都循著季節(jié)的腳步蘇醒，夏季。各種野花開遍山崗，紅、黃、藍(lán)、紫五顏六色，將草原點綴得絢麗多姿?？皇且晾绮噬柜盏囊唤恰?/p>

在我的印象里，新疆人尤其是南疆人特別羨慕伊犁人，伊犁是上帝保佑之地，是天庭的后花園。伊犁人向來對伊犁感情深切。因為，伊犁人有可以驕傲、自豪的資本。

不知什么時候，有人在喀拉峻入口立了一個牌，以此昭告游客，這片草原曾是解憂公主的夏宮。解憂和親之事，稍懂歷史的無人不曉。解憂公主是第三代楚王劉戊的孫女，為維護(hù)漢朝和烏孫的和親聯(lián)盟，也奉命出嫁到西域的烏孫國。在解憂公主之前還有細(xì)君公主，那么多強(qiáng)壯男人的天下，要靠女人維持和平和安寧，這是男人的恥辱，還是女人的不幸。這兩位從小生活在錦衣玉食中的公主，一位是高高在上的玉蘭花，一位是見土而活的蒲公英。細(xì)君公主的命只屬于南國，無論皇帝把她的肩上壓負(fù)多么沉重的責(zé)任，都振奮不了她脆弱的身心，枯萎是必然的?！拔峒壹尬屹馓煲环?，遠(yuǎn)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蹦軐懗鋈绱税竦脑姼瑁?xì)君公主的命運應(yīng)了她名里那個細(xì)字。心思細(xì)膩、多愁善感，必傷及心肺?？蓱z她纖細(xì)柔弱之骨，香消玉損在萬里之外的北疆?？菰慷鋼u曳的小花，都是細(xì)君公主訴說沒有歸途的寂寞和哀愁。細(xì)君歿后，和親依然是國家的政治選擇之一，于是就選擇了罪臣之女解憂。就算沒有后來的解憂公主，還有其他的公主不得不步其后塵。解憂公主一生經(jīng)歷漢武帝、漢昭帝、漢宣帝三朝；曾嫁予三任丈夫，皆為烏孫王。解憂公主在烏孫生活了半個世紀(jì)之久。年逾七十之時，“公主上書，言年老土思，愿得歸骸骨，葬漢地。天子憫而迎之，公主與烏孫男女三人俱來至京師。是歲，甘露三年也，時年且七十，賜以公主田宅奴婢，奉養(yǎng)甚厚，朝見儀比公主。后二年卒?！薄稘h書·西域傳》短短71個字了卻了她的一生。長達(dá)半個多世紀(jì)、一萬多個日夜，勃勃的生命被針角一樣綿密的時間一寸一寸磨蝕，她的歡樂，她的思念，她的悲愁，還有她曾的河流般汩汩流淌的經(jīng)血及痛，誰去關(guān)心和拯救。她的心境如陶公一樣，無人訴說。

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

顧盼莫誰知，荊扉晝常閉。

凄凄歲暮風(fēng)，翳翳經(jīng)日雪。

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shè)。

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

也有一種可能，解憂根本不去妄想，當(dāng)開花始開，當(dāng)謝時謝。把自己活成一棵蒲公英，枝葉迎著光，內(nèi)心含著苦味，就這么在草原上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其實，我們每個人不也也和花草樹木一樣，活在塵世的顛簸與幻變中，而且，更加深了一層自找的災(zāi)難，只因人的思想情感如大海一樣深不可測，翻云覆雨。“時間的光影，空間的轉(zhuǎn)換，草木的榮枯，春秋的更迭，種種時光交錯的掩映，生活的棋牌于花開花落間，悠悠前行?！比f事萬物順者昌，逆者亡。

那時，整個伊犁都是廣闊的牧場，處處風(fēng)景處處涼爽，解憂公主年輕壯碩的雙腿踏上喀拉峻高高的山嶺，可她的心思不在司空見慣的草原，滿腔的情感灑在一個接一個出生的兒女身上，牽絆住了腳步，愛解開了內(nèi)心的死結(jié)，草原教會了這位飲露瓊漿的公主隨遇而安?！凹{塔克納爾/你應(yīng)愛貧窮多于富有/愛勞作多于閑逸”哪位詩人說的，解憂公主在許多年前的喀拉峻草原上，已經(jīng)這么做了，夏季，她和兒孫們一起在喀拉峻草原上騎著黑走馬，正如此刻的我坐在馬背上，被一位哈薩克族小伙子牽引，去聽即將開始的阿肯彈唱。腦子忽然閃過前幾年一條新聞，一位臺灣姑娘愛上了一位哈薩克族小伙，不顧家人的反對，萬里投奔愛情，這一跨時空跨種族的愛情故事，將一粒石子投入湖中，蕩起起許多人心目中愛的漣漪。新聞迅速占據(jù)了各大媒體，幾年過去了，春去秋來，他們的愛情是否趨于平靜。畢竟人忍受不住長時間的波瀾壯闊，平靜與安寧才是生活的本質(zhì)狀態(tài)。如果細(xì)君公主在活得長久一些，我敢肯定，她也一定會愛上草原，解下憂愁，簡單生活。

知道自己時日不多的解憂，在等待了許多年之后，很多事物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過去。故國細(xì)碎的往事不知不覺涌進(jìn)心里，她想死在故鄉(xiāng)。在信上對天子述說了什么，已被歷史忽略，好在天子起了憐憫之心，迎她歸國，以公主相待。那又怎樣，解憂那老邁的軀殼像卸下鏵犁的牛，余下的只是空蕩蕩的軀殼，每一個動作都風(fēng)雨飄搖，誰能真正理解她的心。解憂究竟是一位母親，一位祖母，一頭是她思念的家鄉(xiāng)，故國，一頭是血肉之親，一顆心在這兩端之間奔突撕裂，到老還是舍不得兒孫，“與烏孫男女三人俱來至京師”我不想謳歌那些所謂使命和偉大，如今我也做了奶奶，我能深切的感受到一個女人對孩子的那份愛，僅從這一點看，作為一個女人她活得還算圓滿。

當(dāng)她在漢朝的宮室擁裘而臥，卸去一輩子的浮云和塵土，思緒會不會像喀拉峻草原上的月光，靜默如水。

從兩位公主想到自己，同樣是女兒身，假如放逐草原的是我，我會是那個以淚洗面的細(xì)君，還是隨遇而安的解憂。誰知道呢，也許憑我這假小子性格，會更靠近解憂吧。那又怎么樣？歷史沿著時間的軸線一直向前，沒有可能，也沒有所謂的時光倒流。當(dāng)下時代的我，慶幸不致受顛沛之苦，但生命哪有坦途，沒受這種苦，還有那種苦，苦樂交替，喜憂參半，如陰陽兩極最終歸于一，化于無。

而喀拉峻草原依舊在那，依舊是從前的模樣。

四

1841年6月28日，林則徐被貶新疆伊犁。

新疆的伊犁、黑龍江的寧古塔、海南島、長沙等偏遠(yuǎn)閉塞之地，都是王朝遣散犯人的流放地。從古至今被流放的人不計其數(shù)，其中不乏著名的文人，從屈原肇始，賈誼、李白，杜甫、蘇東坡……林則徐被貶伊犁之前還有洪吉亮，清朝時期，伊犁是新疆政治文化的中心，從清朝開始，每五年從八旗中選派一名將軍駐守伊犁。伊犁將軍是清朝14個駐防將軍之一，是新疆地區(qū)最高軍政長官，官級為正一品。漫漫西行之路，在惶茫間顛簸，無盡寂寥，“天山萬笏聳瓊瑤，導(dǎo)我西行伴寂寥。我與山靈相對笑，滿天晴雪共難消?！笨斓揭晾鐣r，大雪紛飛，天寒地凍，伊犁將軍布彥泰派人早早等在精河與伊犁交界處，這讓林則徐大為感動，“此舉前所未有也?！绷謩t徐到了戍所后，布彥泰又贈送了糧食和牲畜等安家之物，“將軍饋米、麥、羊、豕、雞、鴨等物，四領(lǐng)隊或以肴饌，或以羊豕，皆受之。是日未刻，將軍發(fā)折，知為余報到戍，并派掌糧餉處。”之后，布彥泰親自前來拜訪林則徐，并舉行晚宴，招待林則徐等人。

修復(fù)后對外開放的伊犁惠遠(yuǎn)古城將軍府，和林則徐住的房屋，僅隔著一條窄巷，也許這也是將軍有意安排，只為往來方便。林則徐雖然謫戍邊關(guān)，畢竟是一代名將，清名遠(yuǎn)揚(yáng)，且朝廷往來密切，將軍遠(yuǎn)離朝城，在信息閉塞的年月，林則徐帶來的消息很有用。兩人經(jīng)常傾談許久。布彥泰熱情關(guān)照林則徐，在政務(wù)上也征求他的意見?！肚迨犯濉酚涊d：“時前兩廣總督林則徐在戍所，布彥泰于墾事一以諮之，阿齊烏蘇即由則徐捐辦。事既上聞，命布彥泰傳諭則徐赴南路阿克蘇、烏什、和闐周勘。布彥泰疏留喀喇沙爾辦事大臣全慶暫緩更換，與則徐會勘。凡歷兩年，得田六十余萬畝?！痹诹謩t徐的建議下，布彥泰在新疆南路挖渠引水，開墾了六十余萬畝田地，一些渠道至今還在使用，惠及南疆后人。我在庫爾勒生活幾十年，不經(jīng)意間便聽有人說，這條渠，那條渠是當(dāng)年林則徐修建。他們津津樂道的水渠，有哪些真正是林則徐修建不重要，其實他們在意的是用名人強(qiáng)調(diào)一個地方的歷史存在與價值。

布彥泰將軍為官一方孤星在上，自會感覺孤獨，有了林則徐，不用找理由，出門跨過小巷，就可以到林則徐的住處，聊聊天，下下棋，喝喝茶?；茧y中的真情，林則徐當(dāng)然會以誠相待，也振奮起他的精神，甘為新疆水利發(fā)展出謀劃策、簞食壺漿。林則徐在伊犁干得風(fēng)生水起，身心安泰。不知道遠(yuǎn)在紫禁城里的道光皇帝作何感想，原本是讓林則徐到苦寒之地，受皮肉之苦，以期深刻思過，沒想到，讓他去了世外桃源，無意中成全了林則徐另一英名。終究，林則徐不屬于喀拉峻草原，他只是喀拉峻草原上一顆閃亮的流星，可是人們記住了他劃過的痕跡，代代訴說。

草原可以療傷，可以讓心靈澄明，可以把狹隘的縫隙阻斷，對聯(lián)成花和草的世界，甘愿伏下身子去接近最卑微而又最偉大的生命。

這就是喀拉峻草原恒久的魅力。

喀拉峻雪山的背面，是另外一個國家———哈薩克斯坦。從前那一片土地的一部分只要我愿意，也可以隨意走動，現(xiàn)在隔著國境線。地球的土地本來是一個完整體，卻被國家這個概念劃分成塊，人有國家之分，風(fēng)和云沒有，陽光沒有，草木也沒有，他們借助種子，飛到這兒，或飛去哪，比人自由。噢，還有鳥和鷹也沒有國界，有時我真想做一只鳥或者一只鷹。

現(xiàn)在從這里到哈薩克斯坦，必須經(jīng)過霍爾果斯口岸。資料上介紹，隋唐時代霍爾果斯就是古絲路北道上的重要驛站。元明清時期這里是蒙古族游牧帶，蒙古族政權(quán)經(jīng)歷了察合臺汗國、衛(wèi)拉特（瓦剌）聯(lián)盟。伊犁河谷是蒙古準(zhǔn)噶爾部的核心區(qū)，乾隆皇帝平定準(zhǔn)噶爾之后哈薩克族才從今烏茲別克斯坦一帶東進(jìn)，入伊犁河流域。這么說，人類在特定的情況下，也會像種子一樣自由飄飛，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口岸仍沿用衛(wèi)拉特蒙古語霍爾果斯，意為“駝隊經(jīng)過的地方?！笨诎叮鶃淼能囕v絡(luò)繹不絕，全是長條鐵皮密封的大卡車。沒有通關(guān)證，我只能站在口岸的這一邊向那一邊眺望，目力所及處，同一座天山靜默而肅穆，像一位白發(fā)老翁安坐在時間的深處，垂釣。風(fēng)很大，呼呼作響，從邊界那邊吹到這邊，吹亂頭發(fā)，掀起衣角。這里沒有可供欣賞的自然風(fēng)光，相比口岸，我更喜歡喀拉峻抱成一團(tuán)的草，一直，一直伸向遠(yuǎn)方。

五

喀拉峻草原于我，明明只分別幾年，卻好像已經(jīng)屬于很遙遠(yuǎn)的世界。

我又記起草原的那一夜，還有那一夜連綿不斷的歌聲。

哈薩克族人說，草原上不能沒有歌，就像草原上不能沒有牛羊。歌是血液里流出來的，是生命的一部分，生活的每一種狀態(tài)都能變成歌唱出來，在無人之地唱給自己。

飯一口一口的吃，歌一首一首的唱。如此廣闊的草原，如此黑的夜晚，如果沒有歌相伴，怎能把心里的孤獨趕走。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親切又活潑

你的微笑好象星星在閃爍

啊……

眉毛彎彎眼睛亮

脖子勻勻頭發(fā)長

是我的姑娘

第一次聽他唱這首歌是在喀拉峻草原。酒喝到酣，內(nèi)心巨大的感情激流在沖撞，血液涌上來，面膛發(fā)紅。兩只手臂舉起來做出燕子滑翔的姿勢，時光從他的眼前消失，照亮一位姑娘新鮮的臉。后來這成了他的保留節(jié)目，而且，必是酒喝到興處唱起。每一次都飽含深情，一晃五年多，年年聽他唱這首哈薩克民歌《燕子》沒敢問他心中的燕子姑娘是誰。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草原，都有一位心儀的姑娘。不必問了，就像喀拉峻草原收藏所有的秘密，緘默不語，雪山和草地之間隔著陰影的距離，是構(gòu)成美的一部分，人也同理。

在喀拉峻草原，每個人都變了一副面孔，褪去刻板與嚴(yán)肅，露出草原一樣純凈的底色。草原的遼闊，拆掉了心與心之間的籬笆，釋放身體里的光和熱量，多年沉默的人也開始放聲高歌，不唱則已一唱剎不住車，《兩只小山羊》，《瑪依拉》《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伊犁河》《黑眉毛》《撒阿黛》《在銀色的月光下《青春舞曲》《半個月亮爬上來》《一杯美酒》《送我一朵玫瑰花）《達(dá)坂城的姑娘》《勸嫁歌》《別離歌》《你不要害我的姑娘》……

離開城市的辦公桌，從水分子一樣濃稠的人群當(dāng)中脫身而出，把蟻蟲似的身體晾曬在這廣闊無際的草原上，突如其來的渺小感像馬蹄恓恓恓踏過神經(jīng)，讓人短暫的眩暈，快樂都在歌里了，像青蛙、蟋蟀、螞蚱、蟈蟈，所有的歌唱，都對著空闊的草原。不久，我們將各自踏上歸程，回到人群當(dāng)中，行走時盡量避免與人、與車撞擊，坐在辦公桌前，又喪失了歌唱的興致?！耙挂岳^日地，寫下無盡的譫言囈語?！敝挥性诓菰?，我才是那個會歌唱，愛歌唱人。誰是誰的幻想，哪個更接近真實，只有草原，只有喀拉峻知道答案。

今夜無眠，讓我們在喀拉峻放開歌喉。唱吧，唱吧。我們的生命并不比知了長多少，何不在能唱的時候盡情的歡唱，能愛的時候盡管去愛，能吃的時候放開肚子。有人提議，每個人必須表演一個節(jié)目。好吧，隔著酒桌，我也站起身，唱了一首《草原夜色美》。

一群靈魂孤獨的人啊。

那一夜，獨自走向草原，邊走邊仰望天空。天空和大地像黑夜里的兩個人，面對面躺著，各自孤獨著。聽說每一個人都頂著一顆星，堅硬冰涼的石頭里睡著一個個人的形象，屬于我的那顆星此刻在哪里閃爍。星空突然打開一道亮光，銀河唱著浩渺宇宙古老的歌，擁抱著夜色下茫茫的大地，看來，宇宙也是寂寞的，也需要一首歌來溫暖，在無盡的黑暗里，一遍又一遍。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