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青年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曾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天涯》《江南》《山花》《芙蓉》《長城》等刊物發(fā)表,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權威選刊轉(zhuǎn)載,有作品被譯成俄文。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貴州省政府文藝獎、貴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貢獻獎、貴州省第五屆烏江文學獎。著有小說集《敲門記》《反光鏡》《捕蛇師》《兩棵姓曹的樹》《世上到處都是山》等。
藍色火焰
徐榮華以為自己看錯了,趕緊揉眼睛。那個人確實是王少軍,他穿著牛仔衣,拎著帆布包,像第一次來野馬沖向陌生人那樣,站在路口好奇張望。驚愕之中,徐榮華連退幾步,差點就沒站穩(wěn)。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王少軍已經(jīng)走進鐵器鋪。徐榮華發(fā)現(xiàn)他的模樣沒變多少,只是眼角多出幾條皺紋。仿佛這些年,他從來沒有離開。
王少軍邁進門檻,目光落在那條胳膊上。徐榮華長得無比瘦弱,像得病似的全身干癟,偏偏右邊的胳膊十分發(fā)達。那條胳膊掛在他的身上,極不協(xié)調(diào),看起來非常怪異。大家都把那條胳膊叫做鬼手,徐榮華早就習慣了。唯一讓他不高興的是,有些顧客跑來不打鐵,而是專門來參觀這只鬼手。
王少軍終于把目光移開,開始環(huán)顧四周。鐵器鋪打掃得非常干凈,就連窗戶玻璃也擦得亮閃閃的。火爐上糊著的稀炭,冒著淡淡的白煙。淬火用的石盆,仍然放在靠門的地方。水很清亮,兩條金魚在里面游來游去。王少軍說,看起來,好像很久沒打東西了。徐榮華有點困惑,他不明白,王少軍怎么下車就跑到這里來。王少軍說,其余的倒沒什么變化。徐榮華垂著那條胳膊,仿佛拎著一條壯實的絲瓜。王少軍看看旺盛的火爐,說這是本地煤炭吧?
徐榮華神情恍惚,沒有回答。王少軍說,今年六十幾?徐榮華說,還沒滿五十八。王少軍說,徐窩窩呢?徐榮華說,他在城里工作。王少軍點頭說,算是闖出名堂了。徐榮華有些走神,順口說,隨便混飯吃。王少軍說,你這鐵器鋪,以前生意火爆。徐榮華想泡茶,但拎起保溫壺才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的。王少軍說,我想打把斧頭。徐榮華說,我有現(xiàn)成的,半年前有個云南人訂做的,但一直沒來取。
王少軍是鷹勾鼻,讓他臉顯得非常陰郁。徐榮華從柜里摸出一把斧頭,轉(zhuǎn)身遞過去。王少軍在手里掂幾下,搖頭說,這個不趁手。徐榮華說,你要什么樣的?王少軍說,后面薄,刀口寬,像古裝電視里面用的那種。徐榮華說,沒見過這種樣式。王少軍側(cè)臉說,莫非打不出來?徐榮華皺眉說,凡是有形狀的東西,沒有不會打的。
徐榮華并沒吹牛,小學校長王文章,不曉得從什么地方弄來一輛戰(zhàn)爭時期的三輪摩托,橫豎找不到配件。實在無法,只能到鐵器鋪求助。他硬是造出配件,讓那輛摩托車重新跑起來。王少軍說,我就曉得,你肯定能打。徐榮華說,你拿來做什么?王少軍說,老子足足蹲了十八年,當然要把失去的東西掙回來!徐榮華想起當年的事情,身上陡然冒出冷汗。王少軍說,我三天以后來取。徐榮華扶著墻壁,臉色蒼白。
俗話說世上有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早些年,王少軍跟徐榮華學過打鐵,但吃不住苦,幾天就跑掉了。剛學打鐵,沒掌握技巧,鐵屑老是濺到身上,把衣服燒出許多窟窿。那次火花燙著王少軍的手,他的幾根指頭抓不牢靠,鐵錘掉下去,差點砸著腳背。打鐵要趁熱,出現(xiàn)這種情況,容易打出廢鐵。徐榮華轉(zhuǎn)過身,還沒來得及訓斥。王少軍就說,師傅,我不干了。徐榮華說,不打鐵,你做什么去?
王少軍捂著手說,我不想這樣掄著鐵錘叮叮當當砸?guī)资?,寧愿找其他門路。徐榮華說,鐵有鐵的命運,人有人的活法,只要你爹同意,我沒意見。王少軍說,我爹給你拎來一桶酒,還有兩條好煙。徐榮華說,煙還剩半條,酒已經(jīng)喝掉了。王少軍說,那就給我打把殺刀。徐榮華說,莫非你想殺豬?王少軍說,我覺得殺刀好看,做夢都想要一把。
徐榮華的手藝,遠近聞名。好多人想拜進師門,他都不肯同意。王少軍的爹曉得性格,每個趕場天都跑來找他喝酒。經(jīng)不住軟磨硬泡,徐榮華終于答應收王少軍做徒弟。讓徐榮華沒想到的是,這個徒弟非但不學手藝,甚至還要折算拜師禮。盡管徐榮華非常生氣,但最終還是給王少軍打造了一把好刀。
王少軍腦筋靈活,離開鐵器鋪沒多久,就在供銷社放電影。街上本來冷冷清清,自從放電影,就慢慢熱鬧起來了。許多人趕場不買東西,專門跑來看電影??吹芥?zhèn)上的女孩子,差不多都擠在電影院,那些沒成家的年輕人,就更是舍不得離開了。
那天晌午,王少軍拉條板凳,蹺著二郎腿坐在門口收錢。突然有人從里面擠出來,湊近他的耳朵悄悄說幾句什么。王少軍跳起來了,他擠進去,拍著一個家伙的肩膀說,你出來,我有事找!那個家伙感到莫明其妙,跟著往外走。來到門口,王少軍說,你叫啥名字?那個人說,我叫陳家文。王少軍說,中水的陳家文?陳家文點頭說,就是我。
王少軍說,聽說你打架很厲害。陳家文抱著兩條胳膊,說還行。王少軍說,這邊都曉得你的名字。陳家文得意說,臭名傳千里。王少軍說,你摸我妹。陳家文說,我不曉得哪個是你妹。王少軍說,就是那個穿花衣裳的。陳家文說,我沒摸。王少軍憋著火說,有人看到了。陳家文說,可能看錯了。王少軍說,你想抵賴?陳家文說,我不認識你,別打擾我看電影。王少軍說,今天必須把事情說清楚!陳家文板著臉說,你曉得我不是好惹的!
王少軍把亮锃锃的殺刀摸出來,咬牙切齒地說,你的地盤在中水。陳家文神色大變,說你最好別亂來!王少軍沒吭聲,抬手就是兩刀。陳家文看著冒血的傷口,驚訝地說,老子是陳家文啊……王少軍本來已經(jīng)摸出手帕準備擦刀,聽到這話,他火冒三丈,轉(zhuǎn)身又是一刀。徐榮華打的刀,鋼火好,葉片長,而且非常尖銳。王少軍沒用多少力,噗地一聲,殺刀輕松穿透陳家文的身體。
陳家文倒地后,王少軍還不放心,過去彎腰檢查。陳家文躺在血泊里,兩腿亂蹬,后來漸漸沒動靜了。當時王國棟的媳婦剛好路過,徹底嚇傻了。王少軍看她提著菜籃子,打招呼說,你做什么?王國棟的媳婦癡呆說,我買菜回來。王少軍曉得她家開餐館,就說,你家生意好不好?王國棟的媳婦說,還算將就。
王少軍讓王國棟的媳婦去派出所,然后自己蹲在那里抽煙。他一支煙沒抽完,幾個警察就趕過來了。他們看著那把亮堂堂的殺刀,不敢貿(mào)然靠近。王少軍滿臉鄙夷,隨手把刀扔過去。警察迅速撲過去,把他按在地上。王少軍說,哎,我的煙還沒抽完……警察沒理睬,給他戴上手銬,押著就走。大家都說可能判死刑,但最后判二十年。誰都沒想到,王少軍轉(zhuǎn)眼就從牢房出來了。
徐榮華的鐵器鋪在岔路口。每天早晨,跑縣城的客車都停在那里,拼命按喇叭。徐榮華的女人神經(jīng)衰弱,受不住噪音的折磨,所以跟兒子徐窩窩進城去了。傍晚的時候,客車拖著黃色的灰塵,繼續(xù)停在他家門口。徐榮華聽說女人這幾天回來,所以聽到聲音就抬起頭看。他沒見自己女人的身影,卻看到王少軍拎著包,從客車鉆出來。
聽說王少軍要做斧頭,徐榮華兩腿哆嗦。他制造的刀具,殺豬宰羊,但自己害怕血腥。女人性格不好,以前經(jīng)常跟徐榮華打架,抓得他滿臉是痕跡。后來曉得徐榮華的弱點,特意喂養(yǎng)許多雞,每逢吵架,就抓來一只,當著他的面宰殺。徐榮華不怕挨女人打,就怕看到殺雞,血淋淋的。女人剛進城,徐榮華就迫不及待把雞送人了。
徐榮華喜歡吃肉,卻不敢親自去殺,甚至看著殺的,他也不吃。如果想吃雞,他就跑到王國棟的餐館去買。王國棟瞪眼說,這東西本來就是吃的,你怕什么?徐榮華說,看到雞掙扎,我就難受,好像自己挨刀。王國棟嘲諷說,有本事,你就吃素。
這些年,徐榮華飽受折磨,他沒想到自己制造的東西,竟然奪取人命。徐榮華總覺得陳家文是自己殺死的,他試圖安慰自己,不是所有的鐵都可以鍛打成鋼,王少軍的事跟自己沒關系,但毫無用處。這件事情像石頭壓在徐榮華的身上,讓他的背慢慢彎下去,皺紋卻漸漸多起來,看起來和實際年齡并不相稱。
徐榮華原來嗜酒,女人跟他鬧過很多次。命案發(fā)生后,他自己戒酒了。要命的是這里地勢不好,沒法修下水道,要上廁所,大家只能去政府大院的公廁。開始兩個月,徐榮華晚上不敢出門,實在憋不住,只能央求自己的女人做伴。
王少軍訂做的斧頭,聽起來就不對勁。鐵器鋪熱騰騰的,徐榮華有些暈頭轉(zhuǎn)向,他準備報案,但隨即想到,王少軍只是刑滿釋放,而不是逃獄,派出所肯定不管。雖然訂做斧頭,但根本無法定罪。幾十年來,他從未拒絕任何訂單,何況還是王少軍。自從這個徒弟聲稱要離開師門,另謀出路時,徐榮華就覺得他的身上似乎有股什么氣息,讓人絲毫不敢違拗。當年王少軍討要拜師禮,讓打殺刀,他沒敢拒絕,現(xiàn)在更缺乏這個勇氣。
王少軍離開后,徐榮華就蜷縮進被窩。當他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三天傍晚。他的背駝得更厲害了,似乎突然之間蒼老許多。特別是兩粒眼珠,簡直像兩枚生硬地鉗上去的核桃。徐榮華愁眉苦臉地戴上粗布手套,蹲在地上找東西。他找到一團鐵疙瘩,塞進爐膛鍛燒,然后開始拉風箱。風箱鼓動,爐火純青。
最近幾年,鐵器鋪都冷火凄煙,偶爾聽到動靜,也零零碎碎。突然之間,打鐵聲重新響起來了。仿佛里面演奏什么樂器,清脆悅耳,節(jié)奏鮮明。路過的鄰居知道,只有徐榮華那把靈活的鐵錘,才能敲出這種動聽的響聲。他們感到奇怪,停住腳步,站在那里張望。
徐榮華拈著軟化的紅坯,放在鐵砧上鍛打。鐵匠通常需要帶徒弟做幫手。師傅使小錘,徒弟使大錘。小錘引路,大錘定性。師傅的小錘敲在什么地方,徒弟的大錘就敲在什么地方。輕重緩急,徒弟緊跟節(jié)奏。徐榮華也想帶幾個徒弟,但始終沒找到合適的人選。
燃料由木炭和煙煤混合而成,熱量充足,陡然旺盛起來?;鹧孳f動,近看黃里透紅,紅里透青,遠看藍幽幽地罩在爐口。他那張被歲月侵蝕的臉龐被火光照耀,看起來神采奕奕。似乎消失的激情與活力,重新回到身上。就連他的駝背,似乎也挺拔許多。
徐榮華埋頭忙碌,那條健壯的胳膊掄著鐵錘,慢慢在紅得發(fā)嫩的鐵坯上砸,所到之處,火花綻放。女人嫌徐榮華窩囊,經(jīng)常冷嘲熱諷。兒子徐窩窩跟他,似乎也沒多少話,這讓徐榮華感到郁悶。還是打鐵好,無論多堅硬,從火里拽出來,只能服服帖帖趴在他的鐵砧上。
打鐵講耐性,王少軍沉不住氣,老是慌忙火急。徐榮華只看掄錘,就斷定他不是吃這碗飯的。當年徐榮華有過幾個師兄弟,也都沒學到本事,只有他帶著手藝離開師門。這些年,徐榮華悟到一個道理。要想把鐵打好,就不能僅僅把它當成職業(yè),還要滿懷興趣。只有把全部精力投進去,才能收拾那些堅硬的鐵塊。
徐榮華對打鐵有著莫名的熱愛,剛開始,他還心煩意亂,漸漸就忘記所有的事情。仿佛世界上,只有他和燒紅的鐵坯。他掄著鐵錘,滿臉興奮,兩粒枯槁的眼睛也變得閃閃發(fā)光。鐵塊沒樣,越打越像。那些飛濺的鐵屑落在地上,慢慢變成灰黑色。盡管鐵坯還非常丑陋,但在徐榮華的眼里,它已經(jīng)具備斧頭的形狀。
定型之后,需要拋鋼。徐榮華跑到靠墻的鐵架上找東西??粗慌排耪R的鋼材和鐵塊,他才意識到很久沒顧客上門了。鐵架上存著彈簧鋼、軌道鋼、車軸鋼……這些材料,有的已經(jīng)置放幾年,有的扔在那里十多年了。并不是徐榮華忘記了,而是機緣不到。每塊鋼鐵,剛?cè)岣鳟?,總有自己獨特的天性。徐榮華只消看一眼斷茬,就曉得這塊鋼鐵的秉性。如果沒有茬口,徐榮華就用指頭彈,湊到耳邊聽聲音。
徐榮華摸出半截汽車鋼板,扔進爐膛,火舌舔在上面,慢慢變得通紅透亮。都說好鋼用在刀刃上,這種鋼有韌性,打出來的家伙不容易崩口。在徐榮華的眼里,從來沒有廢鐵。那些不好的鐵,早些年可以用來釘馬掌?,F(xiàn)在沒人趕馬,但能做火鉗之類的東西。
徐榮華趁熱打鐵,響聲鏗鏘,火花綻放。徐榮華比猴還瘦,但那條胳膊非常有勁,仿佛有什么詭異的東西,揮著它敲打。厚薄方圓,剛?cè)岵?,鋼材和鐵塊徹底融合。他的鐵錘越來越輕,最后像雨點墜地,密集而輕柔。徐榮華汗水淋漓,渾然忘我。通常鐵匠都在自己鐵器上落姓氏,但斧頭成型時,徐榮華戳的是鬼手兩個字。這是方圓百里,最值得信賴的標志。
以前徐榮華經(jīng)常被嫌棄,但這個徽標讓他揚眉吐氣。他甚至覺得,打鐵是在延長自己的壽命。鎮(zhèn)上有幾個老人曾短暫死去,后來還活過來了。聽他們說,瀕死的時候,錢財之類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顧不上了,所能想起的只有家人和朋友,還有就是,回想自己這輩子曾經(jīng)做過什么。徐榮華就想,即使百年以后,腐爛成泥,自己的手藝,起碼還能留存于世。
早些年,鎮(zhèn)上有幾個鐵器鋪。大家去買鐵具,都喜歡拿火石摩擦。刃口出紅光,代表火色不足,用起來刃肉鋼軟。呈現(xiàn)白光,表明脆性太高,容易損傷。只有呈現(xiàn)金黃色,才說明鋼火恰到好處。大家發(fā)現(xiàn)問題,自然要當場退換。但在徐榮華的鐵器鋪買東西,大家拿著就走,決不敢有半點懷疑。如果誰非把火石摸出來,簡直就荒唐了。徐榮華未必吭聲,但其他鄰居看到,肯定滿臉鄙視,仿佛這是什么丟臉的事情。
戳完印記,徐榮華將斧頭重新塞回爐膛,準備淬火。這個需要水火相濟,非常講究技巧,既要掌握火色,也要找準時間??吹交鸷虿畈欢嗔?,他把石盆里的金魚撈出來,裝進一個玻璃罐。然后把斧頭拈出來,扔進石盆。噗哧一聲,水面騰起白色的霧氣。幾分鐘過后,徐榮華迫不及待把它撈出來。眼前的斧頭渾然天成,幾乎看不到絲毫鍛打的痕跡。
斧頭刃寬,柄薄,兩角勻稱,像月牙似的。徐榮華無比興奮,他打造過無數(shù)把斧頭,但這樣奇特的形制,卻是第一次。斧頭還有溫度,水淋淋的。徐榮華像擦試什么寶貝,用衣服仔細擦干凈。徐榮華每次完成作品,都會不停地把玩欣賞。這把斧頭,他更是隨時抱在懷里,兩手摩挲。王少軍來取斧頭的時候,他竟然舍不得放開。
王少軍看著黑得發(fā)亮的斧頭,欣喜說,比想象中還漂亮。徐榮華有些哆嗦,他沒想到,時間居然這樣快。王少軍激動地說,這肯定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斧頭。徐榮華眼巴巴地看著王少軍,恨不能乞求他能把斧頭多留幾天。王少軍沒察覺他神色異常,搓手說,我馬上把它磨出來。
王少軍拿著斧頭匆匆離開后,徐榮華就像骨頭被抽掉,軟綿綿地差點癱瘓在地上。每一件作品都凝聚著徐榮華的心血,他最怕別人來取訂做的鐵器。這些年,他一直在承受這種的悲痛。原來生意好,他失去一件東西,還能馬上把痛苦轉(zhuǎn)移到第二件。但現(xiàn)在大家都用不銹鋼器具,已經(jīng)很久沒有顧客登門。這把斧頭,已經(jīng)是他唯一的東西了。
徐榮華惦記那把斧頭,隨時注意它的動向。河邊的懸崖上有烏木,王少軍專門砍來一根做斧把。徐榮華多少感到欣慰,他清楚那把斧頭,完全該配世上最好的把柄。王少軍弄好斧把后,找來兩塊粗細不同的磨石,蹲在門口攢勁磨。斧頭鋼火好,王少軍先用粗磨石,接著用細磨石。硬花兩天時間,才把斧頭打磨出來。
王少軍提著亮锃锃的斧頭,順著街道走,碰到劉國七在修車,他湊過去問,怎么啦?劉國七晦氣地說,車壞了。王少軍蹲在旁邊說,啥時候能修好?劉國七說,明天。王少軍說,那就幫我拖東西。劉國七不想跟他扯上瓜葛,拍著手上的灰塵說,忙不過來。
王少軍不說話,站起來圍著車轉(zhuǎn)。走到前面,他掄起斧頭就砸,嘭地一聲,擋風玻璃出現(xiàn)一個窟窿,四周布滿裂紋。劉國七跑過來,瞪眼說,好端端的,你砸我的玻璃。王少軍挺著鷹勾鼻說,這回有沒有空閑?劉國七說,你這個人。王少軍把斧頭扛在肩上,警告說,明天看不到你,這輛車的玻璃,永遠都是碎的!
扛斧頭的王少軍在街上晃蕩兩圈,找到幾輛車。然后,就帶著組建的車隊進山運煤炭。這地方煤層淺,黑煤井像蜂巢似的漫山都是。前兩年,采出來的煤炭被運到河邊,賣給背著現(xiàn)金的云南老板。后來打擊非法煤窯,財路突然斷了。大家不敢再明目張膽地運輸煤炭,只是偶爾瞅著時機,才從山里偷偷摸摸運幾噸。
刑滿釋放的王少軍,卻毫無顧忌,成天帶著車隊運煤。政府的工作人員最喜歡做的事情,本來是在半路攔截煤炭,不僅可以罰款,還非常好玩。他們開著吉普車,經(jīng)常把運煤的農(nóng)用車追得四處躲藏。但王少軍的出現(xiàn),讓他們的處境變得非常尷尬。誰都沒有膽量上前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浩浩蕩蕩的車隊,在路上呼嘯而過。
徐榮華的鐵器鋪就在路邊。只要天氣晴朗,他總是看到王少軍抱著鋒利的斧頭,坐在第一輛車的駕駛室。打鐵能夠看出德性,王少軍鐵錘敲得亂,淬火魯莽。鋼太脆,易折損,當年就覺得王少軍早晚要出什么事。沒想到坐牢出來,王少軍非但沒改暴戾的性格,反而還扛著斧頭橫沖直撞。
徐榮華漸漸有些恐慌,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做那把斧頭。但是,莫說不敢拒絕王少軍,就算有小孩請他打一個鐵圈玩耍,他也會非常高興,簡直全身心地投入進去?,F(xiàn)在,徐榮華不知到底怎么辦,他變得惶惶不可終日。刀具只要從鐵坯脫胎成形,就有嗜血貪饞、見肉就鉆的天性。陳家文的死,已經(jīng)壓得他彎腰駝背。如果這把斧頭再闖禍端,那這輩子他都無法擺脫愧疚。
徐榮華后悔沒早點熄掉火爐。這些年,大家都用不銹鋼,便宜省事。鐵器鋪生意冷清,女人勸他關掉店鋪一起進城。徐榮華橫豎不同意,他害怕以前的鐵具損壞,比如刀刃卷口,或者使用的時間長了,需要重新押鋼。但他制造的東西,實在太經(jīng)用了,堅韌似乎得可以傳世,讓子孫后代接著用下去。
女人已經(jīng)摸透他的秉性,知道他就像一塊燒紅的鐵坯,看起來軟弱,其實固執(zhí)得要命。早些年生意好,其他鐵器鋪都忙著趕工,把東西打出來販賣。但徐榮華的鐵器鋪,永遠沒有現(xiàn)貨。他覺得鐵具一定要根據(jù)使用者的情況,量身訂做。顧客上門打鐵器,徐榮華非要問清,主要誰用。然后翻出一堆鐵塊,反復掂量,仔細琢磨。有時候還像看母雞下蛋似的,緊緊盯著面前的鐵塊,似乎要看透靈魂,跟它做最深的交流。偶爾,他還拿著鐵塊聞味道,仿佛準備把它吃掉。女人忍受不住這些壞德性,沒少跟他吵架。
徐榮華希望自己鍛打的每件東西,顧客使用起來都無可挑剔。徐榮華曉得王少軍的手勁,雖然沒問具體尺寸,但那把斧頭應該非常合手。制造斧頭時,他沉浸在自己的手藝里,并沒多想,現(xiàn)在情況讓他越來越恐懼。有幾次,他甚至想把斧頭偷回來。
王少軍變得聲勢浩大,之前只有幾輛車幫他運輸煤炭,最近是長長的一串。就像一條巨大的蟒蛇,從鐵器鋪門口奔涌而過。氣候炎熱,路上的泥塊被碾成粉末。車隊經(jīng)過時,總會卷起漫天灰塵。徐榮華已經(jīng)看不到那把形狀異常的斧頭,只能看到車輛從飛揚的塵土里迅速穿過,這讓他更不踏實。
徐榮華每天焦躁地等著車隊,聽到動靜,他慌忙從屋里跑出來,恨不得攔在路上,請求王少軍讓自己看看斧頭。二十年前的命案,給他留下無法抹去的陰影,好長時間不敢從那里路過。每次上街,都要遠遠繞開。他害怕自己的手藝,再造什么罪孽。
每個晌午,車隊都從門口經(jīng)過,但這天遲遲沒見蹤影。徐榮華有點著急,用手撐著腮幫,心煩意亂地坐在門檻上。每條公路都有許多岔口,這個地方也不例外。左面的公路彎彎曲曲,通往云南。右面是街道,它爬上斜坡,在山上很隨意地拐個彎,就若無其事地繞回來了,繼續(xù)與公路匯合。其余的店鋪都擠在那道斜坡上,只有徐榮華的鐵器鋪,三十多年來,始終孤零零地守在岔路口。
徐榮華坐在那里東張西望,他看到王國棟提著什么東西,從斜坡走過來。路邊有兩棵柳樹,葉片上滿是塵埃,看起來臟兮兮的,簡直像拖把。他終于看清,王國棟手里拿著一把菜刀,還有一把剔骨刀。王國棟走到他面前說,家伙壞了,你幫忙弄好。徐榮華記得自己所有制造的鐵器,他斜著眼說,這個不是我打的東西。王國棟尷尬地說,這是縣城買的。
徐榮華拍拍屁股站起來,接過菜刀說,鋼水不夠。王國棟說,就是不怎么好用。徐榮華看著剔骨刀上的豁口,鄙夷說淬火太猛。王國棟皺著眉頭,他曉得徐榮華的德性,只要看到別家店鋪的鐵器,總能挑出一推毛病,似乎只有自己的東西,才是世上最經(jīng)用的。雖然徐榮華制造的物件,確實不會出現(xiàn)這些問題,但他太啰嗦,聽起來頗煩。
徐榮華把火捅開,將東西塞進爐膛,然后開始找他的粗布手套。王國棟突然說,王少軍差點被縣里來的安監(jiān)執(zhí)法隊抓了。徐榮華驚訝地說,啥時候的事情?王國棟說,就是今天。徐榮華說,那把斧頭呢?王國棟說,什么斧頭?徐榮華焦急地說,他每天抱著一把斧頭押車。王國棟說,沒聽說斧頭,但王少軍已經(jīng)跑掉了。徐榮華說,怎么跑了?王國棟說,安監(jiān)執(zhí)法隊在半路攔住車隊,把王少軍從車里揪出來,沒想到他驀然撞翻旁邊的人,鉆進樹林逃脫了。
以往打鐵,徐榮華像著魔似的非常癡迷?,F(xiàn)在幫王國棟修理鐵器,卻魂不守舍。在他看來,從自己手里出去的每件東西,都是世上最漂亮的,不該沾染罪惡。但鋼材鐵塊,在鍛造的時候聽任擺布,離開鐵器鋪,就完全脫離他的控制。當年命案發(fā)生,徐榮華幾乎崩潰了。王少軍訂制的這把斧頭,讓他整天提心吊膽。慶幸的是,這次總算沒有見血。
反復折騰幾次,終于把王國棟的鐵器弄好。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坡。徐榮華坐在門口喝茶水,后面是他的破瓦房。這些年,大家建房都用鋼筋水泥,還貼上各種顏色的瓷磚。不消說鎮(zhèn)上,即使在村里,這樣的瓦房也不多見。于是,徐榮華的房屋就格外顯眼。他住左面,那里的墻根爬滿青苔,房頂長著幾叢白蒿。去年春天,上面甚至還長出兩棵苞谷。右面是鐵器鋪,常年煙熏火燎,上面寸草不生,看起來無比怪異。
夕陽照在徐榮華的身上,讓他看起來像一只病懨懨的金絲猴。徐榮華剛從娘胎鉆出半截身體,他娘以為自己生了個妖怪,差點沒瘋了。當他把最后一只胳膊抽出來,她娘嚇得兩眼一翻,就昏過去了。如果身體協(xié)調(diào)還好,偏偏這只胳膊不僅不正常,還像白條魚一樣肥胖。
大家都說徐榮華是怪胎,讓他娘抱去扔掉。他娘把徐榮華抱到山上,剛剛轉(zhuǎn)身,聽到哭聲,忍不住又抱回來了。從小開始,徐榮華就老受欺負,大家都說他有一只鬼手。后來師傅覺得可憐,教他打鐵。徐榮華比較笨,什么都做不好,沒想到打鐵卻很有天賦,輕重緩急,落點精準。尤其是淬火涼撥,好多人摸索幾年才勉強掌握技巧。但徐榮華上來就找到門道,而且準確嫻熟。
徐榮華的名頭越來越響亮,他的鐵器甚至變成硬通貨,拿到街上隨時都能換東西。徐榮華鍛打的鋤頭,結實耐用,即使挖砂石地,也從不夾灰卷口。他打造的菜刀,切姜不帶絲,切肉不帶筋,用起來麻利……擁有一件徐榮華制造的鐵器,簡直是值得炫耀的事情。徐榮華那只手實在太出名了,大家見面打招呼,說在哪里買的東西?回話的從來不說這是徐鐵匠打的,而是回答,這是鬼手打的。后來,徐榮華索性用這兩個字代替落在鐵器上的姓氏。
徐榮華對鋼鐵有著濃厚的興趣,只要看到,他就控制不住。那條胳膊更是蠢蠢欲動,總覺得那些鋼鐵,專門等著自己去敲打。徐榮華制造的刀具,老是殺雞宰魚,這讓他非常痛苦?,F(xiàn)在王少軍扛著那把斧頭,在鎮(zhèn)上橫行霸道,真不曉得怎么收場。
徐榮華坐在那里,惶恐不安地喝茶。后來他想撒尿,于是把茶杯放在屋檐下,跑去政府大院。場壩上果然停著幾輛獵豹車,徐榮華知道那是縣里來的。估計,這些車就是來捉王少軍的。徐榮華有些恍惚,差點踩到坑槽里面去。他感到晦氣,提著褲子往外走。剛從廁所鉆出來,他就看到王少軍提著亮锃锃的斧頭,滿臉兇狠地奔來。
徐榮華知道出事了,嚇得兩腿哆嗦。王少軍沖進一個辦公室,里面?zhèn)鱽砹鑱y的響聲。徐榮華想跑,但邁不開腿。當王少軍跑出來的時候,斧頭上掛著血珠。徐榮華忘記扣皮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他看到王少軍朝自己走來。他想,也許王少軍會朝自己順便劈一斧頭。但王少軍只是瞄他一眼,就頂著鷹勾鼻,神色陰郁地從旁邊走過去了。
冷風卷著灰塵,在地上詭異旋轉(zhuǎn)。王少軍還沒走到院門,派出所的警察就涌進來了。所長洪大炮拿著槍喊,不許動!王少軍慌忙跳上花臺,準備從院墻翻過去。隨著一聲槍響,王少軍掉下來了,仰面躺在地上。那把精美的斧頭,掉在他的手邊。王少軍閉著眼睛,就像睡著一樣。仿佛他不過有些疲憊,胡亂躺在那里休息一下,隨時都能爬起來,繼續(xù)揮斧頭。
徐榮華的褲子慢慢掉下去了,他光著兩條精瘦的腿,像戳在那里的稻草人。光線黯淡,看起來到處模糊不清。徐榮華好半天才清醒過來,他看到王少軍的身下,有血液慢慢淌出來。這幾十年,徐榮華記不清自己到底鍛打過多少斧頭,但這樣獨特的卻僅有一把。右邊的胳膊癢得厲害,徐榮華非??謶郑ε逻@只鬼手突然把自己拽過去,撿起地上的斧頭。
鸚? 鵡
一
走到街口時,王庚勝拍拍后腦勺,然后讓駕駛員停車。他打開車門,準備買瓶飲料。百貨店的老板排爺趴在柜臺上打瞌睡。那只鸚鵡蹲在站架上,腳上拴著鐵鏈。排爺?shù)膬号谐鱿?,在省城工作。兒女想把排爺接到省城養(yǎng)老,但他只待幾天,就嚷嚷要回鎮(zhèn)上。兒女只能把他送回來。他們怕排爺沒伴,就給他買只鸚鵡??吹酵醺齽僮哌^去,鸚鵡突然叫喊:歡迎光臨。
排爺抬起臉,神情淡漠。排爺總是這樣,仿佛王庚勝欠他什么東西,隱隱有種莫名的敵意。王庚勝摸出零錢,指指貨架上的飲料。排爺揉著眼睛,轉(zhuǎn)身取來兩瓶綠茶。王庚勝是個結巴,能不開口,他盡量不開口。他搖搖頭,指著旁邊的果汁。排爺皺著眉頭,回身拿果汁。
果汁上落滿灰塵,王庚勝本不想說話,但到底還是忍不住了,他說,排排排排排爺,找個東西擦一下。排爺當過紅衛(wèi)兵,算是鬧過革命。他脾氣火暴,撿起塊臟兮兮的毛巾,順手扔過來了。王庚勝有點冒火,但沒表露出來,他胡亂擦幾下,拿著果汁往車里鉆。
他們駕著車,順著公路往前走。太陽旺盛,火辣辣的。公路兩邊是那種灰不拉嘰的巖石,山上擠滿雜樹,亂糟糟的。遠處的山坡上有幾個放牛娃,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他們跑來跑去,就像幾粒滾動的蠶豆。前幾天發(fā)洪水,沖壞半截通村公路,王庚勝打算過去看看。
路面坑坑洼洼,王庚勝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身體搖來晃去。想起排爺?shù)谋砬椋醺齽俑械讲辉趺词娣?。王庚勝是?zhèn)長,在這塊地盤上,很少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擺出這種態(tài)度。王庚勝多少有點懊悔。他想,這個老者太倔強,真不該到他店里買東西。
經(jīng)過豆芽溝,王庚勝看到有個老者彎著腰,在地里搗弄什么。他讓駕駛員停住車,自己背著手,站在路邊張望。土地像塊扔在那里的破布,皺巴巴的。地里種著烤煙。那些煙長勢不算太好,葉片比巴掌大不了多少。這地方干巴巴的,風一吹,總能卷起沙礫灰塵,沒想到竟然能夠種烤煙,真讓人感到莫名其妙。
王庚勝以為老者會主動跟自己說話,但沒有。那個老者朝王庚勝瞄一眼,就把頭埋下去了。他拿著把鐮刀,在煙溝里割草。他割得噌噌響。王庚勝有些尷尬,叫喊說,哎。老者伸著腰,眼睛眨得叭嘰叭嘰響。老者的眉毛很濃,像是拿什么畫上去的。
王庚勝像個財主似的,站在地埂上說,烤烤烤烤烤煙收成好不好?不問這個還好,一問老者就來氣。見旁邊的村子種煙掙到不少錢,這幾年老者也試著種。烤煙確實種出來了,但前年碰到冰雹,煙葉全沒了,地里只剩光桿桿。去年又種,又一次遭殃。老者鐵起心,準備再種一年。今年倒是沒碰到冰雹,偏偏天旱雨少,看得出來,又要倒霉。
王庚勝說,哎,我我我我我跟你說話哩,這里種烤煙,收成怎樣?老者說,收收收收成個屁!王庚勝瞪眼說,你你你你你怎么學我說話?老者說,哪哪哪哪個學你哦?王庚勝說,你你你你你曉得我是哪個?老者說,鬼鬼鬼鬼才曉得你是哪個。
王庚勝簡直憤怒了,他跳到地里,把胳膊掄成半圓,拳頭呼地打過去。他打得很準,拳頭恰好落在老者的臉上。老者哼哼著,仰面八叉摔在地,砸倒兩株烤煙。王庚勝看到老者手里有鐮刀,怕他起來后,自己吃虧,于是沖過去,又補一腳。老者剛剛爬起來,隨即又被踢倒了。他就像個什么東西,在煙溝里連滾幾圈。
王庚勝喘著氣說,你你你你你個老東西,好端端的學我講話,真是不想活了。老者的臉部夸張地扭著,嘴巴張成個窟窿,哎喲喲地叫。他拼命掙扎,但手腳不太靈活。后來,老者索性躺在地上。他看到天空像塊瓦片,藍幽幽地搭在頂上。
王庚勝說,最最最最最恨人家學我說話,這么多年,從從從從從來沒人敢學我說話!他越說越激動,臉上的肉抖個不停。老者張著嘴,似乎想說什么,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痛苦的呻吟。老者渾身疼痛,他擔心身上的骨頭被摔斷了。老者沒想到這個陌生人會動手亂打,現(xiàn)在,竟然還站在那里亂罵。老者急得嗚嗚亂叫。他伸手在地上亂摳。他摳到一團泥土,揚起來,朝陌生人砸去。
泥土砸在王庚勝的臉上,撒開了。好像有泥沙掉到眼里,王庚勝抬起胳膊揉眼。布料擦在眼睛上,讓他癢癢的。看著老者那張滿是皺紋的黑臉,王庚勝感到無比憎惡。他朝老者啐了一口唾沫,順著地埂往上爬。
他們的車像個甲殼蟲,順著山路重新跑起來。遠處是光禿禿的山巖。那些裸露的巖石,就像牛身上鼓出來的骨頭。路邊的坡上擠滿野草,它們正在艱難生長。風呼呼地吹著,帶來許多塵土,粘在玻璃上。
王庚勝拿出果汁,把吸管插進去。他癟著嘴巴吸了兩口,覺得不太對勁。他看看包裝,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期了。王庚勝感到有點晦氣。他又想起排爺?shù)谋砬榱?。他沒想到,自己這樣倒霉,居然連續(xù)碰到兩個蠻橫的老者。
二
第二天,老者找上門來,王庚勝才曉得事情有點誤會。
那個老者扛著斧頭找到鎮(zhèn)上,砸壞院里的公示欄,還砍斷門口的幾棵雪松。這會兒,老者正揮著斧頭,對準王庚勝的腦袋。王庚勝想找個什么武器,但找不到,只能身體后仰,用胳膊擋臉。其實,老者真要砍來,胳膊根本擋不住。
幾個干部站在旁邊,試圖勸阻,但老者揮著斧頭說,你你你你們甭過來,哪哪哪哪個敢過來,我就要要要要他的狗命!那幾個干部不敢靠近,只得遠遠說,老伯,你這樣可不好。
老者瞪眼說,哎呀,我我我平白無故挨打,怎怎怎怎么還成我的不是了?那些干部說,有事情,坐下來好好商量嘛,怎么能進來就打。老者更生氣了,哆嗦說,我我我我好端端在地里割草,他跳跳跳跳進來亂打。
王庚勝解釋說,我我我我我不曉得你也是結巴,還以為你故意學我講話嘛。老者說,鬼鬼鬼鬼才學你講話!王庚勝無奈地說,所所所所所以說,都是誤會嘛。老者說,我我我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你是鎮(zhèn)長,就就就就算你當領導,也不能隨便打人嘛。
王庚勝說,老伯,你你你你先把斧頭收起來。老者說,你今天非非非非非要給我個交待。王庚勝說,這這這這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你把公示欄砸壞可就不對了,要要要要要是追究起來,算是尋釁鬧事。老者激動地說,你你你你甭嚇唬我。
王庚勝說,你你你你你還砍斷幾棵雪松,這種樹也值不少錢。老者紅著眼睛說,我我我我我在煙地割草,你不問青紅皂白,跳跳跳跳進來就打。王庚勝商量說,老伯,那那那那幾棵雪松就算了,我重新找人栽上。老者啐了口唾沫,抹著嘴角說,幾幾幾幾棵破樹。
那粒唾沫卷著灰塵,滾成團狀。王庚勝最煩人家不講衛(wèi)生,皺眉說,還還還還還有那塊公示欄,少說也要幾百塊錢,就就就就就由我來掏腰包,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你看怎么樣?老者固執(zhí)地說,不行!王庚勝說,那那那那那你說怎么辦?老者一愣,他沒具體想過,自己到底要啥。王庚勝摸出錢包說,我我我我我給你錢,算是賠償……
老者看到王庚勝的表情,覺得受到侮辱,他感到非常難受。他想應該說句什么把對方拿住,他說,我我我我不要賠償,就要你道道道道歉。王庚勝說,哎嘿??吹酵醺齽贊M臉驚愕,老者有點得意,他想自己要說的就是這句話。
王庚勝警告說,這這這這這里可是辦公樓,要要要要要是警察過來,你就麻煩了。老者說,我我我我只想討個公道。王庚勝說,都都都都都給你說是誤會了。老者說,我不信沒沒沒沒王法了。王庚勝說,我我我我我給錢,你又不要。老者說,我就就就就要你道歉!
王庚勝沒想到對方這樣倔強,看到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他覺得臉面有些掛不住,于是說,老伯,你你你你你把東西放下,有事情我們?nèi)マk公室商量,這這這這這樣影響不好。老者梗著脖子說,我我我我不管!
王庚勝有些冒火,直起脖頸說,我我我我我給你道歉,你能夠長個小耳朵?老者說,你你你你打人,你還有理了。王庚勝說,沒沒沒沒見過你這樣的人。老者委屈地說,我我我我這樣大的年紀,還被你按在地上打。王庚勝說,你你你你你究竟要啥?老者說,我我我我就要你道歉!
王庚勝是領導,歷來以強硬著稱。要是在私底下,他或許就服軟了。但現(xiàn)在,周圍滿是手下的干部,要是真的道歉,恐怕以后不好開展工作。他咬著牙說,你你你你真不把斧頭收起來?老者說,要是不不不不道歉,我要你好看。王庚勝忽然上前兩步說,我我我我我今天豁出去了。
老者有些驚慌,攥著斧把說,你你你你想干啥?
王庚勝說,你你你你要怎么辦,我他媽隨便你,有有有有有種你就把我砍死!
周圍的干部全都緊張起來,紛紛勸說,老伯,你趕緊把斧頭放下,真要弄出什么事來就麻煩了。老者說,我我我我不怕。那些干部說,把人砍死砍傷,你要吃牢飯的。老者說,我我我我活六十幾年,差不多夠了。
王庚勝的駕駛員悄悄溜過去,想從后面抱住老者,沒料到被發(fā)現(xiàn)了。老者掄著斧頭說,哪哪哪哪個不怕死,趕快過來。看著亮閃閃的斧頭,駕駛員不敢再動了。老者說,你你你你們不想死,就就就就離我遠點!駕駛員看看王庚勝,悻悻地退回去了。
王庚勝發(fā)現(xiàn)老者的兩條腿在微微顫抖,膽量也就更壯了,他說,你你你你不是嚷嚷要動刀嗎,盡管過來。老者說,你你你你莫以為我不敢。王庚勝拍著胸脯說,你瞄準,朝朝朝朝朝這個地方好砍。老者舔著嘴唇,兩腿抖得更厲害了
王庚勝說,給給給給給你好好說,你偏不聽。老者說,我我我我?guī)资畾q了,你還這樣。王庚勝說,我我我我我答應賠償,你硬是不同意。老者全身繃得緊緊的,額頭上冒出層細密的汗珠,他說,你你你你不要逼我。
王庚勝覺得老者只是虛張聲勢,并不敢真砍,他漸漸放松下來,不屑地說,你看你,手手手手手里拿柄破斧頭。老者身體像篩糠,額頭上的汗水淌得更兇了。王庚勝嘲諷說,你你你你你年紀大了,還是回家休息吧,莫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老者看看四周,簡直絕望了。
王庚勝要走,但老者還拿著斧頭攔在前面。王庚勝說,哎哎,我說,趕趕趕趕趕緊把你這破東西收起來。老者不曉得怎么辦,他暗暗責怪自己,早曉得這樣,就不該來了。王庚勝說,哎,老伯,我我我我我跟你說哩,你聽到?jīng)]有?
看到王庚勝滿臉得意,老者想,要是不砍下去,以后就沒臉見人了。他咬著牙,握著斧頭要砍。這時,幾個警察跑過來了。那些警察遠遠就說,你做啥,趕緊放下武器!老者無比慌張,轉(zhuǎn)身就跑。
見老者提起斧頭跑,警察急忙追過去。老者在前面跑,警察在后面追。老者想逃出去,但院門被堵住了,只能折回來。他見路就逃,后來,就順著樓梯跑上去了。辦公樓總共有四層,老者跑到頂屋的陽臺上,再也沒有去路,只能彎著腰,在那里喘氣。
幾個警察說,哎,把你手里的斧頭放在地上。老者仿佛握著塊火炭,幾根指頭忽然松開了,斧頭掉在地上,咣地一聲。那些警察說,你過來,跟我們?nèi)ヅ沙鏊?。老者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他連連搖頭。幾個警察呵斥說,你聽到?jīng)]有?
老者看著警察,差不多快要哭了。那些警察說,你最好不要裝聾作啞,快點到派出所把事情交代清楚。老者低頭瞄了一眼,發(fā)現(xiàn)院壩上站了許多人。那些人全都仰著臉朝這邊張望??雌饋?,那些臉就像壓扁的柿餅。老者感到什么東西在腦袋里邊嗡嗡響,他告訴自己,千萬穩(wěn)住。
警察不耐煩了,打算過去揪人。老者非??只拧Uf不清怎么回事,見到穿警服的人,他就無端恐慌。他不知道,究竟怎樣才能擺脫困境??吹骄炻哌^來,他覺得自己快要尿出來了。就在警察準備伸手時,老者驀然抬起一條腿,跨上攔桿去了。
三
局面就這樣僵住了。那些警察差不多把嘴皮磨破了,老者橫豎不肯下來,他嚷嚷說,要要要要是沒討回公道,今今今今天就不活了,我要從樓上跳下去。王庚勝嚇得臉色蒼白,他曉得,老者不敢動手傷人,未必就不敢跳樓。逼急的時候,誰都敢跳樓。
王庚勝把警察喊開,自己跑過去,試圖把老者哄下來。但老者騎在欄桿上,非要他賠禮道歉。王庚勝說,你你你你你千萬莫胡來。老者說,別別別別扯些沒用的。王庚勝見老者探出身體,伸著脖頸往下邊看,慌忙說,哎哎,你你你你你別亂動。
老者看看下面,覺得自己像是站在懸崖上,他有點頭暈。王庚勝手里握著一把冷汗,緊張地說,這這這這這樣很危險。老者憤憤地說,憑憑憑憑白無故,你你你你要打我。王庚勝說,有有有有有啥事情,我們可以慢慢商量。老者說,商商商商量個屁!
王庚勝說,要要要要要是有啥三長兩短,你家里人得多傷心啊。老者側(cè)著臉,兩只眼睛眨個不停。王庚勝覺得老者似乎有點動搖,趕緊說,老老老老老伯,你有兒子吧?老者鼓著眼睛說,我我我我當然有兒子。王庚勝說,你你你你你有孫子吧?老者說,我我我我當然有孫子。
王庚勝說,就就就就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也為他們著想嘛。老者開始猶豫。王庚勝說,你你你你你自己想想,真有啥意外,他們怎么辦?老者警惕說,我我我我不上你的當,你分明想哄我下來?王庚勝見他在攔桿上挪屁股,焦急地說,老老老老老伯,你千萬抓緊。
樓下的人越來越多,全都仰著脖頸在那里張望。太陽亮晃晃的,很刺眼睛,那些人把手搭在額頭上,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的東西。老者紅著眼睛說,要要要要是再不道歉,我就跳樓。王庚勝說,老老老老伯,你真要逼我這樣做?老者說,聽聽聽聽你說的話。
王庚勝痛苦地說,我我我我我是鎮(zhèn)長呀。老者說,是是是是鎮(zhèn)長你也不能打人,好端端的,你沖到地里亂打。王庚勝央求說,你你你你你看下面這么多人。老者說,我我我我都六十多歲了,還被你打得半死不活。王庚勝說,除除除除了這個要求,你要啥我都答應。
老者說,我我我我只要道歉。王庚勝說,要要要要要是真這樣做了,以后哪個還聽我的?老者說,這這這這個我管不著!王庚勝像肚子疼那樣,慢慢蹲在地上。老者覺得有些可憐,但看著下面的人,他非常無奈,要是就這樣溜下欄桿,臉面顯然掛不住。
有風刮來,讓老者的衣裳緊緊貼在身上。他騎在欄桿上,不曉得怎么辦。他感到自己握著的鐵管無比冰涼,寒意透過皮膚,滲進肌肉,像蟲子那樣往骨頭里鉆。每次起風他都暗暗恐懼,害怕自己不小心掉下去,在地上摔成個肉餅。
跳樓不是件小事,街上的人差不多全跑來了。他們伸著脖頸,像群鴨似的擠在院壩上,緊張而激動。這群觀眾盯著上邊,生怕錯過什么要緊的東西。他們見鎮(zhèn)長王庚勝把雙手插進頭發(fā),似乎在撕扯。沒過多久,王庚勝站起來了。他們張著嘴,急迫地等待態(tài)勢發(fā)展。他們看到王庚勝比手劃腳地和老者交談,但具體說啥,卻又聽不清楚。接著,王庚勝順著樓梯跑下來了。
下樓之后,王庚勝沒有停留,直接朝院門跑去了。王庚勝稍微有點胖,但個頭不算太高,奔跑起來,他的身體搖來晃去,像只遭到驅(qū)趕的肥鵝。觀眾覺得事情有點好玩,他們不知道王庚勝搞啥名堂。他們想跟過去,但看到老者還在上面,就放棄這個打算了。最讓他們感興趣的是騎在欄桿上的老者,而不是鎮(zhèn)長王庚勝。
氣候炎熱,但誰都沒走開。這種時刻,大家都舍不得走開。陽光被樓房擋住,院壩上半邊明亮,另外半邊略顯暗淡,看起來有點詭譎。那些觀眾擠在陰影里,緊緊盯著騎在欄桿上的老者,既替他擔憂,怕他不下小掉下來,又希望他突然失手,然后自己好看熱鬧。
王庚勝順著街道往前跑。之前談判,老者非要他賠禮道歉,王庚勝難受得要命。形勢逼人,他急得不知怎么辦。后來,他忽然想起那只鸚鵡。王庚勝剛跑到店鋪門口,那只鸚鵡就喊起來了。排爺聽說跳樓的事情,本想跟去看熱鬧,但最終沒去。排爺當年是紅衛(wèi)兵,到處串聯(lián),見過很多世面,他想自己應該沉住氣,不能像這些可憐蟲,隨便聽到啥屁大的事,都跑得比兔子還快。
在鎮(zhèn)上,差不多所有人見到鎮(zhèn)長王庚勝,都恭敬得跟什么似的,離多遠也要跑來遞煙,只有排爺比較冷淡。排爺曾經(jīng)走過天安門,見過毛主席,在他眼里,鎮(zhèn)長根本算不得啥。這時候,他就把兩只手撐在柜臺上,漠然地看著王庚勝。
王庚勝喘著氣說,這這這這這只鸚鵡,你買成多少錢?排爺皺起眉頭,不響。聽到王庚勝說話,排爺感到難受,恨不得捏著他的脖頸,把喉嚨里面的話一股腦擠出來。王庚勝說,我我我我跟你說話哩,鸚鵡到底多少錢?
排爺翻起兩只白眼,他覺得王庚勝有點討厭,不買東西就算了,偏打聽鸚鵡的價格。排爺想起以前的風光歲月,總是無比憤慨。他不明白,現(xiàn)在究竟是啥世道,自己曾經(jīng)呼風喚雨,最后淪落到這個境地,但眼前這個家伙,連話都說不連貫,卻混成鎮(zhèn)長。雖說鎮(zhèn)長是個比芝麻還小的官,但也比自己守著個小店鋪過日子稍微好些。
王庚勝跺腳說,哎呀,你你你你你倒是說話呀,這只鸚鵡多少錢?排爺說,莫非你買?王庚勝說,你你你你你開個價。排爺沒想到他真的要買,瞪眼說,你買這個做啥?王庚勝說,甭甭甭甭甭管這個,我急用。排爺說,這只鸚鵡,前年買成五百塊錢。王庚勝掏出錢包說,我我我我我給你一千。排爺把錢推回來說,不賣!
王庚勝以為他在砍價,于是又掏出一千塊,準備取鸚鵡。沒想到,排爺攔住說,你做啥?王庚勝生氣地說,兩兩兩兩兩千還嫌少?排爺說,你給多少都不賣。王庚勝驚奇地說,嘖嘖。排爺說,這是閨女買給我的。王庚勝說,讓讓讓讓讓她給你再買一只。
排爺感到猶豫,兒女在省城,只有他孤零零一個待在這里。有鸚鵡做伴,心里多少好受些,要是賣掉,恐怕時間有點難熬。但這幾年,買賣不怎么好做,百貨利潤低,賺的是角角錢,甚至是分分錢,突然碰到這樁生意,他不知該不該做。
王庚勝見排爺不吭聲,索性把鈔票統(tǒng)統(tǒng)掏出來,花花綠綠地堆在柜臺上,說,我我我我我只有這么多了。排爺擰出個苦瓜臉說,我真不想賣。王庚勝沒接嘴,他起身取鸚鵡。排爺想攔,但伸出手,又停住了。最后,眼睜睜看著鎮(zhèn)長王庚勝,提著鸚鵡匆匆跑回去了。
四
沒想到事情居然弄成這樣。那天,王庚勝把鸚鵡提回辦公室,特意找顆鐵釘,把它掛在墻壁上。這只鸚鵡確實好看,嘴殼呈弧形,黃里透紅。鸚鵡的身上色彩鮮艷,好像剛用顏料染出來的。看到有人進門,鸚鵡就亢奮叫喚:歡迎光臨!
要是沒出后來的事情,王庚勝或許會把鸚鵡一直養(yǎng)下去。這天早晨,王庚勝正給幾個干部安排工作。鸚鵡站在架子上,不時彎過脖頸,用嘴殼梳理羽毛。突然,鸚鵡抖動幾下身子,結結巴巴地說,老老老老老伯,我給您道歉……
王庚勝看著鸚鵡,瞪得眼珠幾乎脫眶而出。幾個干部拿著筆記本,恭敬地坐在旁邊。聽到鸚鵡的聲音,他們差點噴笑出來。他們發(fā)現(xiàn)鎮(zhèn)長王庚勝臉色難看,趕緊蠕著嘴,把竄到喉嚨的笑聲硬生生咽回去了。他們憋得厲害,以至嘴唇顫抖,臉上發(fā)黑。王庚勝揮著手,把幾個干部驅(qū)趕出去,然后盯著鸚鵡。
鸚鵡抖著身體,事不關己的樣子??吹禁W鵡,王庚勝又想起那個老者來了。那天的事,雖然說不上多失敗,但肯定也不見得有多光彩。把事情解決后,王庚勝曾找過排爺,試圖把鸚鵡退回去。排爺舍不得鸚鵡,但更舍不得幾千塊錢,他死活不同意。沒有辦法,王庚勝只能把鸚鵡提到辦公室。
王庚勝是鎮(zhèn)上的領導,公務繁忙,幾乎隨時有人找他辦事。登門辦事的人聽到鸚鵡叫喚,都感到稀奇。他們圍著鸚鵡,大加贊賞。王庚勝本來不太喜歡鳥兒之類的東西,聽到稱贊,漸漸覺得擁有這樣一只鸚鵡,其實不算什么壞事。王庚勝剛剛適應鸚鵡的到來。沒想到,這只不識好歹的鸚鵡,竟然學他講話:老老老老老伯,我給您道歉……
鸚鵡就像一粒沙子,使勁朝王庚勝的眼睛里鉆,硌得他難受極了。鸚鵡看到王庚勝痛苦的表情,好像故意跟他作對,喊得更歡暢了。王庚勝臉上的肉往兩邊扯,拳頭握得緊緊的,恨不得把鸚鵡塞到嘴里,活生生嚼吃了。
鸚鵡站在腳架上,結結巴巴地重復著那句話。它似乎很喜歡那句話。王庚勝的拳頭越握越緊,忽然,他拉開抽屜,瘋狂地翻東西。終于,他找到需要的東西了。那是一瓶速凍膠水。鸚鵡不曉得已經(jīng)闖禍,仍然一聲接著一聲。王庚勝猛然把鸚鵡攥到手里,用兩個指頭捏住它的嘴殼,接著往上邊滴膠水。
膠水凝固得快,馬上把嘴殼粘得沒有半點縫隙。鸚鵡發(fā)現(xiàn)張不開嘴,它不曉得怎么回事,拍著翅膀,惶恐掙扎。鸚鵡的腳上套著鐵鏈,根本無法掙脫。它每次竄起來,都被鐵鏈拽回去。站架搖晃不止。
王庚勝看到鸚鵡拼命折騰,擔心它把腳弄斷,于是用手擋著臉,慢慢靠過去。好不容易,他把鸚鵡重新抓在手里。他解掉鐵鏈,走到窗口,手一揚,就把鸚鵡扔出去了。鸚鵡拍著翅膀,倉皇飛走。鸚鵡越飛越遠,最后變成一粒黑點,消失在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