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由

沒有那次離奇的“送養(yǎng)”，就不會有今天的李星星。她在后來講述回憶，經過他人改編，寫成了一本書。她把這個殘酷的故事取名叫《生命的遺書》。

書里的主人公叫“予心”。

“（予心）記得，媽媽有一天告訴她，她有了一個新爸爸”，“那個名字拗口又難寫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他又高又胖，看起來似乎很和藹”。

這段話在第二章“夢魘”的開頭，這個男人，亦是予心“夢魘”的開始。

“送養(yǎng)”

在《生命的遺書》第一章“憶昔”，予心有過快樂的童年，她跟著“阿爺”“阿奶”長大，“她的童年，純潔得像一片浩瀚的星空”。但在“夢魘”的開始時，“阿爺阿奶早已不在了”?！梆B(yǎng)父”出現(xiàn)了，在予心面前，“好像總有些地方巧合似的，（他）和疼愛自己的阿爺有些像”。“予心覺得，她的阿爺好像又回來了?！?/p>

現(xiàn)實比《生命的遺書》殘酷得多。李星星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她回憶說，在2012年左右，她念完了初一，母親就接她到了南京，后來計劃把她“送養(yǎng)”出去。李星星母親在2019年一次求助時，對志愿者說過，她是“為了女兒接受更好的教育”，才把李星星接到身邊。但她又表示，自己的腿不方便，在街上擺攤賣小吃，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太悲困了。她對志愿者說：“想給星星不一樣的生活，于是想著把她送養(yǎng)給條件好的家庭。”

李星星母親的說法有過變化。2020年1月，在對媒體求助時，她接受了出鏡采訪。她說：“（送養(yǎng)李星星）是因為迷信，孩子從小磕磕碰碰的，聽人說要是認個養(yǎng)父養(yǎng)母，能沖沖這個災氣?！?/p>

關于送養(yǎng)的方式，2020年2月，她對《南風窗》記者說，她是跟網(wǎng)友聊起生活時，經網(wǎng)友介紹，認識了收養(yǎng)人。對方說很想有個女兒，后來又說要跟她假結婚?？傊?，李星星來到母親身邊，但她又被“送養(yǎng)”出去了。李星星母親說，她聯(lián)系到了收養(yǎng)人，是2015年4月左右的事，第一次見面是在10月。

收養(yǎng)孩子的人叫鮑毓明。那一年，李星星14歲，鮑毓明43歲。

兩個“家庭”

鮑毓明否認雙方在2015年4月時認識。

2020年4月11日中午，他對《南風窗》記者回憶，2015年的9月份，李星星母親加了他的QQ號，對他說：“我有個孩子挺好，就是年紀大點。”他問孩子多大。李星星母親說：“14歲多了?！彼貜驼f：“哪有收養(yǎng)這么大的孩子的?！?/p>

鮑毓明膝下無子，2014-2015年，他一直在尋找“收養(yǎng)”人選。網(wǎng)絡上存在的“民間收養(yǎng)”，并不隱藏太深。各大論壇中，與“收養(yǎng)”“孤兒”“孤兒院”“福利院”等相關的板塊，都能找到類似帖子。發(fā)帖人以“遇人不淑”或“經濟困難”為由，表示愿將孩子送養(yǎng)，這些人的面目不明，有的人會以“介紹費”或“奶粉錢”“月子錢”為名，從中收受錢財，這是一個灰色地帶。

但李星星母親多次對外強調，她“送養(yǎng)”李星星，從沒有收過錢，她只要求對方以親生女兒看待。

相應的，在這個灰色地帶，有人以“不孕不育”“失獨家庭”等為由，尋找收養(yǎng)的機會。鮑毓明在2014年4月19日注冊了天涯ID，第二天就發(fā)出帖子：

“【誠心收養(yǎng)孩子】高知家庭高學歷海歸，大型跨國公司高管，收入豐厚穩(wěn)定，身體健康無不良嗜好，現(xiàn)誠心收養(yǎng)一名健康寶寶，有誠意送養(yǎng)者請聯(lián)系，謝謝！”

他在帖子和回復中留下了QQ號。

“高知家庭高學歷海歸”，不夠確切。他是生于一個高知家庭？還是他組成了一個高知家庭？李星星母親說，鮑毓明曾說他是成了家的。見了面后，她才知道鮑毓明單身，她為此有些猶豫。

鮑毓明當時是單身狀態(tài)，他確實生于一個“高知家庭”。他在個人網(wǎng)站自述：“從小受教授大學物理的父親影響”，可以判斷，他或許生于一個大學教工家庭。

他的個人履歷也很“光鮮”，他生長于天津，1994年取得天津大學的工學學士學位。1995年，他通過了中國律師資格考試，并于次年取得了中國律師執(zhí)照。接著，他在2004年通過了加州律師資格考試，并取得了美國律師執(zhí)照。因此，在2015年，14歲的李星星“易手”兩個家庭。一個是原生家庭“，父母長期分居，母親自覺生活悲困”。另一個是“收養(yǎng)家庭”，鮑毓明來自書香門第，個人的履歷和事業(yè)也蒸蒸日上。李星星似乎有了機會，去體驗她媽媽說的那種“不一樣的生活”。

李星星似乎有了機會，去體驗她媽媽說的那種“不一樣的生活”。事實卻是另一副面貌。

事實卻是另一副面貌。

“要子不要夫”

今天的李星星，變成一個戒備心很重的女孩。她很容易激動，重復地說著，“我記不清時間了”。她曾對媒體說，她母親與鮑毓明在2015年4月認識，本來是要“組成家庭”。她說的時間，比鮑毓明說的提前5個月。

“對于大人的事，我不明白，我也不懂?！崩钚切欠磸驼f道。

2015年10月，在網(wǎng)上認識一個月后，鮑毓明到南京去見了母女倆。他對《南風窗》記者說，改變他主意的人是李星星母親，“她說孩子特可憐，家里人都對她不好，還失學了，希望我能幫幫她”。

鮑毓明見到了李星星，她長得快一米七高了?！埃ɡ钚切牵┳约阂舱f，她一看我就面熟，像失散多年的親人?！滨U毓明回憶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帶著李星星在南京玩，“出去了兩三次，她很開心，也訴說自己從小被遺棄，親情是最大的遺憾”。

鮑毓明還說，在2018年的時候，李星星的心情不好，“她說過自己就是招人煩，她媽媽看到她就煩，她爺爺就是被她氣死的，她太奶奶也是因為不想看到她才死的，可能就是因為招人煩才從小就被丟來丟去的”。

在鮑毓明的說法里，他成為李星星唯一的精神依靠?！埃ɡ钚切牵┟看魏臀曳质?，都哭著說：叔叔，我不想讓你走?！彼麤Q定“幫幫她”、收養(yǎng)她。鮑毓明接受新京報采訪時說，在大齡未婚的人里，尤其是素質比較高的人里，這種（收養(yǎng)）思潮不少，叫“要子不要夫（妻）”。他說，孩子是自己的，這樣就行，將來就有了依靠。

但鮑毓明是一個律師，他本應該明白，根據(jù)我國《收養(yǎng)法》規(guī)定，收養(yǎng)應當向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此外，無配偶男性收養(yǎng)女性，收養(yǎng)人與被收養(yǎng)人的年齡應當相差四十周歲以上。鮑毓明與李星星相差29歲，兩人根本不能建立收養(yǎng)關系。

李星星母親曾告訴澎湃新聞，鮑毓明提出過和她“假結婚”，但她沒有同意。而鮑毓明的說法是，收養(yǎng)手續(xù)辦不成了，李星星母親就主動提出：“等李星星到了年齡辦結婚手續(xù)，反正都是一起生活?！?/p>

這里出現(xiàn)了巨大轉折。鮑毓明解釋說，“反正我是單身，如果將來感情真能發(fā)展到那一步，（結婚）也不是不可以”。至此，鮑毓明所做的，不再是單純的“收養(yǎng)”?；蛟S那從來不是單純的，但至少從此時起，鮑毓明與李星星的關系，埋伏著兩種可能性。

李星星剛滿14歲，她說她“不懂大人的事”。她對那時的記憶是，鮑毓明很體貼，答應給她所需要的一切，包括父愛。

“強奸”

2015年12月31日，李星星去天津找鮑毓明。

根據(jù)鮑毓明提供的聊天記錄，在那天的下午2點39分，鮑毓明在QQ上問她：“我已經到了（火車站）停車場，你在哪里呀？”鮑毓明提供的聊天記錄顯示當天的記錄到此為止。

李星星說，正是那一天，她被鮑毓明“強奸”了。她記得很清楚，是因為那是元旦前夜，不到12點，鮑毓明不讓她睡覺。她說，鮑毓明把燈關了，卻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黑暗中，他一把控制住她，對她進行了侵犯。

但鮑毓明堅決否認。

他提出的證據(jù)是聊天記錄，在2016年1月7日，即所謂“強奸”的一周后，李星星還在QQ上對他說：“我到了。”他回復說：“好的，多休息吧?！?/p>

他以此表示，李星星和他正常交流，并且回到了南京。目前來看，那一晚的實情，雙方都很難證明。鮑毓明提供的7天后的截圖，與當晚的情況缺乏關聯(lián)性。而他的截圖是否經過剪輯、能否作為法庭證據(jù)，還是未知數(shù)。

李星星剛滿14歲，她說她“不懂大人的事”。她對那時的記憶是，鮑毓明很體貼，答應給她所需要的一切，包括父愛。

李星星的說法是，她被性侵后受到控制，鮑毓明對她進行了合理化解釋。她被強迫看了色情影片，“里面很多爸爸、媽媽和孩子之間的色情場面”。鮑毓明對她說：“你看大家都是這么做的，國外也是這么做的。別人家都是這樣，只是沒有告訴你而已?！?/p>

李星星主張遭到了強奸，但她沒能立刻報警。

在2016年年初見過面后，鮑毓明仍與李星星母女聯(lián)系。他提供的聊天記錄顯示，他催促李星星母親，“把孩子初中畢業(yè)照和成績單發(fā)給我，我這邊聯(lián)系學校需要用?！崩钚切悄赣H回復時說：“上學時間也不能讓孩子耽誤太久，開始我也沒有想過會耽誤半年時間。”

交談中，李星星母親還說：“你是確定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嗎？因為搞得我也是摸不到頭腦。舉個例子，就算一個母親嫁女兒，也是要光明正大的，你說是吧？”

她繼續(xù)說道：“因為這件事情也是個大事情，都要光明正大的，無論以哪種方式。剛才也說了，母親嫁女兒也沒有不光明正大的，這個也都要給個說法，也都要有個保障，你說對吧？不能對個孩子不負責任?！?/p>

“無論以哪種方式”這一句，頗值玩味。記錄顯示，兩人約好回到南京，“不忙再說說談談”。兩個大人談的事，究竟是什么？目前還沒有完全顯現(xiàn)。

QQ對話

14歲的李星星，則陷入這段“邊發(fā)展、邊變化”的關系中。根據(jù)鮑毓明提供的聊天記錄，李星星有了自己的QQ號（此前她用母親的QQ號交談）。但李星星對媒體說，她的QQ號是鮑毓明注冊的，他隨時能登錄，聊天記錄未必真實。

李星星提供給《南風窗》記者的一張圖顯示，鮑毓明的QQ號可以關聯(lián)到她的QQ號。這就意味著，鮑毓明隨時可以切換登錄。

但這些聊天記錄里，仍能看出兩人關系的變化：2016年4月11日，李星星QQ號對鮑毓明說：“大壞蛋，我好想你啊。”但更多時候，李星星QQ號對鮑毓明的稱呼是“叔叔”。她還發(fā)給鮑毓明一段長文，題目是《叔叔》。她勸鮑毓明勿忘約定：“叔叔，希望你可以記住，小孩子都可以遵守承諾，大人就更應該遵守承諾?！?017年4月8日，李星星QQ號第一次對鮑毓明說：“我可以叫您一次爸爸嗎？”

2017年7月25日，李星星QQ號一反常態(tài)。她問：“爸爸，你覺得我懂得感恩嗎？”鮑毓明回復：“真的愛，是不需要對方感恩的?！彼f：“可是您不是要娶我呀？”鮑毓明回復說：“當然，如果你愿意嫁我的話，我也非常愿意呢?！滨U毓明還保證說：“我一定會加倍珍惜你這個女兒+妻子的?！?fig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