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琦
室內樂作品《越調》是浙江音樂學院作曲家劉冷妮借鑒西廂記第二本《崔鶯鶯夜聽琴》中的唱詞“夜聽琴勾起了女兒的心事”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主要表現了崔鶯鶯聽到張生月下彈琴之后的情感抒發(fā)。原劇本在鶯鶯聽琴之前有一段有趣的開端:孫飛虎垂涎鶯鶯美貌帶兵包圍普救寺欲強娶為妻,崔家憂懼之際鶯鶯發(fā)愿“不揀何人,建立功勛,殺退賊君……情愿與英雄結婚姻,成秦晉”。此時早已對鶯鶯一見鐘情的張君瑞挺身而出,智斗孫飛虎成功逼其退兵。事成之后崔母卻以門戶不對為由,棒打鴛鴦,使兩人不得相愛反而互稱兄妹。張生忿忿不平又急于表訴衷腸,鶯鶯得知自己被騙也十分無奈,這才有了夜會崔鶯鶯隔墻聽琴的劇情。這段饒有趣味的故事背景為《越調》這部作品點綴上了動人而又傳奇的色彩。劇中對于琴聲的描寫全部取自于生活中的聲音:“莫不是步搖得寶髻玲瓏?”比喻琴聲作女子走路時首飾發(fā)出的輕盈聲音;“莫不是裙拖得環(huán)珮玎咚?”覺得琴聲如同女子身上所系的玉器相互撞擊發(fā)出叮咚聲;“莫不是金鉤雙控吉丁當敲響簾櫳?”則是將琴聲比作銅鉤相互碰擊發(fā)出的聲音……通過故事背景和琴聲擬物化比喻,對我們了解作品情感內涵、體會女主角心緒的復雜變化有著重要作用,我們可以體會到崔鶯鶯對張生的思念、二人對于自己受騙被強行拆散的憤懣以及愛而不得的無奈。
取材于《西廂記》故事腳本的民族室內樂《越調》由鋼琴、古箏、琵琶、顫音琴、簫和女高組成。作品按照越劇崔鶯鶯唱段《夜聽琴勾起了女兒的心事》的劇情構思布局,在保留原劇本臺詞的同時又以現代作曲的視角設計音樂,使得作品在流動的過程中既有細膩的情感變化又有戲劇性的沖突,喚起聽者聽覺上的共鳴和美感。在寫作上這部作品運用傳統(tǒng)與現代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手法,一方面突出各樂器中最具傳統(tǒng)、最具代表的演奏技法,另一方面樂器的演奏與越劇唱腔融合在一起體現了完美的音樂表現力,特別是作品結束在樂曲開始夜聽琴古箏的一組看似簡單幾個音構成的音樂中,卻恰恰做到了全曲首尾呼應,將中國的戲曲與傳統(tǒng)音樂文化展現的惟妙惟肖。
在作品結構方面,《越調》可大致分為三個部分,按照中國傳統(tǒng)音樂結構中的“起、承、轉、合”的陳述邏輯依次是:
第一部分“起”的部分(1~17小節(jié))通過古箏一組濃淡相間、虛實變換的幾個音拉開了全曲的序幕,這一組音既是音頭①又是該曲的骨干音,是作曲家而后促成音樂動力性展開的重要表現手段,也可以稱為動機,這是全曲的第一個動機。隨后顫音琴、琵琶相對穩(wěn)定又獨立的三連音結構起動了全曲的第二個動機。兩個動機從“起”部分交錯相容,陳述展開直到琵琶一段強調心情、語氣的色彩旋律引出了人聲一段頗為感慨的念白(見譜例1)。
譜例1
值得一提的是,這里的念白作用同原文中承接下文的作用不同,它起到類似文學寫作中題記、引文的作用,為整部作品確定了情緒基調,后續(xù)的音樂情節(jié)發(fā)展皆是圍繞著這一思緒展開。一句“女兒家的心事”將聽眾看客拉回了七百多年前的深閨院墻,展現的是少女無盡的哀愁與相思、以及反抗意識的即將覺醒。隨著人聲念白與簫通過語態(tài)和音色的變換融合,最后在古箏一串虛實交替、糾結的分解和弦中結束了第一部分“起”的陳述部分。
第二部分“承、轉”的部分(18~78小節(jié))通過鋼琴一段色彩性和聲的調性游離,突出了作品語氣、心情的轉變。古箏右手的一連串搖指在音位的高低轉換間使這種悲傷無助情緒持續(xù)不斷地延續(xù)下去,而左手的吟、揉、滑、顫體現了情感的細膩變化,也不失為一種“音腔化”的表達。在譜例2中(26小節(jié))女高進入,唱詞繼續(xù)延續(xù)了情緒低落,興致索然的作為,為后面情緒轉變后展開富于戲劇性沖突埋下伏筆。而后琵琶、鋼琴的一組三連音連奏作為第二個動機的展開部分,暗示音樂情緒又有了積極一面的變化,隨后音樂旋律通過兩個動機的展開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推進。作曲家根據唱詞的情緒變化對旋律進行肢解性加工處理,使音樂表現出許多新的素質、變化。各個樂器通過節(jié)奏的布局,對比統(tǒng)一,彈性推動音樂情緒不斷高漲。
譜例2
旋律進行至譜例3(72小節(jié))時,古箏和琵琶的一段即興solo將情緒推到最高潮后突然又冷靜下來。這一部分音樂情緒的轉變相當豐富,先后經歷了低落、矛盾,而后逐漸明朗、冷靜的變化,展現的是人物在矜持與追求真愛之間糾結對抗的心情,對崔鶯鶯欲推開封建禮教對抗家庭壓力勇敢追愛的斗爭覺醒,以及有礙于書香名門教條束縛的糾結內心刻畫的淋漓盡致,由此我們也可以體會到作曲家對崔鶯鶯沖出牢籠、打破枷鎖的反抗斗爭精神的謳歌頌贊。
譜例3
第三部分“合”的部分(79~101小節(jié)),極具戲劇張力的一段念白:“卻原來一首斷腸詩”暗示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記憶,所有的糾結、不甘、追求與執(zhí)著此刻都融合在了這一首“斷腸詩”中,那是張君瑞的衷腸,是有情人的無奈,更多地是無限的回味和悵惘。這時古箏和琵琶單音彈奏出柔婉的音調(見譜例4),那是平靜緩慢地音樂陳述,何嘗不是一種不舍,一種美好,只是更多了一份感慨。最后古箏以一組看似簡陋樸實的音又將情緒拉回了開始的音頭結束了全曲,給人留下無限的遐思與回味。
譜例4
從現當代音樂創(chuàng)作趨勢來看,許多作曲家偏愛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藝術為創(chuàng)作來源,結合西方現代作曲技術,創(chuàng)作出既富有中華民族文化底蘊又具有時代氣息的優(yōu)秀作品。這其中戲曲元素便是對作曲家們影響較大的創(chuàng)作素材之一。從趙季平為電影《霸王別姬》、電視劇《大宅門》所作的配樂,陳其鋼的《蝶戀花》,譚盾的《游園驚夢》,孫建國的《詠絮》等等作品,我們看到的是傳統(tǒng)戲曲元素同現代作曲技法的成功融合,以及民族文化特色的精彩呈現。誠然,戲曲作為中國民族傳承至今的古老藝術,最遠可追溯到原始社會的氏族歌舞,歷經唐以來多個朝代的發(fā)展成長,從微觀上看糅合著來自宮廷、民間的音樂、腳本、念白、聲腔,宏觀上蘊含的則是人文情懷、民俗風情,是集合中華民族智慧的絢麗瑰寶,蘊藏著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精髓,因此戲曲是音樂創(chuàng)作養(yǎng)分的重要來源?!对秸{》基于上述背景,以“中國第二大劇種”越劇為切入點,充分借鑒了越劇經典唱段的腳本、念白、聲腔,同時將戲曲念白、唱段融入到器樂演奏中,將戲曲唱腔和器樂音色完美融合,既是對傳統(tǒng)的繼承又是作曲家創(chuàng)作風格的創(chuàng)新體現,也是浙江音樂風格的完美呈現。
作曲家劉冷妮在越劇《夜聽琴勾起女兒的心事》唱段的基礎上,運用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線性思維結合西方的作曲技術對作品進行設計、創(chuàng)作。首先是對腳本的處理,《夜聽琴》原是五十字左右、凝練深情的唱段,從句式上看其中包含越劇常用的十字句、九字句、七字句等句式結構,也有跳出常規(guī)、比較靈活的形式。對于這段腳本,作曲家在不破壞原劇本的前提下將原文逐句拆分,置于不同的段落,一來作為線性思維發(fā)展的主要素材引導音樂橫向發(fā)展變化,使得作品起承轉合的音樂結構更加明晰;其次在音樂陳述過程中作曲家并沒有把音寫的很滿,或者過于強調音樂的邏輯性,而特意模糊音樂的分段和結構的框架,更強調中國傳統(tǒng)音樂結構中松動、意會、想象、余音空間的美感,同時又賦予了每句唱腔之間一定的留白,為聽眾創(chuàng)造了充分的想象空間;此外,作曲家結合西方作曲技術運用了主題核心動機重復、模進、展開直至收束的音樂發(fā)展手法,不斷加深、強調音樂主題,增強了全曲的節(jié)奏、音樂風格的統(tǒng)一性,這種現代音樂發(fā)展方式使得《越調》音樂風格源于戲曲而又區(qū)別于戲曲,既符合現代音樂審美又獨具魅力。
越劇是浙江嵊縣土生土長的劇種,有著百年歷史,是中國五大戲曲劇種之一,有“第二國劇”之稱。而越劇源于嵊縣、興于上海的發(fā)展歷程不僅是一部戲曲史,更是近現代浙江民間民俗文化的縮影,背后承載著幾代浙江戲曲人的風雨艱辛。作為《越調》這首作品的首演者,深深感受到浙江優(yōu)秀的戲曲文化以及深厚的傳統(tǒng)音樂文化底蘊,正是因為這深厚的文化底蘊也使《越調》這首作品不僅在音樂上深入人心,更是傳頌一種文化精神,一種華夏文明五千年的傳承。在當今外來文化的沖擊下,我們的本土文化面臨著傳承和再發(fā)展的危機,越劇的受眾面多為中老年人,而年輕一代并不熱情。隨著21世紀信息時代各種新興網絡媒體文化的沖擊,傳統(tǒng)藝術脫離觀眾、尤其是脫離年輕觀眾的現象日益嚴重,拯救與傳承迫在眉睫。筆者的和作曲家既是校友又是同事,現在都為浙江音樂學院老師,所以對于浙江悠久的戲曲文化、傳統(tǒng)音樂文化有著一種情懷,想通過作品的形式變化,推陳出新用古箏、琵琶、簫等民族樂器及西方樂器、作曲技術結合越劇念白、唱段為浙江的音樂文化做一些傳承與發(fā)展。讓更多的優(yōu)秀的傳統(tǒng)作品走入人心,創(chuàng)造燦爛的明天。
文化傳播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要求作品、藝術表演者緊密結合起來,在自我認同的基礎上充分肯定民族音樂文化的價值與意義,并汲取浙江本土文化因素,通過舞臺表演藝術彰顯特色,使傳統(tǒng)文化得到進一步地豐富和發(fā)展。
《越調》這首室內樂作品作為浙江本土文化的產物,體現著浙江傳統(tǒng)音樂、戲曲因素的獨特文化烙印,實現了文化的多樣性和獨特性的統(tǒng)一。對筆者而言傳播的是故鄉(xiāng)的味道,對作曲家而言傳播的是歷史的味道,人情的味道,是情懷也是弘揚和傳承中華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歷史使命。
注釋:
①“音頭”將單個音的發(fā)聲過程細分為音頭、音身、音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