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杰
首先呢,恐怕我得向我的父母說聲對不起了,根據(jù)我學醫(yī)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恐怕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具備生理反應(yīng)了。鬧事的病人家屬用那把蝎爪般鋒利的剪刀像剁豬肉一樣在我軟軟的肚皮里抽動,我的小腸像繩帶一樣纏在剪刀上,并且像噴泉一樣往刀刃上涌殷紅的血。沒過多久,小腸如同在雞血里浸泡了三天三夜,迸出的血像又濃又滑的油。血如濃涕一樣往下滴,隨著剪刀從我身體里抽出來,化成團滴落在急診科總臺那潔白如雪的椅子上。霎時,椅子的靠背和坐凳上開滿紅艷艷的玫瑰。
我沒想到我會倒在這里,讓急診科的醫(yī)生和護士爭分奪秒地搶救我。
從小,我是班里最沒存在感的。也許是一年四季穿著那雙補了七八次的回力鞋,我永遠是體育課上那個沒人和我踢毽子的女孩。因為不肯把新買的橡皮借給一個叫萬莘的女孩,我們打了起來,一氣之下她把可樂倒在我的衣服上。那是一個蚊子滿天飛的夏日,甜得發(fā)膩的可樂從短袖的領(lǐng)口像條蛇一樣爬進我的衣服里,蹭我的胸脯,舔我的腋窩,在我衣服里睡了一個下午?;丶业穆飞希胰f分委屈。正想著怎么和父母哭訴,豬肉店的王胖子抄起那把刃口發(fā)亮的刀,切蘿卜似的往水管子一樣粗的豬脛骨砍。沉悶的一聲碰撞后,骨頭分家,就像行刑后的人頭與軀干,一個在北,一個在南。如果我是那個王胖子,是不是萬莘就不敢把可樂倒在我衣服上了?我竟有些羨慕那些使刀子的。
一到家,我便風一樣跑進廚房找菜刀。我們家的廚房在老樓的過道上,一到刮風的日子,灶就像新手開車那樣,頻繁熄火。有時做一頓飯,等灶開起來的時間比炒菜的時間還長。那時我懷疑是不是幾百米開外的鐵路每天有火車經(jīng)過,讓我們家門口的風總是吹不完。
“爸,這個菜刀怎么用?。俊蔽沂钩龀阅痰膭艃河脙芍皇峙e起菜刀問父親。
“哎喲喲,趕快放下!”父親沖過來要奪走我手中的菜刀,“別拿著!放下!”
“為什么?”
“要傷人的!”
“可是我想玩!”
“哎喲喲,你玩什么不好呢,偏要玩這個!”
“我就要玩這個!”
我和父親像老鷹捉小雞,為那把生滿老銹的菜刀奔來跑去。終于,我拿不住了,父親像救火一樣奪走菜刀,喘著氣說:“真是個不要命的小姑娘!”
手里沒了刀,我失了神。想到萬莘潑我可樂,我就難受??晌也桓液透改刚f。我怕他們找老師。萬莘學習比我好,父母是領(lǐng)導,而我的父母連名字也寫不好。于是我趁父親上夜班去,母親在過道上收拾碗筷,抓起肥皂,學著母親的動作嘗試洗去衣服上的可樂漬。不知怎的,我就像個小偷,總覺得有警察追我,急得不得了。越急,手越不聽使喚,越急,手越不聽使喚,最后,肥皂像逃命的泥鰍,一縮身子,從手里掙脫了。
母親聞聲而來,抓過我手里的肥皂,說:“誰讓你洗衣服的?”
“我就要洗?!蔽业氖稚爝M盆里,遮住可樂的污漬。
“我沒讓你洗衣服?!蹦赣H說,“寫作業(yè)去!”
“我自己洗嘛?!?/p>
“你洗不干凈?!蹦赣H說,“你都擰不干,怎么洗?”
“擰得干?!?/p>
母親不耐煩道:“那你擰吧?!?/p>
我洗了快半小時,然而衣服上的可樂漬還在。這下藏不住了。
母親問:“這是怎么回事?”
我使出全身力氣想克制自己不去回憶萬莘潑我可樂這件事,可越是不愿意回想,那個毒蜂蜇咬無比刺痛的回憶就如蓄勢已久的火山噴發(fā),一泄而出。
母親說:“她怎么可以這樣?人家的東西不借就是不借,不借還有錯了?——我給你們馮老師打電話!”
“不要!”
“為什么?”
“就不要!”
“你怕什么?又不是你錯!”
“不要不要!”
母親不知道我怕什么。聽見母親用濃厚的西南口音和班主任馮老師通電話,我就覺得馮老師一定在心里暗想:這講的什么話?聽都聽不懂。每回父母和老師在家長會上交流時,我都能想象老師臉上五味雜陳的表情。
如果說我是默默無聞做陪襯的小草的話,那萬莘就是朵香氣四溢的花。她始終大紅大紫。雖然她算不上美女,但身邊總有很多人圍著。她成績雖不是出類拔萃,但在學習上也有可圈可點之處。她口才好,讀課文的時候像百靈鳥輕啼,老師和同學們都陶醉了。只要她銅鈴般的嗓音響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會隨她而去。
當我這株小草碰上萬莘這朵嬌艷的花時,我徹底變成一個小矮人。這還沒完,她每回見我,總露出一副排擠的神情,恨不得用子彈把我射得千瘡百孔。
班主任馮老師,鼻梁上架著無框眼鏡,五十多了,臉上整日涂滿油膩膩的東西,眉毛畫得和葡萄一般紫。艷陽高照的日子里,她的臉就像涂滿雞蛋清一樣粘。而且我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年紀越大的女人,越喜歡把臉折騰得像涂滿雞蛋清;當然,像食堂奶奶年紀這么大的除外。
“萬莘,你有沒有潑她可樂?”馮老師問。
想必萬莘正恐懼她會受到懲罰。我盯著萬莘,想看她認錯的樣子。
萬莘說:“我沒潑她可樂?!?/p>
我以為我聽錯了——萬莘竟然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
馮老師說:“真的嗎?”
“嗯?!比f莘臉上絲毫沒有破綻,仿佛她說的就是事實。
馮老師看不出什么端倪,讓我們兩人對質(zhì)??r,上課鈴響了。
午飯后,我在圖書室找到萬莘。
“你竟然有臉跟馮老師說昨天你沒潑我可樂!”
萬莘反問:“誰看到了?”
我心中一顫。昨天活動課恰好只有我和萬莘沒下去,留在教室寫作業(yè)。教室沒有監(jiān)控,意味著沒有人能為我作證。
心中的怒火如原子彈爆炸,席卷每處骨骼每塊肌肉:“你敢對天發(fā)誓沒潑我可樂嗎?”
萬莘苦笑道:“我為什么要發(fā)誓?憑什么要為你發(fā)誓?”
“不敢發(fā)誓就說明你撒謊?!?/p>
“誰規(guī)定的?法律嗎?”萬莘皺著那只藕一樣白嫩的鼻子,兩只杏眼直愣愣地看著我。
“你還真有臉啊?!蔽艺f,“你會遭報應(yīng)的?!?/p>
萬莘說:“你就跟那傻婆一樣吝嗇。你也會沒好下場的?!?/p>
那塊橡皮是我用周末的時間幫母親給工藝品廠串珠子掙的錢買的。兩箱塞得滿滿當當?shù)闹樽?,一箱三千顆,累得我越看那越像三千個窟窿。橡皮是我的寶貝,怎么可以借給萬莘,還讓她去抹那些臟東西。萬莘,這個白白凈凈的女生,此刻就像劊子手,殺了人還不悔過,覺得替皇上辦事光宗耀祖。
學農(nóng)的時候,我祈禱菩薩保佑,不要和萬莘一個寢室,可菩薩不保佑我,我偏和她一組。出發(fā)那天,萬莘像不知道要下地勞作似的,穿了新買的“三道杠”。一踏上車,全車人都圍上去問她這雙鞋哪里買的,是不是最新款。只可惜在我看來,她無疑是把錢用在了刀把上。
基地在一個小縣城里,靠近山,幾乎聞不到半絲城市的氣息。當萬莘推開那扇表面如盆地般凹陷的寢室門時,她皺起兩道新月眉,細細地說:“這地方真爛?!辈贿^我沒覺得太失落,因為賣豬肉的王胖子的家和這里差不多。
萬莘帶了一個奇大無比的行李箱,我真好奇她到底帶了什么東西,能把這么大的行李箱塞滿。她打開行李箱時,我看見行李箱中塞了一床繡著荷花的被子,驚訝道:“你還帶被子?”
萬莘沒理我,埋頭取出行李箱中的大包營養(yǎng)品和大罐牛奶,說:“這些是我每天都要吃的,所以帶來了。”
“吃這么多有用嗎?”我說,“都吃不下?!?/p>
“有用!我舅媽是醫(yī)科大學的教授,她告訴我的!”她介紹舅媽的時候,眼里發(fā)出北極星那樣的光,“我舅媽說,能考上她那所大學的都是非常厲害的!——不過我覺得我舅媽最厲害!”
“很厲害嗎?”我不屑道,“什么名字???”
“不告訴你。”萬莘說,“反正比你厲害!”
鋤地了,我斗志昂揚??匆娔_下這片沉悶的黑色土地,眼前掠過王胖子切豬肉的場景,不由得熱血沸騰。同組的女生對著槍炮一般的鋤頭發(fā)呆那會兒,我已經(jīng)扛起鋤頭俯下身子將牛屎一樣的泥土敲得稀巴爛。萬莘捏著兩根手指頭,用紙巾揩凈鋤把上的泥,咬著牙走到田里。沒鋤幾下,飛濺而起的泥土沾在她的新鞋上,她用小嗓怪叫,“我的鞋子!”像只陷進爛泥里驚慌失措的天鵝。
我不由得嘀咕:“下地還穿新鞋?!?/p>
萬莘的耳朵像貓一樣靈敏,聽到了我的嘀咕聲,說:“我怎么知道地里這么臟?”她打量“三道杠”許久,還是沒忍心讓它再受爛泥的糟蹋,便趁沒人注意,偷偷溜到工具間門口擦鞋。
我朝萬莘說:“不就一雙鞋嘛,你鋤完再擦也行啊。”
萬莘說:“不要,它已經(jīng)臟了?!?/p>
“那我的鞋也臟了呀?!?/p>
“我和你的不一樣?!?/p>
“都是鞋子,這么不一樣了?”
萬莘說:“從頭到尾都不一樣?!?/p>
切!不就是“三道杠”嗎?有什么好嘚瑟?不都是穿在腳上?有本事把你的鞋供起來?我不屑地朝萬莘看去。
“你看什么?——你很欠揍唉!”
“你都不下地,很廢物唉!”
“這是我媽買給我的鞋,我不想讓它臟,你管得著嗎?”
“我的鞋也是我媽給我買的,我不照樣下地?”
“那是我媽!”
“我也一樣?。 ?/p>
“你真的很像那個傻婆唉!”萬莘像頭發(fā)怒的幼虎朝我撲上來,氣得臉像抹了紅花油,“你懂什么?——我媽不是你媽!”
從開始到結(jié)束,萬莘沒使過力氣,但在最后的表彰大會上,她卻理所應(yīng)當似的拿了優(yōu)秀標兵。我記得昨晚躺在硬板床上時,下鋪的萬莘起來到門口打過一通電話。我聽見她在走廊說:“我不想?yún)⒓恿恕彪娫捘穷^,一個女煙嗓說:“不行?!比f莘說:“這里太臟了,我受不了了……”她說:“別的同學不也和你一樣?堅持到底就是勝利,結(jié)束后我給你買新衣服去?!被貞浧鹑鼤r分到走廊壓低聲音通電話的她,總覺得像在密謀一個恐怖行動。我像一個竊聽者,惶恐不安地偷聽她究竟講了什么,同時擔心會不會暴露,然后被亂箭射死。
表彰大會結(jié)束后,萬莘的母親開車來接她。和預料的不同,當那輛閃著黑曜石光芒的大奔在眾目睽睽之下駛進基地時,萬莘并沒有興奮地沖過去迎接,反之,我從她的眼睛里察覺到一絲不安。倒是馮老師仿佛對那輛大奔很熟悉,“噌噌噌”上前迎接。車上下來一雙鑲著一圈白珍珠的高跟鞋,再是兩條肥蟲一樣臃腫的大腿。大腿上,水桶般的粗腰支撐起上半身。女人的朝天鼻大得嚇人,乍一看還以為是豬鼻子呢?!沁@個年過半百的女人是萬莘的母親?
當那陣喉嚨里堵著痰似的煙嗓響起時,我想我大概猜對了。
“馮老師啊,辛苦辛苦!”胖女人堆起一臉的肥肉笑道。一時間我竟猶豫了:她是表面做戲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我像警察盯嫌疑人那樣,從頭到腳打量她,想從她的一舉一動找出真相,但她每回恰到好處的點頭都毫無破綻。
萬莘被馮老師叫了過去。她把擦完汗的紙巾像丟棄證據(jù)一樣塞進上衣口袋,走兩步又跑兩步。
胖女人瞧見萬莘手里的獎狀,對萬莘說:“你要謝謝馮老師!”
萬莘低頭十分小聲地說:“謝謝馮老師……”自始至終她都沒看過胖女人。和馮老師告別后,她儀式般拉開車門,面無表情地上車,肩上像背了一個幾十斤重的包。她的脊柱越來越彎。
人群中不知誰說了句,那是萬莘她后媽。我不由得背后發(fā)涼。
四周都是雪白的墻,整個房間彌漫著豬糞的味道,只是久聞不知其味。墻邊的玻璃容器里,爛橘子似的人頭泡在福爾馬林中。推車上,一排解剖刀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仿佛說:選我啊。房間正中央的手術(shù)床上,幾只剝了皮的青蛙像泥玩偶一樣躺著。青蛙的四肢早已分家,淌血的四肢像烤過一樣,脆脆的,一刀下去猶如切薯片,爽勁十足。沒過多久,十條腿整齊排列在盤中。
“差不多了,回去吧?!遍T外傳來輕柔的女聲,仿佛一位世家夫人在講話。走來的是薛禮君,我的導師。
薛禮君,已過半百的女教授,戴著副優(yōu)雅的金絲眼鏡,卻燙著時髦的咖啡色卷發(fā)。嘴唇微厚,神似蔡琴。平日里講話柔聲細語,解剖起來卻刀刀致命,分明是屠夫殺生。由于她研究的課題需要大量解剖動物,因此我是她僅有的一個女學生。
我從不認為性別影響職業(yè)。我覺得女生不敢解剖,性別不是理由。打第一回解剖起,我就對刀與富有彈性的皮肉接觸再使之破裂的感覺念念不忘。于是我常常加練,抓上幾只兔子尸體一頓切割。時間久了,兔子的尸體仿佛成了噴香的惠靈頓牛排,每切一刀,都有鮮美的肉汁溢出。當我將兔子切成幾十塊整齊的肉片并且取出完好的內(nèi)臟時,那種滿足感猶如完成一道佳肴。
“搞了多少?”從洗手間回來的薛禮君問我。
“三只?!?/p>
“這么多啊?!?/p>
“還好吧?!?/p>
“可以了,”薛禮君說,“速度達到優(yōu)秀了?!?/p>
“我不是因為要拿優(yōu)秀才練這么多的。”
“那是因為什么?”
我想了想,說:“講不出來?!?/p>
不知為何,每當我把尸體的內(nèi)臟完好無損地分離出來,身上的壓迫感會化為滿足感,似乎我主宰它,而不是它主宰我。
一直以來我都沒有朋友,學醫(yī)之后熱衷于動物實驗,接觸的人更少了,每天都沉浸于解剖中。如果說我有朋友的話,那應(yīng)該是解剖刀吧。只是不管我分離的是哪種動物的內(nèi)臟,我都隱隱覺得解剖的是人體。隨著刀一寸一寸地進入皮下,我驚訝原來身體里面的構(gòu)造這么丑陋,難怪這些奇形怪狀的內(nèi)臟長在身體里面,不能讓人看見。比如人的腸子,彎彎曲曲的,取出來的時候又滑又油,像在豬油中蜷縮了三天三夜的蟒蛇。
獨自走在學校里,總覺得不遠處朝我走來的那個姑娘是萬莘,袖口藏刀,企圖在與我貼身而過的那瞬間將刀刺進我的肚皮。十多年來,我不敢和人肩并肩走路,我怕她把我錯認為仇家;我不敢和人聊心,我怕暴露我自己,就像害怕我的大腸和肛門暴露在別人眼前。我從不和人一起吃飯,也從不和人一同看電影逛商場。夜晚,別的姑娘們都是三兩成群歡笑著嬉鬧著游蕩,我卻習慣于一個人走夜路。住集體宿舍那幾年,我晚上總是最后一個睡。在別人沒有睡著之前,我不敢睡覺。就連解剖,我都不愿意和別人一塊兒拿刀。
在食堂和薛禮君撞個正著。正巧,她也在賣魚香肉絲的窗口排隊。
“魚香肉絲,不要辣?!毖ΧY君依舊輕柔地說。
目光與我相對時,她有些驚喜,坐在我對面,撫平印花絲質(zhì)圍巾的褶皺,掃一眼我未放辣椒的魚香肉絲,說:“你是南方人嗎?”
“嗯,對?!?/p>
“那挺遠的。”薛禮君說,“我在紹興有個和你差不多大的侄女?!?/p>
“紹興?”異地聞鄉(xiāng)名,我不由得停下手里的筷子。
“對,她應(yīng)該和你一樣大吧?!?/p>
我想,還挺巧,于是說:“我也是紹興的?!?/p>
“真的???——”薛禮君眼角的皺紋開了,“那我們是老鄉(xiāng)!”
我微笑示意。
“而且你長得很像我侄女?!毖ΧY君說。
“真的嗎?”我問。
“真的。”她說,“要是我妹妹看見你的話,肯定以為你就是她女兒。”
“這樣啊……”我尷尬道,“挺巧?!?/p>
薛禮君說:“我看你總是一個人吃飯,不跟朋友一起吃嗎?”
“沒有,習慣了?!?/p>
“我看你做實驗挺積極的,”薛禮君笑稱,“你是我這幾年見過的唯一一個動完刀子還能吃這么多的女生?!?/p>
“可能我小時候住在豬肉店旁邊,看慣他們切豬肉了吧……”
“專注研究是好事,但不要走火入魔了,還是要多出去看看好的新鮮的事物?!毖ΧY君說,“我們醫(yī)學院有才的人很多,多去和他們交流交流!”
我點頭應(yīng)下,吞下一大口飯。
雖然我仍然沒有在醫(yī)學院里找到知心朋友,但是薛禮君說得沒錯,有才的人很多。我走馬觀花般欣賞了話劇社的《雷雨》,還參加了盛大的十佳歌手演唱會。在學校一名教授的畫展上,那幅半裸女人的油畫令我記憶猶新。畫中的年輕女子似曾相識,以至于我懷疑他畫的是本校的女學生,而且當時正在偷窺。
此人姓郭,是我們學校馬克思人文主義學院的副教授。聽說他課上得不怎么樣,卻常和畫家協(xié)會的人相聚酒桌,喝得丑態(tài)百出。他的牙齒和生煎包殼一樣黃,笑的時候,煙斗一樣的眼袋格外嚇人,大得能藏東西。這老家伙,簡直就是衣冠禽獸。
有一天,三輛警車拉著警笛沖進學校,近十名持槍的警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入教師辦公室。不一會兒,郭副教授垂著仿佛與軀干分離的腦袋,在幾名警察的控制下上了警車。隨著警笛聲愈發(fā)微弱,學校恢復寧靜。
晚上要去薛禮君的實驗室?guī)兔ΑS眠^晚飯,我提早十幾分鐘到。安靜如死的實驗室空無一人;門開著,卻不見薛禮君在操作臺前解剖人體的身影。
“薛老師——”我邊進門邊叫她。門“咯吱”,不痛不癢地叫了一聲。
操作臺前不見她人影,我憋了口氣,往工具間走去。只見她身上套著白大褂,白大褂卻長得像喪服。她抓著手機,面朝工具柜,一動不動。工具柜已打開,地上凌亂地躺著四五把手術(shù)刀,歪頭斜腦,忍著墜落帶來的劇痛。
她的學生陸陸續(xù)續(xù)來了。然而在實驗的過程中,她卻失去了爐火純青的刀法,好像她手中的刀已經(jīng)十分遲鈍,該換新了。刀一絲一絲切破表皮往尸體深處走去,忽地一下,她停頓了。注視了刀口片刻,她嘆氣道:“腸裂了?!蔽亿s緊湊過去看,大腸表面有一道特別粗的刀痕,鮮紅的血仿佛從無底洞中冒出,猶如蛇的走位,很快占據(jù)了腸表。這好像一場失算的戰(zhàn)爭,敗者的陣地上,死者肚皮的槍眼中,血止不住外流,淹沒了手中仍緊握的槍。
薛禮君讓我們輪流來,于是和往常一樣,男生像餓狼搶食一樣抓過解剖刀將肚皮已經(jīng)破了窟窿的尸體圍成圈,嘰嘰喳喳的,仿佛在商討從哪塊肉吃起。而我,沒有機會從銅墻鐵壁似的人背中找縫隙擠入。不出所料,我又是最后一個上手的。可是沒有旁人的推擠和注視,我解剖的速度反而比他們快。每一次都有更輕松的微妙手感。難怪劊子手砍人頭時總能毫不猶豫,因為他知道從哪根骨頭砍下去腦袋能像西瓜一樣落地。
散了,薛禮君發(fā)來消息,下次課暫停,時間另行通知。這是她第一回停課,莫不是臨時有安排?原以為只是一兩天的工夫就能恢復正常秩序,我卻從她的其他學生那得知,她住院了。
臨床醫(yī)學教授住院了?薛禮君的其他幾名男學生也仿佛見到太陽從西邊出來。她是醫(yī)學院唯一年過五十皺紋還不泛濫的女老師,生活習慣非常好,晚上十點睡,早上堅持晨跑。若是下午恰好有課,下課后還會到體育館和學生打羽毛球。她常說,沒燙這頭發(fā)之前,她是游泳館的???。
男生們合計如果能打聽到薛禮君在哪家醫(yī)院,我們一塊兒去探望她。我不愿和他們一塊兒去,那像“滿門抄斬”,聲勢過于浩大,便以那天正好參加朋友的生日聚會為借口,擇日再去。
發(fā)出那條消息,我咽下燙茶,咧嘴苦笑?!挠惺裁磁笥寻??更別提生日聚會了。
打聽到薛禮君在哪家醫(yī)院哪間病房后,我?guī)弦慌璋啄档?,獨自看望薛禮君。進去的時候,薛禮君躺在病床上看報紙。見是我,她疲憊的雙眸里有了日出時的光芒。
我把白牡丹放在薛禮君面前的小桌板上,說:“薛老師,這是送你的花?!?/p>
“我不養(yǎng)花啊?!毖ΧY君驚喜道,“這是什么?白牡丹?”
“對?!蔽艺f,“其實我也不懂花,但我覺得這個比較像你……”
“我?”薛禮君說,“為什么像我?”
“就是覺得符合你的氣質(zhì)……”我抓抓頭皮。
她不說話了,意味深長地注視白牡丹許久。
她得了乳腺癌,中期。乳腺癌不是什么格外罕見的病,但發(fā)生在她身上,令誰都措手不及。她是這么樂觀,和學生打成一片;她又這么優(yōu)雅,扶眼鏡的動作都讓人享受;她也很獨立,不懼他人評頭論足,燙大波浪頭發(fā)??伤谷粫话┌Y逮中,而且到現(xiàn)在才發(fā)覺。
床頭柜的報紙,頭條是我們學校落網(wǎng)的郭副教授。關(guān)于他的罪行,我略知一二。他利用副教授的職位,以碩博連讀為幌子,和女學生上床。女學生受了騙,萬分悲痛之下將其舉報。可惜了她們的大好青春,如同流水一去不復返。
薛禮君說:“我也許不能帶你到畢業(yè)了,這半年來幫我研究項目,辛苦了?!?/p>
“應(yīng)該的?!?/p>
“有沒有想好去哪個科室?”
“急診……”
“急診?——”薛禮君笑問,“為什么是急診?”
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想讓生命垂危的人活下去。這是唯一的理由。
一禮拜不握解剖刀,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不做實驗的日子里,我只能躲在圖書館沒人在意的角落里看書,看各種動物解剖出來的器官,看血淋淋的圖片。關(guān)于實習意愿,我曾打電話與父母商量。父母不懂醫(yī)學,說只要我喜歡就可以。至于去哪家醫(yī)院,我還沒考慮好。這里房價高,那似乎是一座泰山,我不可能跨越;而且我常夢見紹興獨有的瓦房,梅雨天泥濘的石板路。北方的冬天不見雨水,心里干癟癟的,仿佛一人在不見邊際的沙漠行走……
我記著薛禮君手術(shù)的日子,等著第二天去探望她,沒想到她的電話來了。只是電話那頭不是薛禮君,是護士。護士說,她剛動完手術(shù),委托她手術(shù)后第一時間通知我,讓我去趟醫(yī)院。
為什么是我?最先通知的不應(yīng)該是家屬嗎?我有些措手不及,沒顧上準備禮物,就這樣一頭霧水地走進病房。
薛禮君的一頭卷發(fā)凌亂。她虛弱得像嵌在病床里。見我進來了,她的嘴唇吃力地上下伸展。白色的床單襯托出她發(fā)青的臉色,似乎剛從一場地震中死里逃生。
雙手空空,我不知怎么開口好。
她像觀賞一幅畫似的打量我,說:“你真的很像我侄女……”
“嗯,薛老師,你上回和我提過?!?/p>
“剛剛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門上鎖了,我侄女在病房外面敲門,我想下床給她開門,可是怎么也動不了……”
我有些觸動,一言未發(fā)。
“現(xiàn)在覺得好多了,因為你來了,我就像看見我的侄女一樣。謝謝你……”
二十多年來,我一直以為我上輩子就是個倒霉蛋,長得像別人的仇家。我怎么也沒想到,因為我長得像導師的親人,竟然讓患癌的導師在絕境中看到希望。難道我真的有她說的那么好?但如果我真的能給病中的她帶來希望和歡樂,那我愿意一直陪著她,直到她痊愈。
盡管身體虛弱,然而薛禮君依然不顧疲倦和我說話。她告訴我,她的侄女和后爸出國了,至今沒回來過。除了過年時視頻通話,就沒有別的聯(lián)系了。她那侄女很乖,可是和后爸帶的女兒就像天生的仇家,一見面就吵,一見面就吵,有一回,她還把可樂潑在她侄女衣服上呢。不過那姑娘也挺可憐的,生母在她小學時因抑郁癥跳樓。她和生母的關(guān)系特別好,但和后媽走不到一塊兒。薛禮君說她妹妹脾氣很大,是教育局領(lǐng)導,也難為那姑娘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姑娘和她在一起時總是很聽話,就像只黏人的羊羔。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照片,就覺得很親切,很像我侄女,不知不覺選中你了?!毖ΧY君啞著嗓子講,“說來我自己都不相信?!?/p>
“如果我長得不像你侄女,你會選我嗎?”
“那我還真沒想過……”薛禮君疲倦地閉上眼睛,“也許會吧,也許不會吧……”
我不忍心再讓她氣喘吁吁地講話,忙說:“薛老師,你別講了,睡吧!”
后來我才知道,那位落網(wǎng)的郭副教授是薛禮君的愛人。她有個兒子,但是歸郭副教授養(yǎng)。他們分居好久了。難怪后來她對我說,她覺得我說她像白牡丹,實在是把她看得太高了,她住院這么久,生死未卜,卻沒有一個家人來看她。后來我回紹興工作了,在人民醫(yī)院急診科當主治醫(yī)師。前輩們說得沒錯,急診確實是個永不疲倦的科室,也是個與死神賽跑的科室。很榮幸,至今為止,我還沒有輸給死神過。
秋至剛過,急診的病人潮水般涌來。正從廁所小跑回診室,救護車送來一女的,說是被汽車撞了,車對著腰沖過去的。
百米賽跑般沖進重癥監(jiān)護室,是個染棕色長發(fā)皮膚白如雪糕的姑娘,躺在擔架上,頭軟軟地歪向一側(cè),眼神迷離。我抓起初診記錄,姓名萬莘。等一下,萬莘……我似乎陷入漩渦,雞皮疙瘩起來了,仿佛一條黏糊糊的蛇盤在我身上,散發(fā)著嘔吐物般的腥臭味。它在我身上游走,用濕噠噠的信子舔我的脖子、胸口、肚臍,一點點往下去……我像審視犯罪嫌疑人那樣打量眼前的姑娘——她是我認識的那個萬莘嗎?
我說:“名字?!?/p>
“萬莘……”她喘著小氣說。
“你得手術(shù),需要通知家屬。”
她空洞地望著我,搖頭。
“你……沒有家屬?……”
“有,不想通知……”
“有的話務(wù)必通知,這是規(guī)矩,請理解?!?/p>
看了出生年月,我確定是那個萬莘了。是那個潑我可樂侮辱我的萬莘,也是那個家境優(yōu)越全身名牌的萬莘。也許我戴著口罩,她沒看清我的臉,從頭到尾,她絲毫沒有意識到是我。經(jīng)處理,她脫離生命危險。不過她的腰椎骨斷裂,需要手術(shù)。而我,是她的主治醫(yī)生。
想起那段經(jīng)歷,我似乎出現(xiàn)了幻覺。我看見萬莘竟然從手術(shù)床上下來了,奪過手術(shù)刀要置我于死地。她的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巫婆尖叫的笑聲在我耳邊回蕩:“你逃??!你逃??!你逃不掉的!……”我嚇得腿發(fā)軟,爛泥般癱坐在手術(shù)室冰涼的地板上。她一步步向我走近,手術(shù)刀淌著血,血一路滴落,彎彎曲曲,有無數(shù)個點。她的鞋踩在血上,形成無數(shù)個血腳印。我蒙住眼睛,耳朵里全是她沉重的腳步聲;我捂住耳朵,她那張蒼白如死尸的臉卻在面前不斷放大,最后幾乎要貼在我臉上。她走到我面前,伸出舌頭舔我的眉毛我的眼皮。她的口水滴進我的衣服里,冰涼冰涼的。我感覺我整張臉像塊奶油蛋糕,正在被她一口口吃進嘴里。我的眼珠像葡萄,她津津有味地咀嚼,用舌頭翻滾;我的鼻子像巧克力,她牢牢地含在嘴里,用唾液融化……
直到在手術(shù)室外洗手消毒,我仍猶豫這場手術(shù)。我覺得我不應(yīng)該為萬莘手術(shù)。洗手的時候,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假裝讓她手術(shù)失敗,讓她或許一輩子都站不起來。這對我來說并不難,并且旁人看不出破綻。因為二十多年來,她那張蛇一樣的臉蛋始終飄蕩在我的夢里,像蒙冤而死的鬼魂,久久不去。但當我拿起手術(shù)刀的那刻,我想起了我的導師,薛禮君,她患乳腺癌的時候,每每見我,總是柔情地看著我,像看她的孩子,于是我轉(zhuǎn)念一想,萬莘或許已經(jīng)不再對我有恨了。我咬著牙,咬得下嘴唇出血,慢慢地用手術(shù)刀切開了她的皮膚……
萬莘的手術(shù)很成功,只不過我耗盡了全身精力,一出手術(shù)室便軟軟地坐在地上。望著萬莘被推進電梯,我重重地吐出一口仿佛忍耐了二十幾年的氣。
忙了一天,下班后,換上便裝,我獨自坐上通往住院部的電梯。萬莘的病房在十五樓最西側(cè),單人病房。這里安靜得如同極樂世界。進去之前,我在走廊徘徊。正思忖如何開口,病房里出來一個燙波浪卷的女人。她不是別人,是我的導師,薛禮君。
“薛老師?!”我驚道,“你怎么在這里?”
薛禮君一瞧,說:“是你??!——我來看我侄女啊!”
“你侄女?——”我沒回過神來,“萬莘?……”
“對。”薛禮君說,“是我二侄女?!?/p>
不會吧!萬莘就是薛禮君妹妹的繼女!難怪她見了我,眼睛里就像有把機關(guān)槍,恨不得將我打成篩子。薛禮君給萬莘到樓下買水果,我望著空寂的走廊,狠狠地掐了自己兩把。
“感覺怎么樣?”走進萬莘的病房時,我像對待普通病人一樣問她,
萬莘抬起頭來,烏黑烏黑的杏眼不安分地顫抖起來。她半信半疑地叫出我的名字。我點頭,她仿佛又想到什么,淡淡地講:“原來是你啊?!?/p>
“我很像你第二個母親的女兒吧?!?/p>
萬莘不說話。我知道她是默認了。
“你舅媽告訴我的?!蔽艺f,“她是我的導師,我們五年前就認識了。”
萬莘咧嘴,用一種似乎用力醞釀很久的表情看著我,說:“謝謝了?!?/p>
我說:“我會把你健康地送出醫(yī)院的?!?/p>
“真的?”萬莘給我使了個眼神,仿佛說:你真的沒有顧慮嗎?
“真的。”我用我二十幾年來最堅定的語氣說。
事到如今,我已經(jīng)完成我的義務(wù)了。我像對別的病人那樣沖她笑笑,大步流星地走出病房。在通往一樓的電梯里,我反復回味萬莘的那個表情和那聲道謝,不知不覺間,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在我眼前定格,那張神秘的臉時而微笑時而假笑,就像一張千面人皮。
急診病人爆滿,不得不加夜班。路過急診總臺時,看見病人家屬瞪著彈弓一樣的眼睛朝護士吼,說他父親不治了,現(xiàn)在就回家。護士解釋醫(yī)生給他開了其它檢查,需要檢查后才能確定什么原因,接下來怎么治。家屬情緒激動,扇了護士一個巴掌。萬莘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人群里,她支開護士,說:“你扇她巴掌干嘛?能不能講點道理!”鬧事家屬瞪了她兩下,罵道:“我看你真像我們樓下那個小畜生,滾!”萬莘說:“你罵誰小畜生!給我道歉,給護士道歉!”鬧事家屬像頭發(fā)怒的公牛,想沖進去劫人。萬莘攔住他,他抓起護士臺工具箱里的剪刀。我看不對勁,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擋在萬莘身前。
他毫無保留地將全身力氣用在剪刀上,頃刻間,我的皮肉破裂,小腸里迸出濃濃的血來,如同噴泉飛濺……
病人家屬像起釘子那樣拔出被小腸纏繞住的剪刀,我仿佛踩進沼澤地,人像異極磁鐵一樣慢慢地吸了進去。護士大叫著把我抱上擔架車,沖鋒陷陣般往手術(shù)室沖去。我感覺我在隧道里永不停止地往前移動,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接近失控。突然,有那么一瞬間,我似乎從隧道里出來了。不過我的身上好像有無數(shù)根繩子綁著,動彈不得。我想叫,喉嚨卻堵著,怎么也不出聲。再后來,身上千斤重的繩子慢慢解開了,我從手術(shù)臺上飛了起來。只不過渾身大汗的同事們都埋頭看手術(shù)臺上的另一個我,誰也沒看見飛起來的我。
我還能意識到我在手術(shù)室里,但我已經(jīng)像氫氣球那樣在空中飄蕩了。我清楚地看見手術(shù)臺上的我就像蟬脫下的死殼,同時也清楚這回就算用盡二十年來掙扎的所有力氣,裸露在肚皮外的腸子也回不去了。我遺憾不能成為別人的希望了,可我不用再擔心成為誰的仇人。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