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玉
慶偉對石匠說,老板,我想給兒子刻一塊石碑。石匠停下手中的活計,摘下眼鏡,他正在雕刻一塊石碑背面的碑文。什么?石匠看著他,像是聽錯了似的。慶偉只好再重復(fù)一遍。石匠停止拍打頭上的灰末,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滿臉皺紋像核桃,里面有一條條小蟲在爬動,小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受到驚嚇的蝌蚪,想從里面游出來。慶偉點點頭。石匠開始介紹石碑的質(zhì)量,大都是青石,幾百年也不會風(fēng)化,然后,介紹價格,價格是和高度、寬度、厚度成正比的。在他的身后,是一摞摞的石碑,高矮,大小,厚薄各不相同。慶偉像是沒有聽進(jìn)去,擺著手說,我不管價格。石匠說,要多大的?慶偉指著一塊最高的石碑說,就它了。石匠問他交貨時間。慶偉說,明天。他又加了一句,清明節(jié)。石匠搖著頭說時間太短,做不出來。慶偉硬說,我加錢。石匠還是搖頭,打死也做不出來,別人也急著用。慶偉掏出二百塊錢,塞到石匠的手里,多給的。石匠笑笑說,那好吧,似乎一副無奈的表情。慶偉告訴石匠兒子叫趙亮,生于1996年2月,卒于2003年10月。石匠尋思一下,問慶偉碑文怎么刻?慶偉硬著頭皮說,你刻上兩朵牡丹花吧。石匠說,沒有在碑上刻花的。慶偉說,他從小喜歡花。然后,慶偉告訴石匠趙莊的具體位置,就不再說話。石匠第一次刻這樣的石碑,不免新奇,想笑,沒敢笑出來,只呲了一下牙。世界這么大,人口這么多,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這就叫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石匠管不了那么多,給死者立碑就是書寫傳記,要像司馬遷那樣知識淵博,既寫生平,又得歌頌事跡。只要給錢就行,何必問為什么呢?石匠對自己說。
慶偉松一口氣,懸著多年的心像石頭一樣終于落地。慶偉曾經(jīng)將立碑的想法告訴弟弟,卻遭到弟弟強烈的反對。弟弟的理由很簡單:世上只有給長輩立碑的,從來沒有聽說給晚輩立碑的,真是聞所未聞。這件事很快傳出去,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和弟弟的觀點一樣。想必是弟媳說出去的,她的嘴像一條大河,有時候能驚濤拍岸,泥沙俱下。慶偉恨弟媳,恨得牙癢癢:哼,嚼舌根的女人,不得好死。村子里的人將它視為笑料,什么不孝順呀,逆子呀,傷天害理呀,有的干脆說他應(yīng)該叫趙亮爹。立碑?為什么不先給父母立?不給爺爺奶奶立?不先給祖宗立?風(fēng)言風(fēng)語像空中飛翔的馬蜂,“嗡嗡嗡嗡”的。他開始躲避,不和人交往,天天騎著自行車到處跑,車把上掛著老年唱戲機,什么豫劇,京劇,山東梆子,河南墜子,五花八門,實際上,他什么也沒有聽進(jìn)去,只是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慶偉總是想起趙亮,要是他還活著,也有二十一歲了吧,到該娶媳婦的年齡了。這樣一想,慶偉的心里疼疼的,像刀片切割似的,臉上滾下一把豆大的汗珠子,臉色蠟黃,蹲在地上好長時間,方能站起來。這么多年,慶偉其實連一個囫圇覺都沒有睡過,總是做夢。一天夜里,他夢見趙亮在一條走廊里奔跑,走廊很長,望不到邊際,而且黑魆魆的。趙亮的后邊有兩個人在追他,那個敦實的崽子手里攥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發(fā)出刺眼的寒光,閃瞎人的眼睛。刀子的速度高于趙亮奔跑的速度,很快,寒光不見了,趙亮發(fā)出一聲野獸掉落山谷般的叫聲,爸,救我。趙亮的五官極度扭曲,像破碎的有機玻璃。慶偉拼命追過去,趙亮的胸前噴出一片片血花,無比驚艷,無比炫目,像一道道閃電,在慶偉的眼前炸開,噴灑他一臉,一身,一地。醒過來后,腦子里像纏一團(tuán)麻,亂亂的,怎么也睡不著。一連幾夜都出現(xiàn)這個場面,嚇得他不敢睡覺,頭像裂開一道縫,霍霍地疼。
醫(yī)生給他開一些安眠片,睡覺前吃一片不頂用,就吃兩片,還是睡不著覺,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漆黑的夜,翻來覆去,安靜不下來。第二天,腦子昏昏沉沉的,沒有精神。他做過許多努力,試圖找到一種辦法,包括拼命干活,盡量忘掉趙亮,忘掉所有的不愉快,都不成功。有時因為一件小事,一句話,一件物品,趙亮立馬鉆到他的腦子里,怎么也趕不走。直到慶偉迷戀上酒,先是喝三兩,喝著哭著,哭趙亮可憐,哭自己可憐,鼻涕有一拃長。喝半斤的時候,哭聲減弱,嗓子啞了,頭往一邊耷拉,半睡不醒的。喝八兩的時候,頭腦變得空白,一片雌黃,一片緋紅,一片翠綠,意識不清,呼呼大睡。逐漸地,喝酒成為一種依賴,懷里揣著個酒瓶子,走到哪,喝到哪,半個神仙似的,磕磕絆絆,唬得老婆和女兒把酒藏起來,還不讓他手里有錢。他總是變戲法一樣,一轉(zhuǎn)臉的工夫,從墻縫里,從磚下邊,從柴火垛下邊拿出酒瓶,“咕咚”,一口,一口,又一口,喝過酒,人安靜下來,不胡思亂想,渾渾噩噩。
當(dāng)然,他也有清醒的時候,比如,他不止一次下決心,要給兒子立一塊碑。誰愛說就讓他說去吧,就等于沒說,等于放了個屁,立馬被一股風(fēng)刮走,刮得無影無蹤。一定要給趙亮立一塊碑。
一切安排停當(dāng),慶偉松弛下來。石匠給他一個電話號碼,說這個人負(fù)責(zé)把石碑給送到家。慶偉覺得這個號碼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問石匠,石匠說那人是個開三輪車的,專門幫著送石碑。慶偉起身想走,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雕刻完。石匠說,估計半下午的時候就能刻好,你不如跟三輪車一塊兒走。慶偉想想也是,便坐在一塊離石匠很近的石碑上,看石匠雕刻石碑。石匠的技法嫻熟,刻出來的字線條流暢,像書法家寫在宣紙上似的,行云流水。慶偉寫過春聯(lián),手不聽使喚,寫得歪歪扭扭的,怎么也不成個樣,不免贊嘆石匠幾句。石匠強調(diào)說他是個手藝人,靠這養(yǎng)家糊口,不是什么傳記作家。慶偉沉默下來,再好的傳記作家也沒法書寫趙亮的生平。
石匠雕刻趙亮碑的時候,慶偉不想看,他沒這個心情,隨手掏出一棵煙,燃著,吸一口,沒一點煙味,用腳蹍滅。天氣不好,從早上起來,太陽病歪歪的,一副睡不醒的樣子,散亂的云彩不時遮蓋它的臉。好不容易挨到半下午,石碑即將刻好,慶偉想起那個電話,猶疑著打過去。那串長長的號碼似乎很陌生,又似乎有點熟悉。響了一會兒,通了。慶偉“喂”了一聲,那邊“嗯”一聲,然后,都停下來,靜靜的。居然是他!慶偉的心“嘭嘭”地跳起來。寧姓男人的聲音是那么的陌生,那么遙遠(yuǎn),似乎來自另外一個星球。這大大出乎他的預(yù)料,心里放出一匹馬,馳騁縱橫。那邊好久沒有說話,粗重的喘息聲能聽得清清楚楚。既然不說話,說明那個男人聽出是他的聲音。出了那么大的事兒,男人的電話號碼居然沒有換掉,這讓他的心里很不爽,甚至莫名的氣憤。為什么不換個號碼?和發(fā)生過的事情一刀兩斷,不再傷心,不再憂傷。實際上,慶偉的號碼也一直沒變。他期盼著有一天趙亮?xí)貋?,如果他不在家,趙亮?xí)o他打電話。他無數(shù)次地想,萬一呢哪天趙亮給他打來電話,會驚得他的心臟從喉嚨里跳出來。難道換了號碼能忘記傷疼?所有的傷疼終將被時間消化掉。慶偉又“喂”了一聲,那邊“嗯”一聲,然后,都停下來,靜靜的。那件事幾乎是在一夜之間發(fā)生的,從此,毀掉兩個家庭,兩家人也從不相識變成仇人。電話那頭傳來寧姓男人的呼吸聲,似乎在拼命地抑制著什么,愈發(fā)顯得粗重,喘息艱難。
三點半的時候,寧姓男人來了,開一輛破摩托三輪車。三輪車非常破舊,很多地方的紅漆已經(jīng)脫落,車廂斑駁得像一只剛剛宰殺的雞,少皮無毛,走起路來,大架子擺動,哮喘病人一樣,“嘩啦嘩啦”,響個不停。慶偉的眼睛里像是燃著的火苗,狠狠地瞪寧姓男人一眼。寧姓男人低著頭,垂著眼,不看慶偉。上了車,兩個人都不說話。慶偉坐到車廂里石碑的底座上。寧姓男人在前邊開車,顯得很不自在,不時抖動一下雙肩,好像背上爬了幾只臭蟲,癢癢的,想抓,又不敢抓。有兩次,寧姓男人想咳嗽,不敢大聲,騰出一只手捂住嘴巴,生怕咳出一窩病菌,傳染給慶偉。慶偉的眼睛一直盯住寧姓男人的脊背,生出想殺人的想法,假如有一把刀子,慶偉會毫不猶豫地捅過去。慶偉的手指來回比劃著,選擇后心的位置。有幾個瞬間,慶偉的眼前出現(xiàn)大量的鮮血,它們像一朵朵耀眼的煙花一樣閃爍。
到馬村的時候,三輪車離開國道,走了沒多遠(yuǎn),三輪車的左輪胎打炮,輪胎瞬間暴癟,車把抖動得厲害,要不是寧姓男人的手抓得緊,車子就要滑到路邊的溝里。干什么吃的?慶偉不自覺地罵出聲來。寧姓男人仿佛沒聽見,從工具箱里拿出千斤頂,頂起輪胎,用套頭卸胎絲。無論寧姓男人使多大的勁,五個胎絲一個也沒有卸動,急得寧姓男人一頭汗,不時嘟囔一句,生銹了?生銹了。這話既像是自語,又像是對慶偉說。慶偉才不管這事呢,坐到路牙子上,冷冷地看著寧姓男人,心里卻罵道,真他媽是個蠢種,左胎絲是反絲,右胎絲是正絲。慶偉開過車,知道這個基本常識。他把反絲當(dāng)正絲卸,卸到天黑也不會卸下來的。慶偉露出一臉壞笑,肚子里的氣像輪胎一樣撒了一半。寧姓男人不再卸絲,而是圍著輪胎轉(zhuǎn),有幾次甚至轉(zhuǎn)過頭來看慶偉,張開嘴巴,想說話,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慶偉不看他,看著溝外邊的麥田,麥苗兒沒過腳脖,綠油油的,風(fēng)一吹,連成一片,像鋪了地毯一樣好看。一只野雞在奔跑,拖著五顏六色的長尾巴,發(fā)出“嘎嘎”的叫聲。野雞離溝很近時,突然減下速度,看著慶偉,似乎還朝他擠一下眼睛。慶偉撿起一塊石頭,突然加速,越過路溝,朝野雞投過去。野雞受到驚嚇,加速奔跑,跑不多遠(yuǎn),就飛離地面。慶偉又?jǐn)f了一陣子,也沒能攆上,只得放棄。在一處墳頭,慶偉發(fā)現(xiàn)了野雞的窩,雖然不深,里面什么也沒有。慶偉的饞勁上來了,想吃一頓美味,便蹲下來等,可是,野雞站在離他十幾米的距離看著他。不知僵持多長時間,慶偉想到寧姓男人。寧姓男人正在和人打電話,然后,蹲下來卸輪胎,換上備胎。這個過程不算短,足夠慶偉發(fā)呆的了。寧姓男人的動作緩慢,像一只熊瞎子,慢慢騰騰的,還發(fā)出粗重的喘息聲。慶偉又悠了一陣子,撒一泡尿,一滴不灑地灌進(jìn)野雞窩里,還找來幾塊磚頭,把它的窩堵上。寧姓男人坐在車上,燃著一棵煙,他一共吸了五棵,一棵比一棵吸得急,吸到最后一棵,扭過頭來朝慶偉這邊張望。慶偉假裝沒有看見,玩了一陣麥苗,將兩行麥苗踩倒,辮到一起,叫“辮扒”,這是小時候常做的游戲。兩個男人像玩游戲的孩子,一個攻,一個防,一來二去,不知過了多少個回合,寧姓男人終于撐不住勁,說一聲我還得回去。他的聲音不大,悶悶的,像是餓著肚子,要不是風(fēng)向,慶偉肯定聽不清楚。聽到又能怎樣?要不是看到西邊天上長出夜的影子,慶偉還得玩上一會兒。慶偉希望天馬上黑下來,越快越好,他觀察過了,寧姓男人的三輪車的大燈壞了,天一黑下來,國道上有很多大貨車,它們的車燈像太陽一樣賊亮,寧姓男人只要一個小小的疏忽,就會葬身車輪下邊,碾壓成肉鍋餅。
到了墳地,寧姓男人的手開始發(fā)抖,他試圖將石碑弄下來,可是,一個人怎么能將石碑卸下來呢?寧姓男人和石匠有協(xié)議,他只負(fù)責(zé)運輸,掙運費,不負(fù)責(zé)裝卸。慶偉不管,只要不卸下來,就不支付運費。寧姓男人沒有辦法,急得轉(zhuǎn)圈子,又試了幾次,還是卸不下來,也不敢給慶偉提要求。慶偉在趙亮墳前燒紙,一邊燒,一邊念叨:兒啊,你死得冤??!還沒說完,就哽咽起來,有時要間隔很大一會兒才哭出聲來,還大罵那個小崽子,讓那個小崽子死在監(jiān)獄里。寧姓男人的臉色很難看,由紅變青,由青變白,像一張紙一樣。
寧姓男人終于想到張三。張三就住在這附近。他給張三打電話,讓張三過來幫忙。他們是工友,曾經(jīng)在拖修廠上班八年,而且在氣泵組裝車間。張三一來,慶偉又消了一點的氣。他們鄰村,是小學(xué)同學(xué),相互間都熟悉。
卸完車,張三不讓寧姓男人走,說十幾年沒見面了,說什么也得弄上兩盅。寧姓男人堅持要走,張三就拔掉他的車鑰匙,寧姓男人只好留下來。慶偉也想走,被張三一把拽住。張三的臉拉得老長,不給兄弟個面子?慶偉只好留下來。
他們?nèi)ヂ愤呉患覜]有招牌的小飯館,里面只能放四張桌子,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圍在一張桌子上喝酒,他們是附近木板廠的員工。張三要了一張最里面的桌子,他和寧姓男人坐一邊,慶偉坐到對面。這樣的坐法讓慶偉感到別扭,讓寧姓男人感到拘謹(jǐn)。寧姓男人不說話,時而看著茶杯,時而摳摳手指甲,里面藏著好多泥。張三說個不停,說些工廠的往事,說他外出打工的經(jīng)歷,特別提到廠里叫“公交車”的女工跟幾個男人睡過覺,等等。寧姓男人只是“嗯啊”著,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慶偉也不說話,一臉嚴(yán)肅。張三給慶偉介紹寧姓男人,又給寧姓男人介紹慶偉。慶偉“嗯啊”著,張三就訓(xùn)慶偉,跟丟魂似的,然后,說一些開心的事。這樣坐了一陣子,慶偉的心里活絡(luò)起來,不知為什么,心里面的氣又撒走一部分。當(dāng)他試著看寧姓男人時,心里會莫名其妙地涌出幾分不安和煩躁。他這輩子不想見到寧姓男人,卻見到了,而且這么近地坐到一塊兒。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些恩恩怨怨被時間的砂輪磨得有點光滑。
慶偉從沒這么近距離看過別人。寧姓男人的頭發(fā)稀疏,頭頂上光禿禿的,幾乎沒有毛,鬢角生出白發(fā),臉盤似乎比原來寬大許多,上面掛滿汗珠,額頭上皺紋密布,像是用刀子劃過似的,深刻而富有哲理。如果在路上碰到,慶偉是不可能認(rèn)出他來的。只有這么近的距離,慶偉認(rèn)出寧姓男人,在這一瞬間,肚子里的那股怨氣再次冒上來,讓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甚至變得怒不可遏。為什么我瘦成一副骨架,他卻吃得胖乎乎的?寧姓男人的整張臉像一只吹足的氣球,眼睛肥得合成一條縫。為什么?為什么呢?慶偉的兩只拳頭攥得緊緊的,骨節(jié)間發(fā)出“啪啪”的響聲。他還是克制住了,拼命壓制住鼓起的情緒,不爭氣的眼睛里卻蓄滿淚水,“嘩嘩”流下來,怎么也止不住,好像要決堤泄洪。
一場好戲就要上演。慶偉醞釀著情緒,一切將要開始,沒有劇本,誰也不知道劇情往什么方向發(fā)展。張三要了六個菜,一份辣子雞,一條清燉鯉魚,四個素菜,外加二斤老窖。慶偉又拿來一瓶老窖,對寧姓男人說,咱們平喝,一人一斤,喝完,我們誰也不欠誰的。說完,他把一瓶老窖推到寧姓男人面前,一瓶推到張三面前。張三覺得不對勁,想要制止,慶偉立馬站起來,眼睛瞪得大大的,說:今天,沒你說的話,我要和他做個了結(jié)。張三知道,趙亮死后,慶偉的脾氣變得反復(fù)無常。張三不和慶偉計較,緊張地看著慶偉。我他媽也想選擇原諒,原諒你,原諒寧虎,將所有的恩怨一筆勾銷。慶偉的聲音不自覺變大起來??墒?,我的心里又不能原諒你。寧姓男人說,哥,我黑天開著車,怕出事。慶偉仿佛沒聽見,倒了三杯,也不說話,一抬臉,把自己的那杯干掉,然后,把杯子倒過來,一滴不落。寧姓男人看著他,眼睛左右躲閃。慶偉一把抓過他的杯子,舉到寧姓男人眼前,命令道,喝干它。寧姓男人還是重復(fù)說不喝酒。慶偉狠狠地瞪著寧姓男人,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不然,咱們的事兒沒完。張三死命地拽住慶偉的胳膊,被慶偉甩開。寧姓男人臉上的汗珠越聚越多,止不住“嘩嘩”地流淌。寧姓男人說,老哥,我喝半杯行嗎?慶偉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咱倆誰少喝一滴也不行,誰少喝都不可能站著離開這兒。慶偉生出一股豪情,既然進(jìn)了飯店,就沒打算站著出去。無論醉到什么程度,他都認(rèn)了,這將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過了這次,他將戒掉酒,重新做人。寧姓男人硬著頭皮說,老哥,這杯酒,我分四次喝掉。張三替寧姓男人講情說,他從來不喝酒的。慶偉沒有說行還是不行,從心里講,他是鄙視寧姓男人的,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叫黃鼠狼生老鼠,一窩不如一窩。寧姓男人將酒杯放到嘴上,手抖得特別厲害。他分四次喝完這杯酒,每喝一口,都皺一下眉,像是喝農(nóng)藥似的,難以下咽。慶偉看著他,目光犀利,他告誡寧姓男人,滴一滴,罰一杯。
你聽好了。慶偉鄭重地對寧姓男人說。今天,我給趙亮刻了一座碑。
寧姓男人點著頭,一臉的恐慌。他不知道慶偉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慶偉看著窗外,馬路上車輛繁多,一輛接一輛,喇叭一聲接一聲,有點刺耳。明天,趙亮又活過來,站在村北的麥田里。慶偉吐出一口煙,補充道。
寧姓男人驚駭?shù)乜此谎郏q豫著說,碑錢我出。他覺得應(yīng)該表個態(tài),可是,慶偉沒有看到他有掏錢的意思,或者,他想掏錢,慶偉沒有看到。
慶偉說,你應(yīng)該出錢。停一下,又說,既然寧虎判了重刑,怎么能夠你出呢?
寧姓男人說,我很愧疚,對趙亮,對你,對你們?nèi)?。然后,他又罵寧虎是個王八蛋。
慶偉說,我選擇原諒,不是原諒你,不是原諒寧虎,是原諒我自己。我的肚子里面長滿疙瘩,已經(jīng)堆積如山,無法承受。
寧姓男人說,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一停,又說,那時,我的態(tài)度不好,沒能夠好好配合警方。
趙亮是我們老趙家的驕傲,你他媽的知道嗎?慶偉的眼淚落下來。
寧姓男人說,我有責(zé)任,沒有教育好寧虎。他也罪有應(yīng)得,判了三十年,這輩子完了。
慶偉覺得有十年了。
寧姓男人說,九年半了。
然后,他們誰也沒有說話,不看對方,不知道把眼睛停放哪兒,似乎是各人想各人的事情。小飯店里亂糟糟的,鄰桌有一群人,其中一個喝醉了,大聲地嚷著什么。他的聲音極為刺耳,具有無限的穿透力,像要把玻璃撐爆,可是,慶偉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真是造孽呀。慶偉的鼻涕流得老長。
寧姓男人的小眼睛瞅著慶偉,像王八的眼睛,圓圓的,同時,張了張嘴。
我想問問你。慶偉看著他。出事后,你把寧虎藏哪兒了?
寧姓男人低下頭。我記不清了。
慶偉“啪”的一拳砸在桌子上,杯里的酒濺出來,滿桌子上流。小飯店里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不說話,驚訝地看著他們。張三按住慶偉的肩膀。
要是及時送醫(yī),趙亮能死嗎?慶偉越說越氣憤,拳頭攥得“叭叭”響,忽然,他端起一杯酒,向?qū)幮漳腥说哪樕蠞娺^去。
寧姓男人呆呆地坐著,也不去擦臉,喃喃地說,我真記不清了。
慶偉跌坐到椅子里。我們一沒冤,二沒仇,因為幾句話,寧虎竟然下如此毒手,還他媽的是人嗎?
寧姓男人的臉色變得蠟黃,豆大的汗珠如夏天的急雨,不久,他的臉開始扭曲,變得猙獰起來。他的手發(fā)抖,從兜里掏出藥瓶,倒出一把藥丸,紅的,綠的,白的,黃的,塞到嘴里,好大一會兒才塞進(jìn)嘴里。
張三試圖扶他。
不要動我。寧姓男人說。
慶偉嚇一跳,兩只眼睛像蛤蟆的一樣,努力地睜大著。
怎么了?慶偉說。張三瞪他一眼。
過了好大一陣子,寧姓男人才安靜下來。
張三說,寧姓男人得了腎炎,由于沒錢治療,已經(jīng)轉(zhuǎn)化成尿毒癥。
慶偉的岳父得的是同樣的病,他知道,凡是長期服用激素藥的,都會出現(xiàn)渾身浮腫的現(xiàn)象。
張三說,寧姓男人已經(jīng)下崗十幾年,靠一輛破三輪車在車站拉客拉貨謀生。
慶偉對寧姓男人揮揮手,說,你走吧。
寧姓男人看看張三,又看看慶偉。
張三對寧姓男人說,你走吧,快走。
寧姓男人走到門口,轉(zhuǎn)過身對張三說,你照顧一下他,把他送到家。
張三扶著慶偉說,你先坐下。
慶偉甩開張三,你也走,走吧走吧。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