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育明

聞到了一種香氣，有點像刨木花香。肯定不是長在土里的樹，活樹是把自己的香藏在心里的。鋸斷的樹會泄露一些氣味，但需把鼻子湊到截斷面才能聞到。刨木花是成年樹把自己放倒了，剖開了，刨薄了，變成上百上千上萬個卷，卷成一個個沒有肚腸的嘴，開口即香。

我尋覓著，香氣有些變了，好像從刨木花退回去，香氣是曲里拐彎的，像一朵花的結(jié)構(gòu)。

我走了沒幾步，卻是幾千里的路。看到一個場地上，一個人閑站著，一個人身子一動一動不知在干什么，地上還扔著好幾根原木料，黑乎乎的，青苔塵土混雜，有幽香溢出，直透鼻腔。

不知那兩人長什么樣，我沒看，我的目光對準(zhǔn)了地上滾圓的木頭，知道它們是廢墟上拆下來的，放久了，沒人要。我用力扶撐起一根，感到非常吃驚，樹皮幾乎都開裂了，摸著卻像貓的皮毛一樣柔軟。

閑站的人往我這里逼了一步，他的腳發(fā)出無聲的語言，我知道是不準(zhǔn)的意思。我放下手中木，又抱起邊上一根，它的表皮有破損。我說，既然你們不要，這根給我行嗎？

那人沒說話，但我仍懂了他不準(zhǔn)的意思。我說，這樣吧，我拿回去，剝掉樹皮，在上面刻些圖畫，再送還你們行嗎？

那個干活的人停止了動作，把手中的木頭在地上劃了半個圈，一頭蹺起來對著我，他大概以為自己持著一門迫擊炮吧？可我看到的竟是一面磨光的鏡子，閃發(fā)著絲絲點點的金光，無比的瑰麗卻不刺目。

我呆住了，腳自動過去，香氣陡然濃烈起來，香浪中飛過來兩顆子彈：不——行！

我的心大大的失落，重重地滾出軀體，我追趕著自己的心，終于穿越過夢境，跌回到床上。廚房間飄來一股南瓜和苦蕎面的香味，我知道他在攤面餅了。

牙痛就這點好，睡不安，有理由賴床，還有人替你準(zhǔn)備軟食。我走向餐桌，煎炸好的蕎麥南瓜餅呈金黃色，略帶焦，一看就勾起了我的食欲，還有一碗熱氣尚余的燕麥粥和一小碟腌小圓茄。我真心道謝，坐下慢慢享受。他問，昨晚吃過藥后沒再痛吧？

我說做了個奇怪的夢。他聽了說，不奇怪。昨晚我看電視，你已經(jīng)睡了，電視里講了件事，說有一個人，很窮，卻不知道自己守著萬貫家財。他家的房子有年代了，他不知道值錢，還亂打扮，記者去采訪時，房頂上鋪滿了稻草，亂七八糟垂下來，掀起來一看，嗬！漢代蓮心篆紋瓦。門窗也是，糊著各種報紙。他有理由，說現(xiàn)在大城市的有錢人會在屋頂鋪假稻草，鄉(xiāng)下全是真稻草，不比他們差。說到糊報紙，他也有說辭，他說電視里看到的，一些高級場所，墻上糊的也是報紙，還是黑白的，他還是特地挑的有花草的彩色報紙呢，就是時間長了，漿糊霉了透出來，黑乎乎的不好看。

我吃得有點快，不小心吞進(jìn)去幾口空氣，嗝——嗝，簡直像編出來的笑話。你為什么覺得我的夢不奇怪呢？

他說，我還沒說完呢?？吹诫娨暲锏氖挛揖拖耄@不是在說我家的事嗎？

什么？一時我以為自己醒著，他卻去夢里了。

他又說，我是說像我媽媽家的事。我外公家不是大地主嗎？其實還沒解放我外公就破產(chǎn)了，我媽媽從小就過窮日子，她還領(lǐng)著弟弟出去討飯……

這個你以前說過。你外公在解放初被鎮(zhèn)壓了，外婆跳井死了。想想兩個老人這樣死掉我就心悸，尤其是你外公，有錢的時候資助窮孩子去國外讀書，結(jié)果那忘恩負(fù)義的青年一回來就檢舉你外公是大地主，否則你外公不一定會槍斃呢，人沒良心真的畜生不如，難怪現(xiàn)在人都愛養(yǎng)寵物呢，貓狗都懂得誰對它好……嘿嘿，沒辦法，我知道自己一說話就繞。你的意思是你們也守著外公家的萬貫家財？在哪呢？

我外公家的房子還空著呢，農(nóng)村里現(xiàn)在空房越來越多了，賺了錢的人回去蓋了別墅也是空著，空房不稀奇。不同的是我外公家里的幾根金絲楠木，全是原木，整根的，連門前廊柱都是，估價的話少說也有幾個億了。

咦？只知道他媽媽已沒鄉(xiāng)下親戚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房產(chǎn)。不對，過去皇室不是不準(zhǔn)民用金絲楠木嗎？聽說明代皇家還有專門管進(jìn)貢、置辦金絲楠木的部門呢，你外公家沒有被查辦？

我外公家雖然號稱百年老屋，但也是清末的事了吧？我以前不是給你說過嗎？外公在經(jīng)商前家里有兩座山頭的，金絲楠木都長在自家地盤，哪用得著花大價錢去外面買？

幸虧他沒喝酒，否則我還真以為他編出來的。我是記得他說起過，他外公去上海經(jīng)商，結(jié)果慘敗，把兩座山產(chǎn)盡數(shù)賠光。難怪他常說創(chuàng)業(yè)難守業(yè)更難之類的喪氣話，外公家史對他太有教化作用了。只是沒想到他外公家還匿藏著這樣的家產(chǎn)，我反問道，那你們?yōu)槭裁词刂f貫家財不發(fā)揮它的作用呢？

他的口氣和表情還和往常一樣，讓我更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他把一件假事說成了真事。我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點奇怪，好像和他不是一家人，心態(tài)很平，像聽故事，并無貪求。

你知道的，我外公外婆就生了一男一女，外公外婆死后，我舅舅就做了流浪歌手，居無定所，全國各地跑，后來在武漢遇到舅媽，她也喜歡唱歌，跟著舅舅也跑了一陣，結(jié)果跑到新疆落了腳，結(jié)婚有了兒子，就是那個賣玉的弟弟，舅媽后來不賣唱了，跟當(dāng)?shù)厝藢W(xué)做手工地毯，舅舅這么大歲數(shù)了，心還是定不下來，經(jīng)常往外跑，有時幾年才回一次家，舅媽也不說他。我媽媽沒有舅舅浪漫，她實惠，看到我爸是部隊的，她就跟了他，她說看人眼色的苦日子過怕了。我媽曾經(jīng)回去看過一次房，地方政府說歡迎回來?？墒钦l回鄉(xiāng)下住??？房子就留在那了。

我想不通了，你媽和舅舅不是都走了嗎？他們活著時都不回去小住，還指望第三代第四代去住啊？你和你表弟就沒商量過嗎？這么貴的房子白白的空在那里，不肉痛嗎？

表弟打過電話，問過房子現(xiàn)在的情況，地方政府說了，這老房子代表著華夏古建筑精髓，政府保管著呢。昨晚看電視時我還在想呢，現(xiàn)在搬遷技術(shù)好，可以找專業(yè)公司整體移動，搬到上?！?/p>

我走到沙發(fā)前，摸摸他額頭，沒發(fā)燒呀？那你怎么變出錢來付你表弟一半？

他笑了。搬過來又不是自己住，我就想把它當(dāng)民間博物館開放……

我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著，搜索出一個角色，我弟弟的兒子，這個兒子剛大學(xué)畢業(yè)，有點自閉癥，整天沉浸在游戲當(dāng)中，分不清虛幻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讓他收門票兼解說員，既賺錢又融入社會，豈不兩全其美？

他舉著開關(guān)，頻頻地?fù)Q著頻道，似乎忘記剛才的話題了。我忍不住問他，那現(xiàn)在進(jìn)行到哪一步了？

什么哪一步？他反問我，隨后醒悟過來，哦你是說我外公外婆的房子??？還在那里呀，政府保管著呢。

我追問道，你剛才不是說要整體移動嗎？

我又沒打算真的行動，這房子等于是畫在紙上的，想想而已。

我泄了氣，說半天就是一個夢。

他說，早就是夢了，就算我媽媽和舅舅那時想賣，當(dāng)?shù)厝苏l買??？都窮。到上海找買家？他們想都想不到，他們的膽量都不及外公的一半，外公闖蕩上海的失敗經(jīng)歷早把他們嚇住了。

我收拾好餐桌，又泡了一杯熱茶，準(zhǔn)備一會兒喝。但不知為什么我沒像往常那樣離開餐廳，反而坐下來捂住了熱熱的茶杯。

他說，這下明白了嗎？你夢中的香木就是我外婆家的金絲楠木，我都拿不到，你更拿不到了。我看電視時的想法，被你接收到了。

哦？難怪人家說夫妻時間長了五官會彼此相像，沒想到連念頭也可以串聯(lián)。我喝了一口茶，茶水熱熱地流了下去，胃也暖起來。

我坐到沙發(fā)上，挨著他的身子說，你信不信？昨晚真聞到刨木花氣味了。我讀初一時，我爸爸請木工師傅來家做家具，我到現(xiàn)在還記著呢，師傅在長凳上架著木條，身子一沖一抬地推著刨子，刨木花就這樣一朵朵卷起來，又落到地上，松松垮垮的一堆，那種香！我蹲在一邊，專撿卷得厲害的，最后把一只布袋塞滿了，我媽媽說我都這么大了還貪玩，她不知道我要為自己做一只香枕頭……

他說，嗯，你從小就愛做夢。我可不大做，做了也記不住。

我說，小時候做夢醒來會一時搞不清，還以為是真實的呢，只有變大人了，才好一些，做惡夢醒來會慶幸，做好夢，也會自嘲，原來一場空。

他站起身，捶捶腰，好了，不說夢了，干活。

各自忙各自的事，很快白天過去。又是一個晚上。這個晚上我沒和他在一起，也就是說，我又入了夢境，和另一個人。

這是一個權(quán)威領(lǐng)導(dǎo)，我和他同行，路過一個地道口，看到工人在施工，土壁光耀奪目，竟然是摻雜著幾種顏色的水晶石，靠近洞口的是藍(lán)色水晶，朝里面延伸的是金黃水晶和粉色水晶，洞里面光線暗了些，但知曉里面皆是寶石。

我和領(lǐng)導(dǎo)同時停住了腳步。我的目光死死盯在藍(lán)水晶上。這正是我最鐘情的顏色呀，它不是鈷藍(lán)、青藍(lán)，也不是湖藍(lán)，而是白中透著微藍(lán)的標(biāo)準(zhǔn)月白，而那純正的金黃色和嬌艷的粉色光芒同樣令我目眩。我拼命想，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在做夢嗎？

領(lǐng)導(dǎo)用手背碰碰我，意思讓我去拿。正猶豫著，一個工人視而不見地從我們身旁走過，他拖著小車往洞里走，小車上裝著一大塊板狀黃水晶，高低不平的棱形面閃著迷人的光，我看到領(lǐng)導(dǎo)的形象也像被寶光扭曲過一樣，有點畢加索畫的錯位效果。

領(lǐng)導(dǎo)見我不動，突然躥上一步，彎腰迅捷地抓起一塊遞給我，我接過手，他又抓了一塊塞過來，并示意我快走。

一塊藍(lán)水晶，一塊黃水晶。我心跳加快了，我想，我就要這塊藍(lán)色的。領(lǐng)導(dǎo)已率先離開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便走到一旁的鐵柵欄旁，把兩塊水晶塞過去。這樣就能空著手離開這里了。

我踅身往回走，道路在往上延伸，類似個緩坡，我尋找著領(lǐng)導(dǎo)，想和他一塊兒去鐵柵欄外取回水晶。然而不見他人影。我想，自己找到再分給他一個樣。

我朝著大致的方向找去，心里有點忐忑，大地之上的寶物不都是屬于國家的嗎？可藍(lán)水晶的雅致之光潤澤著我的欲望，相比律法，偷偷的占有顯得更溫暖人心。再說還有領(lǐng)導(dǎo)呢？他比我更懂社會規(guī)則，應(yīng)該問題不大吧？

我登上了一個高地，那高地突兀著，三面懸崖，我看到一群人在懸崖東站立著討論什么，我剛想離開，一個人喊住了我，我只好過去。上去才發(fā)現(xiàn)高地滿是積雪，白花花的一片。

那個人說你也來參加游戲吧，你現(xiàn)在往西走，雪下面有暗坑的，看怎樣走你才不會陷到坑里。

雪地上有一串腳印。我覺得這太容易了，只要踩著這個人的腳印走不就萬無一失了？于是我踩著這行腳印走。腳印一路往西，突然一個大轉(zhuǎn)彎，直直地朝懸崖南而去。

我一下停住了腳，完全明白了這群人的用心。什么雪下有暗坑，這才是個真正的陷阱呢——在南懸崖之下，正是我藏水晶石之處！原來他們洞悉一切，他們在看戲，他們在玩我！他們要把我繩之以法！

恐懼一下占滿我心，隨之憤懣情緒生上來，即便我犯法，也不讓你們看笑話！我沒有再沿著這行腳印走，我不拐彎，我踩著雪，一腳高一腳低地繼續(xù)往西走，一直走到懸崖邊緣，我毫不遲疑地跳了下去。

落地后我睜開眼，我沒摔死，腳下是平坦的水泥山路，懸崖不知去處，后面也沒有追兵。我掏出手機，想找領(lǐng)導(dǎo)的電話，我想問問他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捷足先登拿到了水晶還是被抓拿歸案把我供出來了？或者這一切原本就是陰謀，他們合謀引我上鉤故意陷害我？可是手機上返射著強烈的陽光，一個號碼也看不清，一著急我又回到了床上。

這回我比他醒得早，但知道他也是在剎那間醒來，只比我晚一兩秒鐘而已。準(zhǔn)確地說，又是我驚了他。他說怎么啦？做惡夢啦？

我說真是的，惡夢，還帶情節(jié)。他聽后又說，不奇怪。昨晚我在客廳里叫你，你沒聽見嗎？我叫得那么響。我來了興致，追問是什么事，他說過去了，不說它了。

我說肯定我睡著了，要么小說看得起勁出神了。真沒想到，馬克·吐溫不但懂經(jīng)濟，更懂人心，等今晚給你講他寫的畫家故事，一點也不亞于百萬英鎊。他說以后說，今晚我還要看那個節(jié)目，科學(xué)家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了暗物質(zhì)。要不我們還是在床上一塊兒看吧？

我想也沒想就拒絕了。最初我反對在睡房里安電視，他非要說睡前看電視是享受。結(jié)果看了《勇敢者的心》后，我流了好一會兒悲傷的淚，那晚睡得就不安寧。他說假的呀，電視里的故事都是演出來的，你為什么這么頂真？我強調(diào)睡覺就是睡覺，看電視就是看電視，要分開。從此他在客廳里看，我躺床上看閑書，各有所好，互不相干。次日早晨醒來，是兩人交換情報的時候，他說看了什么有趣的電視，我說看了什么有趣的文字?？鞓饭蚕?。我也不是完全的拒絕電視，偶爾碰到感興趣的，也會和他一起坐在客廳里看，比如暗物質(zhì)之類，只要擴大到宇宙性，我還是愿意坐在客廳的電視機前，那種感覺很恍惚，也很受用，像喝了一杯濃咖。聽他一說，我的感受噴薄欲出，噯呀，誰知道生命的形態(tài)有多少種？沒準(zhǔn)你走路重一點就踩到一個？亂吐痰就噴到一個，罵人時也順便捎帶上一個，不要隨便說活見鬼啊，鬼可不認(rèn)為自己死去了，反正除自己外不要把貶義詞用在別人身上，誰知道暗物質(zhì)是不是在身邊，不可解的事物太多了。

這哪兒和哪兒呀？科學(xué)家是從宏觀上來研究的，你說的是人的生死狀態(tài)吧，也許有些道理，但現(xiàn)在科學(xué)沒有證實，你去亂想也沒用。

可我仍習(xí)慣于執(zhí)著自己的問題。我也沒想到會在夢中盜竊國家財寶啊，噯，你怎么這么不重視我的心情??？真真切切的恐懼呢，什么不奇怪？又和前一日的金絲楠木一樣，你家的事做到我夢中去了？

他說不是，是央視一個頻道在播一個廣告。他們在賣南美洲的藍(lán)水晶黃水晶首飾，漂亮極了，一串項鏈，一副耳環(huán)，一只手鐲，總共才兩千元。不過我覺得像新疆水晶石打造的，就算新疆出的，也便宜啊，我想讓你看看喜歡不喜歡，不喜歡當(dāng)收藏也好啊，能升值。

我斬釘截鐵地說，假的，騙人的。

他說，怎么可能？又不是省臺、市臺，就是省臺、市臺也不會讓假貨登場。

我說央臺又怎么樣呢？誰知道那個頻道的領(lǐng)導(dǎo)是不是收取了贓款？我們那個權(quán)威的領(lǐng)導(dǎo)不就帶頭犯錯了嗎？不是他先伸手，我敢去把水晶石藏起來??？！

他側(cè)身用臂膀攬住我，我怎么覺得你該看看心理醫(yī)生呢？把夢當(dāng)真。

我用肩膀頂開他的親昵，哼哼，你不做白日夢？兩千元能買這么多水晶石？

他更緊地?fù)ё∥遥銊e說，我還真騙不了，我認(rèn)識水晶石。小時候我爸爸媽媽把我寄養(yǎng)在舅舅家好幾年，長大后我還時不時地回去，我對新疆的感情比對蘭州的感情都深，那時候我和表弟經(jīng)常去戈壁灘玩，隨隨便便就能撿到瑪瑙水晶，還拿了往水渠里扔了玩，我記得特別清楚，有一塊石頭，我使勁敲，露出藍(lán)色的膽，漂亮得刺眼，這一生我就沒見過那樣的顏色，現(xiàn)在想起來都像做夢，最后也扔了，我們一幫傻小子，還一起撿彩色的石頭比賽誰扔得遠(yuǎn)。后來到抄家年代，一家人家抄出的玉石瑪瑙水晶，都用鐵鍬鏟，連抄家的人都笑話這家人傻，收藏沒用的石頭，我那時還是不懂，站一旁看熱鬧，早知道那時候抓幾塊藏口袋里回家了。那時候沒有人說，都不當(dāng)回事，新疆寶石太多了。

我真是忍不住了，你小時候怎么那樣傻呀？就算不知道它們是寶石，但顏色好看總懂得吧？看來不懂得欣賞美好事物的人就會錯失良機。

他正色道，這個怎么說呢？那時候的大人都傻，不要說小孩子了，事后諸葛亮好做，你也不是一貫正確的，昨晚不是一次機會嗎？叫你不應(yīng)，我想想算了，省得到時候你不稱心，聽你啰嗦。

我得意了，幸虧我沒聽見。你相信這個？我的夢就是個預(yù)言，有警戒作用，這么便宜肯定有陷阱，他們設(shè)計好的。

他笑了，牽強附會！起床起床！

日常生活啊，不做夢怎么可能？這回我夢見自己和一群十幾歲的少年坐在一起，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感覺是他們的老師，她的眉目很熟悉，但我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我們蹲坐在一個籠子里。藤編的巨大籠子。藤條顏色淡黃偏白，不太結(jié)實，有幾條表皮都卷起來，有的還有折拗過的痕跡，看上去快斷了，一看就有年份了，我心里一個勁地祈禱，誰也不要靠近，誰也不要靠近……

太恐怖了，籠外無數(shù)男女正在互相殘殺，他們有的用斧子，有的用菜刀，有的用尖刀，利刃閃閃發(fā)亮，刀下血流如注，但是沒有慘叫，沒有呻吟，像默片，一切都在無聲地進(jìn)行。我渾身戰(zhàn)栗，不知呼救，也不知閉眼，直到一道天光照來，一切化為空無……

一聲滑輪的聲音，只見他衣著不整地拉開窗簾，天光澄澈，猝不及防的美與寧靜。他說阿彌陀佛，太好看了。

我非常驚訝，第一次聽到他稱佛名，大概他感受到的美中具有神圣和莊嚴(yán)的性質(zhì)吧？我知道他沒有入宗教，不屬于一個信仰者的習(xí)慣用語，他只是心底自然流露出來一種贊美。我在他臉上看到了罕見的柔和。

他又說你快看呀，就這個時間點，再早一些或者晚一些，這種蛋青色就看不到了，特別像我小時候在西北看到的景象。

我坐起身看出去，天空好像洗過一樣，又像嬰兒剛睡醒，心一下沉靜下來，我說這色有點像月白。

他說一回事么，我說蛋青，你說月白，就是你的形容雅一點。

我說不一樣，不信你去問畫家，顏色和顏色之間有區(qū)別。

他說我到哪里去問畫家？再說我要搞清干嗎？又不是買蔥，你要分清胡蔥香蔥的區(qū)別，作用不同……

我一邊穿衣一邊說，得得，別爭了，又不是原則性的事。我昨晚又做惡夢了，你是看了什么戰(zhàn)爭片還是動了什么壞腦筋啊？一群人互相殘殺，還好我躲在籠子里，你為什么又讓我害怕？！

他說是你潛意識里沒有安全感吧？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上午要去會一個北京來的客人，你自己在家吃吧，別偷懶餓肚子，也別吃撐了。胃病都是作出來的。

我打一個哈欠，對了，抽屜里兩盒胃什么腸溶膠囊快過期了，別浪費了。

他把沾著牙膏的牙刷塞進(jìn)嘴里，又抽出來，含糊不清地說，藥干嗎用的？什么浪費節(jié)約的，怎么活得像解放前？

我跺了一下腳，快刷你的牙，早點吃了飯走，我一個人待著才清凈。

他收拾完畢，走出房間時又說，也可能晚飯也不回家吃。你做自己的就行。

我叫住他，有什么問題嗎？今天？

他說沒問題，表情無異常。可我清楚地看到他走出房門時眉頭縮抽了一下。我不知說什么好，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好像不喜歡傾吐煩心的事情。我也知道自己的能力，所謂祝愿，祝福，也只是用力想想而已。

我走到窗門前，扣好了上衣的最后一?？圩樱ＡТ吧嫌吵龅挠白雍艿?，像淡鉛隨意勾出的輪廓，卻把整個頭略去了。我側(cè)著腦袋左右找，還是沒有自己的頭，奇怪的是黃色的衣領(lǐng)倒看得清楚。

打開門走到小陽臺上，回轉(zhuǎn)身再照玻璃門窗，清清楚楚的一個我，色彩明晰地映照出來，像一個人對著另一個人。在屋里看和屋外看竟有這么大的差別，以前還沒注意，光線搞的鬼吧？

天色早已轉(zhuǎn)亮，現(xiàn)在是一片淡藍(lán)灰了，幾縷摻雜的淺紅也在神不知鬼不覺地暈化開來，又一天開始了……

責(zé)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