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對詩人的詩作常有“詩史”的評價,認為詩人創(chuàng)作的詩歌內(nèi)容反映或者再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歷史。從客觀的角度看,詩歌的確有這樣一種價值。不過,我相信任何“史式”的藝術都飽含著藝術家思想的回環(huán)以及靈魂的舞動。詩歌既然是詩人創(chuàng)造的藝術品,那么從其內(nèi)容所反映的客觀世界無疑只是一個“影子”,甚至是加工過的“影子”。然而,我們從作者的在場(或思想的主體性)來看呢?從這個角度看,則詩歌必然是詩人的靈魂、思想對客觀世界的一種思考和判斷,盡管詩歌中回旋著的思想在很多情況下是時續(xù)性的,但是其思想靈魂卻永續(xù)。因此,我認為詩人一生的“詩系”必然是其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一部靈魂思想史。
亞里士多德認為人類靈魂是全備了營養(yǎng)、感覺與理知機能的靈魂。唯人類具有理知靈魂,能作實踐思想(考慮情實),也能作純理思想。并且,在靈魂功能的兩大方面之中,“思想(理知)”、“審辨”與“感覺(認識)”是其重要功能之一。作為中國的知識分子,其理知靈魂的重要內(nèi)涵之一,即是中國傳統(tǒng)“士文化”所保留、延續(xù)下來的“志道”傳統(tǒng)。在當今一些知識分子的身上,這種承擔精神無疑仍然存在著。楊克曾經(jīng)在多種場合表露:“一個詩人應該呈現(xiàn)你所在的時代的語境,告知存在的本相。”這就是一個“知識人”靈魂深處隱藏的“心識”——理知機能。楊克詩歌的代表作是《我在一顆石榴里看見了我的祖國》和《人民》。這兩首詩一寫“祖國”,一寫“人民”,意象宏大,立意深遠,而皆從小處著筆。我個人認為,從“小處著筆”蘊藏著的深層意義有二:其一,“小處著筆”體現(xiàn)出一種底層關懷意識;其二,“小處著筆”反映著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靈魂觀察史”。楊克曾說:“很多年生活底層的經(jīng)歷,奠定了我的詩追尋存在意義的基調?!边@正可以作為詩人創(chuàng)作關注民間的最好詮釋。民間的立場,其實也正是詩人“靈魂觀察”的立場。
對傳統(tǒng)文化的浸思、批判(或解構),是中國當代“知識人”實現(xiàn)身份認知的另一種方式。詩人的靈魂史不僅體現(xiàn)在“集體無意識”承傳下來的“志道”傳統(tǒng),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痕跡也在詩人的靈魂史中舞動著。就楊克的詩來看,涉及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元素就有黃河、長江、秋天、月亮、清明、潿洲島、平?jīng)?、大東湖、黃鶴樓、蘇東坡、杜甫、長相思、長恨歌、香山普門禪寺觀音祖庭等,這些文化元素在中國人心目中幾乎都是耳熟能詳?shù)?,因此對傳統(tǒng)文化的潛意識書寫也是詩人靈魂史中不可忽略的一部分。不過,在對這些文化元素進行書寫時,詩人處理的方式有所不同,有直接抒情的(因文化的浸染),有通過融合古今的方式對史紀進行緬懷或抒情的(因文化的浸染與思考)。其通過直接抒寫來滌蕩情懷的詩篇,此前的《黃鶴樓》《己丑年夏日再登黃鶴樓》《三蘇園祭東坡》《新長恨歌》《謁香山普門禪寺觀音祖庭》等可以作為代表。不過楊克的詩篇中,通過融合古今來宣導情感的詩篇更具有文學價值,如《晨過石壕村兼懷杜甫》《東坡書院》等,以今襯古,以古省今;而《平?jīng)鲂小贰洞髺|湖》《潿洲島》借歷史中的古跡,將古今上下融于一爐?!冻窟^石壕村兼懷杜甫》,以個人經(jīng)過石壕村時內(nèi)心被激發(fā)的細微幽深之情來深切緬懷一代“詩圣”杜甫,融歷史的恢弘、生命的寥落和作者的悲慨為一爐,深沉再現(xiàn)了那段亂世春秋中的詩人隱痛。從某種意義上說,楊克這首詩的寫法在同類詩歌中有一定的超越性,那就是詩歌的結尾所昭示出來的又一層“詩史”意義:“子美,你未過此村時,老翁老婦自開自落/黎民蒼生同歸于寂/你暮投石壕村,此時此刻/便從歷史縱深處明亮起來”。盡管詩句化用了王陽明的經(jīng)典心學論斷,但其間的意義卻是推陳出新的。詩人曾將《晨過石壕村兼懷杜甫》《平?jīng)鲂小贰洞髺|湖》諸詩作為詩人“精神地圖”重要的構成部分,可見這些詩篇中所容納的精神內(nèi)涵,絕非泛泛而來,而是浸入到靈魂之中的東西。
不過,任何歷史時空中的個人與“時代場域”的融觸或捍格都必然使他烙上“時代場域”的色彩,哪怕你的靈魂僅僅是向哲學層面的深度拷問,一段時空的歷史過往之后,你也會發(fā)現(xiàn)任誰的寫作都無法達到永恒的梯階。但是,這仍然不能讓真正的“知識人”停止追尋的步伐。正如楊克所說:“一個詩人,必須‘留存他的時代,哪怕所寫的是再世俗不過的生活,發(fā)現(xiàn)詩性就意味著神性乍現(xiàn)。將生存現(xiàn)場轉化為精神現(xiàn)場,這就是一個詩人的使命感!”
趙目珍,青年詩人,批評家。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