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琪
摘要:在中國古代戲曲史上,王實甫的《西廂記》具有極高地位,被公認為代表了元代戲曲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段鲙洝凡粌H表現(xiàn)了反封建婚姻制度的進步主題,還具有被后人所津津樂道的獨特語言藝術。學界認為,《西廂記》的語言是本色與文采兼?zhèn)涞?。這種語言風格的形成,受到了元代文化背景的影響,體現(xiàn)了王實甫本人的審美特點以及才子佳人創(chuàng)作題材的一般特征。同時,這種風格對后世戲曲語言的審美傾向也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
關鍵詞:《西廂記》;語言文采;語言本色;戲曲創(chuàng)作
中圖分類號:1207.3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539(2020)06-0110-05
關于“本色”的含義,在理解上有所不同,大體上有兩種:一是單純從語言層面上看待“本色”,即指自然的質(zhì)樸的語言風格,與典雅綺麗的語言風格相對;二則將“本色”與“當行”相連綴,從故事內(nèi)容出發(fā),認為“本色”之語乃是符合人物性格、情節(jié)環(huán)境的語言,本文所言之“本色”含義取前者,與“文采”相對應。
一、文采與本色兼擅的風格
《西廂記》作為“花問美人”,其語言所具有的文采性及典雅性一直被評論家們所稱贊,具體表現(xiàn)為用優(yōu)美委婉的曲辭化用典故與詩詞,在情景交融的基礎上營造韻味無窮的意境。
《西廂記》重用典故,在人物的刻畫、事情的敘述和情感的表達上都有化用典故的情況存在。張生甫一出場,便用“雪窗螢火”之典言其苦讀好學,又有“他遭逢一見何郎粉,我邂逅偷將韓壽香”說他長相俊美、風流多情,接著有曲文“定要到眉兒淺淡思張敞,春色飄零憶阮郎”,這又勾勒出張生“恭儉溫良”、溫柔體貼的特點,還有“弄得沈約病多般,宋玉愁無二”之辭表現(xiàn)他相思病重,如此這般,將張生的形象刻畫得飽滿真實。在事情的敘述上,有曲文唱作“當日成也是恁個母親,今日敗也是恁個蕭何”,清楚明白地說明了整個待月西廂事的起因,以及老夫人背信棄義的賴婚之舉。在言情中,典故的使用更是出神入化,如在老夫人強行讓一對有情人認作兄妹后,鶯鶯的感受是“白茫茫溢起藍橋水,撲騰騰點著襖廟火”:“藍橋水”出自尾生抱柱一典,與女子約期的尾生因大水而亡;“襖廟火”出自《淵鑒類函》卷五十八引《蜀志》,陳氏子與公主青梅竹馬互有情愫,后陳氏子思公主成疾,公主便于夜晚出來找他,在看到他已睡著時便解下幼時玉環(huán)放人他的懷中,他醒來看到后,“怒氣成火而廟焚也”。這里老夫人的背信棄義正是使這對有情人無法成眷屬的“藍橋水”,表現(xiàn)了鶯鶯當時之驚,以及驚后之無奈氣憤,她希望這“襖廟火”能再度燃起,燒盡這些不合情不合理之事,讓她能與張生順利完婚。可以看出,《西廂記》中的用典之語正“妙在信手拈來,無心巧合,竟似古人尋我,并非我覓古人”,非是生搬硬套,而是以純熟妙筆根據(jù)具體情況化用最契合的典故,這才使得《西廂記》的語言既清麗典雅又不落于詞藻堆砌的泥淖,文采斐然。
化用詩詞之語也比比皆是,如“羅衣寬褪,能消幾度黃昏?”一句同時化用了兩闕詞:秦觀的“美人愁悶,不管羅衣褪”,以及趙令時的“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用婉曲之筆不露痕跡地化用先人之詞,將鶯鶯之愁悶憂傷刻畫得淋漓盡致而又充滿美感。在《哭宴》一折中,鶯鶯唱“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碧云天,黃花地”化用了范仲淹之詞:“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又加以“北雁”這個象征著離別的意象,表面上似在寫景物,實際是以鶯鶯之眼觀物,故其中便皆含鶯鶯之情,充分表現(xiàn)了鶯鶯面對離別時的不舍與悲傷。后一句自問自答,化用了唐詩“君看陌上梅花紅,盡是離人眼中血”,用“醉”字代“紅”字,“淚”中藏“血”字,更加含蓄委婉,試問是什么將這霜林染醉了?是離人之淚,也是鶯鶯之淚,這便進一步將此時的秋景與鶯鶯的心境融為一體,情景交融,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韻味無窮的意境。王驥德《曲律·論用事第二十一》中云:“……用在句中,令人不覺,如禪家所謂撮鹽水中,飲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庇衷疲骸坝玫霉湃顺烧Z恰好,亦是快事;然只許單用一句,要雙句,須別處另尋一句對之。”《西廂記》中對詩詞的化用便是在拒絕因襲的基礎上,達到了“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境界。
《西廂記》并非僅僅具有典雅清麗、極富文采之語,也有本色質(zhì)樸、貼近民間生活之話,民間方言俗語的使用使其生動易懂,幽默詼諧,讓《西廂記》不僅僅是案頭讀本,也是場上之作。
張生在初撞見鶯鶯時唱,“顛不刺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則著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用通俗的白話表現(xiàn)當時張生的反應,“顛不刺”為當時俗語,意為長得可愛風流,前面的曲文確立了他飽讀詩書的才子形象,而在初遇鶯鶯時,他卻將滿腹詩詞拋卻腦后,用最簡單質(zhì)樸的話語來表現(xiàn)鶯鶯在自己眼中的形象,刻畫出了張生作為“傻角”的特點,所謂愛情使人變傻,如此處理更加突出了張生對鶯鶯的似海深情。
再比如鶯鶯在《賴婚》一折中所唱,“佳人自來多命薄,秀才每從來懦。悶殺沒頭鵝,撇下賠錢貨,下場頭那答兒發(fā)付我!”“悶殺”“撇下”“發(fā)付”“沒頭鵝”“賠錢貨”“那答兒”都是民間俗話,具有曉暢親切的特點。此處由鶯鶯之口說來,表現(xiàn)了鶯鶯復雜的心理活動,她一邊埋怨張生的懦弱,一邊對老夫人賴婚的行為表示氣憤,這段話便如竹筒倒豆子般,將感情抒發(fā)得淋漓盡致,讓人感同身受。同樣直抒胸臆、用口語表現(xiàn)內(nèi)心情感的還有,“見安排車兒馬兒,不由不熬熬煎煎的氣!甚心情花兒靨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誰管他衫兒袖兒,濕透了重重疊疊的淚!兀的不悶殺人也么哥,悶殺人也么哥!誰思量書兒信兒,還望他犧犧惶惶的寄?!币贿B串的重疊式詞句與兒話詞傾泄而出,直接抒發(fā)出了自己內(nèi)心深重的不舍與凄惶。
與鶯鶯的直白之語尚帶有相國小姐的端莊色彩不同的是,紅娘的唱詞念白中,本色質(zhì)樸的特點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也更加地典型生動。在面對張生的迂腐酸氣時,紅娘直斥他“苗而不秀”,說他是“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又在面對鄭恒的無恥逼婚中,罵道:“你值一分,他值百十分,螢火焉能比月輪?高低遠近都休論,我拆白道字辨?zhèn)€清濁:君瑞是肖字這壁著個立人,你是寸木馬戶尸巾?!边@里紅娘用白話對鄭恒的無恥與不義做了痛快的嘲諷,但作者并非直接取用過于俚俗露骨的民間詞話,而是對其做了拆字的處理,消減了惡俗又生發(fā)了妙趣,同時也讓紅娘爽朗潑辣又俏皮機智的形象躍然于紙上??梢钥闯?,《西廂記》的本色之語不僅通俗易懂,具有濃烈的民間生活氣息,又符合人物性格與情節(jié)環(huán)境,且能用巧妙的方式化用有些露骨鄙陋的言辭,如此便出現(xiàn)了富有文學性的真實質(zhì)樸之語。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西廂記》語言具有文采與本色兼?zhèn)涞奶攸c,既具有詩一般的典雅意境,又具有下里巴人的自然質(zhì)樸。
二、風格形成的原因
元雜劇分為文采派與本色派兩派。本色派以關漢卿為代表,另外還有石君寶、楊顯之、高文秀、康進之與李文蔚等人,他們的作品語言都立足于民間生活中的口語白話,明白曉暢,自然真切,表現(xiàn)出本色樸素之美。文采派代表有白樸、馬致遠等人,他們身上帶有傳統(tǒng)文人的氣質(zhì),比起關漢卿等人的場上之曲,二人各自的代表作《梧桐雨》和《漢宮秋》更傾向于案頭之作,用筆繁復,意境深邃,具有強烈的詩化意味,同時寄托了自己的感受,抒情性較強,更多地表現(xiàn)了自己對歷史、人生的感悟:《梧桐雨》抒發(fā)亂世中沉痛的人生變幻,《漢宮秋》寫亂世中個體無法主宰命運,只好隨波逐流的哀痛。
《西廂記》也被看作是文采派的代表,但與白樸、馬致遠等人不同的是,他的文采之語真正寫男女之情、典雅之語都是為了人物與故事本身而設,意境的營造也只是為了更好地抒發(fā)張崔二人的必至之情,而并非奪他人之酒,澆自己胸中塊壘。另外,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西廂記》并非全篇充溢著文人之氣與雅麗詞藻,在典型的文采性中也存在著不可忽視的本色之語。深究這種特點形成的原因,大致與文化背景、題材以及作者個人經(jīng)歷有關。
元代總體的審美傾向讓《西廂記》具有本色之語。在元代以前,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注重“溫柔敦厚”“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以文辭典雅、簡古含蓄為美,文學作品要“含不盡之意,見在言外”,而元代則大異其趣。因科舉考試時行時輟,知識分子失去晉升之途,與下層人民聯(lián)系密切,雜劇創(chuàng)作也成了他們安身立命之徑。又因為市民階層的擴大,民眾的接受情況對文學的創(chuàng)作便有所影響。因此,敘事性文學蓬勃發(fā)展,相應地,自然顯暢的審美趣味也就逐漸占據(jù)了主導地位,在語言上主張采用俗語、俚語、襯字、雙聲疊韻等民間白話,來讓民眾看得、聽得真切明白,使得他們能夠感同身受。在這種環(huán)境下孕育出的《西廂記》自然也會受到影響,化用俗語吸取白話的做法再正常不過。
與此同時,《西廂記》之所以未如關漢卿等人一般全用本色之語,而是“鋪敘委婉”,有“深得騷人之趣”之語,故事題材以及作者個人經(jīng)歷的影響起了主導作用。
《西廂記》講述了一個“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的故事,也是典型的“才子佳人”故事模式的濫觴。張君瑞與崔鶯鶯本來就是文學素養(yǎng)豐富的青年男女,描寫的還是風花雪月之事,如果不用富麗典雅之筆便不足以營造“疑是玉人來”的美好意境,也不足以抒發(fā)二人充滿詩意的必至之情。如王驥德在《曲律》中所言,“《西廂》組艷,《琵琶》修質(zhì),其體固然。”《西廂記》之所以具有與《琵琶記》不同的“艷”,主要由于二者的題材不同。
關于《西廂記》的作者,歷來都是一個富有爭議性的問題,現(xiàn)在一般認為全本皆是王實甫所作。他的生卒年以及生平都不詳,通過鐘嗣成的《錄鬼簿》可大致推斷出他是大都人,大致與關漢卿同時。明初賈仲明在《錄鬼簿續(xù)編》中有對他的挽詞:“風月營,密匝匝列旌旗。鶯花寨,明飆飆排劍戟。翠紅鄉(xiāng),雄赳赳施謀智。作詞章,風韻美。[凌波仙]從中可以看出,王實甫浸淫于風月場中,兒女風情一類的戲是他所擅長的,自然他的用筆遣詞便帶有婉媚之風。這個特點從他的散曲作品中也可窺看一二,雖流傳下來的并不多,但成就很高,具有婉麗綿密、旖旎多姿的風格:
自別后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nèi)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
(小令[中呂·十二月過堯民歌]《別情》)
前半部分句句用疊詞,寫景亦是抒情,后半部分又多用連環(huán)句式,寫情又帶景,且都分別構成了極其工整典雅的對偶句,讀來流麗和婉。同時,化用了前人之語,“暮雨紛紛”“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化用了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聲聲慢])和江淹的“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別賦》),這兩處化用極妙,不著痕跡而又入木三分,抒發(fā)了主人公的離別之苦與相思之深。其與《西廂記》中尤其是《哭宴》一折中的離別之語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見王實甫的散曲創(chuàng)作習慣對《西廂記》語言風格的形成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
根據(jù)他的套曲[商調(diào)·集賢賓]《退隱》來看,他做過官,但由于看透了官場上“蜂喧蟻斗,蝶訕鶯羞”之事,便告官退隱:
【梧葉兒】退一步乾坤大,饒一著萬慮休。怕狼虎惡圖謀。遇事休開口,逢人只點頭。見香餌莫吞鉤,高抄起經(jīng)綸大手。
【后庭花】住一間蔽風霜茅草丘,穿一領臥苔莎粗布裘。捏幾首寫懷抱歪詩句,吃幾杯放心胸村醪酒。這瀟灑傲王侯。且喜的身登身登中壽,有微資堪贍赒,有亭園堪縱游。保天和自養(yǎng)修,放形骸任自由。把塵緣一筆勾,再休題名利友。
他昔年“紅塵黃閣”,如今“白發(fā)青衫”“樂桑榆酬詩共酒”,可以推測,王實甫在放官后還應有一段游歷,其問他貼近桑麻百姓,汲取了優(yōu)秀民間文藝的營養(yǎng),完成了《西廂記》。因為做過官,接受過正統(tǒng)的儒家教育,所以他身上具有傳統(tǒng)文人之氣,用筆富有文采、典雅富麗,能信手拾得典故、詩詞來營造深遠的意蘊;而退隱之后與民間生活的接近又讓他接觸到民間本色之語,使《西廂記》的語言還具有直白淺近、自然真實的特點??梢?,《西廂記》的語言之所以不同于當時其他雜劇作品而文采本色兼?zhèn)?,與王實甫自己的生平經(jīng)歷也有很大的關系。
三、對戲曲語言審美的影響
中國古代幾乎沒有真正理論性的文學批評專著,大多數(shù)評論都與創(chuàng)作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針對某部作品來表述自己的審美傾向。換句話說,幾乎沒有具有前瞻性、預見性的審美概說,一般是先有作品的出現(xiàn),才有了相應的審美批評,而后在對作品的批評中,不斷出現(xiàn)對新的審美風格的表述。明時,不管是何種地位階層,都有很多人對《西廂記》加以刻印,為其寫序作校,它之所以能一直具有深遠的影響力,其獨樹一幟的語言發(fā)揮的作用不容小覷。因此,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西廂記》影響了后人對戲曲語言審美風格的看法,而這種影響外在表現(xiàn)為他們對《西廂記》語言的不同評價。
明初賈仲明在《錄鬼簿續(xù)編》中有云:“(王實甫)士林中,等輩伏低。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從中可以看出兩點,一是王實甫很有才華,在當時文壇的地位很高;二是他的《西廂記》在當時已名揚天下,有很大的影響力。再考慮到《西廂記》的語言與主題思想,在當時有很多重版作評的也就不足為奇了。
明代前期,曲學家們主要著眼于《西廂記》語言的文采性,忽視了其中的樸素本色之美,甚至對其進行批判,賈仲明、朱權、王世貞等人是其中的代表。賈仲明說《西廂記》“作詞章,風韻美”,正因為語言美才有“風韻美”,所以實是贊揚了其語言的典雅工麗之美。朱權在《太和正音譜·古今群英樂府格勢》中評,“王實甫之詞如花問美人,鋪敘委婉,深得騷人之趣。極有佳句,若玉環(huán)之出浴華清,綠珠之采蓮洛浦”,極力稱贊《西廂記》語言的婉約典雅,與此同時,他將作為本色代表的關漢卿之曲視為“瓊宴醉客”,將其歸為“可上可下之才”,對關的作品進行了貶低??梢钥闯?,朱權實際上忽視了本色的直白曉暢之美。王世貞贊美《西廂記》中駢儷之語,有“駢儷中景語”“駢儷中情語”“駢儷中諢語”“單語中佳語”之說,并稱正因這些駢儷工整之語的存在,才能使“他傳奇不能及”,才能使《西廂記》成為北曲壓卷之作。粲薖碩人在《刻西廂定本凡例》中稱他所刻之本“求其義通而詞雅”,認為原本的民間俗語白話“詞陋味短,且待穢俗之氣”,并“易以新卓之詞,整雅之調(diào)”,完全否定了自然質(zhì)樸之美以及它在整個《西廂記》語言系統(tǒng)中所發(fā)揮的作用。總之,他們都認為《西廂記》的語言美在文采,美在詞藻繁復,美在工整典雅,體現(xiàn)出了他們對于戲曲語言相似的審美趣味,即以詩歌之眼觀曲,強調(diào)詩意,這也是整個明代的普遍傾向。
《西廂記》的語言固然“研煉艷冶”,但正如吳梅在《散論·元劇略說》里所提到的,“實甫的《西廂記》,雖有詞藻,然而通體本色的居多,如……全部里面,卻是非常的多,一時也引證不了”。因此,朱權等人只強調(diào)詞藻華麗之美的論說到了明代后期逐漸被否定,而對本色美的肯定則逐漸浮起,如徐復祚、王驥德、凌蒙初等人,指出《西廂記》的語言不僅典雅工整,還兼?zhèn)浔旧?。徐復祚認為,王世貞對《西廂記》語言的評價不夠準確,說他“直取其華艷耳,神髓不在是也”,認為它的神魂在于“字字當行,言言本色”,而并非王世貞所言之“駢儷”,肯定并且強調(diào)了本色之語的重要性。徐復祚在《曲論》中更有言稱“《香囊》以詩語作曲,……麗語藻句,刺眼奪魄。然愈藻麗,愈遠本色”,批判了以詩眼作曲論曲的態(tài)度,直接說藻麗詞句不如“本色”。王驥德則將文采與本色之美并重,他認為典雅華麗美與樸素自然美的協(xié)調(diào)是戲曲語言美的最高境界,他一邊肯定《西廂記》的確乃“花問美人”,具有“雅而艷”的特點,另一方面強調(diào)“《西廂》諸曲,其妙處正不易摘”,“《西廂》之妙,以神為韻”,認為其語言不僅僅“粉飾婉媚”,還是“(實甫)斟酌才情,緣飾藻艷,極其致于淺深濃淡之間”之作,換句話說,王驥德認為《西廂記》的語言達到了文采與本色的統(tǒng)一。其后凌蒙初明確由戲曲之眼出發(fā),說“曲中勝場”并不在于駢儷“俊語”,認為“數(shù)語止似佳詞,曲中勝場不在此,前后曲自有勁敵”,質(zhì)疑了王世貞過分強調(diào)“駢儷”的說法,認為光是有華麗的文采并不能使《西廂記》成為北曲壓卷之作,實際上是表明了自己的審美傾向,肯定了本色文采兼?zhèn)涞恼Z言風格。此后明末清初的李漁、黃圖泌、焦循等人也將這種美學風格作了闡釋,這種雅俗共賞的審美傾向便得到了曲學家更深更普遍的認同。
通過以上曲家對《西廂記》的語言所作的評論,大致可以看出明代語言審美特點的嬗變,其中并不僅僅有個體差異性,還有縱向的時間差異性。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時間上的嬗變并非徹底的更替,而只是就當時的主要審美傾向而言。換句話說,明代前期并不是沒有對本色風格的欣賞,后期乃至清朝也不是沒有專贊文采華麗的評論家,只不過他們在當時的影響力不夠廣泛。而在這種將文采本色相統(tǒng)一視作戲曲風格最高境界的理論所形成與被廣泛接受的過程中,《西廂記》作為第一部二者兼?zhèn)涞膽蚯髌?,在其中發(fā)揮了不可忽視的典范作用。換句話說,在明清時,對文采與本色兼?zhèn)涮攸c的闡發(fā),直接根源于對《西廂記》的批評。
文采與本色之爭在中國古代戲曲史上的地位舉足輕重,從元代開始,到明代的玉茗堂與吳江派之爭,再到清朝的花雅之爭,本色與文采之間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而在不斷的斗爭中,二者都吸取了對方優(yōu)勢,完善了自身,促進了許多如《西廂記》般二者兼?zhèn)涞膬?yōu)秀作品的問世,并確立了雅俗、深淺、濃淡兼顧融通的戲曲語言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