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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黃魏紫,采擷幾許
——評鄭慧如《臺灣現(xiàn)代詩史》

2020-04-18 13:44陳仲義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20年5期
關鍵詞:詩史詩人文本

陳仲義

楊宗翰很早就挖苦過臺灣現(xiàn)代詩壇患有“詩史不孕癥”,這一揶揄還真夠殘酷,卻也披露一個不爭的事實:近三十年來,我們聽到的凈是些胎息微弱或難產的消息。幸有大陸古繼堂古遠清二老,古道熱腸,鼎力相助。①其間也有臺灣自己的大咖奮力“接生”。②“兩古”代庖多遭責備,可“破冰”之功不便簡單抹殺。其難在于,既想“保本”國家話語,復望突破茫茫海霧,牽扯之面可想而知,有些“看走眼”在所難免。③而作為“第三者”的張教授,本治文論,卻以“局外人”身份插足,在在是難為了他,但敢蹚“渾水”的擔當,尤為可嘉。④幾家努力,“詩史不孕癥”畢竟得到破解,雖認可度還不是太高,堆積的問題也不少。時間很快來到“百年之際”,資料積累、對象淘洗,基本盤面愈加清晰明朗,一個較佳的撰寫節(jié)點,終于浮出水面。

回顧1990年代林燿德,當屬史筆人選。可惜天妒英才,林燿德只留下 “不連續(xù)史觀”“非進化論”“多元并舉”的宏偉思路。那么仙人逝后,誰是被召喚的來者呢? 2004年,楊宗翰與孟樊聯(lián)袂登場?!杜_灣新詩史:一個未完成的計劃》《臺灣新詩史:書寫的構圖》《臺灣現(xiàn)代史詩:批判的閱讀》,作為前戲重錘,大有一番對臺灣現(xiàn)代詩的知識體系、邏輯框架及敘述模式進行翻建的架勢。然轉眼十幾年過去了,犖犖大著似在密云不雨中,可以想見,其間的曲折、坎坷與難度之大。

作為臺灣學人,鄭教授無須像大陸卷入繁多的“主流話語”“民間意識”“文藝路線” “文化大革命”“潛在寫作”“主旋律”等一大堆意識形態(tài)負荷,似也不太顧及臺灣內部自身的多角度反思,糾纏于后殖民史觀、本土主義、現(xiàn)代性、地方族群,或福柯化路徑,從而在相對單純相對規(guī)整的清明語境里,避開“重寫”與“正名”的折騰,直接面對文本“強攻”。但是,時間、文本、距離、眾說的多重壓力,加上篇幅有限,往往叫撰寫者苦不堪言。龐雜的詩歌史撰寫,除主打的綜合類型外,允許各有側重的入徑。有側重社會、地域、派系、社團的,有側重思想、機制、問題、專題的,還有側重比較、鑒賞、細節(jié)的……不一而足,從而構成互補互證的開放格局。歸攏多種路徑寫法,基本有兩種,一種以鉤沉、爬梳為己任、靠文獻史料說話的“基建式”詩史,屬于相對客觀的中立呈現(xiàn);一種是甄別、闡述、評斷為主的“鉆層”式史論,帶有較重的主觀性傾向。鄭慧如顯然在兩者結合中倚重后者,其框架、體例,結構依此而行布局。以拍攝河流為喻,她是把打撈外部世界的工作,壓縮、推遠到對岸的分區(qū)時段中,而讓晾曬在此岸的詩人文本聚焦為特寫的風景。剔除觀念先導,防范進化論作祟,在窮盡文本閱讀的基架上,專注內形式要素。舉凡立足點、通光量、推拉搖移、剪裁定格,皆循初心,自取門徑。精調“光圈”,鉤拉“景深”,爬羅剔抉,大含細入,主要有三。

“主軸架構”。此前詩史,一般是內外兼修,雙管齊下。鄭氏深知,典律化才是詩史的終極目標,詩史當以詩人、文本為主軸。據(jù)此她拋開過往的主義、流派擔綱,詩社詩體的“眾聲喧嘩”,重新調整主次、輕重;用典律化結構置換詩的“文化實踐”,即以最重要的、焦點的、主要的、學院的、其他的——若干級差的詩人“檔次”——入主詩的系譜學。既然詩史的主鏈條是以具有“范式”意義的詩人與文本鍛接而成,故在“顛倒”的層面上反過來也可以成立:詩史上大大小小的詩事都宜“退居幕后”,圍繞、咐麗于詩人文本,從事“服務性工作”。這樣一來,抓住主要詩人及代表作,提綱挈領,可達事半功倍。其最大好處是主角突出、標的集中;文本彰顯、指陳剴切。不過,時代語境與事主雙方相對隔開,多少得承擔與諸多詩事“疏離”或融合度不夠的風險。風險之外的改變是非常顯著的:走出流水賬鋪排,淡出思潮、主義的權重,削減運動、板塊、刊物分量,鄭慧如告別教科書的“平均值”,扼亢拊背,讓現(xiàn)代詩人與文本的高峰、高原、高地各就各位,相互挺拔又相互映襯。有關詩壇的流變、論爭、議題,多數(shù)刪煩撮概,壓縮到最低限度,以便騰出更多篇幅主攻津要。

在這樣前提條件下,鄭著信心滿滿指向詩史終極——詩人文本的評析與定位。在細讀、比較基礎上,結合相對共識與個人史識介入下給出了百人名單(開列陣容,分階排行)。如同經由俱樂部長期考察、球迷公投,主教練拍板,由泰斗級詩人洛夫領銜,或聯(lián)手余光中、羅門、楊牧、簡政珍、陳義芝等一干主力,組成“明星隊”,保證充分登場亮相時間,推出強勢“中軸線”,一部詩歌史大抵可立住陣腳。

史料是陣腳的基礎,但倚重詩人文本主軸,不等于輕慢史料。經女史巧手編織,塵封的檔案,多了幾分生機。如對超現(xiàn)實的梳理,是在充分的時間鏈條(1950—1960年)展開中,對應十個環(huán)節(jié),分別從最初黃用的“可望不可即”、商禽的自我否定,到余光中精妙的比喻“文化沙漠中多刺的仙人掌”,再到洛夫似幻似真的實踐,及至最后陳芳明小結,言簡意賅、脈絡清晰而令人信服。還有,在掌握、研究日據(jù)時代大量資料,兼顧其他研究成果,借此堅持1920—1949年三十年無須分期,主要理據(jù)是:無中文白話詩集、無專業(yè)詩人、無大量詩作者、無成長培養(yǎng)條件、無推進動力,從而推翻長期的固化流行觀點。類似這樣的一席之說,皆源自旁搜遠紹,包括全書一千四百多個注釋基本功,是值得信賴的。

從目迷五色的余光中資料中,鄭著拎出兩個關鍵詞,一個是見慣不怪的代詞“自”,一個是用濫了的母題原型“家”。前者見出自持、自重、自強、自在、自期,從而自塑強大的自我,所以余詩大體意旨明確,音調朗朗。后者裝進了才氣豪氣脾氣、童心、痛與暖,才有祭酒的雅俗共賞與芬芳。從小處鑿開豁口的做法,一直是鄭氏的拿手好戲。

不依不饒的辨析,也是鄭著梳理史料的利器。對于公論中的“詩僧”,她堅持:佛禪的精神是空、無,而周夢蝶是情愛、我執(zhí);佛禪講超脫、出離,周夢蝶講忍情、投入;佛禪以無言言旨歸,周夢蝶經常言無不盡。所以,她勸人們重新省思此前的定見,把公道還給“詩僧”(第218頁)。這自是一家之言,但其錙銖必較的挑剔與較真,實屬難得。

即便共識度較高的前行代向明,評述只有一千來字,且向明的詩風一貫朗健練達,無須什么旁征博引,但鄭著仍腳踏實地,整整采擷10筆評論資料,一絲不茍加固了一個透明詩人的愈加透明。對中生代代詩人,同樣力求擘肌分理,精準到位。像陳克華,以撩撥的性意象感應現(xiàn)實、以厭離的思維挑戰(zhàn)禁忌、以詰問的內核凸顯生命,給予相當結實的鉚定(第580—582頁)。同時對“漏網”詩人、笠詩社的江自得;“失蹤”多年、“無黨籍”的蘇白宇(白雨)也給予追補。

對隔代新人,更不畏時間高懸而披沙剖璞。評鑒凌性杰:洞明事物而不撩撥黑暗,不挑逗丑惡,也不刻意宣揚美善,卻仍然讓人感覺作者的清明(第684頁);研判鯨向海:文字掌控彈性而靈巧,勾勒出肉欲赤裸而純凈,緬懷青春的筆觸帶著光輝;帶著撕開傷口般的隱秘與羞澀;療愈性、平衡感是他詩作兩大特質(第688—690頁)。

誰說當代詩歌史應該緩寫?固然未經充分沉淀的詩人文本、易出現(xiàn)高抬或貶抑的誤判,眾說紛紜常產生前后“夾擊”的困擾,對象過于近前、無法充分展開也容易造成“短視”,但是,等待穩(wěn)定的未來——永遠是一條泥沙俱下的進行時大河,要等到猴年馬月?我們總不能坐等一切塵埃落定,想清楚了再去做研究。這是一個沒有完結,不斷思考不斷探索又不斷質疑的過程(錢理群)。適時清理當下,有助于止住拖沓與遺忘,加大積累,何樂不為?關鍵還在于撰寫者的細究能力與洞察能力是否卓異,避開短命的“過渡本”,不是沒有可能。

“強力敘述”。檢驗詩史的試金石是史家眼力:比如境界視域的高屋建瓴,思想圖式的獨到開掘,現(xiàn)象問題的深入闡發(fā),脈絡理路的洞幽燭微,經典文本的出色解讀,重要詩人的精準定位……⑤史家眼力對詩人文本的洞穿,是直覺、理據(jù)、智慧的綜合產物?;驑O具個人鋒芒的“刺點”,或允執(zhí)厥中的甄別,或力排眾議的空谷足音,無不扛著“蓋棺論定”的千鈞之頂。史家眼力有兩種。一種偏向“中立價值”,居多;一種維護“個人執(zhí)念”,少見。所謂強力敘述,是充分施展個人話語權重,以鮮明的史識、視野、方法,直取對象。不瞻前顧后、不“溫吞水”、不照顧平衡,帶有較強個人化的獨具只眼。

對于置頂詩人洛夫,她給出破天荒的容量,二萬多字十項點贊:包括“語言魔術師”“剛正、端直、駿爽”的風骨,特別能“管理風暴”的意象格局等,力避拾人牙慧。對于簡政珍的意象思維,如數(shù)家珍:擅長抓取瞬間人生場景與內心調變;再三品味,是意象之間同異縫隙,以及縫隙里的留白、透明與可能性。對于楊牧格調的變遷,心領靈犀:從《水之湄》的輕緩掙扎、《花季》如染暗墨的凝慮,《燈船》的語言實驗到《非渡集》的浮光掠影,楊牧完成了詩風的轉型——沒有長期潛心追蹤,何來扼要斷語?白靈的影響脈息,也仿佛指掌可取:《及時雨》的片段,頗有當年羅青的手眼;《1984》的節(jié)奏來自痖弦的《印度》身影;《雙子星》的敘述、語氣和題材與余光中《雙人床》隱隱呼應;《黑洞》《大黃河》放大的聲勢,有羅門的習性(第530頁)——直懷疑鄭姓悟空早派遣納米機器人鉆入白靈的腸胃里了。

強力敘述最體現(xiàn)在張健不受待見的“辯護書”上:張健2500首詩作為當代詩人之冠,尤以短詩慧見敏捷擅勝,在未被“抬轎”的孤寂中默默耕耘,“無論質或量皆極可觀”。其創(chuàng)作的狂狷精神(童心未泯的傻帽、未向潮流就范的骨氣、不被規(guī)訓的大膽尖新),委實是靠近“焦點”詩人的最佳人選(第297—305頁)。讀了這段 “翻案文告”,讓我們對張健刮目相看,相信隨著時間推移,詩壇碑林還會因此俠義孤膽而平添一座浮雕呢。

而對詩壇大咖,則冒天下之大不韙,不因葉維廉的宏富詩學而放松作品要求:“千禧之后的葉維廉,實質問題是破碎的句子以及三彎四拐卻總到不了目的地的敘述模式。而這類詩作,早在一九七○年代,已逐漸成為葉維廉詩的常態(tài)?!薄叭~維廉的詩仍顯然缺乏情感色澤與魅力,不像其學術成就受到青睞。”(第278頁)幾乎沒有回旋商榷余地,但相信此番的擊打不帶任何個人恩怨,完全出自藝術的直覺與良知,也因此推翻了此前某些定論。還有直面方群:“方群已出版6本詩集如同曠野,未營造出創(chuàng)作層次或高峰。”(第660頁)推心置腹,方群兄會不會驚出一身冷汗,搔頭反思“平行”的歲月?再有直面孟樊:“孟樊的6本詩集,最大的特質是馴化。孟樊的每一本詩集,不論行文的語氣、使用的語詞,調性、結構等等,經常給人似曾相似之感?!保ǖ?50頁)孟樊兄接到冷酷的判決后,何當重啟今后生路?不過讓人費解的是,肯定孟樊《臺灣中生代詩人論》,卻對其另外兩部重要著述《當代臺灣新詩理論》(1996)、《臺灣后現(xiàn)代詩的理論與實際》(2004),幾乎不予正面置喙,是不良斜視或有苦難言?看來,搦春秋之毫管,是需何等底氣、學養(yǎng),以及寫作倫理的長期支撐,否則容易陷入瞻前顧后,避重就輕,隔靴搔癢。

強力敘述與“中立”敘述是兩種互補方式,很難分出軒輊。中立敘述避開過多評騭,客觀冷靜,懷抱“理解之同情”,力戒“一棍子插到底”,葆有足夠大的彈性空間,以便受眾與時間有機會共同“填充”,但欠缺鋒利穿透,不能不說是個遺憾;強力敘述匪顧眾議,“認準死理”,力排疑慮,追求明斷,但有時劍走偏鋒,也得償付單邊化的代價。

強力敘述貫穿鄭著全程的文本領悟,窮追不舍的細讀尤為突出。細讀是鄭慧如的長項:透過大量的細讀打底,掌握創(chuàng)作歷程的生成起滅,交錯與貫串史觀,留意各種風格形塑的背景,發(fā)掘可靠而未被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凸顯文本性與詩性。⑥憑借細讀,她身輕如燕,穿堂入戶。辨識非馬的意念與意象的微妙關系,用蜻蜓復眼:“非馬捕捉的意念只是假托一種情景來挑撥一點,而且點到為止。意念的比重經常高于意象,使得象為副而意為主,象為虛而意反而為主?!保ǖ?86頁)倘若沒有對現(xiàn)代詩的腠理了如指掌,庖丁之手無法達到如此精度。即使對剛出道不久的林婉瑜,也在眾人熟視無睹的地方揪出四個“即使”下菜(即使不乏重復、即使未必內容、即使靈光一閃、即使以情為名),鄭氏的針黹法,于此可見一二。

“語體風格”。細讀催長鄭氏鮮明的語體風格。兩者互為激發(fā),相映成趣。那是一種縫紉機的針腳,不是宏大敘述的飛沙走石,銅琶鐵板,而是邊邊角角都不放過的密不透風。深信鄭慧如寫過詩,深諳其中曲徑隱幽,方體味語詞的冒險、“靈魂的顛簸”。只有超強感受穎悟,才會移除人云亦云;只有堅持自我見地,才不會依樣葫蘆,隨行就市。甚或在權威、前輩面前,絲毫不露怯意,落落大方,丁一卯二。

評洛夫演變:早期是擅長爆破,煙濃味嗆;1980年代以后冷鍋冷油、清蒸水煮;晚年云淡風輕,落葉紛飛——寥寥數(shù)語,化高頭講章為理解與想象的形象直觀。評余光中氣脈:“以清澈的語音帶動延伸的語意,以音樂性強大的敘事方式補足意象缺口,貼心而靨耳?!保ǖ?72頁)——精致提純的句群嵌入陌生化雋詞,精湛而飽滿。評李進文特點:李進文的輕,是自在、輕快、分享、明亮,是在看透網路朝生暮死的文字后,對大分子創(chuàng)作群的認知,是明白在啾啾亂鳴擾人清夢又無可逃遁的網路脈搏中,自己的走向與意義(第478頁)——也并非全然華彩,在該出手時不忘剪鋤。唐捐:“思緒如雜草,文字則騫澀用力”,“披盔戴甲,拉雜摧燒,不計毀譽而展現(xiàn)渣滓的光怪陸離”(第608頁)——批評的“丹蔻長指”,一下子掐住人家的人中,好不生疼。涉及楊佳嫻的人格特質:熱切明麗、火眼金睛、野心奔放、臨淵走索、鋒利耽美(第696頁)—— 轉而采用四字格的傳輸帶,涂點縱情恣意的潤滑。

至此,清除了謹小慎微的泛論,維護“博采眾評”后的畫龍點睛。棱角分明,意氣駿爽。鄭氏在現(xiàn)代詩史的深溪峽谷、梨花樅樹,嗅集蜜源,上下翩躚,均留下“巧密于精思”(顧愷之)的軌跡。帶著固執(zhí)的“刻薄”,也影隨毗鄰的“偏見”。

羅蘭·巴特認定歷史的敘述具有“不斷被想象與修辭的性質”——他道出了一個“絕對真理”。純客觀是不可能的,在貌似公識、公允的“排序”中,總要被隱匿的暗器悄悄修理。而“詩史的構成絕無律法可循,律法無非是史家對史實的詮釋”,所以詩史家的詮釋便成了一種“具有霸權性格的典律”。⑦誠然,強力敘述不免帶有霸權色彩,有優(yōu)勢也有缺陷,同理,“中立”敘述也有它的軟肋與優(yōu)點。每種敘述模式都有存在理由,在反復告誡尊重撰寫者意志與方法的前提下,在下仍好為人師,罔顧蛙醯之見,聊作參考。

開宗明義,作者確立兩個入選“基準”,一為“百行以上長詩”,二為“反散文化”。竊以為,前者作為體裁類型、后者作為文本內質,似乎在維度的統(tǒng)一性上有點摩擦。在筆者看來,詩歌史當以整體的“范式”意義為根本基準。范式意義意味著在百年詩史演化中,誰在詩風、詩派、詩體的“進化”中領銜——提供可資推進的文本 ——從思維、詩想、想象方式到意象、語詞,及至格式、排列的發(fā)見與刷新,誰就獨占鰲頭,排名靠前。哪怕只開掘一種原型、命名,提供一種語調、節(jié)奏——的發(fā)見與刷新,均值得大書特書。事實上,作者主張的兩個基準,基本上還是在“范式”意義的框架底下進行的。故作為“低”一個階位的基準,實在應該讓位給更高意義的“范式”,讓它“一覽眾山小”地處理問題。畢竟“范式”意義超出“散文化”與“百行”范圍,也更有能耐對付棘手的后現(xiàn)代。

長達2.3萬字的洛夫專章(占全書二十分之一),堪稱極為精彩的詩人專論。然而,詩歌史的主要職責不在極盡細讀,而重在整體鑒識、綜合評斷。固然洛夫作為臺灣頭把交椅給予最惠待遇天公地道,但過猶不及則有失體例規(guī)范。畢竟,詩人專論與詩歌史的詩人論還是有所區(qū)別的,如何在大局上忍痛割舍,做出上佳平衡才是最好?相反,在處理“后現(xiàn)代”這一重大風潮時反顯吝嗇。按理,“后現(xiàn)代書寫”空間大有用武之地,憑鄭氏的膂力,有能耐應付裕如,不知為何一晃而過?讓這一日益膨脹,且具相當可觀的詮釋天地,閉關縮水?

由于立場、趣味各異,人們對于入史的百人名單亦會各持己見。拿我來說,肯定會把“漏網”的管管、碧果全給補上。前者的老頑童、惡作劇和醉拳術十分罕見,后者把超現(xiàn)實的短裙穿成“抽屜”,放飛瓶子與犀牛(有別于“穿褲子的云”),剔除了委實不該;另外,筆者也想把周夢蝶升等到重要詩人檔次,因為心靈的撕裂與掙扎用禪形式來做“掩護”,幾乎獨此一家,別無他店……此外,對夏宇這頭后現(xiàn)代的八腳章魚,在“腹語術”與“粉紅色噪音”之間推濤作浪,也需排難解頤;入選第二次“臺灣十大詩人”的異數(shù)自有相當分量,卻只花一千余字篇幅,恐怕是帶著偏見。

轉而思忖:撰寫者一定不折不扣堅持她的立場、理念、尺度與體例,說服感化她決不可能;迄今為止,也沒有讀過她公開發(fā)表過的史觀。但相信在許多方面筆者與她有不少共識,但差異顯然存在,最主要的應該是對后現(xiàn)代的取舍。她恪守的是古典、浪漫兼雜現(xiàn)代的“思無邪”,所以會把“正聲雅韻”的防線扎住在詩與非詩的邊緣,筑以意象基石,一旦“動亂”必“格殺勿論”。譬如對陳黎者,她厲聲喝道:“陳黎有許多膚淺的形式游戲,詩質單薄,卻被票選為十大詩人;這是臺灣現(xiàn)代詩壇極大的諷刺。”(第558頁)其實總體上看,除去某些過度符號化,陳黎雜糅多變,還是值得肯定的。質之,“不入法眼”的偏斜,蓋因作者厚植古典情懷,不屑全球化袪魅之潮而固守底基所致。相比之下,筆者對后現(xiàn)代的理解則寬容多了,歷來側重“深度模式”也接受“平面”奇葩,所以才會出現(xiàn)上述歧見。想想,也是正常,再想想許 《彥周詩話》所云:“人之于詩,嗜好去取,未始同也,強人使同己則不可,以己所見以俟后之人?!雹嗨鞆蜌w于坦然。

本質上說,這是臺灣百年新詩的一個排行榜,帶著鄭氏印戳的排行榜,那么,對非重點的其他優(yōu)秀詩人如何做出恰切安頓呢?因篇幅管制,僅靠數(shù)百個字,難逃蜻蜓點水、捉襟見肘的尷尬,怎樣在緊縮容器中,一以當,仍有一諾千金的提升空間呢?新近,大陸胡亮出版《窺豹錄》,同樣精選當代99人大名單,每人亦千字規(guī)模,反復淬火錘煉,力透紙背,大有寸鐵“殺人”之效,當可參鑒。⑨是的,每個研究者都有權發(fā)布自己的排行榜,言之鑿鑿,有理有據(jù),但最終只有經受時間與公眾的淘洗,才能清楚誰的“金色權杖”擁有更多的含金量。

鑒于鄭教授出色的文本內視力,2015年“教育部名欄”授予她“第二屆現(xiàn)當代詩學研究獎”,其內功,早就貫穿在此前兩部專書中,《身體詩論》(2004)以身體為生命詩學的楔子,試圖攻占“專題史”某一制高點,初征伊始實為“論”“史”結合打點前站;《臺灣當代詩的詩藝展示》(2010),圍繞17位詩人論,在音樂、游戲、倫理、自我、表演性格諸方面,繼續(xù)砥礪,也是為著不久后的歷史化進路夯實步點。

詩的多變繁復與史的濃縮簡約是棘手的兩難。對象的事實、文本的深度與撰寫者的立場、理念一直處于無盡的博弈,洞見與盲視始終互為表里。為此,寫作所需要的便不只是“求真”的崇高表達,還要有“求新”的務實考量。⑩筆者心目中理想化的文學史、詩歌史,因應維護公允的框架,排除諸多運動風潮帶來的搖晃變數(shù);心中明亮著穩(wěn)定的評價尺度,化解眾多矛盾與抵牾;堅定地以詩人文本為軸心,響應較高的價值刻度與美學公識度,面向典律化的圭臬推波助瀾,在百舸爭流的航渡上,避開本質主義和獨斷主義的旋渦,為后繼者開啟道路??傊?,將歷史化的敏識目力(歷史化過程之理解、同情)與歷史感的“游標”(歷史化過程的當代價值變動)交互為平衡的辯證,讓詩性、詩質、詩感、詩美的大纛高揚于詩史的峰巔,不斷滋養(yǎng)與豐富當代與未來的心靈。

葉燮在《原詩·內篇》曰:“大凡人無才,則心思不出;無膽,則筆墨畏縮;無識,則不能取舍;無力,則不能自成一家?!?鄭教授力排陳語平調,直言骨鯁,已然落成臺灣詩學界一個“矯矯不群”(司空圖)的重鎮(zhèn);規(guī)模體量、精研細度,均刷新了此前同類著述(含文學史稱著的詩歌部分),為臺灣現(xiàn)代詩的典律化交出了有效答案。典律化的形成過程,詩評、詩史起了重要作用。前者通過具體闡釋,后者通過估衡鑒定,無論作為文論或教科書,將大大影響社會與受眾的看法,一俟為主流文化所認可,有望匯入整個詩學傳統(tǒng),成為其中一部分,所以為歷來詩人與理想讀者所看重。相信此份不世之功,經得起時間的檢驗。其中,主軸架構之所以值得推舉,是因為以詩人文本為制導的撰寫路徑,最接近詩歌史的磁場與功能;強力敘述作為重要路徑之一,是在窮盡“眾說”基礎上突出個人“另見”,乃具穿透性的春秋之筆;鮮亮的語體風格,從形制化的中規(guī)中矩的文堆里,脫逸出秀骨錦章,尤為難得。

源自史料、視域、趣味與風格、方法的詩歌史各種各樣。各種各樣的詩歌史,都希望自己最后能開成頒發(fā)鉆石證書的旗艦店,而人們總是在尋求最值得信賴的那一家,同時期待新的開張。有人會落選,有人會逢生,一如選本的起伏,會有“漲退”甚或“洄流”。但在正常生態(tài)下,詩歌史依靠史家與眾人,齊心勠力,總會步步逼近理想化的典律。時間的滾動與磨蝕,無法指望一部詩歌史一言九鼎、一錘定音,相互補充、印證、質詢,才是通往不斷圓滿完善的途徑。因而,我們有充分理由翹望——下一部“姚黃魏紫”。

注釋:

① “兩古”專著見古繼堂《臺灣新詩發(fā)展史》,(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9年版;古遠清《臺灣當代新詩史》,(臺北)文津出版社2008年版。另獨立成為專書的還有章亞昕《二十世紀臺灣詩歌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② 張雙英:《二十世紀臺灣新詩史》,(臺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06年版。

③④ 古遠清:《“詩史不孕癥”終于有了治愈的希望——評臺灣張雙英的〈二十世紀臺灣新詩史〉》,《詩探索》2016年第3輯。

⑤ 陳仲義:《撰寫新詩史的“多難”問題——兼及撰寫中的“個人眼光”》,《江漢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

⑥ 鄭慧如:《當代漢語詩歌批評中的框架論述》,《江漢學術》2018年第5期。

⑦ 丁威仁:《臺灣詩歌狀況評論:詩史·詩社·詩潮·新世代》,《詩歌月刊》2005 年第7期。

⑧ (宋)許 :《彥周詩話》,何文煥編《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78頁。

⑨ 參見胡亮《窺豹錄——當代詩的九十九張面孔》,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

⑩ 湯擁華:《通向“后歷史時期”的文學史寫作》,《漢語言文學研究》2018年第2期。

? 葉燮等:《原詩·一瓢詩話·說詩睟語》,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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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的好詩人
詩人貓
杜詩“詩史”說檢討
文本之中·文本之外·文本之上——童話故事《坐井觀天》的教學隱喻
詩人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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