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丹華
遲子建的社會生活小說《候鳥的勇敢》,能夠滋養(yǎng)女性的性情,提升女性的生存境界。她于1986年創(chuàng)作的社會生活小說《北極村童話》亦如此。
所謂生存境界,是一個人活的藝術(shù)。在文學視域下,關(guān)注人的生存境界就在于關(guān)注人心和人性。遲子建的作品文筆細膩,蘊涵著陽剛與英氣,這樣的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路子會比一般女性作家更寬廣,更深厚,這一點可以從她登上文壇的第一部作品中篇小說《北極村童話》中看出端倪。
中篇小說《北極村童話》處處都有著遲子建本人真情與天性的流露。小說中的“我”,是一個英氣勃發(fā)、神采飛揚的七八歲的女孩子?!拔摇钡娜崦呐c堅毅迸發(fā)出旺盛的生命力,這是《北極村童話》吸引讀者閱讀的精彩之處。體現(xiàn)了一個女孩在七八歲柳芽般年齡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我”“一手攥著石子,一手揮舞著柳條棍”來到姥姥家的北極村,如魚得水。離開了約束自己的父母和喧囂的大城市,“我”在北極村可以盡情地釋放自己的天性,滿足自己獨特的好奇心,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滋養(yǎng)著“我”富有想象力的靈魂?!疤焐暇Y滿了云,雪白雪白的。它們有的像兔子蜷在那睡覺,有的像貓在捕捉老鼠,還有的像狗、像魚。它們自由自在地游著、飄著。天真大!它能容得下那么多的云。云多好啊,它可以睡覺,可以奔跑,可以俯身看到樹木花鳥,可以仰頭望見星星月亮。對了,聽爸爸說,云還可以化作雨、變成雪呢!”①這些充滿童真童趣的畫面,是“我”的一種“零度生存境界”。
2018年2月,遲子建在《收獲》上發(fā)表了中篇小說《候鳥的勇敢》。小說中歷經(jīng)滄桑的中青年女性慧雪、德秀、云果、張闊、羅玫的多種生存境界,與《北極村童話》中“七八歲柳芽般年齡”的女孩“我”的“零度生存境界”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也是作家從風華正茂到人到中年的時光寫照。本文將著重分析《候鳥的勇敢》中五位女性慧雪、德秀、云果、張闊、羅玫的多種生存境界。
《候鳥的勇敢》中五位當代城鄉(xiāng)間女性人物(慧雪、德秀、云果、張闊、羅玫)的文學形象,濃縮了當代城鄉(xiāng)間女性多種生存境界的特點。她們在金甕河候鳥自然管護站和瓦城這兩個對立空間,與各色男人在情感、貿(mào)易以及隱秘的官場發(fā)生交集,推動故事情節(jié)曲折發(fā)展。小說中她們的故事情節(jié)圍繞著兩條線索交錯地展開,一條線索在森林,即金甕河候鳥自然管護站,咫尺山水之間看似安靜,卻涌動著慧雪、德秀、云果的生命激情。本應與世隔絕的松雪庵的修行尼姑德秀和云果,與隔河相望的候鳥管護站的男人張黑臉和石炳德陷入了深深的情感糾葛中。另一條線索在城市,即瓦城。由張黑臉和張闊父女倆將讀者帶入瓦城生活流的語境里,這里有餃子店,有糧食鋪,簡陋卻帶著濃濃的世俗人間煙火……而處于候鳥自然管護站權(quán)力中心的羅玫,從沒正面出現(xiàn)在瓦城的生活流中,卻無時無刻不在幕后影響著瓦城人的生活,成為小說中重要的隱形人物。
人不同于動物的是人有生活的目的性和理想性,這使得人有可能揚棄生物本能的沖動,在生存和生活的基礎上追求更高層次的意義與價值。對于人來說,未經(jīng)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馮友蘭說:“人生是有意義的,但人生的意義常因個人的見解不同,而各有差異。一件事物的意義,各人所說可以不同,其所說的不同,乃因各人對此事的了解不同,人對于宇宙人生的了解程度可有不同,因此宇宙人生對于人的意義亦有不同。宇宙人生對于人所有的某種不同的意義,即構(gòu)成所有人所有的某種境界?!瘪T友蘭把人生中的境界分為四種:“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雹谙鄬Χ?,盧梭則把人生劃分為生存、生活、生命三種境界,則更容易理解。在《候鳥的勇敢》中,德秀、云果、張闊和羅玫隨著生存環(huán)境和自身境遇的流變,穿行在人間的煙火里。德秀希望重新構(gòu)建自我,云果在迷失中尋找自我,張闊找到了自我,羅玫失去了自我,慧雪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
作者采用一明一暗兩條線索,通過二元對立的敘事方式,明寫德秀,暗寫云果,探究德秀和云果這兩位松雪庵的師父陷入生活困境的深層原因——她們倆都是為了逃避現(xiàn)實生活而遁入松雪庵的。瓦城的張闊和羅玫,一個處于生活底層,精明潑辣;一個處于權(quán)力的中心,頗有城府,作者同樣采用一明一暗兩條線索,以二元對立的敘事方式,描摹她們在各自的生活場域的境遇。她們“無論是善良的還是作惡的,無論是貧窮的還是富有的,無論是衙門里人還是廟宇中人,多處于精神迷途之中”③。這種二元對立的敘事方式,為塑造人物提供了對比的可能性,使得人物辨識度提高了,喚起讀者閱讀的情趣,但同時也會導致讀者陷入局限性的思維困境。而小說中慧雪這個人物的出現(xiàn)及其講經(jīng)說法,打破了這一局限性的思維困境,作者宕開一筆,在敘寫德秀、云果、張闊和羅玫的生存困境的同時,峰回路轉(zhuǎn),把在精神氣質(zhì)上富足的慧雪的“物我不分、萬物有靈”的生存境界的光輝,作為照耀四位女性處于精神迷途之中的明燈,以深入對全篇小說關(guān)于女性生存境界的思考,使整部小說朝著天地境界轉(zhuǎn)化,從而沖淡了人間的煙火氣。
現(xiàn)代學者林安梧先生從生命維度認識《論語》所彰顯的生命境界,他說:“《論語》一書,從某個意義上說,乃是在呈現(xiàn)人與天地人事物間最真實的生命交談。何謂生命交談?生命,它從來就不是一個孤零零的主體知覺或抽象的本質(zhì)存在,生命的實存現(xiàn)象之真實總是在整體的具體中,世界是一個具體而整全的世界,而一切萬有就交融涵蘊在此天地世界之中?!雹苋魧⒌滦恪⒃乒?、張闊和羅玫的生存境界定位于食著人間煙火氣的功利境界,那么如何體悟德秀的天地境界——“精神充塞于天地之間”,“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光”⑤?
《候鳥的勇敢》開頭部分中有一副對聯(lián):“朝霞披袈裟,溪流送禪杖?!边@是松雪庵的住持慧雪師太為山門門柱題寫的警世心語,也是作者筆下松雪庵圖景的詩意呈現(xiàn)。它拉開了小說中空門與紅塵兩個世界相互交織的序幕。袈裟是指纏縛于僧眾身上之法衣,模擬水田的阡陌形狀縫制而成。黃金白玉非為貴,惟有袈裟披肩難!世界上最難、最稀有的事情,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惟一的事情,就是出家人能夠把袈裟披在身上,從而斷除貪欲之心。禪杖作為佛家的警戒用具,是用來警示、督促人們勤奮好學、以德服人、以善行感化人的。它象征著智慧、功德,能助人解脫、領悟人生的真諦。天上的朝霞和地上的溪流,是人與自然界聯(lián)系的紐帶,它們在天地之間,與人類共同孕育著天人合一的意象之美?!俺寂卖?,溪流送禪杖”這副對聯(lián)的意蘊,拓寬了小說的表達空間,也拓寬了讀者對于五位城鄉(xiāng)間女性的多種生存境界的想象空間……
天性敏感感性的女人,在沉靜中才有可能看清自己的人生。松雪庵的住持慧雪師太氣質(zhì)沉靜,是《候鳥的勇敢》中蕩滌一切世俗雜念的一股清流,也是松雪庵三位女性中唯一沒有復雜來歷的。她在五臺山削發(fā)為尼,授了具足戒,是瓦城宗教局恭請她來到松雪庵護法的。金甕河畔的山山水水頤養(yǎng)了慧雪的品性,潤澤了慧雪的心靈。在她看來,沒有電力和通訊的松雪庵,更彰顯了廟的氣象。她“已修煉得能把黑夜當黎明,把風聲當美樂來欣賞”⑥。這種生存境界體現(xiàn)了她“物我不分、萬物有靈”的信仰。關(guān)于她的外表,小說敘事中沒有直接寫她的穿著,只敘寫她的表情標志——眉毛?!八呛每吹男略旅迹偸悄敲瘩娉?,就像繡在眼睛上似的,無論遭遇什么,都不會有大的波動。不悲不喜,不怒不嗔,慧雪師太的眉毛就告訴大家了?!雹咦髡邚幕垩┏领o的外表入手,把描寫的著力點集中于對慧雪師太的生存境界的叩問,以遞進式的鋪陳方法,描述慧雪師太在瓦城通過“講經(jīng)說法和回答提問”來闡釋其思想精髓的情景,以此來烘托氛圍表現(xiàn)慧雪師太的精神氣質(zhì)。小說借石炳德與云果在管護站的對話,為慧雪師太后來講經(jīng)說法埋好了伏筆:“石炳德問云果師父,上次見到慧雪師太,法師跟他說,聽到瓦城流傳的候鳥的神話,甚為憂慮,想去瓦城講經(jīng)說法,讓人們消除憎惡心,不知去了沒有?”⑧這段對話,將瓦城傳播候鳥懲惡揚善的神話故事與候鳥自然管護站、松雪庵兩個對立空間的人物勾連起來。傳播候鳥懲惡揚善的神話故事的人,是瓦城的底層平民,即留守人。他們的議論,悄然改變了瓦城人的階層劃分,除了官人與百姓、富人與窮人這些司空見慣的劃分,又多了一層——候鳥人與留守人的劃分。這些社會心理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引起慧雪師太關(guān)注,她產(chǎn)生了去瓦城講經(jīng)說法的想法,試圖引導人們理性看待貧富差異。小說中采用內(nèi)焦點敘事方式,敘述慧雪師太“講經(jīng)說法”,通過坐在臺下聽講經(jīng)的張黑臉的視角,以對比的方式表述出來:張黑臉聽慧雪師太講經(jīng)后的內(nèi)心獨白:坐在瓦城廣電局禮堂講座臺上的“慧雪師太的話語,通過擴音器放送出來,令他有陌生感。因為陌生,他覺得臺上被燈光過度照耀的慧雪師太,也不像在廟里見到的那般樸素親切”⑨。這種運用對立空間對同一個人采用對比方式的敘述方式,拉近了讀者與張黑臉的距離,令讀者有身臨其境的感覺。敘述角度的切換,也促使讀者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閱讀視角,喚起讀者閱讀的積極性。在慧雪講經(jīng)說法結(jié)束后,進入了她與聽眾五花八門的答問環(huán)節(jié),有人問:“候鳥人是這個社會的新貴階層,他們的世界總是春天。菩薩有本事讓苦寒之地四季無冬,讓沒能力遷徙的窮人,避開人生的風寒嗎?”⑩這些問題其實都是一個問題,萬事都不能違背自然規(guī)律,沒人逃得過時間的洗滌。慧雪師太用生命智慧化解了聽眾各種心理危機。她說:“在時間面前,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我想告訴大家,出了這個門,有人遭遇風雪,有人逢著彩虹;有人看見虎狼,有人逢著羔羊;有人在春天里發(fā)抖,有人在冬天里歌唱。浮塵煙云,總歸幻象。悲苦是蜜,全憑心釀?!?人的心不動,萬物皆不動;人的情一動,心就痛。以是非心來觀察萬物,那將有無窮的是,無窮的非,如何能夠分辨得完呢?聰明是一種生存能力,而智慧是一種生存境界。聰明能給人帶來財富和權(quán)力,智慧能給人帶來內(nèi)心淡定與從容。作者借助慧雪師太講經(jīng)說法這個特殊場域,觀照眾生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營造了濃郁的文學氛圍,為全篇小說奠定了救贖的主基調(diào)。這次講經(jīng)說法,令張黑臉有醍醐灌頂?shù)捏@喜感,解決了困擾他的一個問題:“人為啥踩不著自己的影子——那是因為時間也踩不著自己的影子??!”“所有的問題,在時間面前都不是問題?!?慧雪師太與張黑臉的心靈契合,是他們自然天性的美好相遇,也是作者對美好人生的詩意注腳——讓人的身體與宇宙溝通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德秀和云果都有一段不愿重提的“過去”。德秀的“過去”是被世人強加的,而云果的“過去”是自找的。德秀遁入松雪庵希望重新構(gòu)建自我,而云果遁入松雪庵是迷失自我的延續(xù)。小說中作者通過描摹女性情緒化的標志——眉毛的表情,來捕捉德秀和云果的心理活動的變化。她們倆會說話的眉毛,微妙地傳達出她們內(nèi)心的愁苦和悵惘。德秀雖不像云果愛挑眉毛,但她蹙眉的時候常有。
身穿一件僧衣、光著頭、愛挑她那細長如柳葉的眉毛的云果,與德秀來歷清楚相反,她來歷不明,有著隱秘的過去,出家地說法不一,有香客問她來處,云果師父總是一挑眉毛說:“出家人只有去處,哪有來處?”?云果以此掩蓋自己的來歷,往往會更加引發(fā)世人的好奇心,真是欲蓋彌彰。事實上,出家人應該是“只有來處,哪有去處?”愛挑眉毛的云果,與都市那些濃妝艷抹、圖慕虛榮的女人,沒啥氣質(zhì)的區(qū)別。活著就是為了找愛的她,即使遁入空門,也不忘釣鉤風月。剛來管護站籌建候鳥研究基地的年輕的博士生石秉德,像吸鐵石一樣,牢牢地吸引著云果的注意力,很快令她心旌搖蕩。被欲望折磨的她,全然不顧自己的尼姑身份,經(jīng)常借管護站能發(fā)電的緣故夾著一冊《金剛經(jīng)》來到管護站讀經(jīng)書,以便接近石秉德。此時的云果,不是修心養(yǎng)性而是放浪形骸,“無論是衣著,還是說話的語氣,與往日俱有不同,更加明媚和柔性”?,看上去翩然脫俗。甚至松雪庵周圍花花草草的萌動,都會激起她心中的漣漪。她“所著灰色僧袍上,別著一簇她順路(去管護站接近石炳德)采來的紫斑風鈴草花,與她飛揚的眉毛相映成趣”?。僧袍的灰色是不容易起情欲的顏色,云果卻喜歡在灰色的僧袍上,以各類佛珠,增光添色。這是作者對云果身陷紅塵之苦的諷刺。“叫秉德的野鴨調(diào)皮,見云果走向它,便啄她的布鞋,引得大家再觀察她的鞋子,原來黑色圓口千層底的布鞋上,繡著粉色的芍藥花和金色的蜜蜂,小野鴨一定覬覦那毛茸茸的蜜蜂,以為可以吃呢!云果抿嘴樂了,大家也樂了?!?這段暗寫云果與石炳德調(diào)情的細節(jié),采用的是借喻藝術(shù)手法和戲謔調(diào)侃的語言。如以“調(diào)皮野鴨”暗指石炳德、以“花朵”暗指“招蜂引蝶的云果”。作者透過這段喜劇化的描寫,勾勒了云果與石炳德調(diào)情的滑稽畫面。他們倆的私情與德秀和張黑臉因孤獨與善良而相擁的情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表達了作者樸素的愛情觀。
云果師父是一個修行不深但入世很深的女人,紅塵的苦,她一樣沒有少吃,物欲和情欲的過度膨脹,使她心理失衡,眉頭常皺。云果的名字寓意從云端掉下來的果子,虛無縹緲。云果皺著眉頭解釋自己為何遁入青燈古剎:“出家人得有機緣,機緣成熟了,如同果子熟透了要落地,誰也擋不住的?!?作者用“熟透了的果子”互文云果的名字,妙不可言,進而揭示她出家的動機是一次抓住機遇攫取“果實”的選擇。顯然,云果只不過是松雪庵的過客,故即使她離開松雪庵漂泊云游,也被廟門以外的人說或是去方便打理從貪官那里得來的財產(chǎn),或是去整容了,或是去私會相好石炳德了。云果這種迷失自我的生存狀態(tài),是現(xiàn)實生活中被情欲和物欲奴役的人的寫照。
德秀的不幸遭遇寄托著作者無限的深情,作者采用對比的方式敘寫德秀與云果的外貌,調(diào)侃云果做作多情,從而凸顯德秀樸素的精神氣質(zhì)。
“德秀師父新穿上的圍裙簇新簇新的,藍底粉花,圍裙邊緣還鑲著肉色的蕾絲流蘇。這條圍裙她穿著照例緊巴,且花圍裙與她的氣質(zhì),極不相稱,連她自己都不自信,很局促的模樣,看上去像一只被縛住的雞。
“‘穿著這條圍裙美氣呀?!荑F牙違心說著,轉(zhuǎn)頭沖張黑臉眨了一下眼,說:‘你說是吧?’
“張黑臉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說:‘還是灰布圍裙更受看?!?/p>
“德秀師父說:‘張師傅說的是真話。我就說么,俺戴不了花圍裙,可云果過年時進城,給我買了一條,不穿還覺著可惜了。’說完進了齋堂。
“‘云果師父這是把她往丑里打扮呢?!瘡埡谀樥f。
……
“德秀師父再出來時,把灰圍裙又請回身上了……”?
“在喧鬧的人群中,一個女性應該選擇什么方式引人注意?”上面這段敘寫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并以花圍裙與灰圍裙穿在德秀身上產(chǎn)生的不同審美效果,進一步對比德秀與云果的精神氣質(zhì),“云果喜歡在灰色的僧袍上,以各類佛珠,增光添色”,而在男人張黑臉眼里,德秀豐滿的身材和淳樸的氣質(zhì),“還是灰布圍裙更受看”。云果在穿著上的“豐富”,恰恰是她精神貧窮的表現(xiàn);而德秀戴上花圍裙“看上去像一只被縛住的雞”,則是她渴望解脫凡俗生活束縛的寫照。這個細節(jié)的描寫,不僅闡述了敘說者認同的中年女子的打扮是要以沉靜的心態(tài)與氣質(zhì)作底色的審美觀,呈現(xiàn)了德秀和云果的不同的心態(tài)與氣質(zhì),還暗示了德秀和張黑臉精神氣質(zhì)契合,暗生情愫,為他們倆后來的情感發(fā)展埋下了伏筆。
善良單純的德秀,前后嫁了三任丈夫,頭一個病死;第二個外出打工時犯下了死罪被斃了;第三個是個離異者,與德秀離異再婚后死了老婆,將悲慘的命運歸咎于他沾過德秀師父的身,要求出了家的德秀把松雪庵功德箱里的善款給他,相當于德秀給他的精神賠償款。德秀女兒的丈夫突發(fā)腦溢血死了,竟也被瓦城人怪罪于她,女兒也因此與她斷絕來往。瓦城人將德秀三任丈夫和女兒丈夫的不幸歸咎于德秀“命硬克夫”。德秀陷入男人的“無物之陣”。戴著“命硬克夫”這個精神枷鎖,她將變賣家產(chǎn)所得全部捐給松雪庵,削發(fā)為尼,希望遁入松雪庵吃齋念佛為自己贖罪。出家人本應無喜無悲,無歡無樂,無仇無恨,也便無憂、無情、無愛,可德秀的嘆息還是多。她“原以為出了家,人間的煩惱都沒了,誰想廟里不是天上,也是人間,俗事不斷,難得清凈。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落發(fā)了”?。長期積累的心理郁悶,給她的蹙眉好像上了鎖,她的眉頭總是舒展不開。德秀陷入男人的“無物之陣”的根源,是男權(quán)或父權(quán)思想的遺毒依然在一些人心中作祟——丈夫命不好都是妻子惹的禍。瓦城人對德秀這種荒唐的詆毀,在人們的潛意識里還普遍存在,有些人看不得別人活得好——兩任丈夫都死了,女婿也死了,而作為妻子和岳母的德秀還活著就是罪。這是一種俗之惡。最令人痛心的是,有更多俗之惡的人愿意采信這種惡毒的詆毀。幸運的是,在現(xiàn)實生活里滿腹委屈的德秀,削發(fā)為尼之后,卻得到一個特別的男人張黑臉的關(guān)愛,張黑臉就像久別的親人,使她體認了人間的溫暖。張黑臉是森林防火員,他在一次撲滅山火的戰(zhàn)斗中與隊友失散,遭遇猛虎,他被嚇昏過去,幸虧有一只神奇的白鸛使他躲過一劫,自此,他變傻了,心卻與候鳥特別親近。張樹森與自然界的緊張關(guān)系解除了,他“感知自然的本能提高了,能奇妙地預知風雪雷電甚至洪水和旱災的發(fā)生,但對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斷力,卻直線下降,靈光不再”?。張黑臉自然天性的美好,反襯了無思之人的俗之惡。作者出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社會觀,設置善良的“另類男人”張黑臉來救贖“另類女人”德秀,他們倆成為彼此生命中的靈魂伴侶,惺惺相惜。這種“另類”的書寫,在小說中顯然有著深刻的寓意——候鳥的勇敢,在于它們有勇氣不惜冒著風險去救助受傷的伴侶甚至人類(比如張黑臉);德秀和張黑臉勇敢地彼此相愛,在于他們順應心靈的召喚,找回自我。
小說在敘述中多次細膩地描寫張黑臉給予德秀的理解和包容。那是一抹暖心的微光,給德秀的生活帶來幸福的亮色。德秀的蹙眉漸漸開始舒展開來,人也變得生動開朗起來,就像風中的野百合,搖曳生姿。
童年時代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光。尤其是對孩子的性格和心理影響很大,一點陰影可能影響孩子的一生。出家前,德秀的天空沒有云彩,從小缺乏家庭溫暖的她,在父親的缺席和母親的漠然中長大。德秀的父親在家總是受窩囊氣,沒有存在感,母親好逸惡勞、水性楊花。她6 歲時因貪吃母親情人給的糖塊,被母親殘忍地在屁股上烙印“賤”字。德秀說自己命不好,與屁股上這個“賤”字有關(guān)。德秀的不幸,是男權(quán)社會和原生家庭的雙重重壓造成的。寄希望于出家當尼姑,是德秀逃避苦難現(xiàn)實的一種方式。出家當尼姑是她對瓦城人詆毀她的決絕回應,也是一種無聲的反抗。出家當尼姑之后的德秀,擺脫了世俗的負累,修得清凈心,掃除了往日心底的障礙,天性得以釋放,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神奇與美妙?!暗滦銕煾敢酝蛔⒁獾胶拿利惡妥杂?,沒想到它還這么騷!它這摟摟,那親親,不犯戒嗎?最后她想明白了,蝴蝶犯戒不犯戒,終不能獲得長生。到了深秋,它們的花裙子就七零八落了,不能再飛,在林地像毛毛蟲一樣蠕動,瑟瑟發(fā)抖,等待死亡。如此說來,它們風華正茂時盡情歡娛,等于積攢死亡的勇氣,有啥不可饒恕的呢?”?蝴蝶的美麗與自由,給德秀上了一堂愛的啟蒙示范課。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戴罪之身”,懷疑應不應該痛悔自己與張黑臉做下那樣的事情……
德秀淳樸得像一張白紙的品質(zhì),涵蓋了小說《候鳥的勇敢》樸素的價值觀。德秀是一個未定型的人物形象,她不定型的性格和獨特的女人味,豐富復雜的文學形象,會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德秀沉重的命運感和找不到出路的悲劇結(jié)局,是這部小說最值得讀者思考的部分。它凸顯了作家對當代社會人性的復雜性思考:松雪庵也不是德秀逃避現(xiàn)實生活的世外桃源。小說中德秀的結(jié)局是開放的,她或許和張黑臉找到路標,或許迷失在與張黑臉感情的漩渦中,唯一確定的是她與張黑臉之間的溫情使她的生命有了意義、有了元氣。有愛就有希望。對于底層女人來說,駕馭好婚姻很難。對于德秀來說,獨立思考自己的未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可能更具有生命價值。
人一出生,就和名利分割不開,只是每一個人對名利的追求程度不一而已。處于瓦城金甕河候鳥自然管護站權(quán)力中心的瓦城林業(yè)局局長羅玫,雖然很少正面出場,卻是操縱金甕河候鳥自然管護站和引起瓦城一場疑似禽流感風波的重要幕后人物。她利用自己的美色,甘愿被權(quán)力操縱并依附于能幫助她升遷的男人,是一個功利色彩很濃的女人。小說中對羅玫的描寫基本上是通過敘述者的敘說,沒有正面描寫她。這也是對云果師父來歷不明的補充描寫。小說中最重要的一次描寫羅玫,是營林局局長蔣進發(fā)當著羅玫的舅舅周鐵牙的面抖摟其不堪的一面:“都說市委書記特別賞識她,咱瓦城一把手去市里匯報工作,都得跟秘書預約排隊,可羅局長去方書記那兒,從來不用打招呼!方書記秘書出來都說,羅局長一去,方書記能高興好幾天!”?蔣進發(fā)對羅玫的這種羞辱,是羅玫依靠不正當手段升遷付出的代價,也是對靠出賣色相而攫取權(quán)力的女性最無情的批判。人世間高貴的美是不自知的、無價的,就像寂寞的梅花,開花不是為了炫耀,而是生命力自在地綻放。小說采用暗敘事法敘寫羅玫利用自己的“美色”去牟取個人利益,她的這種因美麗而可愛的“美色”,沒有展現(xiàn)女性魅力,與慧雪、德秀因可愛而美麗的女人味不可相提并論。羅玫只是一個不被男人尊重的名利場上的性服務工具。她最終只是供人挑選的、隨波逐流的犧牲品。羅玫和云果一樣,入世太深,難以自拔,隨時有可能被時代的洪流吞沒,失去生命的方向。
張黑臉的女兒張闊,在小說中起到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穿針引線的作用。她與德秀師父命運截然相反,是德秀想做又不敢做的女強人。德秀是底層悲劇性女性,張闊則是底層喜劇化的女性。生性潑辣的張闊,生活態(tài)度務實但不失善良,在生活中遇到困難時懂得進退。她算計父親的工資和房屋租金,發(fā)現(xiàn)自己竟和自己鄙視的周鐵牙一樣,愛的是一個呆傻的老爹。當老爹的意識覺醒,她卻如入暴風雪,痛苦不已。她發(fā)現(xiàn)父親與德秀有了男女私情,預感到今后可能控制不了父親的工資和房屋租賃權(quán)。生性潑辣的她,本想羞辱德秀,但她遇弱則弱,見到德秀之后,德秀的善良喚醒了她的良知,她的心劇烈地痛了一下。張闊豁達的心胸,幫助她回歸理性,她“覺得人終歸一死,窮過富過都是過,有一個可以對她發(fā)號施令的父親,也是福氣”?。她接受了父親再婚娶德秀的想法,體現(xiàn)了她性格中柔軟的一面。同時,父女親情也使得她從金錢得束縛中擺脫出來,找到了自我。
張闊得知丈夫有了外遇,不鬧不罵,更不自怨自艾,而是平靜地不斷地更換情人,滿足自己的生理需求。她既不破壞家庭穩(wěn)定,又讓自己的心理得到平衡,還保住了作為一個底層女人的周全。她對待自己的感情生活與德秀恰恰相反,從不逆來順受,她活得彪悍,無拘無束。她有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在關(guān)鍵時候能豁出去的膽量,讓男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的“又大又白又嫩又挺的大奶子”,狠狠地證明她也是有血性的鄉(xiāng)下女人。張闊的精明還體現(xiàn)在生意場上的說話技巧和悟性:“她說采達子香運往大城市,這是扶貧。大城市人看上去光鮮,可過得不痛快,精神空虛,這也是貧窮。他們沒養(yǎng)過這樣有生命力的野花,所以,對達子香有需求。山里人撫慰了城市人的靈魂,是不是扶貧呢?她還指出最關(guān)鍵的一點,說是野生植物保護條例里,只說不能采集珍貴野生樹木,以及林區(qū)內(nèi)草原上野生植物,可它并沒有說達子香不能采,既然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范,采它就不違法?!?面對公安局森保科的工作人員的訊問,張闊口吐蓮花般的為自己收購達子香辯解,渾身洋溢著生命活力,散發(fā)著野性的光芒。作者在小說中每次敘寫張闊的時候,筆鋒往往突變,敘事格調(diào)由沉悶轉(zhuǎn)為昂揚,煥發(fā)出張闊這個人物別樣的風采,給全篇小說悲涼的韻調(diào)注入了變奏的音符。傅庚生說:“悲劇中若不摻雜之以較為輕松愉快之材料,則既見其木拙,又不足為襯托?!?顯然,作者深諳此道,張闊就是小說中被作者用來調(diào)節(jié)氣氛的“輕松愉快之材料”。
禪杖作為佛家的警戒用具,是用來警示、督促人們勤奮好學、以德服人、以善行感化人的。小說中出現(xiàn)三次德秀與禪杖的“對話”。第一次,“禪杖于她來說,用途多了。雨水大時,山間會涌現(xiàn)溪流,她趟小溪時,可試水的深淺;走路若遇見蛇和野狗,能做捕蛇器和打狗棒;看見高處夠不著的稠李子,能打落枝椏,輕松吃到野果;還有,萬一碰到心懷不軌的人,可把它當武器。還有,她覺得慧雪師太賜給她的禪杖,法力無邊,如遇危難,能逢兇化吉”?。這段關(guān)于德秀與禪杖的敘寫,意蘊雋永,禪杖仿佛成了德秀的精神支柱。德秀來到松雪庵,有了一種歸宿感,她的生活有了原動力,生活踏實多了。這是她初來到松雪庵時的精神面貌。第二次,德秀與張黑臉有了第一次肌膚之親之后,在去管護站的路上,“德秀師父沒提禪杖,她覺得戴罪之身,無需保護了”?。這是德秀懷疑自己與張黑臉的感情有死亡危機感的心理自我調(diào)適,她希望放棄禪杖的支撐,懲罰自己。這也是德秀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的一次行動。放棄禪杖的德秀,心里似乎敞亮多了,心情也自如多了,她想:風騷的蝴蝶風華正茂時盡情歡娛,等于積攢死亡的勇氣,自己和張黑臉的感情有啥不可饒恕的呢?但是,德秀竭力排遣的死亡危機感,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她又憂慮與張黑臉的感情無望,滿心迷茫。德秀這種矛盾心理,源于自我認知的迷失。平衡好松雪庵的虛空生活與張黑臉的感情生活的矛盾,對于德秀是艱難的。德秀必須認可了她與張黑臉的感情,她的內(nèi)心才能安然踏實。第三次,張黑臉還在管護站酣睡,被德秀的敲門聲驚醒了,“因為下雪模糊了視線,她沒望見管護站的炊煙,以為佛主懲罰了張黑臉,他已下世,故來看看。她說無論如何,也要排開一切險阻,最后見他一面,所以提了禪杖??墒牵驗樾募?,路上摔了一跤,她把禪杖跌到山下去了,也沒顧上撿回”?。急而不慌,忙而不亂,是一個人一生的修行。德秀慌忙中“把禪杖跌到山下去了,也沒顧上撿回”,這是不祥之兆,失魂落魄,預示著她和張黑臉將會迷失生活的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德秀與禪杖的三次遞進式“對話”,是作者精心設計的細節(jié)點,禪杖于德秀是生活的支點,也是她把握虛空和現(xiàn)實的平衡點,擁有它,她的人生也許更加堅定從容。
如何利用小說挖掘出更為深邃的思想內(nèi)涵,表現(xiàn)出更為復雜的人性,以及對個人心靈成長的軌跡的追尋,成為很多作家創(chuàng)作需要思考的問題。《候鳥的勇敢》作為鄉(xiāng)土文學作品,在地域性的表現(xiàn)方面有了明顯的突破,是作家遲子建深入生活背后,呈現(xiàn)人與自然界共舞的結(jié)晶。在這個“結(jié)晶”中,蘊涵著一種難能可貴的“物我不分、萬物有靈”的基本理念。作家阿來認為:“在中國很多作家只關(guān)注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很少注意到自然界與人的關(guān)系,而遲子建的《候鳥的勇敢》這部小說從自然界出發(fā),用候鳥的生命形態(tài)對小說的主要人物形成一種靈魂上的啟示和救贖,自然與人形成了一個互相映襯、互相對比、最后互相提升的關(guān)系?!毙≌f中慧雪的生存境界——“朝霞披袈裟,溪流送禪杖”,正是作家遲子建關(guān)于人與自然界的文學精神寫照。在個人心靈成長方面,遲子建沿著她的創(chuàng)作軌跡持續(xù)追尋人性的成長,從《北極村童話》中的“我”到《候鳥的勇敢》中的慧雪的精神蛻變過程,是遲子建從登上文壇到成為有影響力的作家的見證,這也是一次對生命歷程的詠嘆的跨越。
①遲子建《北極村童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8頁。
②⑤馮友蘭《馮友蘭人文哲思錄》[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頁,第15頁。
③⑥⑦⑧⑨⑩?????????????????遲子建《候鳥的勇敢》[J],《收獲》,2018年第2期。
④林安梧《儒學革命:從新儒學到后新儒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60頁。
?傅庚生《中國文學欣賞舉隅》[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