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亭
一
我注定不能成為一個戰(zhàn)勝時間的人。
相反,時間安排著我,掌握著我,塑造著我。
我已不再強求時間,事實上我活到了懂得低頭的年紀,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失敗??墒?,向時間低頭有什么可恥的呢?向他人低頭才可恥。
不向凡俗章程低頭,這就是我晃蕩在路上的原因。
對,晃蕩在路上,看上去什么都不做,整日琢磨些老朽的文化,思考些虛無縹緲的問題。尚處盛年,沒有正經工作,靠賣弄學問和文字為生,除了肚子餓的時候,煙火都顯得很遙遠。在這樣的晃蕩里,時間好像扭曲了。有時候轉瞬即逝,沒來得及察覺就早已溜走;有時候又像電影的慢鏡頭,所有的細節(jié)都展露無遺。朋友說,我活在時間如流水的反面,不再是線性的,而是充滿螺旋和交纏。
三天前,我還不知道我會到這個縣城來。我是從合肥出發(fā)的,坐了八個多小時的高鐵,在市里逗留一夜,第二天又坐了三個小時的大巴,才到達這個縣城。為何選擇此地作為目的地,或許只是一時沖動吧。這些年我奉行的是,旅行是必要的,目的地卻是偶然的。以前出門,我會看旅行指南,查好攻略,安排好行程,像一個真正的游客,觀吃住行無一不井井有條。現在,出門就只是出門,就只是行走在路上。有時臨時起意,從南寧直奔北京,到了北京在大排檔吃了一頓飯,接著又去往新疆。只是走來走去,終究會回到母親所在的家。
這一次的旅行,來得意外,終止得也意外,總之跟以前相比有點不一樣,可能是這個縣城的某些東西使我恍惚。
我從未想過要來此地晃蕩,相反,我是受朋友之邀來的。來了之后我沒見到朋友。期許的落空,增添了旅行的寂寥。夜晚,我在親戚家中整理照片和資料,白天就獨自行走在街道和鄉(xiāng)道。意興蕭索,總覺得今日和昨日沒什么兩樣。
因為沒有朋友導游,我晃蕩著,既覺得有很多地方可去,又不知道去哪兒,最后哪兒也沒去,就這么晃蕩著。
不是我先入為主,亦非持有偏見,所見所聞確是城街行人寥寥,鄉(xiāng)村空空如也。若非圩日,城里店鋪多半關門,小攤小販也是死一般的沉寂。而鄉(xiāng)村,雖有果園農莊,但畢竟是少數人的香餑餑,承載不了大多數年輕人生存的需求。我雖不喜熱鬧,如此景象未免覺得冷清。
有人說,獨自旅行能看到多彩的風景,遇見有趣的陌生人,而我的經歷卻在說根本沒那回事兒??磥?,無論哀樂,這次第只有一個人消受了。
二
他們都是在地方崗位上辛勤工作的人,也就有著在地方崗位工作的人的特點。
他們像扎得平穩(wěn)的螺絲釘,并且多半懷著投身祖國事業(yè)的愿景。與大城市的人相比,他們更能為與國家宏大敘事沾邊而自豪。
盡管見識有限,他們時常努力從日常事務或身邊瑣事中搜索一些蛛絲馬跡,看看它們是否能與某件國家大事或者某個大人物有關聯。一旦找到,他們就會欣喜萬分,從而搜腸刮肚地大寫特寫。因而,在小地方往往比大城市更容易聽到三五個人湊在一起談論國家大事。
我沒來時,他們在微信上待我極好,一遍遍地向我發(fā)出誠摯的邀約。起初我只覺得是客套,次數多了,我就動了心,產生了非來不可的沖動。于是,我答應了他們的邀約。
當我到達后,他們都因工作忙而無暇顧及我,我只好自己去走訪和查閱資料。因為沒有人為我打點門路,我一次次地碰壁,吃了不少苦頭。就連看一眼博物館的展品,其困難程度不亞于拿剃須刀砍樹。
我起早貪黑地四處游走,仿佛尷尬人到了尷尬地。
我的尷尬,源于微如草芥??h城的尷尬,既由于地理位置,也因為文化氣質。
縣城不是鄉(xiāng)土,有滿大街的錄像廳、游戲廳、歌舞廳、商場、超市,周遭卻又被鄉(xiāng)村和山嶺包圍,成了一副洋不洋土不土的樣子。
這副尷尬的樣子,既不受大城市的人待見,也不受鄉(xiāng)下人待見,夾在縫隙里,不被矚目,也不被談論,更無人去問縣城何去何從。無論逡巡網絡,還是流連街頭,你可以聽見人們談論都市和鄉(xiāng)村,但聽不到談論縣城。真可謂最悲慘的遭遇不是凋敝,而是遺忘。
我在這尷尬的地兒晃蕩,既不能進入它的秩序,又不能游離于它之外。人在這兒,又仿佛不在這兒。我看著那些經過我的面孔,想象我要經過何種程序,才能結識他們。真要命,我有說話的沖動,但又不能對著空氣說。這樣的處境,自言自語,容易被誤認為是瘋子。而若不能說話,我又感覺會瘋掉。
以前旅行,我會濾掉先前的情緒,輕裝上陣地進入途中的風景,如今我卻陷入另一種情緒。我想我要埋怨那些朋友了,是他們將我拋入這一場陌生的孤獨。與其在此忍受拋棄感,不如待在任何別的地方。只要不來這兒,就沒有這些尷尬。
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在我前頭的草地啄食,在陽光中被風梳理得發(fā)亮的每一根羽毛似乎都在說,它正沉浸在獨享盛宴的歡樂里。而我不是。我急需一個朋友打破憋悶。于是我蹲下來對它說話。它飛走了。一個人真可怕……
我站起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我朝街頭走去,一個女孩跟著我,要我買她手中的花。我從背包里掏出二十元買了一枝,她還跟著我,而我沒有零錢了。到了一個拐彎處,我借機跑掉了,手里拿著一枝令人為難的玫瑰。
朋友們都忙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就掏出手機,撥一個,又撥下一個,忙音,真見鬼。我把手機塞回衣袋,開始踢起路邊的石子。不久我就想起還有一個朋友,興許她就在這兒。畢業(yè)后她往南邊來了,是不是這兒呢?
我站在街邊,花十分鐘想她,然后決定見她之前,先看看他們生活的縣城。
三
在縣城旅行,這是個新鮮的組合。鄉(xiāng)下人會選擇大都市體驗繁華,都市人會選擇鄉(xiāng)村度假,唯有縣城從不在旅行者的備選之列。它體型混沌、面容模糊,若無景點點綴,便了無趣味。然而,它又承載著某種真實的生活,邊緣、曖昧、交叉。
這就是他們生活的縣城。從地圖上看,縣城的西南邊被U字形的河段環(huán)抱,整個縣城就像裝在試管里的試劑。而這根試管,以一個公園為中心,仿佛一個肚臍眼,而街巷、樓房看起來也是經絡分明。然而身在其中,卻錯綜復雜,難以理清,往這走不知通向何方,往那走難料終歸何處。縣城雖小,若非久居,仍是不識廬山真面目。
縣城是個聚居處,卻更像一個集散點。定居在縣城的多是機關人員、醫(yī)生、教師、學生和小商販,而供養(yǎng)縣城的則是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鄉(xiāng)鎮(zhèn)的人來縣城辦事、看病、上學、購物,縣城得以運行。由此,縣城雖然筋骨是城,但肌理是泥土。身處縣城,不露點土氣,便顯突兀;不會幾句方言,則寸步難行。
我聽著攤販的花腔鳥語,品著路人的天方夜譚,猶如奧德修斯霧中穿行大海,既想聽懂塞壬女妖的歌謠,又怕深墜其中的危險。
不知不覺走入城中最大的集市,正趕上圩日。圩日將集市變成縣城的心臟,人們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匯聚而來,直至薄暮才散去。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攤紅鋪旺,雞鳴鴨喧。我走走停停,看買賣人討價還價、挑肥揀瘦、掂斤捻兩。無處不是生活的味道,無人不連著日常的柴米。秤一翹一平,手一撥一按,關聯的是口糧。一樁生意,哪怕再小,也充滿計算。我聽不懂這里的方言,但分辨得出買賣人臉上的隱忍耐苦,這是年久日深的小本生意磨礪出來的特質。在中國的任何一個縣城,你都可以看到這樣的面孔。
小攤販,是縣城最具標志性的居民。他們數量眾多,任何角落都能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以斤斤計較給縣城帶來生氣,也以見縫插針給市容帶來散亂。他們或在自家樓下擺攤,或在路邊占據一塊領地,或在集市經營定點攤位。起早貪黑,芝麻蒜皮,驅去復返,只為供養(yǎng)縣城的家以及家中的孩子。他們或許世居這里,或許租房暫居,不管怎樣他們想的和住的,都是置地自建的樓房,如今縣城到處都還能見到這樣三四層的房子。然而,他們拉扯大的兒女,向往的是商品房。我看到碧桂園等多家房地產已入駐城南,新開發(fā)的樓盤,將吸納這個縣城的資金,包括小商販們積攢的買賣錢??h城畢竟是城,它逃不了席卷各大城市的樓市旋渦。我們可以期待未來縣城會步入嶄新明亮的秩序,但眼前拆建揚起了持續(xù)的喧囂、聒噪、塵土。
我看到幾十座鴿子籠般的高樓漸次拔起,水泥攪拌機正在轟隆作業(yè),月升夜籠,不見停歇。一些建好的大樓,多半空著,貸款買下它們的業(yè)主,正在廣州或深圳工廠的流水線上。只有幾戶亮著燈,燈下多半是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在帶孫子,這些老人原本是面朝黃土的農民,為了孫子能上更好的學校,離開了熟悉的土地。
這就是他們生活的縣城,新舊交叉,洋土雜陳。公家的辦公樓隱在民居里,開發(fā)區(qū)插在荒地里,路時寬時窄時好時壞,大街小巷污水橫流,塵土四處橫飛,餐館門外的湯水骨頭渣餿了沒人掃,落葉追著公交車的輪胎打旋,機動車開在非機動車道上,電動車躥到人行道上,行人走在任何一條道上……
這就是他們生活的縣城,沉疴未掃,旋渦已起,歸流何方?
四
U形試管的底部,是舊城區(qū)。這里有種曖昧的暮氣,如同小城的頹喪一樣,無法驅散。
試管的東壁,殘留著古城墻的泥基,沿河環(huán)城,高十來米,寬數米。外磚已被拆卸,只剩泥身,臨著的住戶將之用作一面圍墻,而城墻的頂部,則被開墾成空中菜地。細看人家的院墻,仍壘著一些城墻的青磚石,這是明朝的故物。
這些故物,在朝夕相伴的縣城人眼里,和路邊的草木沒什么兩樣。且一旦等同于草木,便生死由命,開啟一路衰頹的哀歌。能用的暫且挪用,無用的則任由其腐朽,直至痕跡全無,無從考證,歷史迷失。
晝夜更替,晨起暮宿,歷史和現實在此交纏,失落與新生在此演繹,縣城的人面不改色地往返其間,仿佛理所當然。時空似乎壓縮了,歌詠隱藏于日常的瑣碎與暗淡。人與物,舊與新,保持著某種奇怪的平衡,仿佛井水不犯河水,又仿佛骨肉相連。
我隨著一個放學回家的孩子,踏入舊城區(qū)的街巷,試圖用雙腳勾畫出它模糊的紋理。
舊城區(qū)以孔廟與東門塘為經緯,孔廟至北城樓的路段,稱為學府路,南北橫貫。碼頭至東門塘,是街道,東西延伸,西邊稱為西街,東邊稱為東街。簡單規(guī)整的十字結構,支起整個城區(qū)的秩序。
據當地人說,孔廟、北城門,是兩個沒有在上世紀那個特殊時段被拆掉的明朝建筑。這是因為孔廟中供奉有孔子像以及鄉(xiāng)賢的牌位,而城門前的空地是舊時犯人殺頭的地方,前者關聯鬼神,后者陰煞氣重,人們忌諱而不敢拆毀。這猙獰的隱喻,使之得以完整保存,如此荒唐的際遇,似乎隱含了什么哲學命題。
而今,孔廟非稱“孔廟”,由于墻體朱紅,人們稱其為“紅廟”(此地問“紅廟”人人皆知,問“孔廟”則無人知曉)。它巍峨聳立六百多年,歷盡滄桑,見過興亡,一度淪為“四舊”“迷信”,現又躍起成為學子的福星。每年高考前夕,縣中的考生都在學校的組織下浩浩蕩蕩前來,酷暑炎蒸,燒香祭拜,只為孔夫子能保佑其高中。我沒有走進去,而是站在墻外看陽光在古老的檐角流轉,思忖它們和幾百年前有什么不同。
北城樓聳立在新舊相銜的地帶,我至今仍記得它隱在草莽中的樣子,幾許威儀,滿身落寞。清晃晃的天光落到城墻,像秋雨夜的燈光打在舊書頁上,昏黃、陳舊、枯索。翻閱縣志,可見些許城樓的記載,它由明代的某位名師工匠設計,主要功用是防衛(wèi),因而墻體極陡。由于臨近菜市,也是人口流動最多之地,就成了犯人殺頭的絕佳場所。一旦成為被觀看的他殺之死,就有了兇煞的威懾力,不但殺頭的儀式能警示世人不可挑戰(zhàn)法律的權威,就連死后的惡鬼也能抵擋世人進犯其旁邊的城樓。國家機器與民間文化,形成了微妙的制衡,既關涉廟堂,也牽連江湖。我往后退到一片草叢中給城墻拍照,腳下忽踩到一塊磚石,低頭一看,磚體是斑駁的暗紅,夾雜參差的黑點,不知是哪位好漢的陳血,亦不知空鎖著多少不屈的冤魂。
西街是舊建筑保存最完整的地段,舊時官家的宅邸、富戶的宅院、繁華的商樓,臨街而立。木石結構,青磚白瓦,金鎖紅門,氣派與身份等次,質地與財富比肩。只是潮起潮落,繁華殆盡,房子已無人居住,木門緊閉,丹漆淡褪。門邊的條石,底層長滿青苔,石上卻光滑干凈,老人們三三兩兩地坐著,或抽煙,或下棋,日落月升,方才散去。
出了西街,是通往江邊的碼頭,青石苔痕斑駁,河港集聚船只,河道商船往來,或至云貴運原材,或將貨物送廣東。小小的碼頭,數百年來聲揚上千里水道,有不知此縣城者,而無不知此碼頭者。站在碼頭放眼四顧,日暮西山,霞染霜林,寺廟鐘起,忽有旅客思鄉(xiāng)之意。
西街靠近碼頭的地方,一些茶社半銷半閑地開著,因少游客,并無生意,倒像是供人閑話的地方。我走近井邊的一家茶社,跟店家閑聊起來。
他告訴我,舊碼頭舊街,因修建水電站,不久都會被拆掉,有些地方已在施工。說完他朝屋后一指,順著他的手,我看到了挖掘機和推土機。“以前這里很熱鬧的,生意也好,你往后再來,便不剩什么了……”他說。
曾經存在很久的故物,抵抗住了戰(zhàn)火,抵抗住了風雨侵蝕,卻抵擋不住被拋棄的命運,落了個廢棄于草莽的結局,這要人如何想呢?
五
不知走在哪條路上,身處縣城邊的哪個村莊。既然縣城被山川和村莊包圍,漫無目的地沿著任意一條路走,總會走到某個村落里。來便來了,索性走走看看。
水泥村路蜿蜒如蛇,路面平整干凈,路邊草木茂盛,石峰斷斷續(xù)續(xù),房屋在樹叢中露出秀麗的剪影。此時,秋光和煦,觸目皆是可愛的事物。
目光跟著山路逶迤,耳邊傳來羊群蹄子踏在地上發(fā)出的驟雨般的聲音。牧羊人揚著鞭子把羊趕到青翠的山坡,沒有比這場面更令人愉悅的了。更可愛的還有尾巴晃晃悠悠的狗,它們在守護的牲口身旁忙前忙后,心里眼里只有這些羊。
一陣風過,我聞到淡淡的花香,繼續(xù)往前走。來到一處籬笆院落前,幾只母雞在籬笆邊啄食,一只冠發(fā)漂亮的公雞在旁邊驕傲地踱步。院子的東南角,茂盛的菊花、月季開得燦爛,一叢叢,一簇簇,一朵挨著一朵,擠擠攘攘,熱烈、耀眼、歡鬧、明艷、蓬勃,看了讓人眼亮心亮。
植物生長在鄉(xiāng)村是有福的,土地如此遼闊,泥土如此肥沃,沒必要急赤白臉地搶占空間、陽光和養(yǎng)分,舒展地生長,舒展地開放,舒展地凋謝,生死都從容。
而城中的植物,只能龜縮在陽臺的一角,緊巴巴地抓著花盆里的稀泥,伸著羸弱的枝條尋找稀缺的陽光,身軀細小,面容單薄,神態(tài)中露著怯弱,氣質中透出焦慮。它們不得不焦慮,因為環(huán)境如此促狹,若不擠破腦袋,無法在城市立足和存活。
或許,植物恰好說明一個道理,雖無絕對的好壞,卻有適宜與不適宜。植物宜在鄉(xiāng)野,植物性的人也宜在鄉(xiāng)野,宜在鄉(xiāng)野而偏要強留城市,便會水土不服。
我正對著花叢拍照,一個老漢走過來,笑問客從何處來。我說從城里來,他便請我進門坐坐,還招呼屋里的老奶奶給我端來茶水。
喝完茶,我笑著說:“這花開得真好!”老漢說:“老婆子閑來瞎種的?!蔽一仡^對老奶奶發(fā)出贊嘆,她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孫女喜歡,回來看到花就歡歡喜喜的?!薄澳鸀閷O女種的呀,真好!”我又忍不住贊嘆?!安还馐菫閷O女,也為我自個。我看著這花兒也歡喜。平日里瞅著它們呀,就像見著了我那很少回來的孫女?!彼呛堑卣f。
這一家是世居于此的農戶,夫婦倆育有一兒一女,女兒早已出嫁,兒子也已結婚,定居縣城,孫女五歲大了。逢年過節(jié)兒子兒媳才會領著孫女回來看望二老,日常他們就只能互相扶持著過日子,打理一畝田地、一個菜園、一群雞鴨,日子倒也安樂。只是兒孫不能常伴膝下,有時難免惦念。這惦念深了,就化作一叢叢的花朵,讓人既感喟又欣慰。
我請老人坐在花前,給他們拍了一張照。照片上的老漢,穿著汗衫,手拿蒲扇,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露出脫了牙的空洞嘴巴。而老奶奶則笨拙地站在老漢身旁,按快門時突然把最近的花枝拉到胸前。兩個老人組合起來的形象,正是新聞常見的留守老人的樣子,而一枝花的闖入,陡然平添一抹鮮亮。
我又到村莊的別處看了看,見到的多是老人,以及臥在門邊的看家狗。幾乎看不到年輕人,而穿裙子的我顯得十分突兀。一個又一個的老人,一張又一張的面孔,一圈又一圈的皺紋,看得多了,我就想起舊城中的老房子,總覺得二者之間有著某種相似。
新城發(fā)展,老房子被遺棄在角落,兒孫進城,老人被留在鄉(xiāng)村。老房子不可抑制地腐朽,村莊不可避免地老化。有些地老人干不動就荒了,有些瓦屋老人補不了就漏雨了。
幸好雖是這般境地,日子還是有奔頭的。隨著扶貧工作如火如荼地展開,鄉(xiāng)村硬件得到大幅度的改善,新房子配上新廚灶,新公路配上新路牌,看起來更闊氣了。
有蕭條,也有堅守;有失落,也有新生。這就是村莊,中國的村莊。
正想著,忽覺一陣旋風呼嘯而過,正如時代的潮流沖刷生存的河床,總有一些旋渦,總有一些激流,總有一些東西會被沖刷殆盡,總有一些東西在絕地逢生?,F在是這樣,一千年前是這樣,一千年后也是這樣。
我獨自站在一個陌生村莊的中央,風浩大,人影也浩大。
六
駐足時想過什么?疾行時思慮過什么?看過那么多的草木,見過那么多的行人,為何最終都忘得一干二凈,只有心緒還留在記憶里,或悵然,或慰藉。
我懷疑我的記憶機制出了問題,但又毫無辦法,于是只能借助于拍照。照片可以留下風景的印記、場景的組合。于是我又掏出相機來,拍那些老人,那些花叢,那些沒被推倒的舊房子,那些新建起的大房子。
重新翻看照片時,有一張照片讓我疑惑,好像不會出自那天的旅行,卻又準確無疑是。我想我那時只是隨手拍的,并未留意,也不知道拍了什么??涩F在看來,那似乎是我拍過的最好的照片之一。
這就是旅行必有的插曲,我沒弄懂,但它們就這么延展。其實,照片中的主體只有一棵樹,立足于山崖,向前一躍是深淵,向后一靠是峭壁,睜眼可觀百里,閉眼立成絕句。它的生長之地不能再小,陽光、雨水、泥土和山石,才夠生長。它的姿態(tài)卻足夠飛揚,像張開單翅的蝴蝶。它一定費盡心思,才使風把它吹出偏斜的形狀,若是風再大一點,就誤以為它在飛翔。
是的,就是這樣的一棵樹,不經意闖入我的攝像頭,定格在照片上,避開了意識的疏忽和記憶的怠惰,成為一個杰作。
我的旅途未延伸至那里時,它已在那里站了很久,在我離開后,它還站在那兒,居高臨下地統(tǒng)領它的王國。它或許是被一陣風帶到懸崖的,又或許是一只貪嘴的鳥兒。當它還是一枚等待發(fā)芽的樹籽,它并未知曉自己的命運,也不曾預料到這一場邂逅,可深藏在種子內核的信念,依然催發(fā)它去尋找可供生存的泥土。風的無心托舉,抑或是鳥的隨意飛翔,將它送入這方寸之地,它便不能忘卻那短暫飛翔所帶來的奇妙。方寸之地并不適宜生存,不要緊,它可以讓自己長出翅膀,哪怕只是單翅。它變得不一樣了,不僅是面貌,還有精氣神兒,因孤絕而堅挺,因遠離同伴而更孤獨。一股執(zhí)拗的脾性,使它的根扎得越來越深,樹干拔得越來越高,枝條長得越來越堅韌,忽然一天就生出了風形的翅膀。當我到來時,它在陽光中優(yōu)雅地振動羽翅,它那無與倫比的夢就在風中蕩漾出一圈圈漣漪,直到我在狂喜中接過它的夢。
我遠遠地注視它,站在天地之間,仿佛它的一個同類。它接受我是它的同類嗎?
我把鏡頭對準它,忘記自己在拍照、在旅行,只靠著神的力量按下快門,為它拍下絕世的姿容。
那是怎樣的時刻呢?一個無所事事的路人,在毫無定位的地方仰望一棵樹,為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相似而狂喜。我想,它不只是一棵樹,而是秋天的心臟。
秋天,繁華退去,喧鬧落盡,有的只是一顆本真的心。
不僅秋天如此,秋天的黃昏更是如此。我想我就是在黃昏走向那棵樹的。
那時,太陽漸漸偏西,離我不遠的山,籠罩在一片柔和的色彩中。我站在一棵樹下,目光向上,藍天鋪展,云朵悠閑,晚霞絢爛。目光向前,青山遙遙,綠水迢迢,金稻綿綿。說不盡的明媚,道不盡的澄澈。
想我來時,也是這山這水這稻田,卻并未像此刻這般驚艷。然而,在我徘徊感嘆間,時間流轉,步入黃昏。雖然景物還是那些景物,卻穿上了輕盈的紗衣,亮度和色澤都發(fā)生了變化,猛然間現出絕世的容顏,就如同一棵樹一旦披上翅膀,就啟開了降臨的神諭。
日前,我還在孤獨中迷茫,在時間的雜沓中迷失,而現在,黃昏將一棵發(fā)光的樹植入我的心。這一刻,金烏西落,畫面翻轉,我明白一切都是有時間性的。
大地如此廣闊寂寥,事物又是這般新陳代謝,人的執(zhí)念又算得了什么呢?物所求的,不過是生長,人所活的,不過是夢想。
我停在黃昏中,任時間塑造我,又解構我。而我的心,已跟著風去到了比想象更遠的地方。
在一個毗鄰縣城的鄉(xiāng)野,我邂逅一些花朵,遇見一個黃昏,胡思亂想是我此行唯一的收獲,我真的是白來了,我真的又沒白來。
是的,我看見了時間??匆姇r間是悲哀的,也是幸福的。人在看見時間時變得更孤獨、更渺小,但更堅韌。
于是,已被黃昏改變的我,拿著相機走到一棵樹下,一陣風掠過,一片黃葉飄落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手背上——這是時間寄給我的信件!
七
我終于見到了她。我不為她而來,見她卻成了此行最珍貴的儀式。
七年了,從未想過再見是在此地。七年,走散了很多朋友,死去的,活著的。
我們都老了。在這個過程中,魚尾紋悄悄爬上她的眼角,而病痛也纏住我的身軀。她教了無數學生,我也看盡旅途風光。她依然優(yōu)秀,以至于在縣城難覓知音結為佳偶。而我,在路上磕磕絆絆,嫁給了陌生之地相遇的戀人。
我不知道她為何選擇將平生交付邊地縣城,放棄在大城市發(fā)展的機會。當我們還在同一個城市上學時,文學夢將我們聚在一起。詩酒人生,是最愜意的年華。無論如何,以她的條件,我想不到她最終龜縮此地,一個讓文學顯得奢侈的縣城。
我們坐在街邊的大排檔,手里各自拿著一杯酒。邊說邊喝,境況和盤托出,便只剩感慨。行將而立之年,人生的風景已顯露大概。
時間改變著行路的軌跡,變夢幻為生活,變生活為夢幻。交纏拉扯,也不知線頭最終指向何方。
我還記得她在草坪讀詩時的熱烈,便說起她曾因聶魯達的詩句潸然淚下的過往,她笑了笑,憑記憶念出了一兩句詩,以為助興。
酒酣耳熱,我希望我們的朋友今天能在這里,即便他已死去。多年前的秋天,他在我們共同求學過的城市,自殺離世。離開的已離開,留下的也終是決絕。我們避開談及此,雖然我們無法避免在秋聲中想起逝者。
我不愿說他死了,不愿將死亡看作盡頭,我覺得他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換另一種生活。
這些年我總因時光流逝而悲傷,就連寫故事也總是喜歡設置開放的結局,希冀我所留戀的能在時光中不斷延伸。
我舉杯飲盡,恍惚中忽覺在此之外,還存在著與現實平行的生活,說不定我們的那位朋友就在那里,永恒且永生。
有那么一瞬,我望向街邊的行人時,似乎看見了他。我沒有跟她說起這個,只是重新往杯中倒了一杯酒。
他為什么去死,我和她都問過對方這個問題。
是殘酷的現實嗎?在當下的現實,寫作是否是過于沉溺自我的奢侈?可是,現實是什么呢?有人在現實中揚起,有人在現實中沉淪,有人在現實中堅守,有人在現實中死去。
朋友死去后,我只能以旅行游離出現實的秩序。我還活著,是因我還有一點執(zhí)念,覺得自己可以活出別樣的人生。
他為何把生局作死,是想永久地沉浸在美與夢中嗎?的確,死亡使人掙脫了時間,超越了時間,而仍在時間中掙扎的人,一呼一吸被墳墓控制,一舉一動被時間監(jiān)視。
我已無法向死者尋求答案。我只能在現實之外,尋找一些東西作為慰藉。史鐵生說,死亡是不必著急的事情,而是必將到來的儀式。在朋友未離去之前,這話對我而言只是一句箴言,那之后卻成了一種困惑和重負。
我試圖在旅途中忘掉自己的生活,又在文字中尋找短暫的豐盈。我把自己交托給時間,相信時間能解決一切。
我經歷漫長而艱難的過程,才走出死亡帶來的陰影。我?guī)状卧卺t(yī)院死里逃生,又在抗爭者面前熱淚盈眶,既聆聽殘疾人的理想,又目睹同室的病友沒有在黎明醒來。突然有一天,我覺得壓在腦神經上的東西消失了,沒有征兆,也無須證明。
而她,是如何找到新的自己的呢?
那之后,她來到這個縣城當一名中學老師,一待就是七年,并且還將在此待下去。工作日教學,周末節(jié)假日奔波在扶貧路上,如今她的面龐因為過勞而略顯疲憊,然而長發(fā)及腰,如緞如瀑,仍令人驚嘆她的美。
腳下的土地,她行走了七年。在這些歲月中,在沒有我一同喝酒的日子里,她是如何掃去生活的陰霾的呢?她又做了什么事,使腳下的土地發(fā)生了某些改變。
到了最后一杯酒時,我終于問出了那個問題。
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她曾經認識一個小女孩,女孩有一個渾蛋父親,賭博,欠債,打老婆,揍孩子。于是這個女孩的童年只有恐懼。這種恐懼直到一個支教老師的到來才打破。那位有著天使般笑容的老師,把女孩帶到學校,并資助她上學,直到她長成一個有知識的青年。
我問女孩是誰。她說這里的很多孩子都可能是那個女孩,他們都需要天使般的老師。農村是廣闊的,有很多深陷泥潭的女孩,而缺少天使般美麗的老師。在她也是小女孩的時候,她曾渴望一位天使般的老師。因為她聽說被天使愛過的孩子,才能長出飛翔的翅膀。
在這七年里,她到縣城、農村各種各樣的家庭走訪,見到了完全不同的現實生活,沒有電腦,沒有劇院,而有著不同程度的貧窮。“我總在想,我能為他們做點什么。當我看到孩子們需要我,因為我而變得快樂自信時,我覺得活著還有點用處,生活也是有意義的。你知道嗎,有時我覺得不是我?guī)椭怂麄儯撬麄儙椭宋?。”朋友說。
“可你過得太辛苦了。”我有些心疼。“沒辦法,那么多孩子,那么多有待解決的貧窮,我要是懈怠了,就可能會有家庭和孩子遭遇失望?!彼鲱^飲盡最后一杯酒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或者自不量力?”我搖搖頭,笑了笑,也喝光杯中的酒:“對于眾生,一生太渺,對于個人,一生已是全部。一念宏愿,交付一生,這本身已是壯舉?!?/p>
在離開前,我和她去看了那些孩子。多么弱小而堅強的生命啊,那些大冷天仍穿拖鞋的孩子,那些放學后承擔所有家務的孩子,那些背著弟弟妹妹背唐詩的孩子,羞怯而欣喜地看著我這個遠道而來的“老師”,將野菊花和山茶花編成的花環(huán)送給我,我是多么激動。
其中有個扎羊角辮的女孩,身材瘦小,膚色菜黃,跑過來驕傲地向我展示她腿上的淡灰色傷疤,她說這是老師幫治好的。我向朋友投去詢問的目光,朋友說她是深山瑤族人家的孩子,家里孩子多,父母顧不過來,害了很長時間的腿瘡。
朋友說初見女孩時,女孩活脫脫像個離群的病獸,腦袋大大的,身子出奇瘦小,臉扁平、瘦削,對自己腿上的膿瘡漠然、堅忍。剛開始給她治療,她總是對人表現出一種輕蔑的嘲笑,根本不相信能治好。后來,隨著朋友的堅持,治療有了起色。她決定帶她去醫(yī)院時,她已對朋友表現出信任與依賴。當治療結束朋友去接她時,她也像這般得意地向朋友展示她的康復成果。
聽完朋友的講述,看著孩子們在操場奔跑的身影,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動。不光是為朋友的無私付出,更是為能夠見證個人的付出對他人所起的改變。這改變不是發(fā)生在報道上,不是在故事里,而是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我朋友身上,發(fā)生在我身邊。
朋友請我給孩子們講文學課,我思考再三,沒有挑選文學閱讀和寫作技巧,而是講了普羅米修斯的傳說。我沒有完全按照神話記載去講,而是把它演繹成有血有肉的現實故事。啊,你不知道,那些孩子把好奇而稚拙的眼神投向我時,我的內心是多么欣喜和震顫!
那日,我為朋友和孩子們拍了很多照片,試圖記錄下他們身上閃亮的光點。我深信,只有記下這些,這次旅行才不會只是一次徒勞的虛妄。而這些光,也必將會在未來的時間,給予我長久的安慰。
如今,我一拿起照片,眼前就會出現一幕,我那倔強而善良的朋友,站在孩子們中間,字正腔圓地上課時,那些閃亮的眼睛就專注地附在她身上。
然后一些決定命運的時刻發(fā)生了,一些夢被點燃,并且一個個傳遞下去,由此夢越轉越大,像不斷擴散的圓圈。
八
一千七百多平方公里,四十六萬人口,一個U形的城區(qū),一個新舊混雜洋土雜交的地域,一棵絕世獨立高展翅膀的樹,一些堅韌善良心懷夢想的人,以一種別開生面的方式進駐一個漫無目的的旅客的心。
從此,這個旅客有意無意地將旅行的終點設置在U形試管的中心,帶來一些書籍,一些見聞,一些需要孩子們火眼金睛檢驗的想法。
而這個南方的縣城,總是給她思考,給她驚喜,給她新生。
責任編輯? ?韋 露
→ 連 亭 原名廖蓮婷,20世紀90年代出生,廣西武宣人。文章多見于《廣西文學》《青年文學》《民族文學》《散文》《美文》《雨花》等刊,有文章入選《中華文學選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及《與你遙遙相望:2019年中國散文20家》等年選,曾獲2018年“《民族文學》年度散文獎”、2018年“壯族年度散文家”、2019年“《廣西文學》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2016年出版第一部散文集《南方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