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籬
→ 詩 籬? 本名楊云鳳,江蘇省淮安市金湖縣人。有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小說月報(bào)》《雨花》《清明》《福建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芒種》《雪蓮》等。
第二天,清水街響起警笛聲,像女人驚嚇過度的尖叫。除了生病的,所有人都往街口跑。麥青躺在涼棚的小竹床上,閉著眼,像躺在一條湍急的河流上。昨晚回來,他便開始發(fā)燒。但他的耳朵像兩只小鹿,高高豎著。
晚飯時,舅舅一家都留在外婆家吃。他聽見他們說,馬二和那伙小流氓糟蹋了街南頭一家人的閨女,被抓起來了。
馬二是活該,遲早的事??蓱z那小傻子,哎喲真可怕,這家到底是怎么了?舅媽說。
還能怎么?祖墳葬錯了,要么生崽抓不住,要么……馬家算是徹底完蛋了……舅舅說。
我看是報(bào)應(yīng),你們是不知道,我們這輩人個個曉得,那馬家老太爺,年輕時候當(dāng)過土匪……外婆說。
…………
之后,要開學(xué)的前兩天,父親和母親照例來看麥青。麥青抱住母親的胳膊不放,像一撒手就會消失。母親說,媽,這孩子是不是嚇著了?然后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帶麥青離開清水鎮(zhèn)。
二十六年后。
麥青點(diǎn)一支煙,站在北墻闊大的落地窗前,眺望明湖。北岸工廠那些白色的煙囪每天都在往天空釋放鉛色的云團(tuán)。那些煙像土地的記憶,被焚燒,再被一口一口吐進(jìn)天空,彌散,消失殆盡。
博客里新收到一封私信,稱呼和署名為“我的朋友,你的朋友”。與那封紙質(zhì)信應(yīng)該是同一個人的。
米蘇發(fā)來視頻,似乎在一個很幽深的森林里。她說越南的熱帶雨林非常陰鷙,到處都是潮濕的黑土和苔蘚,她和一個同去的朋友走散了,她現(xiàn)在很可能遇見一條暗色的毒蛇,這里的環(huán)境非常適合出現(xiàn)蛇這種酷似陰謀的物種。米蘇有些神道,在研究人類欲望。去年,他們同去北極村旅游,在白雪皚皚的大森林入口,米蘇忽然對大家說,可能會遇見獅子和老虎。后來去草原,又逼著麥青帶防護(hù)工具,說草原經(jīng)常有狼突然竄出。她是個心理醫(yī)生,不過麥青覺得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心理病人,喜歡研究動物,又過度懼怕那些大型的兇悍的動物,用動物心理和特征強(qiáng)行解讀社會與人類欲求。她讀各種各樣的動物心理學(xué)書,收集電視、視頻,或者人們的談資里她認(rèn)為有用的東西,甚或她病人的資料,也反復(fù)挑揀,找覺得重要的東西留下。他們相處三年了,再沒有什么進(jìn)展。也不好那樣說,他們之間就像一開始已深入對方,之后卻在某處踟躕,似乎更深入需要耗費(fèi)不尋常的力氣與膽魄,他們好像都缺乏這些,只想閉上眼,等對方帶上自己安逸平穩(wěn)地到達(dá)。人一輩子一定要愛上另一個人,這是什么鬼?母親在世時,總催促自己談戀愛、結(jié)婚。麥青覺得求偶的主要原因是繁衍,可以由許多基因優(yōu)秀的人去完成。二十幾歲直到三十歲,他始終找不到原因去愛上一個人,他有時候懷疑自己是類人類。后來遇見妻子。不過也只是進(jìn)一步驗(yàn)證愛情的一成不變——不會因?yàn)檫t來而持久;來和去像打噴嚏,抑制不住,又一噴而盡,他和她飛速地相愛、結(jié)婚、離婚,像一場春天的霧氣,鋪天蓋地地來了,又一點(diǎn)不剩地散了。然后就是漫長的猶如又回到從前的天各一方。
……看到你今天的成就,我無比欣慰和感動。那時候我們相處得非常好,我非常懷念,直到今天,還是認(rèn)為你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而我于你,我想,也一樣,因?yàn)槲矣X得,沒有人像我這樣迫切地希望你好,因?yàn)槲覀円黄鹱哌^那個最特別的日子……
這是多年前在蒙山收到的紙質(zhì)信,已經(jīng)泛黃。他記得,當(dāng)年因?yàn)椤疤貏e”才十分留意了這封信,并在離開蒙山處理信件時單獨(dú)保存著。麥青盯著字跡,工整略帶清秀。他腦海再次篩選一遍。那些日子收到好多信,因?yàn)樗臅鋈灰幌伦泳突鹌饋?,像一捆即將風(fēng)化的干柴火,忽然某一天碰見一顆毫無目的四下亂蹦的火星。而他寫那兩本書時,正不停地跑工作,手中名牌大學(xué)的文憑,似乎幫不上任何忙,反而像“碰壁”的結(jié)業(yè)證書,最后他決定去深山,去做支教老師。錦繡前程來得突然,他像意外一跤摔進(jìn)暢銷書作家行列似的,后來很快離開蒙山回到湖城,漸漸成為一個資深青春暢銷書作家,出版商排隊(duì)找他簽約,一大堆報(bào)刊等著約稿或施舍給個隨便什么簽單。
“特別?”他蹙眉。
父親打電話過來,問他怎么還沒過去。他才想起,父親約他去他的“家”吃飯。他一出現(xiàn)在湖城,父親像個看門人,交給他這套臨湖的套房的鑰匙,馬上搬走了。搬到哪里,麥青沒有熱情知道,父親電話跟他說,去他同學(xué)那兒了,當(dāng)年一起插過隊(duì)。他們父子,五年十年未見,再見也跟昨天從同一個客廳或廚房出來那樣不驚不喜。他們觀念大相徑庭。父親并不愛母親,也娶她,并且假裝愛了一輩子。母親是個一直生活在假幸福里的女人。
他準(zhǔn)備下樓時,米蘇來電話,說讓他等她,她晚上就到家。這個米蘇,簡直是個神秘學(xué)家。剛剛還說在越南。麥青給父親回了條信息,往躺椅上深深躺下去。
躺下去,他做了個短暫的夢。不是米蘇,還是少年時代,清水街小鎮(zhèn)。醒來看窗外,天色微冥,明湖洇染一層淡淡的黛色,對岸的一切在黛色中模糊,變成某種記憶的浮影。米蘇還沒來。他閉上眼,順從著那種沉溺,一直躺下去,陷入醒后的夢境。
總是他們,這些年,像電影片花,一個一個、一幀一幀反復(fù)迎面而來,又晃蕩著背影遠(yuǎn)去……
清水街的寂靜淹沒在熾烈的陽光里,滾燙的塵土飛揚(yáng),像狼煙彌散。
每天,從北到南的客車有四五班經(jīng)過這里,吐瓜子殼一樣,在四門閘邊吐出一堆客人,再像吃瓜子似的吃掉一堆客人。一吐一吃間,鎮(zhèn)上的包子、茶葉蛋、燒餅油條、當(dāng)季水果都跳起舞蹈,一茬一茬變成鈔票在清水街人的日子里快樂地穿梭。
麥青和家明的假期充滿神秘,他們?nèi)ノ鳂蛳碌那逅影墩尹S鱔和螃蟹洞,用自己做的絲網(wǎng)撈魚,采蓮花蓮蓬和藕,或者用彈弓在供銷社后面的小樹林打鳥打蛇,生火烤著吃,再或者街南街北到處閑逛,看供銷社墻壁上那些臟話大笑。他們會捉弄那個老頭,他老拎著桶和抹布,咬著自己卷的紙煙,邊罵邊擦那些臟話,像將墻上的話吃進(jìn)肚子再吐出來。麥青和家明躲在樹上或哪個隱蔽的窗子里,用小石子射他,他們看著那些臟話莫名興奮和快樂:某某跟某某上床睡覺,或者,某某,日你媽個×,某某,我愛你……有時候他們也躲在某處,偷看一幫混混逮住哪家閨女親嘴。后來,家明姐姐放學(xué),被為首的那個叫馬二的摸了奶子,他就沒興趣了。再看見他們干壞事,家明就拿出彈弓射他們,然后拉上麥青逃走。
暑假時,他們專心做一件事,放攤賣茶水。那時清水街附近的小孩們都干這個,六七歲、八九歲,或十一二歲,只要有條件。烈日下找一塊有大樹的陰涼地,一張一米見方的小木桌,大口貼花玻璃杯,七八杯茶水一字排開,然后看街而坐,大汗淋漓地等客車的客人或南北行人來買茶水喝。價格很賤,糖茶五分,茶葉水三分,涼白開二分。但都是巨大的財(cái)富,因?yàn)殄X都自己留著。頭腦靈活生意好,一個暑假也能累積到四五元,可以交學(xué)費(fèi),還能看上半年小人書,或暑假后裝好長一段時間的土豪。當(dāng)然這是做夢,茶水?dāng)傄獌蓚€人,上下集搬物件得分工合作,回去添茶水也要分工。
麥青跟家明打下手,錢對半分。家明生意很好。因?yàn)榧颐鏖L得清秀,嘴甜,愛琢磨,清水街有幾次班車,幾點(diǎn)到,什么人肯花錢喝幾分的茶水,他都揣摩,他不開小差,茶水也備得足,涼得溫?zé)嵴茫€主動推銷——一輛車停下,他左右手各端一杯茶水,利索地跑到車窗下踮起腳,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你們喝茶嗎?糖茶、茶葉茶、白開水都有,價格便宜,茶水干凈……
這封信很短,口氣也不是之前那種模糊的回溯往昔或者人生失意等無聊的綜合的情感傾訴。這封信只有兩句話:
我的朋友:
我不得不告訴你一件事,我生病了。
這是我沒預(yù)料的。
你的朋友
2008年11月2日夜
米蘇抱著胳膊從南窗踱到北窗,她說這段時間她不打算出去了,打算寫本書。她說,名字我還沒想好,根據(jù)我的研究總結(jié),人類社會誕生于恐懼,對,就叫《誕生于恐懼》,你覺得這個名字好不好?
麥青似笑非笑,看著她。不是桑代克的需要和欲望嗎?為什么變成恐懼而不是欲望呢?
因?yàn)榻鉀Q不了恐懼,欲望是無法滋生的。試想你如果知道有人拿著槍指著你,你還能跟女人做愛嗎?恐怕都無法舉堅(jiān),你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撒開腿逃跑……
是嗎?麥青轉(zhuǎn)頭看窗外,他想起昨晚。她昨晚要面對面看著彼此的眼睛,他對著她的臉,竟然力舉不堅(jiān)。
不是嗎?……我是說作為生命,你也是我研究的一部分,比如說你對你父親,與其說你厭惡他因?yàn)樗麑δ隳赣H的行為,不如說你是對這種情感陰謀的恐懼;比如說,你父親當(dāng)年因?yàn)槟阃夤环潘爻?,不得已娶了你母親……
跟你說了,我外公那時非常欣賞我父親。
那自然,但對于人類來說,自己不喜歡而遭遇的力量都只能帶來潛意識的恐懼……
那又怎樣,對于我?
他們是你父母親啊,他們的假裝和不明真相其實(shí)都隱藏在你的基因里。我是說,他們這種違背性和無知性其實(shí)都深藏在基因里,并遺傳給下一代。你并非是恐懼他人,而是對你自己的這種雙重繼承性可能發(fā)生的雙重遭遇感到恐懼和焦慮……
對不起,請給我倒杯酒。
兌什么汁?
白水。
什么?
我說白水。
麥青低頭打開電腦。處理新留言時,他盯住私信欄。又是一封私信。他轉(zhuǎn)頭看,米蘇端著兌水白蘭地站在對面,說,為什么要把電腦搬來這里?其實(shí)……
我喜歡北窗,這里可以遠(yuǎn)眺,你這樣是不是覺得舒服些?我感覺你這樣似乎很痛快……
中午飯我給你叫外賣,我得去接個病人。米蘇說著,人已經(jīng)飄到了門外。
新郵件很長。像一個人的回憶錄。
馬家的父母親都很老實(shí)。馬二十七八歲,沒工作,是清水街長發(fā)花衫喇叭褲痞子的頭兒。馬二彪悍,有某種邪惡。他跟手下一幫跟班從清水街穿來穿去,有時候在四門閘下大叫,或擁在西橋頭,往清水河扔石頭、瓜皮和煙頭。他們喜歡妞,也喜歡女人,當(dāng)街喊路過的女人,不喊她們名字,喊她們身體上突出的部位,比如大奶子、肥屁股,或者細(xì)條腰,要么是小嫩臉。被喊的都低頭快快地走過,或者早早地掉頭繞去別的道。
十二歲的麥青和家明像路邊的野草,而馬二們是那種非草非樹的野蒿,他們不招惹野蒿。麥青剛到清水街曾經(jīng)和別的男孩打架,抬出過馬二的名頭威懾過對方。自從馬二對家明姐姐動過手,他就不再提馬二這個名字。
可后來馬三來了。
馬三的樣子滑稽。頂一頭黃毛,一張竟日傻笑的大嘴,扁鼻子,一雙距離很開的鼓眼睛,生好多蛔蟲斑的皮膚和過分細(xì)小的四肢,總之他看上去就像被什么人惡作劇捏了一遍,有些變形和可笑。馬三已十來歲,看起來七八歲,和麥青他們比,是另一種更小的野草。本來也毫無瓜葛,可是馬三是馬二的弟弟。更可氣的是,馬三也擺上茶攤了。
馬三的茶攤都是馬二幫他打理,中途沒有回家添過水。說馬三來放攤掙錢,不如說將他放到集市上放羊。麥青和家明從沒將馬三放在眼里,一個歪瓜裂棗,誰去喝茶呢?看一眼都嫌。原因是那棵大樹。賣茶水的孩子多數(shù)搶占清水街供銷社的門口和墻根,離四門閘遠(yuǎn),但多少能將大太陽拒絕在遠(yuǎn)些的地方。唯獨(dú)那棵大樹,天時地利,長在四門閘和西橋之間,是一棵苦楝樹,既不生蟲子又冠大葉稠。麥青和家明為了這塊地盤,每個出茶攤的日子都比別人少睡一兩個小時,或者用打仗的方式,漸漸打敗眾多覬覦者。
而馬三來一個禮拜后,他們的好日子忽然宣布結(jié)束。
當(dāng)然是馬二。一天麥青和家明提著物件,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苦楝樹下馬三涎著一張傻笑的大嘴。麥青暴脾氣,當(dāng)時就要動手。家明拉開他,一改平時的態(tài)度,跟馬三好言說話。小歪瓜很快就被家明俘虜,家明和麥青手腳利索地將他的攤位挪回到之前供銷社的墻邊??赡翘焖麄兊牟钄傔€沒賣出第一杯茶水,馬二便牛高馬大地站在他們茶攤前了。馬二招手喊來一幫手下,說買茶喝,然后將他們所有茶水拿起來喝一口又往里面吐口水,說怎么有怪味,是不是有毒。后來,他們就吵起來,馬二三下五除二將他們的攤子卸掉了。麥青撿起路邊一根木棍,跟馬二拼命。馬二像拎小雞似的將他拎起來,拋到人仰馬翻的茶攤上……
再后來馬二什么時候離開的都忘記了,只記得從那之后,他們乖乖地搬到了供銷社墻角馬三的地盤,那棵風(fēng)水寶地的苦楝樹讓給了馬三。從此生意一落千丈。再后來家明也沒有興趣沖到馬路對面的四門閘去兜售茶水了,太遠(yuǎn)了,跑過去客人來不及喝茶車就要走了,他們只能像其他人那樣,靜靜地候在大太陽的炙烤里。無聊的時候,在墻上畫圓圈或者寫臟話,再不然就老老實(shí)實(shí)待著,看街上匆匆忙忙過路的行人,幻想忽然有一群人直奔他們的茶攤來,買一杯茶水喝。
米蘇再一次提出要出去旅游。他們倆。
不寫書了?麥青乜斜著眼對她笑。米蘇有一點(diǎn)他十分喜歡,對于他們兩個人之間,她從來都是先妥協(xié)的那個。不過她說這不是妥協(xié),她只是喜歡選擇一種和解的交往態(tài)度。
米蘇將所有東西都準(zhǔn)備好的時候,麥青收到了第四封信。
這一次毫無懸念。署名:家明。開篇仍然是“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
我覺得你和我一樣,在這個海一樣孤寂浩渺的世界里孤獨(dú)地漂。我也曾經(jīng)希望我們就這樣天各一方地活著,彼此知道又互不打攪,像兩只到不了岸的船,各自搖櫓。是的,我曾經(jīng)給你寫過信,傾訴我的苦悶和迷茫,我尋找過,可我似乎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合適的人,我無可訴說,可我一直在苦思冥想,為什么會這樣,太不公平……可誰是公平的?通過世界的手給予我們,和通過我們的手給予世界的,都一樣充滿荒謬和不公平……我生病了。這是我現(xiàn)在不得不告訴你我和我境況的原因,請你相信我,我只要有一點(diǎn)點(diǎn)辦法,我絕不想去攪擾你的生活。我的朋友,我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痛苦和清晰,唐突又無奈,我……
你的朋友:家明
米蘇送來一杯咖啡,麥青趕緊將網(wǎng)頁關(guān)掉。米蘇沒出聲,回到客廳那一堆行李中坐下。為什么要在臨出門的時候打開博客看呢?麥青想。
接下來,是第五封和第六封信。這兩封信提到的事似乎跟錢有關(guān)。麥青下意識盤算了一下目前自己的積蓄和收入,心里忽然有些坦然了。如果家明真是沖著錢來,那倒不算是壞事。他已經(jīng)決定,這本書完成后,下一本書他不準(zhǔn)備再寫從前那種暢銷青春版?;蛟S因?yàn)槟昙o(jì),或許別的,總之他打算轉(zhuǎn)向嚴(yán)肅文學(xué)。不過嚴(yán)肅文學(xué)屬于挑戰(zhàn),他覺得他的收入會因此趨向一種不穩(wěn)定。他大概清點(diǎn)了一下,加上手頭這本書出版社預(yù)支的十萬,也有不菲的一筆存款。已出版的那些書每年還有出乎意料的版權(quán)費(fèi)??雌饋硪膊槐靥珦?dān)心。何況家明并不像獅子大開口,他只說他生病了。他提到很多的是他的一個工友,說那個人離婚,幾年前跟他在一個工地打工,出了意外死了,賠款也不多,家里只剩下年邁的父母和他的孩子。這幾年工友的父母也相繼離世了,現(xiàn)在工友的孩子跟他在一起。
麥青翻來覆去看家明所有的信,確定他無非是要錢。離開清水街后,麥青相信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家明,因?yàn)楹髞砼紶栂肫饋砀鞠氩磺暹@個人的樣子?,F(xiàn)在他奇怪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忘記那個清秀的男孩,也忽然不再害怕回憶清水街,似乎有某些東西已經(jīng)找到理由風(fēng)化了。
米蘇發(fā)來信息:如果當(dāng)面告訴你你會承受不了,我其實(shí)在做一個特殊人群的心理課題,作為入會條件,我讀過不止一個暢銷書作家的書……現(xiàn)在我只告訴你我決定不加入美國桑代克心理學(xué)會……我要去非洲待一段時間,他們說那里能看到最殘忍的動物角逐,但卻有許多人喪失的能力恰恰在那復(fù)活……
麥青去米蘇家。鄰居說,她的房子好像已經(jīng)賣了。他又去了米蘇的單位,醫(yī)院的人說,她辭職了。
時間掉了個頭,又回到剛回湖城時的樣子。那時候米蘇是他的讀者,他們一邊網(wǎng)絡(luò)交流,一邊驚喜地等著那個碰撞時刻的到來。
沒有了米蘇,麥青覺得也未必不好,靜靜地蝸居在家,等家明的第七封信。他想,下一封信,他會說出來了。他將大多時間消耗在北窗,明湖的天空一到斜陽半落時,會飛來成群的白鷺。明湖邊,開始修草坪和水榭,玩具車般的挖土機(jī),玩偶般的工人身影,他們腳下的土地上,織布機(jī)一樣流淌出來大片綠色……那些遙遠(yuǎn)的盤桓的白鷺、對岸煙囪里的白煙,像漫天記憶,每天來,每天消失。有生命和無生命的東西啊,白鷺是不是每天都是同一群白鷺?煙再不是前一天的那些煙了,它們是大地的不可復(fù)制的情緒,是那些小鎮(zhèn),那些小鎮(zhèn)的人和喧嘩、青草露珠、河流橋路、嬉笑哭訴、爭吵親昵,還有墻壁上那些涂鴉,和那些蒸汽一樣找不到歸宿的塵土……
第七封信遲遲沒來。
相隔半年后,麥青接到一個電話。是家明。他好像在醫(yī)院,在病房里。
“我們……見個面,你看可以嗎?這封信,我想親手……交給你……你可以選擇拒絕我,對不起,麥青……”
那是條支流,有個跟鎮(zhèn)子一樣的名字,清水河。
麥青和家明已經(jīng)認(rèn)命了。他們心里都清楚了,這個夏天,也許是最后一個賣茶水的夏天。
然后就到了暑假的尾聲。很快就要開學(xué)了,開學(xué)后,書本和課堂會使他們漸漸又回到從前的狀態(tài),一起上下學(xué),一起和別人打上一兩架,似乎少年的煩惱永遠(yuǎn)只是一剎那,稍縱即逝。再后來,清水河的快樂只剩下最后一波蓮蓬,從剝落的蓮花里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垂下頭,沖淡了男孩們心頭夏天留下的陰霾。鳧水去那片荷葉密集處摘別人摘不到的蓮蓬成了他們新的快樂。
那個悶熱天的傍晚,麥青和家明不急著回家,他們打算將剩下的蓮蓬一次性摘完,用來彌補(bǔ)這個夏天的虧損。他們脫掉衣褲,光溜溜地下水,撈回來一大把一大把蓮蓬,上了岸開吃。那蓮蓬的味道啊,似乎比裝上兩個月的土豪也差不到哪去。他們快活得大嚼大叫。
一回頭,看見馬三。
馬三像每一次看任何人那樣,涎著臉和一張船一樣的大嘴,傻笑。所有怒氣像潛伏在身體某個角落沉睡,這會兒忽然被這個小變形怪叫醒了似的,麥青大罵,滾開,傻×,滾遠(yuǎn)點(diǎn)。
馬三垂下眼睛,有些委屈的樣子,把指頭放在嘴里吮吸。過一會兒,麥青抬頭看,馬三還站在那,又回到那副傻笑的樣子。
滾開,你媽個×的!麥青生氣地上前踢了馬三一腳。馬三一屁股坐在地上,咧開嘴哭起來。
空氣在這個時候忽然異樣起來。家明走過來,他手里拿一小把蓮子,上前遞給馬三,別哭了,馬三乖,給你蓮子吃。馬三真的不哭了,坐在地上,開始一心一意剝蓮子。
他們又開始吃,吃了好多蓮子。然后,麥青的目光碰到了家明的目光,家明轉(zhuǎn)頭看馬三。
又過了一會,家明說,馬三,你想不想摘蓮蓬?
馬三抬眼,嘴里口水嗒嗒地咬著半個蓮子呆呆地盯著家明。
教你摘蓮蓬好不好?家明說,河心蓮蓬可多了,水也很好玩哦,你還沒下過河吧馬三……
馬三笑了。清水街男孩子沒有不會游泳的,但是像麥青和家明敢游到清水河中央的,沒幾個。而馬三,是唯一一個不會游泳的。馬三衣服也不脫,就跟他們一起下了水。他一下水就死死地抱著麥青的胳膊,他們搞了半天才把他弄到有蓮蓬的地方??吹缴徟畹鸟R三忽然放松了麥青,麥青教他抓住一把荷葉稈。馬三的傻笑又出來了,他咧嘴睜著一雙癡癡呆呆的鼓眼睛,呵呵呵笑出了聲。然后,馬三仰起腦袋,一只手抓著一把荷葉稈,一只手忽然松開,去抓一朵高高在上的蓮蓬。
馬三不見了。
遠(yuǎn)處似乎有雷聲漸近。麥青和家明上岸穿好衣服,抓起書包離開。他們從上岸開始就沒再說一句話,連目光也沒有再碰一下。
又是十年。
綠草地上有幾個小孩子在追皮球,一條雪白的蝴蝶犬跟著一起瘋跑。麥青坐在明湖公園的長椅上,兩鬢霜雪。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沉寂了好幾年,剛剛走向自己想走的那條路。米蘇還在寫她的書,不過改了名字,《誕生于愛》。她去了非洲,見識了草原,最后卻跑去剛果一個難民區(qū)專門為那些孩子尋找能活下去的通道。她說,誕生于動物性、恐懼、欲望或者別的任何,都不貼切,只有那個字貼合,一個人即使在恐懼下,也不會妨礙他去愛,非洲獵豹追逐下的角馬,絕不會丟下幼崽獨(dú)自逃生。她現(xiàn)在,除了寫書,還在各種兒童、少年群體中奔忙,她覺得與其等他們長大了一個一個走進(jìn)心理診療室,不如在他們小的時候,盡可能地大片大片種下美好的種子。麥青轉(zhuǎn)過頭看兒子小兔,小兔在一邊玩魔方,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多年來一直執(zhí)著地喜歡魔方,像某種信念。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拼出四面十五塊了,只剩下一塊。這一塊已經(jīng)拼了好多年,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拼出來。但有什么呢?即使是正常人,也有終生無法拼出完整的四面十六塊的。
麥青側(cè)過身,將小兔肩頭一小片草葉撣掉,然后斜著腦袋湊到兒子的視野里說,小兔,那個女孩子你喜不喜歡?如果還喜歡,爸爸幫你娶回家好不好……那是兒子從前在特殊班的一個女同學(xué)。有時候小兔一個人出門,麥青悄悄跟著他,會看見他帶著一些好吃的,去青年路,那個女孩家就在路盡頭拐彎的巷子里。
小兔眼睛亮了亮,點(diǎn)點(diǎn)頭,又低頭玩起手里的魔方。麥青笑笑,這小子,還得有段日子才開竅。
他把目光撒進(jìn)北側(cè)的明湖,湖依舊那么清澈寬廣,像小時候眼里的清水河。不過他們本就是一脈。變成工廠的明湖對岸現(xiàn)在又變了,變成一個寬闊的飛機(jī)場。和明湖肩并肩匍匐于大地,充滿現(xiàn)代氣息。清水街的清水河早就消失了,但水呢,都在,在明湖。那些河里水族的記憶呢,也在,同樣在明湖,經(jīng)年流淌著,和那些水草、荷葉、蓮花與蓮蓬,甚至那些魚蝦蟹蚌,都化為這明湖的血液,生生不息地澆灌著整個湖城。現(xiàn)在,他和兒子腳下的每一聲蟲鳴、每一根青草葉子里也許都流淌著遠(yuǎn)古而來的、從前的故事……
十年前的那一天,麥青決定去見家明,像決定去見另一個自己。然而他沒有見到他。不,他見到了。家明躺在醫(yī)院白色的病床上,已經(jīng)深度昏迷,接近零氣息,像一根枯紫的干蘆葦,他是肺癌晚期。因?yàn)榉伟?,他無法再照顧工友的兒子。那男孩十來歲,坐在床邊,頂一頭黃毛,一張傻笑的大嘴,扁鼻子,一雙距離很開的鼓眼睛,生斑的皮膚和過分細(xì)小的四肢……看上去就像被什么人惡作劇稍微捏了一遍,有些變形和可笑……男孩手里捏著封信:
……麥青,我的朋友,你看到了嗎?他叫小兔,你不知道我當(dāng)時看到小兔,有多么震驚,那么多時間像忽然被剪掉一樣,他像剛剛從那里回到我面前……那條河,它一直在我的夢里,發(fā)出那種嗚咽,可我多少年都不明白。當(dāng)我看到小兔時,我忽然懂了,它在跟我說話,它在說:你在哪兒走失的,我就在哪兒等你回來……
責(zé)任編輯? ?壇 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