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玉柱 吉林省安圖縣人。1968年出生,中共黨員,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吉林省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詞學(xu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少數(shù)民族32期編輯班學(xué)員。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夜來香》《青楊消息》《五道白河札記》《陣地》等。出版微型小說集《梨花柜》。
人生要與很多陌生人有交集,結(jié)識一個人,之間必然有某種聯(lián)系,除去有共同的喜好,還有對喜好堅持或不堅持的偶然。比方說,我以為不會和僅在網(wǎng)上三言兩語搭過話的長榮兄弟成為好朋友,但多年以后見了面,居然沒有一絲陌生感。如果我們其中一個不再堅持寫東西,就不會有機緣相見,即使是沒離開這個喜好,假如一個是搞文字的,一個是被文字搞的,自然也不會談到一起去。
我和陳和尚的交集也是必然加偶然。他若不去長白山,我若不是住在長白山下,或者我若恰好不在那時候去沈陽,我們就不會成為朋友。
那年去沈陽,下了高速,快臨近城區(qū)的時候,看見路邊一個脖子上扎了黃絲帶的和尚,一步一叩頭地向東行。我腦子里瞬間想到的居然是那種叫尺蠖的蟲子。我晃晃頭,把這個不正經(jīng)的想法晃走。沒辦法,我這人就這么常不莊重,每遇到一件事,從來就沒有立刻往正經(jīng)處想過。
再掃一眼倒車鏡,我覺得我應(yīng)該肅然起敬。但我為什么一定要起敬呢?起不起敬我都沒有收獲或損失。待要繼續(xù)往下想,就被前面的事故打斷。停車過去旁觀,見兩輛車剮蹭在一起,一個司機大聲質(zhì)問另一個,你就說你為啥要溜號?
另一個顯然理虧,小聲說,我就溜號,咋的吧?都有保險,吵吵個屁!
我立刻想,溜號這小子,肯定看見了那個磕頭走路的和尚。畢竟這事兒是在東北,這要是在西藏,習(xí)以為常,就沒啥值得溜號的了。
前一個司機繼續(xù)呵斥,開車就他媽好好開車,打什么電話?看什么手機?
另一個司機依舊小聲回,我就打了,我就看了,咋的吧?
我立刻想,這小子,肯定見到和尚磕頭便用手機拍下來,著急發(fā)朋友圈,所以溜號。
交警過來后,前面路很快通開,我就把這事忘了。
城里的公事很好辦,辦完后還有很多時間要打發(fā),便趁此機會先去了北大營。據(jù)說北大營是清末東三省總督徐世昌修建的,這個人與長白山有交集。張鳳臺奉他之命設(shè)置長白府,劉建封奉他之命會勘長白山。這人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他和張鳳臺都是袁世凱把兄弟,袁后來還做了民國的總統(tǒng)。
北大營其實也沒什么看頭,事變那天是舊國恥的延續(xù),新悲劇的開始,不抵抗的東北軍都不是好鳥。歷史薄得像紙片兒,說是多少周年祭,其實也算不上很多年,我就是想在那里落落腳,眼瞅又到了“九一八”,且做紀(jì)念。我曾經(jīng)想過,如果當(dāng)年東北軍不逃跑,華北就不會淪陷,我大山東就不會淪陷,我太爺就會衰老而終,不會死在鬼子的炸彈片下。
我娘說,那天她們藏在地瓜井子里,一顆炸彈正好扎在上面,沒有響,地瓜井子里面一定有貴人。你太爺就太不走運了,阿彌陀佛。
我娘每遇到值得慶幸的事,就喜歡雙手合十漫無方位地上下作揖感謝老天爺。我問,后來那炸彈哪去了?
我娘說,我那時還小,不知道大人們把它抬哪去了,聽說是和炸死的那些人埋在一起。
我立刻腦補出太爺摟著炸彈在地下的樣子。
北大營外,一隊白色的豐田與我擦肩而過。又有領(lǐng)導(dǎo)出行了。
別問我為啥說他們是領(lǐng)導(dǎo),車牌照上標(biāo)注得很清楚。我們那的一個大領(lǐng)導(dǎo)喜歡微服私訪,每次訪得都很喜悅。他忘了他的車、他的車牌、他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中央的臉,以及他如日中天的秘書司機,都是當(dāng)?shù)厝硕炷茉數(shù)?。其實他的行蹤也不是秘密,即便是臨時起意,也早有電話把信息傳出去。有些部門單位,做得滴水不漏的就是接待領(lǐng)導(dǎo)的工作,別管提前通知還是搞突然襲擊,絕對包領(lǐng)導(dǎo)滿意。
我很替被那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的領(lǐng)導(dǎo)抱不平,但我怎么可能救得了他們?我又胡思亂想了不該想的事。
炸死張作霖的地方我就不去了,以前坐火車路過好幾次。張作霖也是個大人物,但他下令槍殺了李大釗,這筆賬得記住。張作霖從一方草莽到一方軍閥,必須作惡多端才可以上位,如果每做一件惡,就在他臉上點個黑點兒的話,那他肯定會變成張麻子。他在位期間沒讓小日本占到多少便宜,這方面于國家民族有功,因此有皇姑屯事件?;使猛鸵彩且粋€改變歷史的地方。
往回走時,選擇了張鳳臺赴長白府上任時的路線。張鳳臺在《由奉赴長白山路行程記》中有記載。光緒三十四年,即1908年,光緒帝的最后一年,這年農(nóng)歷五月初一,張鳳臺從奉天,也就是今天的沈陽出發(fā),五月十五日抵達(dá)臨江,每天走了幾里路,路過什么地方,在哪里住宿,都記載得很詳細(xì)。如今百十年過去,卻早已是朝發(fā)夕至。張鳳臺1920年曾任河南省長,據(jù)說此人抵制五四新文化運動,這種事對于舊官僚來說也合乎情理。他的功績在長白山,或許是離開了長白山,頭腦見識就不中用了。
路過新賓,想起應(yīng)該要到永陵去看看。我對大清朝當(dāng)然不會有感情,但他們發(fā)起自長白山,對我來說,和長白山搭上邊的物事都是和我的文字有交集的,來看一看那些草莽漢子沉寂的地方,也很有滄桑感,回去便多了件可以擺一擺的話題。
永陵是大清愛新覺羅氏族的祖陵,清太祖努爾哈赤的父親、祖父、曾祖、遠(yuǎn)祖等皇室親族安葬于此。奇怪的是著名的北京十三陵里也有永陵,主人是明朝第十一位皇帝,世稱嘉靖帝的世宗朱厚熜。有史書評價其為“中興之主”,說他有“不世之奇謨六,無競之偉烈四,而又有震世之獨行五”。一看就是胡編亂造,但這三句“八股文”看著倒是十分好玩,這種溢美之詞不是輕易可以想出來的,殺傷力巨大。
也就是這么個突發(fā)的念頭,我又遇到了那個磕長頭的和尚。
和尚磕完頭站起來,在人們驚奇的目光中從石門中走出來。此時正是正午時分,他脖子上的黃絲帶看著有點過分的污,想必他自己也感覺到,就去河畔清洗。過了一會兒他走回來,看著我的車牌問,您是吉林人,吉K是哪里???
我也不是不喜歡和尚,我也不會喜歡和尚,我看著和尚,總覺得他們與這個世界有點違和,我們那邊經(jīng)常出現(xiàn)大隊的僧尼旅行團(tuán),他們特有的服裝使他們很難融入人群。我也接觸過一些僧人,他們大都不問世事,有問世事的也都顯得高深莫測令人生忌。有次在高廟山上山的路上遇到過一個老家是營口的和尚,一路上云山霧罩地吹牛皮,并不停指責(zé)其他和尚下山逛紅燈區(qū)。我倒是見過青年和尚和青年女子說說笑笑的場景,但說和尚逛紅燈區(qū)我卻不信,分明是在人背后詆毀。
阿彌陀佛。我說。
我想他和我打招呼,應(yīng)該是先說這句的,既然他不說,那我只好說了。
和尚撓頭笑笑,不好意思起來。這一笑,竟笑出我的好感。這人年齡不大,三十幾歲的樣子,個子也一般,比我稍矮,五官端正,目光柔和,頭上有三個戒疤。因為寫和佛教有關(guān)的文章,我看過一些雜書,記得三個戒疤應(yīng)該是沙彌。但還記得有的書上寫,沙彌是沒戒疤的,要到了一定的時候,才開始受比丘戒,標(biāo)準(zhǔn)就是可以點戒疤,還可以根據(jù)個人的想法,點六個、九個或十二個。估計那也是本扯淡的書。反正一些典籍中記載,只有漢地和尚有戒疤,并且戒疤是宋朝才有,你若在影視劇里看到唐朝的和尚有戒疤,就可基本斷定該劇組非常扯淡。
我告訴他,這是長白山的車牌。
哦,長白山的,你從長白山來?和尚居然有些興奮。
我嚇了一跳,疑惑地看著他。
是這樣。和尚又撓撓頭,我要到長白山去。
你要搭我的車?
不不,我步行去。
我在沈陽看到過你。我想著用什么措辭他才能接受。你是一路磕長頭過來的吧?
哦,是啊是啊。和尚繼續(xù)撓頭。我?guī)煾赣袀€愿望,他不能實現(xiàn)了,我來替他。
我在腦海里設(shè)計了他師父的樣子,以及他師父臨終前托付時的場景。
阿彌陀佛。我說,死者為大,你師父的遺愿應(yīng)該好好完成。
和尚咧開嘴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笑了,他說,我?guī)煾高€在呢,他去了美國定居,傳授佛學(xué)。
又是美國,他妹的美國。我也咧咧嘴道,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去?還是磕長頭去嗎?
當(dāng)然啊,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在路上了。
哦,那你從哪里來的?
從來處來。他合十道。
我打了個寒噤。不用說,他要往去處去。
需要我?guī)兔??我不咸不淡地問?/p>
需要。和尚倒是不見外,他懇切地說,很難見到施主您這樣的人,留個電話吧,這樣我有事也方便請教。
我也不想問我在他眼里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們互相留了電話,存名字的時候我隨口道,貴姓,怎么稱呼?
和尚說,我姓陳。
你不姓釋?我有些疑惑。
你可以叫我小陳,或陳和尚。他并不正面回答,背上的布包袱、灰袍麻鞋,加上精明的樣子,讓我想起了電影《少林寺》里的少年覺遠(yuǎn)。
就這樣,啟運山下,蘇子河畔,永陵前,一個叫陳和尚的和尚和我有了交集。
回到家,很快就進(jìn)入忙碌的狀態(tài)。有次遇到跑沈陽長途物流的老范,突然想起,問他,在路上看到過一個和尚沒有?一路向咱這邊來,走一步磕一個頭。
老范說,沒看見,高速上不許有行人。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有次他在高速上停車撒尿都被交警抓到,何況是有人在上面走。
那你聽別人說起過這事兒沒有?我知道他朋友圈子的大都是走南闖北的老司機。
沒有。老范說,你問這干嗎?
新認(rèn)識的一個朋友,說是要來咱這兒。
和尚?磕長頭?你咋啥人都認(rèn)識?
我為啥不能啥人都認(rèn)識?
行,我打聽打聽。老范著急要我寫收據(jù),拿出一副必須打聽的架勢。
過了幾天,老范給我發(fā)微信,說聽說有這么一個和尚,一路走的都是便道,已經(jīng)到了通化地界。
隨即老范轉(zhuǎn)來一張照片,果然是陳和尚。我其實也是隨口一問,他走到哪里,來與不來和我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也可能他就是那么一說,也可能他甚至是個騙子,有不良的目的。但看到照片,我有些被觸動,掏出電話想給他撥過去,卻想不出要說什么,就又把電話收起來。
再見到陳和尚的時候是在撫松,那個人參滿大街的地方。陳和尚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松江河辦事,隨即趕過去。
我本來可以在電話里說我不在家,但我這人對撒謊有著天然的抗拒。這倒不是說我從不撒謊,我只有在不得不撒謊的時候才撒謊,我想別人應(yīng)該也是。只不過相比之下,別人不得不撒謊的情況碰到的太多,我的這類情況碰到的很少。
阿彌陀佛,一路辛苦。我雙手合十和他打招呼。
算不準(zhǔn)陳和尚一路走了幾日,已有一個多月未見,其實真要詳細(xì)算算也能算出來,不外乎是日期的加減,只是懶得去算,反正他一路叩首而來,若算出不合理的地方反倒糾結(jié)。
我相信陳和尚是個有虔誠信仰的人,他曬紅的臉上有一層油皮揭起,正坐在小吃鋪的一張桌子旁有滋有味地喝茶,身上還換上了新的僧袍。
時維九月,五花山色,藍(lán)天白云,略有微寒。這是長白山最好的季節(jié)。
磕長頭,每天能走多少里?好奇心這個東西有巨大的魔性,我終于沒能抵住它的誘惑,還是忍不住問。
這個要看時間,每天走多少個小時,我年輕,盡量多走。
估計是我問的這個問題陳和尚覺得沒有必要回答,似乎我是要求證點什么,所以他不想說。
那你的打算是?
大哥。陳和尚很自然地這樣稱呼我。他說,我打算上主峰,你說我要從哪邊坡上去呢?
從北坡吧。我說。
為什么呢?
因為我在北坡。我脫口道。
但磕長頭上去,陳和尚說,好像地方上不能允許啊。
絕對不能允許,上山的盤山路非常險,只準(zhǔn)拉游客的車上下走。
可是,我看到你朋友圈的照片,星空真美,你在晚上能上去是吧?
他果然開始在打我的主意。
晚上?你要晚上磕頭上去?晚上五點后山上就沒游客和車輛了,你算好時間,不過從山門到倒站口之間你必須坐車上了。我想了想,該求哪位朋友才能行,好像真的可以辦到。
那不行,師父是不會答應(yīng)的。
那我就沒辦法了。
和陳和尚分手后,我的心情郁悶了好一陣子,后來也就釋然了。他行他的愿,不關(guān)我事,凡事成功都是偶然,也說不定他自己能搞定。
又大半個月,“十一”長假快結(jié)束的時候,接到陳和尚電話,說大哥我在北坡老山門呢。
他好像算準(zhǔn)了我那時恰好在新山門,好奇心促使我沒法不過去。轉(zhuǎn)過去一看,陳和尚在老山門門口呆立著,把門的小伙兒站在一旁看守。
我路上怎么沒見到你?我疑惑地問。
我早上到這里的,南坡、西坡都到了主峰。
??!居然連夜磕上來。
我相信他的話,問,你是怎么做到的?
心誠。他隨口說道。
這里,沒說服他?我笑著說。
把門的小伙兒接口道,他是您朋友啊?我可不敢放,待會兒還有領(lǐng)導(dǎo)車隊要出來。
磕長頭這種拜山的方式在我們這些山民看起來,非常激動人心。我們自己做不到的事,如今陳和尚在做,肯定會大有人推波助瀾,有情感綁架之嫌。聽這孩子口氣,看來已經(jīng)被他打動了,說不定要請示他的領(lǐng)導(dǎo)、領(lǐng)班或站長,他們心一軟、膽一橫,沒準(zhǔn)就能放和尚進(jìn)去,想必在南坡和西坡就是這么干的。
應(yīng)該是陳和尚被攔得堅決,才給我打電話。陳和尚有病。我開始煩他了。
這時再接到一個電話,晚上有個拍攝計劃,我得回去準(zhǔn)備一下。我告訴他,因為有領(lǐng)導(dǎo)的車隊,誰也不敢答應(yīng)你進(jìn)去,等車隊出來或許行。然后就和陳和尚分手了。
估計他會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我暗想。執(zhí)著的和尚,你和世俗真的不該太接近。
黃昏時,經(jīng)過老山門,見陳和尚還在山門前廣場上茫然地站著。我想了想,就和攝制組的馮姓導(dǎo)演說了。不料馮導(dǎo)大喜,趕緊讓人下車。
先把這個拍了,真他媽難得。他興奮得有些離譜。
陳和尚對拍攝無所謂,因此配合得很好。我立刻想到一句“私鹽變官鹽”,我們就這樣進(jìn)了山門。
又拍了一段,天色漸暗,半個月亮升起來。我們和陳和尚分手。馮導(dǎo)有點不放心,問,不會有事吧?聽說你們保護(hù)區(qū)里黑瞎子很多。
不會,夜里的森林我常走,那種感覺極好,就算是跟前出現(xiàn)了什么山貓野獸也不要緊,因為這個時候你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個。白天和野獸相遇是麻稈打狼兩頭怕,夜晚遇上反倒像是碰到多年的親戚。我這也只是一說,千萬別信我的。
馮導(dǎo)疑惑地看著我,一副理解不上去的神情。
第二天黎明,在黑風(fēng)口上面,我們看到陳和尚還在遠(yuǎn)處“丈量”盤山公路,我心中有些不忍。一個多小時后,陳和尚來到跟前,我告訴他,山門馬上要開了,很快公路上全是旅游車,你必須停下來。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加快速度趕緊繞過前面的山頭,從北面的坡地上去。
陳和尚一臉疲憊,笑起來還是那么真誠。馮導(dǎo)卻不肯放過,告訴其他人,再補一段鏡頭。
補完后就轉(zhuǎn)到了山坡,跟著在苔原上再拍了幾組。馮導(dǎo)對陳和尚說,我們?nèi)ブ鞣宓饶惆伞?/p>
我看著離主峰的距離,覺得陳和尚用不了到天黑就能登頂。今天天氣很好,我心想,若陪他一起走,倒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我們忙了一夜,急需要“回血”,于是又都到山頂進(jìn)車?yán)锼X。
游客走盡的時候,陳和尚上來了,估計他中間也休息過很多次。
天文峰上,他面對天池長叩不起。
夕陽把火山巖構(gòu)成的山峰涂成金黃,我和陳和尚沿石階向山下走。山頂氣溫降得很快,陳和尚嘴唇上的干裂處滲出殷紅,他呼出的那股帶著燥熱的氣體像清霧一般蕩過來,從我的眼前飄過去。我下意識地躲了一下,不想說話。我結(jié)識的,每一個見到天池的人,此時都心潮澎湃,無論說什么都會影響境界。
北坡下山后,陳和尚情緒有點低落。我問怎么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哥你看,南坡、西坡、北坡我都拜過了,我想去東坡。我嚇了一跳,趕緊搖手,不行不行,這個太復(fù)雜,沒法辦到。
陳和尚惋惜地看著東方。我突然想起,他真的應(yīng)該從那個坡上一次,這于他們釋家來說是很有意義的事。地藏王菩薩出家前俗名金喬覺,是新羅的一個王子。地藏王在九華山下的化城寺修行,化城寺前有座娘娘塔,那是他的妻子一路追尋過去演繹的一段凄美故事。想到這里,破車攬載的毛病立刻又犯了,我對他說,我問問叢姐。
叢姐正和對面洽談旅游,每年都要過去幾次,見到我很高興,問我護(hù)照辦了沒有。
我說辦了,但不能去,那邊蓋了戳就不能去美國了。
叢姐大笑,這種話你也信。
我說了陳和尚的事。叢姐說,可以試試,不行拉倒唄。然后就沒試成。
時機不成熟,以后會有機會的。叢姐勸陳和尚。
陳和尚走的時候,專門找我表示感謝。在我這里,他看到墻上那幅字,很長時間不肯把目光離開。字是我的一位長輩寫的,內(nèi)容是我瞎寫的一首打油詩:莫求無根福,休攪是非觀。人心本無界,大到海天邊。
他說,你可以修佛啊。
我學(xué)不了你們。我說,我有自己的信仰。
知道??墒牵幻?,我們廟里,每年的頭一炷香都是當(dāng)?shù)氐念I(lǐng)導(dǎo)來點燃。
我有些語塞,想了想解釋說,他們需要這種儀式感,祝福當(dāng)?shù)亟?jīng)濟發(fā)展、人民幸福。
陳和尚看著我,臉上露出欽佩的表情說,你這個人呀,菩薩心腸,這幅字送我吧?
你要這干啥?我疑心他要拿去掛在廟里,這幅字放在那里倒是很合適。
陳和尚猶豫了一下,從包袱里拿出一個照相機的鏡頭,說,不白要你的,這個我沒用,你看能用不?
我看那鏡頭很完整,前后蓋子都在,是一個尼康105微距頭,成色很新。我搖頭對他說,你撿到的?長白山常有人撿到攝影器材,這個我有。
陳和尚有點失望,又去包袱里掏。
我竟有些期待,真希望他能掏出我喜歡的東西。
責(zé)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