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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口小鎮(zhèn)

2020-04-07 03:43鄧雅心
飛天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琴阿婆小鎮(zhèn)

鄧雅心

1

它是天堂,它是霧都,它是全世界,全世界每天早晨都會起霧;它是天堂,它是仙境,它是主心骨,全世界和它一樣。大霧來臨的時候,盼男還陷在拂曉的夢中。她夢見大霧來了,白色的。先前在212國道狂奔的大卡車忽然慢下腳步,一輛銜著一輛,打著大燈小心行進。她夢見大霧去了洋槐樹那邊,掃地老太披著蓑衣,a在霧里有一掃把沒一掃把地掃地。她夢見大霧到了筒子樓這兒,筒子樓的一盞燈亮了,她起床——打著哈欠。

筒子樓隱在霧中,像一座城堡,青磚白墻;左邊四戶,右邊三戶,樓梯入口在中間;她住在三樓的東頭,他住在三樓的西頭。東邊窗口映著一棵枇杷樹,西邊窗口也映著一棵枇杷樹。六點,大霧往盼男的窗上撲,盼男翻了個身,在玻璃窗上用指尖輕輕一畫,一個字母跳出來,盼男寫了個LOVE。

又是昨夜的剩飯。盼男在廚房里端著一只洋瓷碗,里面是些冷飯和湯水。她抱怨這,不禁想起昨天同學何胖子的早飯。何胖子的早飯是白花花的米線,每天早晨,何胖子背著書包,穿著短褲,露著豬蹄一樣的大腿,坐在一把小塑料凳上。何胖子長得肥頭大耳的,嘴里呼啦呼啦地吃著粗長的米線,米線湯面上還漂著一層辣椒油和幾粒香蔥。何胖子吃米線的時候不早也不晚,剛好掐點,同學上學經(jīng)過時。

長大后,有錢了,我也要天天吃米線。盼男想。

米線里也要有洋蔥,還加兩片牛肉。不,不是幾片,而是要多少有多少。盼男想。

下輩子,我要投胎男兒身,女孩吃不上米線。盼男想。

盼男一想到自己的名字就慪氣。父親一直想要個兒子,就給女兒取名叫劉盼男。可盼來盼去,還是沒有多的孩子。

上輩子投胎,在投胎的路上下了場大雨。她到那茅屋躲雨,可巧了,投了這戶吃不上米線的人家。盼男想。

吃完早飯上學,盼男推開門。與此同時,掛在對面門檐的風鈴叮當響起,他也出門了。她知道他對她毫無興趣,她知道每天早上兩位少年同時開門,不過是純屬巧合。

她向樓梯口走,他向樓梯口走,他們在樓梯口相遇;他先下樓,她后下樓;他走前頭,她走后頭。窗外的天,漸漸擦亮。霧,在擦亮的白中顯得更白,雪白雪白的,像一層棉實的棉絮將人團團裹住。她不曉得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比她高一個年級。——她覺得他很帥氣。她在后面看他,看他校服上藍色的墨跡。她想一定是坐在他后面的女朋友戳的。她見過他女朋友,他女朋友眼睛圓溜溜的。那種圓不是大美人的圓,而是像兩個死魚眼一樣,毫無生動的圓??上Я耍上б盎ú逶诨ㄆ可?。她想。

2

走過廣場,一個穿著黑色亮片緊身衣的年輕小伙,在霧中游蕩。他用蘭花指拈著一張大紅色的絲巾,如一葉小船踏歌而來。待這片小船停泊,它選擇靠在廣場中央的紅旗桿下,大霧仍未散去,那紅色絲巾在白霧中依稀可辨,時而揮舞,時而飄揚。唱到高興時,絲巾像一支蘆葦蕩在風里。他神色害羞地將絲巾系在脖子上,或遮住臉,再來個蓮步姍姍,露出一雙嫵媚的桃花眼。他唱:走走走啊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他鄉(xiāng)沒有月酒,只有問候。

你家是哪的?曾阿婆拎著菜,湊上來問。

他唱答: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會唱四季歌么?曾阿婆問。

他唱答: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床下繡鴛鴦,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

他是瘋子。年輕小伙說。

他不是瘋子,他是專業(yè)歌手。另一個趕著上班的女人駐下腳。

他是唱歌給唱瘋的。算命先生好像知道所有的事情經(jīng)過,他說完又問唱歌的青年:還不回家?

我要游唱四方。青年說。

你媽媽呢?另一位中年婦女,牽著娃,佇立在人堆中。

媽媽要打我,媽媽不要我唱歌。青年說。

你還會唱啥子?另一個早起找活的棒棒軍(挑夫),將棒棒繩挎在肩膀上。

我會唱很多。我給大家唱一首《中華民謠》。說完,自己先拍起巴巴掌,大家也跟著拍巴巴掌。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風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沒有,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

當青年唱到這里,盼男正好經(jīng)過。她想,醉人的笑容和菊花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還是不及我家黃家駒的歌好聽。盼男一面想,一面緊跟著他。他依然埋頭走在前頭,對周圍的事置之不理,他徑直往廣場那邊走,他要在廣場接他女朋友一起去上學。盼男想:將來長大后,我要去看黃家駒的演唱會,我還要去看古惑仔!

3

從唱歌青年來到小鎮(zhèn)后的那一天,小鎮(zhèn)就悄悄變了。

他像是帶著潘多拉的魔盒來,魔盒里的厄運紛紛跑出來,仿佛那些人的命運都在唱歌青年的掌控之中。這是多年后,盼男回想起這段往事,最后將所有原由都歸結(jié)到唱歌青年那里。

唱歌青年來小鎮(zhèn)后,不多時,大霧突然散去,人們也散去,他忽然消失在廣場。然后離奇的事情一件件,挨著順序呈現(xiàn)。

曾阿婆聽完唱歌青年的歌,心情愉悅地回家。她心情愉悅是因為在她的要求下,唱歌青年在廣場唱了一首周旋的《四季歌》。她想起五十年代的故事,那些故事令她年輕。她拎著菜,一面重復哼著四季歌的旋律,一面慢悠悠地上臺階。三月的陽光明媚透亮,她咿咿呀呀,咿咿呀呀,越唱越帶勁,臉上漾著姑娘二十八歲的春光。

她家住在盼男的隔壁。走進筒子樓,走至樓梯一半,忽然覺得頭暈,四肢無力,雙眼一黑,咚一聲,像木樁一樣倒地了。

她后腦勺砸在地上,張了張嘴,嗓子發(fā)不出聲響,忽然間她喪失了說話的功能。

四十分鐘后,她被另一位下樓的鄰居發(fā)現(xiàn)?!獜拇?,曾阿婆癱瘓在床。

4

第二天早上,唱歌青年再一次出現(xiàn)在大霧中。他站在廣場中央,總能引起人們在大霧中遁著聲音尋他。他像是在回答著某些事,曾阿婆在床上,隱約聽見他的歌聲像一絲銀線,鋒利地穿過霧靄,在她耳邊,時而清澈響亮,時而斷斷續(xù)續(xù)。

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床下繡鴛鴦,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

曾阿婆在床上嘆息的時候,盼男再一次在玻璃窗上畫過一個LOVE。一條乳白色的霧帶包圍著她家的窗戶,窗面上的LOVE流了淚。盼男也聽到唱歌男人的歌聲,她想:還是不及我家黃家駒的《光輝歲月》好聽。將來,我長大了,一定要去聽黃家駒的演唱會,我要做黃家駒的經(jīng)紀人,還要和他談戀愛。

哦,不,在我做他經(jīng)紀人前,我得改改名字,叫——叫——叫劉春水。對,愿所有的桃紅柳綠都嫁與春水。

盼男起床,吃昨天的隔夜飯。她聽見隔壁曾阿婆的咳嗽聲。出門時經(jīng)過曾阿婆的房門,那門開了個縫,那里面黑洞洞的。內(nèi)屋還有一個房門,曾阿婆的床緊靠在房門邊,像是躺在閻王爺門口,只待排隊閻王收她進去。

盼男同對面的少年一起出門,他今天沒有換衣服,校服上還是有藍色墨水。

5

在盼男上學的路上,她再一次經(jīng)過了何胖子。何胖子在路邊吃著白花花的米線。他把大腦袋塞進碗里,就像豬吃槽。他吃完用手抹抹嘴,然后起身走。前腳一走,后腳來了一個神情呆滯的女人。這個女人衣衫不整、紐扣錯位、拖鞋拖著地板,慢悠悠走過來。她端起何胖子吃的那個碗,大拇指陷進湯里,一口氣喝完了碗里的湯。喝得差不多了,就站在旁邊拉著人們的衣角,笑笑癡癡。

女人叫張靜,瘋子。張靜的父母是廠里的工人,同一個車間,同一個小組,也是表兄妹,從小長到大。盼男從未見過這對表兄妹。她想:這究竟是需要愛得多深,才能讓兩個表兄妹義無反顧地結(jié)婚?

但張靜就是他們愛得最深的最好證明。張靜父母白天去上班,張靜就游蕩在小鎮(zhèn),這兒瞅瞅,那兒晃晃。輪到黃昏時,總能聽見張靜母親那蒼白而悠長的聲音喊著:張靜——張靜——回來吃飯咯,回來吃飯咯。

這種呼喊像是從樓上傳來的,又像是從樓頂,有時又像是從天空,盼男從未見過張靜的母親,卻很迷戀這種呼喚。這種呼喚極具有穿透力,能把一黃昏的彩云都喚來,又把一黃昏的彩云喚走。每當這聲音在小鎮(zhèn)的上空回蕩,就是盼男放學的時候,也是工人們下班的時候。工人們像泄洪般涌出廠門口,然后三個一伙,五個一群,流向各個巷子里,或臺球室、或錄像廳、或火鍋店、或夜邊攤。

一個棒棒軍(挑夫),這個時候,總會光著膀子,突兀地站在人流中。他左膀子挎著一根蘭竹棒,右手拿著一根雪糕,金色的余暉灑在他黑黝黝的膀子上,一種被黃昏漂染得汗珠微微滲出。他面目憨厚,臉蛋肉圓肉圓的,一笑起來,像一尊彌勒佛。

盼男想:這個棒棒今兒掙了大錢,他每次挑完一擔手工的時候都會買一支雪糕犒賞。他吃的雪糕是小學生娃娃糕,五毛錢一個。那種雪糕是只有何胖子這類人才消費得起的,那濃厚的奶香從棒棒嘴里流出來,就像嬰兒剛吃完奶。

盼男想:什么時候阿爸才給我買雪糕?

盼男又想:算求,算求,還是來世再重新投胎。

盼男背著書包,穿過人群,叮叮咚咚跑到河邊,在落日下,她站在河岸高處的一塊大石頭上,扯著嗓子喊:阿爸——阿爸——回家吃飯了。

阿爸是上三班倒,輪到中班時,阿爸就會翹班去河邊釣魚。河邊的漁夫,聽到孩子的喊聲,腦袋轉(zhuǎn)過來一大片。

盼男又改口喊道:劉國民——劉國民——回家吃飯了——

盼男越喊越起勁,喊劉國民的名字真爽,痛快!那喊法,像是好生報復了下。

6

盼男做夢,這一回,好似春夢。

盼男夢見他摟了她的腰,好像是他和女朋友分了手,好像是他發(fā)現(xiàn)了她的壞,他主動提出分手的。那女朋友哭,哭得瞳孔都快掉出來。他轉(zhuǎn)過頭來對盼男面色溫暖地笑,想過來勾住她的腰。突然間刮來一陣怪霧,一瞬間就霧氣氤氳。他牽盼男的手,盼男把手伸過去,卻看不清他的臉,越來越模糊。大霧彌漫得快,越加濃烈,混淆視聽,讓人暈頭轉(zhuǎn)向辨不住方向。

盼男心里有些著急,急著急著,就急醒了。她忽地坐起來,大汗淋漓,心臟跳得很快,下體還有一股難以表述的潮熱。她喘著粗氣,還不能從夢里回過神。忽然聽見樓上有動靜,是踢門的聲音。

賤婆娘,給老子開門!賤婆娘,開門,老子要弄死你!一個男人在樓上狠狠踢門,那聲音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

死婆娘!開門——男人踢一腳門,整個樓房就顫一下。

是男人下夜班回來;不,不是下夜班回來,是半夜回來偷襲的。盼男想。想著想著,忽然覺得窗外有動靜,盼男側(cè)頭一看,下了一大跳,一個黑色影子像一只大蜘蛛,正張牙舞爪地掛在窗戶外面。

盼男大聲叫:阿爸阿爸,有賊,有賊!

阿爸的鼾聲停止,他拿著手電筒闖進盼男的屋,盼男被嚇得縮在床角。阿爸朝窗外看,推開窗戶,一拳出去,說:你個龜兒子還會跑!

窗外“哎喲”一聲。男人撲通倒在二樓的雨棚上。

原來那偷情的男人,被女人的丈夫發(fā)現(xiàn),嚇得沒地方跑,就用床單編做繩子,順著床單往后下縋,從四樓正好縋到三樓。

女人的丈夫把門踢了個缺口,背叛讓他怒火中燒,女人拖著家具桌椅,挫著地板咕滋咕滋,總算抵住了門。丈夫踢了十來分鐘,又掄起鐵鍬往門上砸。

最終,偷情的男人跑掉了,女人的丈夫也進了屋,樓上的門鎖廢了。從樓上傳來女人尖銳的慘叫:快來人啊,殺人啦,殺殺人啦!

沒人去理會,大伙各自關(guān)上燈,繼續(xù)睡覺。

7

第二日,流言竄進了一個角落。流言是一陣風,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發(fā)芽。這個角落里住著一個皮鞋匠,皮鞋匠在一扇大鐵門角擺著地攤,地攤上擺著一堆如小山那么高的、花花綠綠的爛鞋子。幾個人圍著這堆爛鞋子,也圍著皮鞋匠,七嘴八舌地談論著昨晚的事。

這偷情的男人,是何老幺(何胖子的父親)。甲說。

何老幺就是個花花公子,廠里好多女人都被他睡過。乙說。

前段時間我去河邊釣魚,看到何老幺和另一個女人在竹林里做那種事。丙說。

不怕得病喲。丁說。

……

只有皮鞋匠沒有參與討論,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他坐在一把小板凳上,像個小矮人一樣老實巴交地補皮鞋;一針一線,認真地埋頭扎著,每一針都扎得穩(wěn)而均勻。有時他也修傘,也會幫女士們修包、修拉鏈、修草帽。每到中午時,他會端著一個洋瓷盅盅,慢慢地吃著洋芋飯;也抬頭看,不動聲色地看來往的行人。

大概是他沒有看唱歌男人的緣故,他不僅沒有遭到詛咒,反而在不久之后,他娶了后妻。他的前妻早跟人跑了,那時,他的女兒小琴還不到兩歲,據(jù)說是跑到廣州。盼男見過他前妻一回;許多年前的一天,盼男和同學小琴放學過馬路,一個身材修長臉也修長的女人,她站在馬路對面不動聲色地看著小琴。她并沒有帶小琴回家,而是帶小琴在屁股那么大的鎮(zhèn)上轉(zhuǎn)悠,神色不安,像拐賣人口一樣,四處提防,鬼鬼祟祟。小琴跟著她,小琴要啥,她買啥;小琴不要的,她也買。走的時候,還給小琴套了一件大紅色的皮衣,那皮衣像個紅色大燈籠。顯然,她是一個目光長遠的母親;她考慮到小琴還要長個子,就買了這件大號皮衣。

女人乘坐最后一輛通往城里的巴士車,走了。小琴站在馬路邊,一面伸著舌尖舔雪糕,一面看著車尾巴塵土飛揚,她說:那是我媽媽。

小琴又說:我媽媽要去廣州,廣州是個大城市,對面就是香港。

盼男鼻子哼了一聲,說:有什么了不起,告訴你,全世界都和我們小鎮(zhèn)一樣,香港也是!

小琴說:你是井底里的青蛙。

盼男說:你才是,你個沒媽的孩子。

接著,兩人扭打成一塊兒。盼男把小琴的雪糕摔在地上,小琴抓傷了盼男的臉。

一晃幾年過去,現(xiàn)在,小琴有了新媽媽。皮鞋匠娶了一對雙胞胎,也不知道雙胞胎有沒有前夫;也不清楚皮鞋匠到底娶的哪一個,是大雙,還是小雙。人們辨不清,小琴也辨不清;大概只有皮鞋匠能辨清。雙胞胎跟著皮鞋匠補皮鞋,最初是學,后面能獨立操作了。再后來,“雙胞胎”不補皮鞋了,改為擦皮鞋,五毛錢一雙鞋;另一個“雙胞胎”在一旁賣土雞蛋和掛面。

8

舍不得你的人,是我,離不開你的人是我,想著你的人,哦,是我,最牽掛你的人,還是我……

一個周末,唱歌男人再一次出現(xiàn)在廣場中心。大霧彌漫在天地間,廣場上一個人都沒有,人們還未起床。他的歌聲迂緩穩(wěn)妥,不緊不慢地引著天亮。不多時,天色起亮,人們又遁著歌聲尋來了。沒有人知道唱歌青年從哪里來,也沒有人清楚他唱完歌去哪里落腳歇息。每當他唱得自己滿意了,便會很有分寸的離開。丟下人們,人們整天都尋不著他。

從唱歌男人來到廣場的第一天,小鎮(zhèn)又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位單身漢。那位單身漢像空降兵,突兀地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看起來年近四十;有可能是有亡妻,有可能終身未婚。他原本是來廠里做臨時工的,但聽說工廠裁人,廠里的工人都自身難保。但既然來了,那么,就不要回去了吧。于是他一大清早蹲在路邊,腳跟前放著一個泡沫箱子,賣甜筒冰激凌。

早上沒有人吃甜筒,何胖子早上也不吃冰激凌。單身漢對面有一個賣年糕的,他的年糕無人問津。因為大家傳言那賣年糕的老頭患有肺病,總是在煤爐前咳嗽。這樣一來,那賣冰激凌的也跟著遭殃。賣冰激凌的并不知道賣年糕的有肺病,他餓了,就順道去對面買塊年糕當早飯。還會很關(guān)切地問賣年糕的:生意還好吧?

賣年糕的敷衍著說:還行。便從煤爐里用鐵鉗夾出一片年糕來。

盼男在這個大霧彌漫的早晨,假惺惺地愛上了自家的貓。盼男吃過早飯后,將門敞開,抱著貓,在走廊上,故意裝作和貓咪很親昵的樣子。盡管這種做法有點不太協(xié)調(diào),太陽還未出來;因為貓,總是和太陽搭配的。

她暗自等他,等他開門,然后希望他注意她。她認為,女孩只有在抱貓咪的時候,才會讓男孩心動。

他總算出門了,風鈴掛在門檐上,門一開,叮鈴鈴的,像五線譜上的蝌蚪。他只是出門倒垃圾而已,垃圾就在樓梯口右側(cè)。他穿著拖鞋,一副臉還未洗的惺忪樣。他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再平常不過,連看個陌生人都算不上,他倒完垃圾便打著哈欠進屋。盼男臉色僵住,任貓咪從手中滑走。

盼男坐在門口小板凳上發(fā)呆,她聽見曾阿婆從屋里傳來的嘆息聲。她想,從某種程度上,曾阿婆和她,不過都是在莫名其妙地等待些什么事。曾阿婆的嘆息一聲接著一聲,那嘆氣聲又像是落氣聲,像三月里的雨滴,一滴一滴地落。盼男忽然看見他母親也出門了,她再次逮住貓咪,摸摸貓咪的額頭,如逗嬰兒一樣。

這是我將來的婆婆,我得給她留個好印象。盼男想。他母親是一位幼兒園老師,但總與鄰居隔著距離,從不主動和人打招呼。他母親并未注意到盼男,只是從門縫里伸出一只手,取完牛奶和報紙后,砰一聲,關(guān)上門。

盼男喪氣地將貓摔在地上,貓“喵”了一聲,盼男也摔上門,將貓關(guān)在門外。

9

太陽出來后,小鎮(zhèn)就很鮮活,有從茶館傳來的麻將聲、水杯聲,也有從裁縫店傳來縫紉機的“踏踏”聲。還有人背著背簍,手里敲著麻糖;也有擔豆腐腦吆喝的。

張靜像一只流浪狗,出沒在小鎮(zhèn)低矮的屋檐下。她有時去垃圾堆揀爛菜葉,有時去飯館討剩飯;她吃人們嘴里漏下的米飯、手中丟下的骨頭、碗里剩下的湯。她胃口向來很好,所以越吃越胖,越胖越能吃。不出幾個月,就可以腆著肚子走路了。她這一胖起來,皮膚倒變得好,有光澤了。從前大家沒正眼瞧過她;現(xiàn)在撞見她,都會多看她兩眼。她臉上有一種楊貴妃的富態(tài)美;若不是她癡癡笑笑,人們還會以為她衣祿有余,出身高貴。

曾阿婆漸漸能開口說話,后來能慢慢拄著拐棍走路。她走路,也僅限在筒子樓的過道溜達。扶著過道的欄桿,像個嬰兒一樣認真學走路,搖搖晃晃,有驚無險。

在過道口,她和另一位老太太搖著蒲扇聊天。五月的風,吹得暖暖的,暖得直叫人瞌睡。曾阿婆的瞌睡卻很少;她自從摔倒后,就帶著一頂絨線小帽;睡覺戴,出門也戴;像頂著一個鳥巢。她牙齒掉光了,嘴一癟一癟地說:造孽喲。

另一位老太太,頭發(fā)如枯草,干瘦干瘦的;甲亢多年,眼睛像金魚,門牙留了兩顆,說起話來又像個吸血鬼。她應道:你算啥子喲,我比你還造孽。

搭話的老太太是個孤寡老人;前些年,兒媳婦去茶館搓麻將,打了個包子牌,為了五毛錢和對方爭執(zhí)起來。后來老公來了;再后來,雙方老公都來了;再后來,兩邊來了一幫人。最后,兒子被刀砍死了。故事的大結(jié)局,自然是兒媳婦帶著孫子遠嫁,兒子的仇人也未尋著。

曾阿婆說:兒媳們倒是巴不得盼我死喲,死了,他們就好把我房子賣了,再添點國家給的喪葬費,去城里按揭新房。

孤寡老太說:還是張靜好,吃得白白胖胖的,不曉得愁苦。

曾阿婆說:我也巴不得死,可這把老骨頭,閻王爺不要呀。

孤寡老太說:你看我,有病不去醫(yī)院,拖,拖也拖不死……

兩人長長地嘆了一聲:唉——

曾阿婆拉過孤寡老人的手,略有心疼地說:我們死了后,還是要做好姐妹,還是要來往。

與此同時,廠里的另一個女人,她今天不用上班。逢著這天氣,她心情明媚,就在妝鏡前描個濃妝。她最近買了一件孔雀裙,是時下最流行的,她要穿這裙子去跳迪斯科。她幾乎每個周末都出現(xiàn)在舞廳,那舞廳隱藏在一個巷子的角邊上,舞廳的門像游戲廳一樣,用黑色的大皮布一塊塊遮得嚴嚴實實。里面吵吵鬧鬧的,又神神秘秘的。她起初只是單純地在舞廳里跳跳舞;后來在里面任男人摸她的胸;再后來,她幾個快步閃過舞廳,來到后院的一個發(fā)廊。那發(fā)廊,隱居在一棟居民樓底樓,發(fā)廊里飄來韓寶儀的歌,叮叮當當嘰嘰喳喳的,像一只活潑的小黃鸝。

這天,不知道這個外國人是怎樣尋到發(fā)廊的。他個子高大,體型健碩,膚白,金褐色頭發(fā),眼睛藍色。他往發(fā)廊門口一站,把門都擋完了。然后,正大光明地走進去。

發(fā)廊里的女人圍著外國人看,很有經(jīng)驗地看他的鼻梁,以此來推斷些什么。一個女人說:應該行,不長。

另一個女人說:算了,這個臺我不接。

幾個女人同外國人比劃手勢。外國人手里拿著美鈔,在空中向女人們比劃。先前那些跳舞的人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發(fā)廊,樓上剛洗完澡的小孩,光著屁股像泥鰍樣往大人的胯下鉆,擠出個腦袋看;有些抱孩子的婦女也站在一側(cè)看。有人說這美鈔是真的;有人說是假的,有人說是英鎊;有人說是美元,有人說一塊抵十塊;有人說是秘魯幣不值錢。

最后,那個蹺二郎腿穿孔雀裙的女人捻熄了煙頭,說:我上。

說完,領外國人進了發(fā)廊的其中一間臥室。

人們沒有散去,腦袋在門口左右搖晃。女人把門關(guān)了,人們還是看;女人把窗簾“唰”一聲拉下;人們還是要看。

行不行喲?外國人那個和我們中國的不一樣哦。甲說。

一會兒出來了就曉得了,問下那女的。乙說。

外國人的時間怕有點長喲,不是三五分鐘的事。丙說。

這個錢怕是不好掙喲。丁說。

來看的人越來越多,站在門口,等了半個多小時,里面還沒有完事。后來有的人要回家煮飯了,有的人要去買酒了,有的人要去打菜油了,就慢慢散去了些。剩下幾個人坐在門口打雙扣。打著打著,竟然把房間里面的事忘記了。不多時,從樓上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音、有油鍋倒菜的“嗞嗞”聲、有小孩的啼哭聲、有彈珠在樓道的“咕?!甭暋⒂腥诵沦I了音響和公放,在家里盡情唱著卡拉OK;男的唱完女的唱,女的唱了男女合唱;啤酒碰杯聲,話筒哨音聲,整棟樓越來越吵。那幾個蹲門口打牌的,后兒要扯著嗓子喊牌,跳起腳摔牌了。

一個小時后,外國人衣衫不整,拎著褲子,惶惶恐恐地出來,他臉色慘白地沖出發(fā)廊。人們還未回過神,他一溜煙就不見了。女人們覺得大事不好,闖進屋里看,嚇得一陣尖叫,那尖叫聲就跟話筒哨音似的刺耳。女人們報警撥電話,語無倫次;女人們出去喊人,喊得驚抓抓的;還有一個女人跑到門口被門檻絆倒了。整個中午,發(fā)廊跟戲班子打鑼似的,混亂不堪。

那個穿孔雀裙的女人死了。上身赤裸,耷拉著兩顆如瓠瓜的乳房,孔雀裙被撩開,如一朵黑色盛開的蓮花。她張開大腿死在昨晚剛換的麻將塊涼席上。

10

這個事情沒這么簡單。甲說。女人是被逼下崗,才去做這個的,廠頭要負全責。乙說:那么多人下崗了,就她去做這個?

小鎮(zhèn)的事,就像一陣風,今兒吹這里,明兒吹那里。

盼男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聽了這事,一路上,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她去供銷社買了一包衛(wèi)生巾,供銷社的阿姨跟另一個阿姨還在繪聲繪色地講這事。她說:你不知道,那婊子,下面都被插爛了。

阿姨從柜子最頂端拿下衛(wèi)生巾,錢也沒找盼男要。盼男將錢放在桌上,正準備走,忽然聽見一陣狂笑,回頭一看,是何胖子。何胖子沖著她手里的衛(wèi)生巾笑,也沖她笑。

盼男站在門口,紅著臉罵:何胖子,你個悖時的!

何胖子越笑越起勁;一笑,全身的肉都抖了。

盼男讓阿姨拿黑色口袋裝衛(wèi)生巾,阿姨說沒有黑色口袋。又繼續(xù)扭頭和另一個女人聊天,又說了一通添油加醋且十分污穢的話。

盼男把衛(wèi)生巾裝書包里,紅著臉扭頭離開。

何胖子笑完,也該回家了。

盼男罵何胖子要悖時,何胖子果真就悖了時。在他回家的路上,人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他;有的人眼神躲閃,有的人面帶慈心。何胖子長得粗枝大葉的,內(nèi)心也是粗枝大葉。他不以為然地回家,卻看見一撥人把他家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何胖子的爸爸何老幺死了,是上吊死的。何胖子沒有哭,就是有點懵,還有點不知所云。人們都圍著那吊尸看,何胖子也看。何胖子端詳了一陣,說:這不是我老漢。

甲說:是你爸爸,是死相難看了點。

何胖子說:早死早好,我早就想換個老漢。

乙說:娃兒,你要面對現(xiàn)實,這個是你老漢。

何胖子說:他不給我做早飯,整天人都見不著;我天天吃米線,都快吃吐了。

丙說:娃兒,你說什么胡話呢?這是你老漢!

何胖子的媽和何老幺早離婚了,離婚不離家。何胖子想此處應該有淚水,但他始終難過不起來。他只覺得大廳太吵了,就極不耐煩的背著書包跑到二樓去打小霸王游戲。

警察來把何老幺的尸體從門框上取下來,就像取一塊臘肉。警察將何老幺的尸體放平在地上,法醫(yī)也到達現(xiàn)場,取證拍照。甲說:怪何胖子的媽媽,好好的日子不過,離啥子婚嘛。乙說:怪老幺,偷人嘛,報應。丙說:還是怪廠頭,搞什么下崗嘛;下崗通知書還在路上,何胖子就死了!

丁說:死了也白死,死了也拿不到錢!

甲說:早曉得為了騙錢,就該死在廠頭呀,這樣還能得到賠償金!

乙說:就是,死前也不做功課!

何胖子爸死得干脆,不留一封遺書,死得沒有征兆。

何老幺和穿孔雀裙的女人是同一天死的,盼男想,這世界,還有這么巧合的事?盼男又想到那醫(yī)院對面的殯儀館,盼男每次路過,都覺得這家殯儀館開得太缺德。醫(yī)院里病人一落氣,殯儀館的老板就把死人從病床推出來,推到殯儀館。尸體從病床上挪到水晶棺里,換一個地方躺,省時省力。最關(guān)鍵的是,殯儀館的老板,長得一副漢奸相,每次給人辦喪事,都哈腰點頭。盼男想,說不定,這漢奸,是最盼死人的。

11

小鎮(zhèn)的名字叫井口,坐落在212國道旁邊的歌樂山脈下。小鎮(zhèn)的起源早已無跡可尋,但盼男可以想象。她想,在幾百年前,有個人在這里鑿出了一口井,然后就在這里落了腳。不不,還應該有點愛情故事。比如,比如,在幾百年前,有個女人剛滿十四歲就出嫁做妾。一個索要喜糖的八歲小孩,一不小心掀翻了女孩的蓋頭,從此他對新娘一見鐘情。幾年后,女人為老頭生了兩個兒子;又過了幾年,老頭忽然病死掉。要喜糖的小孩長大,成了青年俊伙,他時常去河邊幫女人挑水。幾年后,他們終于選擇雙雙私奔,帶著孩子躲到山凹里;在這里鑿出一口井,然后就在這里落了腳。

他們像亞當和夏娃一樣男耕女種,先是生了“該隱”和“亞伯”。但兄弟倆很團結(jié),娶了鄰村的女孩,然后在這里繁衍子孫。

嗯,小鎮(zhèn)的起源應該是這樣才對。盼男想完這個故事,滿意地點點頭。不不不,應該再來點偉岸的東西。比如,多少代人同四季一起更迭,云來涌去,歷史一遍遍被刷洗,一個世紀一副景象。盼男想,等我長大了,在將來,我一定要給小鎮(zhèn)拍個電影,叫《小鎮(zhèn)愛情》,黃家駒當男主角,我做女主。

12

大霧開啟新的一天,那廣場,依然每天傳來唱歌男人的歌聲。他的歌聲時而渾厚有力,時而空靈如天籟。他對當今流行音樂的風向標極為能把握,他從羅大佑唱到李宗盛,從孟庭葦唱到王菲;他還會唱軍歌,但他從未唱過黃家駒的歌?!@是最令盼男失落的地方。

最近,唱歌男人給小鎮(zhèn)帶來了一首新歌,他說,這首歌,你們聽著吧,它馬上就要火了!說著,就深情地唱道: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勤勤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風雨。我不能隨波浮沉,為了我摯愛的親人,再苦再難也要堅強,只為那些期待的眼神。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

沒過幾天,來廣場聽歌的人越來越多了。一大清早,就黑壓壓的一片。

盼男聽說,那下崗的人是一撥一撥的,今兒是這個車間,明兒是那個車間。廠頭派人做工作,挨家挨戶地做。

再過幾天,來廣場的人幾乎多了一倍?,F(xiàn)在的廣場,已經(jīng)不止屬于唱歌男人一個人的廣場,而是屬于群眾的廣場。有時廠領導來,拿著喇叭安撫群眾情緒,傳達市里下達的文件;有時廠里擺些香皂肥皂,群眾挨個領。廠領導撤離后,人們不愿意撤離,仍然聚在一起,談出路,談將來;有罵人的、也有幫腔的、有的喊打官司、有的勸說著:算了吧,從頭再來吧。

盼男被擠在人群中,她神情急切地來到廣場,她要找算命先生。當然,找算命先生的不止她一個,前面排了好幾個人;有一個人是看兒子生病會不會好的、有一個人是尋人的、有一個人是看自己會不會下崗的。輪到盼男時,她把算命先生拉到一邊說悄悄話:我是來算算,我什么時候才能遇見意中人,算算他到底什么時候和女朋友分手?

算命先生是個帶著黑色墨鏡的瞎子,他無兒無女無妻子。曾阿婆曾對盼男說,他泄露天機太多,斷了后人的命。

算命先生捏著盼男的手,說:你將來呀,是個捏筆桿子的命。

算命先生捏了捏盼男的肩膀,說:你將來啊,會很富有。

算命先生捏了捏盼男的鼻梁,說:你將來啊,為情所困。

盼男說:我啥子時候能結(jié)婚,我未來的丈夫是誰?

算命先生給她一道符,在符上鬼畫了一個圈,說:今晚你回去,子時一過,端盆涼水,把符放在水里,你假裝刮胡子,就會看見你未來的丈夫。

盼男捏著符,滿意地回去了。

臨到夜晚十二點,父母已經(jīng)睡下,她輕手輕腳地去打了一盆涼水,然后看好時間。當指針指向十二那個數(shù)字,她就對著盆子假裝刮胡子。

那刮胡刀從阿爸那里偷來的,怎么用,她也不是很清楚。她從水里看見自己的臉龐在月光下一晃一晃的,水面平靜了,她的倒影也就平靜了。四下靜謐,她一面假裝刮胡子,一面專注地看著倒影,觀察倒影的變化。正刮著刮著,忽然聽見狗叫聲,盼男嚇得刮胡刀掉進水里。又聽見沉悶的一聲,那聲音不帶回聲的,十分悶。

捉賊,捉賊!有強盜,偷香腸!——不知哪戶人家在喊。

此時,家家戶戶開了燈,紛紛拿起掃把鐵鍬闖出門。大伙跑到院壩門口,果然捉住了賊。賊從三樓水管上摔下來,在地上動不得。

盼男在樓上看了下賊,黃頭發(fā),破爛的牛仔褲,尖嘴猴腮,像《古惑仔》里的山雞。

挺帥的。盼男想。可惜,我還是要找一個黃家駒一樣的男朋友。

第二天,盼男再次經(jīng)過唱歌男人,經(jīng)過擁擠的廣場。在人聲鼎沸中尋到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正提高嗓門給人算命。她上前打擾道:我沒看到我未來的丈夫!

這天比昨天更吵,算命先生根本就聽不清了,說:什么?!——

盼男大聲在他耳邊吼:我沒看到我未來的丈夫,刮胡刀掉水里了。

算命先生大聲回答他:一個破相的男人——以后——他會是你丈夫——

盼男心里很失望,破相的男人,那不知得多丑。但轉(zhuǎn)念一想,最近流行的游戲里《最終幻想8》里的斯考爾,他鼻梁上就破相過,也挺帥的。一想到這里,盼男又有了安慰。盼男想,將來長大,我就要做那個叫莉諾雅的女子,我不要叫劉春水,叫劉諾雅。讓斯考爾愛得不離不棄,兩人甜甜蜜蜜。

13

不知從何時,盼男的行徑有點像瘋子張靜,她習慣在大街上游蕩了。盼男想上個大廁,她不在家里上,而是非要去公廁;要穿上母親的紅色高跟鞋,拖著,步調(diào)優(yōu)雅地去。她學母親走路,屁股扭一扭,扭一扭,盼男想:反正,我就是要等他和女朋友分手。我就不信,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盼男一面扭屁股,一面嘀嘀咕咕。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封信,俯身揀來看,信封上寫著:蘇倫劍(收)。那字是藍色墨水,寫得龍飛鳳舞的,一派書法家的氣勢。盼男把信三五下撕開,原來是一封錄取通知書。蘇倫劍是誰?不認識,不過聽名字,挺英氣。

管他誰呢!盼男想,反正對自己無用,就隨手扔掉吧。她往廁所那邊走,路過一家人的窗口,聽見屋內(nèi)傳來奇怪的聲音。經(jīng)過一窗戶縫,看見幾個工人正藏在屋里看黃片。

盼男的臉再次一陣潮紅,她徑直往廁所里鉆。剛進廁所,又看見有個人低頭蹲在廁所墻角一動不動,頭發(fā)上結(jié)著蜘蛛網(wǎng),還有一只蜘蛛正在網(wǎng)上蕩秋千??床磺迥侨说哪槪豢匆娨活^耷拉的黃頭發(fā)、破牛仔。盼男眼睛近視,她想,這人真流氓,居然進女廁所。盼男退出來又看了看廁所門口的字,確定自己并沒進錯廁所。于是就上前,對那蹲雕像喊:喂,你進錯廁所了。

“雕像”沒有答應。

盼男說:喂,你睡著了嗎?

“雕像”沒有答應。

盼男細細端詳了陣,想,這人不是那天的賊嗎?算了,又遇著個變態(tài)的,趁他打瞌睡,我還是趕快走吧!盼男一面跑一面想,還是古人說的有理,肥水不流外人田。想著,有些憋不住了,就跑得更急了。

下午,警車停在了廁所門口,警察將那古惑仔的尸體清理出來。人們說:都死了好多天了喲,頭發(fā)都結(jié)網(wǎng)了。

而盼男并不知道自己遇見過死人。她那天枕了個午睡,繼續(xù)做她白馬王子的夢。她夢見外面五月的太陽醉人,白洋槐樹花開了,像葡萄樣一串一串地垂下來。她摘了一串往嘴里吃,甜的,甜而穩(wěn)妥。她夢見他就在她旁邊,他蹲在樹下抽煙。她問:你啥時候?qū)W會抽煙了?

他說:男人嘛。

他下頜不知何時,竄出了幾根稀拉的胡渣。

14

這一年,殯儀館生意特別好,筒子樓又有了新的哭聲。

女人的哭聲在當天黃昏時響起,那古惑仔是樓下一個寡婦的兒子。人們勸道:不要辦儀式,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火葬場處理了就是。

殯儀館的人聽著不愿意,擠上來說:要辦,要辦,要不然娃兒不甘心。

人們說:辦了不吉利。

殯儀館的老板,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說:這娃兒,吸毒過量死的,有怨氣。辦一場,給娃兒念念佛,去去怨。

人們說:辦了不吉利。

殯儀館的老板,眼珠子骨碌又一轉(zhuǎn),說:要辦,不辦這怨氣散不去,大家都要跟著倒霉。

女人哭喪著說:我的兒哦……怪我……沒供你上學……

女人同意選擇了一千六百八十九元的殯儀套餐,還送歌唱隊。當天傍晚搭靈堂、畫肖像,還擺起了糖果和麻將,跟兒子娶親一樣,熱熱鬧鬧的。這歌唱隊是由廠里的職工組成,那唱《春天的故事》的女人,嗓音亮尖尖的,一副歌唱家的姿勢。字正腔圓,腰桿挺得楞直,跟唱京劇似的。

第二天,殯儀館沒歇著。前腳送走了古惑仔,后腳又迎來了小琴。

小琴是個假小子,因為從小沒有媽媽,所以經(jīng)常提著菜刀上學。她長期吃洋芋飯而造成營養(yǎng)不良,體型瘦小。大孩子們對她施暴,她像只猴子一樣的又竄又跳,被人施暴過一次,第二天就提著菜刀,尋見那幫孩子,舉起菜刀追。她不哭,她舉著菜刀追遍了校園的每個角落,也追遍了風箏山。那時風箏山上另一群孩子正興致勃勃地放著風箏,舉行風箏比賽。施暴的大孩子往風箏山上逃,小琴就舉著菜刀穿梭在風箏線之間。施暴的大孩子逃不見了,小琴就用菜刀,砍下兩個橙子來吃,坐在山頭上歇氣。

小琴同大孩子們來回周旋,明暗相交,不出一周,就沒有人惹她了。

慢慢的,跟隨小琴的人越來越多;她有了自己的隊伍。她一言不合就打架,和男生打架,也和女生打架。打架分兩種:一種單挑,一對一的;一種群毆,集體式的。

有一天,小琴忽然不打架了,忽然穿裙子了,大伙都特別詫異。她不知從哪里搞來一件皺巴巴的、長的快要拖地的、極不合身的裙子,磕磕絆絆地走路。她總是一不小心就踩到自己的裙角,她拎著裙角,小心翼翼左搖右晃地走到何胖子跟前,給何胖子遞了一張賀卡。此時,何胖子剛踢完球,氣喘吁吁的,他大汗淋漓地跑來,打開卡片,極不耐煩地問:啥子事?

他快速地看了看卡片,把卡片砸回到小琴臉上,厲聲吼道:你神經(jīng)病?。?/p>

小琴先是愣了幾秒,然后抓起裙子扭頭就跑。

有人看見她往風箏山上跑,又有人說她是往河邊的方向跑的;還有人說她跑得很奇怪,像只猴子一樣超常敏捷。后來有人說看見她在河邊,把裙子脫了,那樣子像是嫌裙子礙事,就穿著一條小內(nèi)褲,撲通一聲跳了下去。等同學們想起她的時候,已經(jīng)是她跳河后的兩三個小時了。皮鞋匠丟下手中的皮鞋,也往河邊跑,原來他是個侏儒,只有一米一左右。他一小綴步一小綴步地跑,像個不倒翁。他又請了一位船夫,船夫撐著長篙,在河里來來回回地打撈,像打撈一只魚。

人們圍觀著,那種圍觀就像茶余飯后的戈多,說了些不相干的事。甲說:現(xiàn)在是禁捕期,昨晚有人打魚被逮著了,罰款了。

乙說:罰款了,那就該繼續(xù)打魚,要不然就白交錢了。

不知何時,河岸的天空上有一抹含韻壯麗的云。那朵紅云落在了皮鞋匠的臉上,也落在了皮鞋匠的眼睛里,皮鞋匠的臉血紅血紅的。他像一個無助的兒童,沿著河邊急急地看。

他也來了。盼男在人群中盯見了他。

一個多小時后,船夫撈到了小琴的尸體,七七八八的亂嚷聲,尸體被打撈上岸。船夫摸摸小琴的心臟,說:還是熱的。

皮鞋匠抱著女兒的尸體,頭埋在女兒的胸脯里,久久沒有抬頭。他沒有哭聲,沒有人看見他的表情。

小琴的眼睛慢慢流出鮮紅的血,鼻孔也慢慢流血,耳朵也在流血。

娃兒在哭。丙在旁邊說。

就是,七竅流血,是看見親人了,才哭。丁說。

他看著尸體,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嘴里輕微地“嘖嘖”了兩聲,遺憾地擺了擺頭。

盼男看他,又仰頭看天空的云。不知什么時候,火燒云大片大片地蔓延在天空。天空倒映在河水里,河水變紅了,沙灘也紅了。

盼男覺得這樣的景致特別美,站在河畔邊的他,顯得十分特別。他的臉上也染了火燒云的紅,逆著光,輪廓朦朧,五官卻更立體。盼男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他臉上挪開,她覺得他和她暗自有著微妙的緣分。

他輕微地旋轉(zhuǎn)了下身子,眉宇不再逆光,他面情略帶惋惜,爾后也便悄然離開。她像中了魔樣,跟在他身后。

兩人走在一排洋槐樹下,他走前面,她走后面?;馃埔廊凰烈饴?,在樹梢間,在頭頂上,也落到了她的胸口。她忽然心底生出一種厚重的東西,那東西像團小火苗,她想了想,大概這種東西就是人們常說的憂愁吧。她看他的背影,他依然頭也不回。她又聽見從風箏山那邊,傳來布谷鳥的叫聲。

一片落葉從樹梢落下。

15

漸漸的,她意識到自己失戀了。她最近學會了折千紙鶴,她走路的時候折、放學時折、上課時折、睡覺前折。她想,等我折完一千零一只紙鶴,再許個愿,他就會愛上我。

唱歌男人依然在早晨用歌聲回答每一個人的問題,他在另一頭回答著她:愛太深,容易看見傷痕,情太真,所以難舍難分,折一千對紙鶴,結(jié)一千顆心情,傳說中,心與心能相逢……我的心,不后悔,折折疊疊都是為了你……

他也失戀。盼男十分確定。

那天周末,她照著母親的意思,把地板擦了一遍后,準備去陽臺折千紙鶴。她聽見從他房間里傳來一首歌《愛一個人好難》。這首歌,在他屋里單曲循環(huán),循環(huán)了一下午。她又開始想象,想象他是以怎樣的心情迎接失戀。她想,他失戀的樣子,一定是蜷縮在床上,像張國榮那種,頹廢的,拎著一瓶啤酒,也很帥。

她嘴角露出一絲笑,嗯,他會愛上她的???,手中的千紙鶴開始為她效力了。

16

曾阿婆依然能出來走走,依然還是有驚無險。只是,最近她又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她總是不認得人。曾阿婆喜歡坐在門口,看到有人來,她就一瘸一拐迎上去,抓著人的手問:你是誰呀?

盼男說:阿婆,我是盼男呀。

盼男是誰呀?

盼男就是我呀,我就住你家隔壁呀?

哦,盼男,盼男。曾阿婆嘴巴一癟一癟地重復。

第二天,曾阿婆繼續(xù)逮著盼男的手,問:你是誰呀?

盼男說:阿婆,我是盼男呀?

盼男是誰呀?

盼男就是我呀,我就住你家隔壁呀?

哦,盼男,盼男。

這種重復,依然不亞于每天早晨那同時開門的重復,連風鈴聲都是重復的。盼男覺得自己的生活應當有些變化,她開始抹母親的口紅,有時穿母親的高跟鞋去樓梯口轉(zhuǎn)轉(zhuǎn),倒倒垃圾。有時學追星雜志里的女明星擺姿勢,有時她往臉上搽粉,有時也會去河邊煮雞蛋或者給父親熬藥。

工廠里有個車間是專門用來燒鍋爐的,每天傍晚,就有工人將煤渣往河邊運。那煤渣剛從煤爐里出來,冒著青煙,煤渣一車一車往沙灘邊倒。久而久之,就堆成了一座小火山。人們就到這里來煮雞蛋,燒開水。

盼男過了一個很無聊的傍晚,她一面煮雞蛋燒開水,一面望著嘉陵江水。她倒不是很懷念小琴,也并不覺得小琴有多可憐。而是想想自己,才十三歲,什么時候才可以長大、可以戀愛,什么時候才能和他有點交集呢?

盼男一面熬藥,一面看掄起鏟子鏟河沙的男人和女人。那些女人如男人,像一頭頭母牛,在黃昏中,一擔子一擔子地挑河沙。盼男想,這些女人,要是來月經(jīng)了咋個辦呢?

17

有一天,唱歌男人突然消失了。人們再沒有聽到唱歌男人的歌聲。但廣場的霧,如滾滾波濤,一浪一浪地來。太陽試著出來好幾次,但偏偏難以沖破。大霧濃得化不開,212國道的汽車幾乎是用螞蟻的速度前進。

廣場傳來貓的啼哭。

曾阿婆也聽見了這種哭;這哭聲忽地掘了她的心,她感到一種不吉利的東西正在逼近她。她想:大概,我活不到好久了。

她對兒媳說:尖媳婦!你莫躲我,你給我洗個臉嘛,我死了不得來找你。

兒媳不理,繼續(xù)蒙頭睡大覺。

曾阿婆又說:尖媳婦,你不怕,我死了不得來找你。

兒媳醒了,偏不起床。

曾阿婆接著說:我們婆媳的矛盾,不算啥子,都是一家人喲。我死了不得賴著你,你們要去住新房,就去住嘛,把我的喪葬費拿去。

曾阿婆最后說:尖媳婦,你要和二娃子好好過,莫鬧架,你也是我半個女兒喲。

曾阿婆有一句沒一句地交代著:尖媳婦,你把我抬到沙發(fā)上,給我洗把臉,我要死在沙發(fā)上……

廣場的大霧足足持續(xù)了一個上午,忽然太陽涌出云層。大霧忽然散去,空氣瞬間松弛下來,人們才看清了廣場的真相?!獜堨o生孩子了。

人們恍然明白原來那貓的啼哭是嬰兒的啼哭,張靜的肥胖是孕婦肥,人們目瞪口呆,圍著張靜看。張靜倒在血泊中,她不痛不癢的把嬰兒生下來。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生孩子了,而是用手指頭沾了點地上的血,吮著手指頭,又流著口水和鼻涕對人們做了個索要東西的姿勢,那意思是:我餓了,給我點吃的。

一股奇怪的血腥味慢慢滲出來,剛出生的嬰兒全身發(fā)紫,臍帶上爬著兩只蟑螂,嬰兒在水泥地上閉著眼睛攥緊拳頭哭。張靜像天生沒有疼痛神經(jīng)的,沒有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一面流口水,一面癡癡笑笑。

是棒棒軍的娃兒。甲說。

不,有可能是賣冰激凌的。乙說。

我看,是唱歌男人的。丙說。

是被強奸的。丁說。

是自愿的。甲說。

是被輪奸的。乙說。

不止被輪奸一次的。丙說。

造孽。丁說。

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害怕地往母親懷里鉆,說:媽媽,快叫救護車。

另一個大人說:別怕,嬰兒哭了才好,鍛煉肺活量。

張靜像一只母狗,半依在地上繼續(xù)向人們做著索要東西的姿勢。漸漸的,張靜好像有些困倦,臉色越來越白,最后嘴巴也白了,她就躺在地上,慢悠悠地閉上了眼睛。

18

唱歌男人消失后,小鎮(zhèn)上像是某些東西被盜了。到底什么東西丟了,盼男也說不清。盼男總感覺少了什么東西,幾乎有些不習慣。

唱歌男人走后的第七天,小鎮(zhèn)先是下了場漂泊大雨。那大雨不眠不休,足足下了三天整夜,接著又發(fā)來一次大洪水。小鎮(zhèn)有一座橋,叫月古橋;洪水淹沒過了月古橋。月古橋邊有個廁所,洪水淹沒了廁所。小鎮(zhèn)有一座小山丘,叫桃花山,每年春天有桃花,洪水淹沒了桃樹。小鎮(zhèn)有一座小山丘,叫風箏山,每年春天,有風箏比賽;洪水淹沒了掛在樹上的風箏。小鎮(zhèn)有一片桔林,叫橘子林;洪水淹沒了橘子林。小鎮(zhèn)有一片巨型石梁叫龍崗,洪水淹沒了龍崗。小鎮(zhèn)有一口井,洪水淹沒了井。

井口小鎮(zhèn)發(fā)洪水,又發(fā)了三天三夜。平街早被置身于汪洋大河中,人們把家具家電往高處搬,夜里家家戶戶睡在歌樂山脈。曾阿婆再也聽不見周旋的四季歌,她臉上劃過一絲失意。曾阿婆的氣不好落,落了一周,也沒真正地落氣。眼下洪水來得及,尖媳婦不知如何是好。她艱難地拖著曾阿婆的板車,人們來來往往地搬家;撞見了,便幸災樂禍地說:咋地,累贅吧,難伺候吧?

尖媳婦不答應,肩膀的麻繩緊繃著。

人們說:一張帕子捂臉上,捂死不就完事了?

尖媳婦說:你這幾爺子想得出來!

尖媳婦先拉完板車,又回來抬彩電。曾阿婆的心臟就像上了一圈發(fā)條,在涼板上昏睡著,心臟滴答滴答有規(guī)律地轉(zhuǎn);轉(zhuǎn)完了,也就停了。

沒法辦喪事,洪水把醫(yī)院的一樓也淹了。尖媳婦打電話叫市中心醫(yī)院的人來,把曾阿婆的遺體捐了。捐遺體的時候,盼男正忙著搬家,曾阿婆的遺體從盼男身邊過,不小心撞了下她的腰。盼男只當是別人家在搬東西,就破罵腳夫不長眼睛。政府的救助站設立在山脈上,人們抱怨著,說:做了什么孽,剛下崗,還沒找到工作就被洪水淹。

乙說:算命先生說,今年要鬧災荒,尸骨要堆成山。

盼男再次想起算命先生,她搬完家,找了好幾個山頭才找到算命先生。她問他:他去哪里了?我半個月沒見他了。

算命先生此刻眼睛也不瞎了,他把眼鏡推到額頭頂,露出一雙發(fā)黃的大眼睛,嘴里銜著煙,正在指揮老婆搬家。他百忙之中給她看了個水碗,嘴里嘰里咕嚕念一通。

她追問著:他去哪兒了?

算命先生說:當兵了。

她問:什么時候回來?

算命先生抖抖煙灰,說:兇多吉少。

她問:怎么說?

算命先生說:他去湖北抗洪了,怕是要犧牲。

她問:咋個辦?

算命先生要盼男把這碗滿是香灰的水喝掉。然后又給盼男一道符,說:洪水退后,你把這道符放水碗里,在這碗水干之前,如果小鎮(zhèn)再有人死,他就不會死。閻王還差一個名額,要找個替死鬼。

第三天,洪水退去,政府給曾阿婆的家屬送來榮譽書。大伙對尖媳婦捐遺體的行為各有看法,有人說沒良心,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遺體被捐。有人說捐的好啊,為國家做貢獻。有人說后人要遭報應,尸骨落不了地。有人說:還是尖媳婦算得精,揀凈錢,墓地費都省了。有人說:尖媳婦,你是不是要住新房了?住了新房,可別把我們這些窮鄰居忘了喲。

曾阿婆走后,長廊寂靜不少。那位孤寡老人坐在門檻,眼神空洞地望著長廊。盼男也望著空空的長廊,一直望到他家門口,和那盞緘默的風鈴。盼男腳邊放著水碗,盼這碗水干慢些。她忽然眼前一亮,對那孤寡老人心說:下一個,就是你吧,該輪到你了吧。

19

發(fā)完洪水,下崗工人們又被工廠召喚回去做清理。因為車間也被淹沒了,廠里一片狼藉。工人們帶著情緒回去,清理完后,眼巴巴地眼神,總渴望點什么;但廠里沒有任何一點反應。

工人們坐不住了,他們先是百把人,后來幾百人、上千人。通宵達旦不睡覺,站在機器旁,像保衛(wèi)國家財產(chǎn)的樣子,一聲一聲朝天空吼,拳頭一拳一拳朝天空揮,他們喊著:我們要吃飯,我們要養(yǎng)家,我們要吃飯,我們要養(yǎng)家!

喊聲很有節(jié)奏,還有一個領頭的。后來,這些人從廠區(qū)走進各個小巷和大街。隊伍整整齊齊的,口號響徹云霄。隊伍所經(jīng)之處,玻璃窗戶震顫。整個小鎮(zhèn)燈火通明,沒有一個人肯回去睡覺。

唱歌男人走后的第九天,廠區(qū)門口掛滿著白底黑字的橫幅;遠處看去,像挽聯(lián)。大致寫著:為民作主——求政府解決下崗工人就業(yè)問題!我們要吃飯,我們要生活!——諸如此類的。

皮鞋匠依然坐在那個角落,只是不見了那對雙胞胎。

流浪漢依然堅持賣冰激凌。

賣年糕的,已經(jīng)改行賣起了燒烤,但生意仍舊冷清。

警車鳴笛而來,工人們坐成一排,坐得筆直筆直的。工人們先是坐在廠門口,后來集體遷移,直接坐到馬路上,正襟危坐如軍隊。然后,天大的問題出現(xiàn)了——212國道癱瘓了!

唱歌男人走后的第十天,警察和工人們依然對峙,氣氛凝重而微妙。家屬中午會來送飯,夜里也會送飯;還有其他工人分發(fā)礦泉水。

唱歌男人走后的第十一天,警察和工人,雙方依然僵持不下,沒個緩和的說法。

盼男不記得那場工人最后是怎樣被瓦解掉的。只知道,從發(fā)廊里傳來的不再是韓寶儀的歌聲,而是劉歡的《從頭再來》。盼男恍然回憶起,在張靜生孩子前,唱歌男人還在廣場指揮了一場大合唱《從頭再來》。唱歌男人領唱,后面的工人跟著唱。唱歌男人在上面打拍子,有模有樣。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這場下崗風暴像洪水一樣慢慢退去。212國道成了一片垃圾場,留下那些被腳步踐踏過的橫幅、塑料口袋、煙盒、飯盒、宣傳單等等。再過些時日,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離婚了、吵架了、罵街了、搬家了、搶劫了、不知去向了;還有女人對男人說:我出去打工。然后就徹底失蹤;男人報案,沒用,翻遍人海也尋不見。

剩下的人,有的在街上開起了小面店,米粉店、燒烤攤,連平日那被廢棄的電影院也被人承包了。還有一些人,擔心生意虧損,一邊觀望一邊把存款拿出來去買了輛摩托車,在車站旁歇著等活。

忽然有一天,盼男看見大街上有了一種新的東西。這東西的到來,像發(fā)動機的引擎一樣,再一次讓小鎮(zhèn)沸騰。小鎮(zhèn)先前那頹喪的氣氛一掃而空,仿佛新的歷史到來。而這個幾乎是在劃時代的東西,卻是一張只有95克銅版紙做的傳單。

傳單上印著英文,印著一個美麗的體態(tài)豐滿的金發(fā)女人和一個帥氣的男人,以及一艘金碧輝煌的大船。何胖子在電影門口興奮地揮舞著手中的海報,沖著盼男喊:泰坦尼克號——世界上最大的船——泰坦尼克號!

何胖子揮舞完海報,又揮舞手中的票。地上到處都是傳單,像雪花一樣漫天飛舞,年輕人、情侶、那幫“古惑仔”的學生,還有工人,他們都朝電影院里走,圍著海報看。

沒有人能真正地說起泰坦尼克號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什么歷史,沒有人能透徹地講述完這個電影的前身后世。但人們對這十分有興趣,興許是隨波逐流,興許是真的感受到與眾不同,人們紛紛搶著買票觀影。

20

某個周末,盼男認為自己達到了一種空前的絕望。她想,當下,她是小鎮(zhèn)最絕望的人,比那些失蹤的人還要絕望。早晨的時候,她翻追星雜志,方知黃家駒已經(jīng)在五年前意外去世。

井口是個小鎮(zhèn),你是井底的青蛙?!文邢肫鹦∏傩r候?qū)λf的話。原本她以為黃家駒是她的終極目標,像一個水晶球一樣,可以洞見未來;但是現(xiàn)在這個水晶玻璃破碎了。盼男坐在樓道間,無意間聽見院子里某一位丈夫正在勸說他慪氣的妻子,說,莫吵了,還過不過日子嘛——走嘛,去看電影嘛!

不知道為什么,聽完那人的話,盼男心里的某根弦忽然斷了。她先是有些手足無措,甚至有些慌亂。后兒待她平靜后,從她母親的錢包里偷了十塊錢,還偷偷抹了母親的口紅,穿了母親的胸罩和高跟鞋。盼男還專門去理發(fā)店剪了梁詠琪的短發(fā);盼男不知道該怎樣打扮自己,但覺得打扮一下總是好的。

她買了兩張?zhí)┨鼓峥颂柕钠保以缭绲厝チ穗娪霸赫液梦恢?。她要故意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離開場前還有十分鐘,人們都進電影院了,他還沒有來。

盼男想,一會兒他就來了。

離開場還有五分鐘,他沒有來。

盼男想,一會兒他就穿著軍裝來了。

離開場前還有三分鐘,他沒有來。

盼男想,他已經(jīng)來了,穿著軍裝,英氣逼人???,他在我身旁坐下了。

離開場前還有一分鐘,他沒有來。

盼男想,既然你來了,那我就給你念一首詩聽吧,這首詩是很久之前在新華書店看到的。她清清嗓子,然后心里默念道:在霧中散步,真是奇妙,一石一木,多么孤獨。沒有一棵樹,能看清另一棵樹。在霧中散步,真是奇妙,沒有一個人能了解另一個人,這世界,多么孤獨。

開場了,大屏幕亮起,一曲悠揚的笛聲在片頭響起。盼男第一次見這樣大的屏幕,屏幕照亮了盼男的臉;她的臉龐忽然滴落一串淚下來。

21

盼男從電影院里出來,已是黃昏,天空黃沉沉的,彩云很沉悶地壓過頭頂。盼男像是從一個虛構(gòu)的世界回到現(xiàn)實世界,有些難以適應。盼男看著清冷而蕭條的小川鎮(zhèn),和無精打采的人群,依然聽見有一個悠長的聲音在小鎮(zhèn)上空喚著:張靜——回來嘍——回家吃飯了——

盼男去了藥房,然后拎著一包藥去煤渣邊熬藥。阿爸已經(jīng)病了半年了;盼男想起半年前的阿爸,那時阿爸精神狀態(tài)很好,每天都輕松愉快地去河邊釣魚。半年前的某天,廠長在廠區(qū)轉(zhuǎn)悠,看見地上滾著一個油桶,廠長說:你去把油桶撿了。

阿爸也正好路過,答道:你個龜兒子既然看見了,咋個不去撿?

后來沒多久下崗名額就送到了阿爸這里。還未辦完下崗手續(xù),阿爸就病了。這病,害得奇怪,像白血病,又不像是白血病,連醫(yī)生也無法診斷。醫(yī)生說,大概就是長期吸了某種化學物質(zhì)吧。

阿爸憤怒地說要上法庭告,可不知道去哪里請律師,更不知道起訴流程。后來阿爸有心無力,又想想自己的境遇,只能找鎮(zhèn)上的中醫(yī)開方子。盼男也不懂什么是白血病,只知道是一種慢性疾病,不好治。

阿爸在病床上躺著,起初他還能大口大口地喝中藥,后來只能在病床上用小勺一點一點地喂。如今,他像馬來西亞人一樣,又瘦又黑地蜷縮在床上。他的身體像一條章魚,每天都在縮水,小得如同一個小孩子。

盼男拎著熬好的中藥,穿過樓道。與此同時,幾個穿著便衣的部隊里的戰(zhàn)友從她身旁經(jīng)過,他們帶了一箱牛奶和幾袋蘋果也穿過樓道去了他家。他們進去后,給他的父母一張紅色的紙,像是一張喜帖,紙上寫著:光榮之家,蘇倫劍。

盼男并不知道這些,她進門后,跟往常一樣,將藥渣濾掉,藥水倒在水盅里。為了藥水快些涼卻下來,她又找來一個空盅,兩個盅盅來回不停地倒騰藥水。她一面機械地倒騰,一面想:它是天堂,它是霧都,它是全世界。全世界都不過如此,不過就是一個復制的境地。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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