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鷹
黑茶之魂
一
作為資水的一條主要支流,兩千三百年前的渠江流水,一定是直接見證過湖南安化黑茶從農(nóng)家土屋到皇室宮廷的全過程的。
1971年,長沙馬王堆漢墓被發(fā)掘,眾多的帛書、帛畫、竹簡、服裝、漆器、樂器等漢代珍貴文物的出土固然令人驚喜和驚嘆,那個已然沉睡了兩千一百多年的西漢初期長沙國丞相轪侯利倉的妻子出土如新的驚世奇跡固然更加震撼全球。而緊隨這種奇觀出現(xiàn)在考古學(xué)家眼前的,卻還有兩個最不起眼也最讓人費解的竹簍和裝在竹簍里的黑色顆粒。
沒有人想到,這黑色顆粒居然是來自渠江河畔的一種古茶。
更沒有人想到,這種來自安化民間的農(nóng)家茶葉,居然還是一種皇室貢品。
二
五代十國時期后蜀二年(935年)的《茶譜》就有如是記載:“潭邵之間有渠江,中有茶……其色如鐵,芳香異常,烹之無滓也?!彼未恫栀x》也有如是記述:“夫其滌煩療渴,換骨輕身,茶荈之利,其功若神,則渠江薄片,西山白露,云垂綠腳,香浮碧乳……”明代醫(yī)學(xué)巨著《本草綱目》也說到:“昔賢所稱,大約謂唐人尚茶,茶品益眾,有渠江之薄片,會稽之日鑄,皆產(chǎn)茶有名者?!?/p>
這些文獻(xiàn)中說到的渠江,就是現(xiàn)在的安化縣的渠江茶鎮(zhèn),如果不是馬王堆漢墓的出土,又有誰知道,看起來黑不溜秋的安化黑茶,竟然早在西漢時期就成了漢代朝廷的貢茶并被譽為唐代“渠江皇家薄片”呢?
從已知的史書文獻(xiàn)記載來考證,安化黑茶歷史可追溯到1400多年前唐代的 “渠江薄片”。可現(xiàn)在,馬王堆漢墓里驚現(xiàn)的安化黑茶,卻讓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市場搶手貨的安化黑茶又向前推了900多年,也就有了2300多年的歷史。
當(dāng)然,對于安化黑茶的歷史認(rèn)定,無論是在中國茶界還是史界,都有過一段激烈的爭論和分歧。最終認(rèn)定馬王堆出土的那兩竹簍米狀的黑色顆粒是安化黑茶,當(dāng)然是緣于安化黑茶那諸多無懈可擊的人文依據(jù)。
從地域位置來考證,漢唐時期,安化立縣時就隸屬長沙郡。而安化茶葉歷來就有“山崖水傍,不種自生”的野性,放蕩不羈的安化茶,自然也就有了一種原汁原味的野味,就像安化山野那些土生土長的鄉(xiāng)村女子,甘洌而又醇厚,樸拙而又甜潤。所以,這種茶固然會成為當(dāng)時上層人士的首選佳茗。
從茶葉存放時間來考證,綠茶或其他茶類根本不具備長久的存放期,更何況兩千多年居然還沒碳化,還保持那么完整的顆粒,還散發(fā)著那么清雅的沉香。長時間存放都不變形不變質(zhì)不變味的茶葉,只有黑茶,可黑茶又唯安化獨有。
從歷史背景來考證,漢末三國時期,吳、蜀兩國都曾屯兵益陽。尤為重要的史實是,關(guān)羽曾經(jīng)還用一包包以竹篾包裹的茶葉為他的將士們治過病。而竹篾竹簍又是安化黑茶特有的包裝原料和包裝工具,馬王堆出土的黑茶正好也是裝在竹簍里。而且,早期的安化黑茶幾乎都是用松枝、松木火烘烤制作的,松枝或松木火烘干制作的安化黑茶具有氣味芳香、殺菌防腐的功效,這種具有殺菌防腐作用的茶葉,無疑會成為當(dāng)時那些死去的皇室貴族為保持棺槨干燥不可或缺的陪葬品。再說,馬王堆出土的茶葉都是黑色小顆粒,這一外形特征也與歷來的安化散裝黑茶的外形特征如出一轍。
如果這些考證還不可以充分驗證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那兩竹簍黑茶源于安化,中央電視臺記者先后數(shù)次在安化渠江考證得到的諸種實證,應(yīng)該足可以得出一個有跡可循的結(jié)論了。央視記者在安化渠江鎮(zhèn)神吉山張家沖,發(fā)現(xiàn)一個大型古屋基地,其周邊不僅有水車房、古學(xué)堂、茶祖廟、制茶坊、茶祖塔、古茶亭等遺址,還有古代石制制茶工具。
而且,僅在安化渠江境內(nèi),記者們就發(fā)現(xiàn)了十處與黑茶起源有關(guān)的名勝古跡。其中有桃坪村神吉黑茶宗祖古廟,桃坪神吉茶馬古廊,桃坪神吉古茶園,大倉村古杉茶馬亭,連里茶馬古亭,連塘茶馬古亭,大安茶祖牌坊……
種種實物和遺址佐證,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兩竹簍黑米狀的小顆粒,就是古代安化渠江鎮(zhèn)的黑茶無疑。
三
順著這個結(jié)論,有關(guān)專家又根據(jù)相關(guān)文獻(xiàn)記載推斷,安化黑茶早在漢代就已開始生產(chǎn),至少有2300年的制作加工歷史,而漢代渠江皇家薄片,就是安化黑茶的宗祖。
安化黑茶在得到準(zhǔn)確定論之后,還有一個歷史人物也更應(yīng)該順理成章地成為這種黑茶的有功之臣。
這個人叫張良。
張良是劉邦欽定的“漢初三杰”之一,而且還排在韓信和蕭何的前面,可想而知他有多高的智謀,可想而知他對劉邦建立大漢江山所立下的功勛有多大。
可張良只有五十歲就主動辭官隱退了。退出大漢政壇后,張良就四處云游天下去了。當(dāng)他看完了自己想看的每一處山山水水,他就帶著幾個徒子徒孫跑到位于雪峰山余脈的安化渠江神吉山張家沖,隱居在神仙屋場,開始潛心修道,并在這里興修了一座廟宇和一座道家學(xué)堂。直到現(xiàn)在,渠江鎮(zhèn)紙槽村神吉組還留有神仙屋場、道家學(xué)堂和修道廟宇遺址。
然而,不幸的是,就在張良修道期間,渠江一帶突然瘟疫肆虐,當(dāng)?shù)匕傩占娂姳晃烈邐Z去性命。張良本來就是一個智慧過人的大漢名臣,曾經(jīng)經(jīng)常為劉邦出謀劃策,現(xiàn)在這里的老百姓正在被瘟疫無情地吞噬,他又怎么能袖手旁觀呢?
足智多謀的張良,于是就想到了渠江神吉山漫山遍野的茶葉。
一向喜歡品茶的張良,以他平時對茶葉功效的了解,他決定一試。
于是,他就帶著自己的徒子徒孫們爬上了神吉山,采回來一簍簍的茶葉,將其提煉成多種形狀的茶片,散發(fā)給疫區(qū)的鄉(xiāng)民。這里的老百姓向來對張良就敬重有加,對張良的足智多謀更是深信不疑。他們本來祖祖輩輩就對喝茶情有獨鐘,現(xiàn)在聽說這茶還能治療瘟疫,雖然將信將疑,但憑著他們對張良的尊重和信賴,他們都愿意配合張良,哪怕不會發(fā)生奇跡,這也是張良的一份苦心和愛意。于是,渠江一帶到處飄蕩著一縷縷濃烈的茶香。奇跡還真的發(fā)生了,那些茶香就像渠江里的水,將一場恐慌沖走了,瘟疫逐漸得到控制。又過了一段時間,令人毛骨悚然的瘟疫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渠江一帶的瘟疫被張良趕跑之后,當(dāng)?shù)匕傩諒拇碎_始上山采茶,并由張良親手傳授制茶技藝。制作出來的茶片,老百姓就自發(fā)地將其取名為“張良薄片”,把自己滿腹的感恩之情全部融入那一個個茶葉薄片里。
也因為這種“張良薄片”的問世,安化一帶鄉(xiāng)民從此形成了采茶制茶喝茶的習(xí)慣。既能保健祛病,又能解渴,而且這種茶葉薄片又方便攜帶和長時間存放收藏。
于是,“張良薄片”很快就名聲大振,且越傳越遠(yuǎn),以致傳到了大漢皇宮。
于是,滔滔渠江載著安化獨有的黑茶薄片,過資江,入洞庭,進(jìn)長江,從湖南楚地流進(jìn)中原城池,成了西漢皇室的珍稀貢品。
張良雖然早已遠(yuǎn)游仙境,早已在張家界的青巖山安然沉睡,可安化黑茶卻從此被歷代皇帝視為茶葉上品,尤其是到了唐代的皇室玉案上,還得了一個“皇室薄片”的至尊美譽。
四
安化黑茶,在沉寂了很長一段歲月之后,因為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那兩竹簍黑茶的驚世復(fù)活,又重新帶著它特有的皇室至尊,順著時光的濁浪,踏著渠江的清波,再次散發(fā)出跨越時空的千年幽香。
我雖然不懂茶道,但我早已喝茶成癮。長沙一個收藏書畫的朋友,既收藏書畫,又經(jīng)營黑茶。每次來永州,她都帶我品茶。我有個好兄弟知道我有這種附庸風(fēng)雅的愛好,居然還將他父親藏了二十多年的一餅黑茶磚送給了我。這么珍貴的陳年黑茶我哪舍得喝呀,我知道安化黑茶是有靈魂的,就一直將這餅黑茶藏進(jìn)了我書柜的抽屜里,珍藏著這份友情,也更想珍藏那一縷永久的茶魂。
千年茶霧
一
那繚繞了一千多年的霧靄里,遮蔽著一個怎樣的千年傳奇與驚嘆?
那霧靄是明朝的煙雨嗎?那驚嘆是清代的殘月嗎?對于這樣的追問,只有千年前的仙寓山古徽道上挑茶的挑夫可以回應(yīng),只有仙寓山上那些穿著藍(lán)色印花布衣裳的采茶女才能穎悟。因為,只有他們,才是這個被歲月遮蔽了一千多年的傳奇與驚嘆的直接見證者,而我們今天的人們,卻只能借助文獻(xiàn)上的文字碎片和不著邊際的想象去還原它的真實。
一片隱藏在一座海拔一千多米的大山頂峰的野生茶,竟然派生出一個多元的文化傳奇。茶道文化,瓷器文化,海洋文化,都因為這座叫仙寓山的野山,都因為這座山峰上的這片野生茶被激活。那一縷茶香,就那樣從仙寓山一路飄蕩而下,一直飄進(jìn)遙遠(yuǎn)的紫禁城,飄進(jìn)比紫禁城更遙遠(yuǎn)的瑞典和整個歐洲。
二
我現(xiàn)在正在聆聽著一支叫《憶故人》的古琴曲,在胡思亂想著一千多年前的仙寓山那些采茶女的俏麗容顏,和那些從仙寓山古徽道上挑著茶葉往山下行走的挑夫們急匆匆的腳步,并懷想著仙寓山下那些農(nóng)家小屋里的茶農(nóng)們在制作一種叫“霧里青”的世界極品名茶時每一道精細(xì)的工序的全部過程。
在這樣的古曲里去懷想一千多年前的古代采茶女,懷想一種千年古茶,懷想那些用來盛裝極品“霧里青”的景德鎮(zhèn)藍(lán)花白瓷茶罐,我心里充滿了從一種詭秘清幽的中國文化里散發(fā)出來的醇厚與溫甜。
不具有奇跡意義的文化是平庸的。一筐一筐被密封在蘭花瓷罐里的中國極品名茶,被挑夫們送到一條叫秋浦河的小河邊的竹排上,然后再由這些竹排送到池州,裝進(jìn)大商船,再順長江而下,一路輾轉(zhuǎn)蕪湖、南京、揚州,直插京杭大運河,最后被送到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就這樣,一種生長在安徽石臺縣一座原本無人問津的深山密林里的野生茶葉,卻在一夜之間就成了皇上的貢品。當(dāng)安徽“霧里青”被送進(jìn)皇宮,被浸泡在皇帝的金杯玉盞里,那種民間的氣息就被一種皇者的氣象覆蓋了。何況,不可一世的“霧里青”還不僅僅只是送進(jìn)了中國的皇室宮殿,還被送進(jìn)了西方歐洲國家的瓊樓玉宇。當(dāng)中國的皇室貴族和西方的達(dá)官顯貴們用他們高貴的手指把玩著杯中仙氣繚繞的“霧里青”的時候,這種來自于民間的植物便成為了一種文化的巨大驚嘆和奇跡。
而更大的奇跡還在后面。
三
歐洲離中國的安徽到底有多遠(yuǎn)?可以說,它們很遠(yuǎn)很遠(yuǎn),遠(yuǎn)得在地球的兩極。也可以說,它們又很近很近,近得伸手可觸。因為,海上絲綢之路拉近了中國與歐洲、中國與世界的距離。
在古代,拉近中國與世界的空間距離的唯一交通工具是船,是大大小小的客船和商船。中國獨有的瓷器和茶葉,就是通過那些船只抵達(dá)世界各地的。這就讓我們看到了海洋文化與世界文化的脈絡(luò)關(guān)系這個誰也無法否定的歷史事實。
在那個還不算很遙遠(yuǎn)的年代,瑞典的商業(yè)地位就毫無疑問地浮出了水面。
順著海洋文化的經(jīng)脈,一艘巨大的商船第三次從瑞典起航了。當(dāng)這艘命名為“哥德堡”號的瑞典商船將中國一大批瓷器和茶葉運回瑞典的時候,中國再一次完成了與歐洲國家在商業(yè)貿(mào)易上的合作事實。
然而,這樣一個巨大的歷史事實最后卻被大海改寫了它的本來面目。溫順而又野蠻的大海以她不可阻擋的力量給了“哥德堡”號致命的一擊,并無情地吞噬了這艘最先進(jìn)的西方商船,使它在距離瑞典海岸只有幾百米的海域觸礁沉落。這個誰也無法預(yù)料的意外,就這樣讓裝有來自中國的瓷器和茶葉的“哥德堡”號沉睡于大海的心臟里,而且一睡就是兩百多年。那沉睡的“哥德堡”號里,其中就裝載著安徽池州的“霧里青”極品名茶。
一種物質(zhì)的意義就這樣被浩瀚的海洋改寫了。當(dāng)“哥德堡”號在沉睡了261年之后被重新打撈上來的時候,重新呈現(xiàn)在世人視覺里的那些中國瓷器和中國獨有的安徽“霧里青”,卻被賦予了文物的深層內(nèi)涵。
四
所有的文物,只要被復(fù)原,就是一種生命的重現(xiàn)。
在打撈上來的“哥德堡”號商船里,那些被密封在景德鎮(zhèn)青花瓷罐里的“霧里青”,那些被塵封于海洋的內(nèi)部和時空深處的中國極品名茶“霧里青”,居然還可以飲用,并且還散發(fā)著一種堅韌不拔的蘭花的清香,固守著她那種不可更改的高貴品質(zhì)。
那黏附在精美的青花瓷罐上的海螺和海藻植物告訴世人,名震中國明清兩個朝代、名揚歐洲皇室宮殿的“霧里青”,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海底經(jīng)受了怎樣一種漫長的等待和堅守。當(dāng)她們終于重新浮出水面的時候,一種沉睡了兩百多年的文化精華讓全世界再次驚訝和驚嘆。
這個時候,我想起了法國畫家桑德羅·波提切利的名畫《維納斯的誕生》。在波提切利的這幅畫里,托起維納斯浮出海面的本來是一只巨大的貝殼??墒?,這只被古羅馬喻為權(quán)威象征的貝殼,卻使我無論如何都覺得更像一朵盛開的蓮花。因為未開放的蓮花苞就類似于人的心。所以,蓮花開放的過程就是一顆心開放的過程。“霧里青”作為中國的一種名茶,在海底經(jīng)歷了兩百多年的等待,像充滿禪境的蓮花一樣再次綻放出海面。她的重現(xiàn),不就是從海底綻放的一朵巨大的蓮花嗎?
五
重新再生的力量是無可估量的?!办F里青”以文物的意義被打撈出海之后,池州人又將這種來自山野的古茶復(fù)活于世。
那裊裊娜娜的霧靄還是千年前的霧靄,那高峻的大山還是千年前的大山,那散發(fā)出一種蘭花的清香的植物還是千年前的植物,那極品名茶特有的清幽孤傲和霸氣還是原來的清幽孤傲和霸氣。然后,我們看到,一艘仿古的遠(yuǎn)洋商船再次從瑞典起航抵達(dá)中國。
依然是歷經(jīng)37道工序用手工精心制作的原生態(tài)“霧里青”,依然是青花瓷罐密封,依然是保持兩百多年前的風(fēng)格的仿古“哥德堡”號商船。這一切,都是一種經(jīng)典的重現(xiàn)。不同的是,那條古徽道上再也看不到那些挑茶的山民了,那條險峻的古道只能無奈而又歡欣地被更現(xiàn)代的交通工具拋進(jìn)大山的深處成為一道歲月的刻痕。從山下往上看,透過那騰飄在大山上的霧靄,我們看到,那條千年前的古徽道宛然一縷沉淀在時光里的綿長的文化思緒。
茶道密語
一
我一直認(rèn)為,工夫茶是一種很內(nèi)斂的茶道。
這種內(nèi)斂有兩個層面的心理指向。一個是沖泡工夫茶的過程,一個是品味工夫茶的姿態(tài)。
喝過工夫茶的人都知道,要想把這道茶喝出一種意味來,是需要有一份超常的心性的。這工夫茶也可以一個人自泡自飲,也可以三兩人、四五人甚至更多人圍坐共品。
我有幾個朋友,他們經(jīng)常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或者一個人獨自跑到茶樓去,要上一壺工夫茶,獨泡獨品,整個過程中都讓自己處于一種失語狀態(tài)。我不明白,既然是一個人喝茶,他們?yōu)槭裁淳筒荒芘萆弦淮蟊瓒x擇那么復(fù)雜的工夫茶呢?
一個獨自坐下來喝工夫茶的人,很有可能是一個孤獨的人,但這種孤獨與寂寞無關(guān)。這樣的一種孤獨是有顏色的,就像工夫茶不可缺少的茶葉一樣,第一泡還是淡淡的暈黃色,那暈黃里還漂浮著些許雜質(zhì)。到了第二泡,就開始有了褐紅的色澤,并有了一點點苦澀的味道,這才是孤獨的顏色。第三泡的時候,顏色就更加沉郁渾厚了,那味道也由淡淡的苦澀變成了淡淡的甘甜。一個人能夠這樣沉默著獨飲工夫茶,而且還要一壺一壺地獨泡獨飲,把郁結(jié)的心事泡淡,把堅硬的情緒泡軟,直面一道茶被一壺又一壺水改變它的顏色和品質(zhì),并沉默著去品味它的顏色與品質(zhì)改變的全部過程,直到這道茶變成無色無味的水,這難道不是一種內(nèi)心的突圍嗎?而突圍的利劍,就是那種心性的內(nèi)斂與堅守。
所以,我始終固執(zhí)地認(rèn)定,工夫茶在某種程度上更隱藏著一種玄機。
我說的這種獨泡獨喝的工夫茶,當(dāng)然不是潮汕人的喝法,潮汕工夫茶是很少一個人獨飲的。潮汕工夫茶與孤獨無關(guān)。
二
潮汕工夫茶的源頭似乎非常遙遠(yuǎn),遙遠(yuǎn)得讓我們只能看到一千年前中國茶文化的一縷亮光。當(dāng)然,那時候的中國還沒有工夫茶這一另類茶道,只有大壺煮茶大杯喝茶的風(fēng)尚。從盛唐的繁華中,我們就可以觸摸到中國茶道文化的根脈?!恫杞?jīng)》告訴我們,工夫茶源自宋代。至于宋代的潮州府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歷史景象,我們無從確知,只能借助文獻(xiàn)記載來想象那個遙遠(yuǎn)時代的潮州四處飄逸的茶香。但是,從《茶經(jīng)》記載的“茶經(jīng)法”中,我們看到了工夫茶的經(jīng)典所在,其中的炙茶、碾末、取火、選水、煮茶、酌茶六個主要程序,讓我們認(rèn)知到工夫茶的文化光芒。潮汕工夫茶,雖然是在經(jīng)歷了宋、元、明三個工夫茶文化發(fā)展和鼎盛時期后的清朝才從俞蛟《夢廠雜著·潮嘉風(fēng)月·工夫茶》看到明確的文字記載,但它也足以證明潮汕工夫茶的歷史厚度了。
現(xiàn)在,我所想到的一個愚蠢的問題是,如果沒有唐朝的宮廷茶道,是否還有后來的福建、臺灣和潮州三大工夫茶系呢?
唐朝的茶道文化當(dāng)時那種炙熱化的程度,可以說是令人嘆為觀止的。安徽有一種叫“霧里青”的名茶,本來是一種無人問津的野生茶葉,可它最后卻成了皇宮貢品,以至于每年產(chǎn)茶的最佳時節(jié),這些一筐一筐被密封在蘭花瓷罐里的中國極品名茶,就要被裝進(jìn)大商船順長江而下,一路輾轉(zhuǎn)蕪湖、南京、揚州,直插京杭大運河,最后被送到金碧輝煌的紫禁城。
像這樣來自民間的極品名茶,當(dāng)時的唐朝不知有多少。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在唐朝的宮廷里,他們是怎樣品茶聽樂的。古琴的低沉渾厚,古箏的清越華麗,琵琶的清亮婉約,箜篌的曠達(dá)雄渾,被一縷縷茶香繚繞糾纏著。水袖輕挽的宮女們在一道道茶藝中的輕盈淺笑,使一千年前的中國茶文化更加平添了幾分俗麗與粉艷。云袖輕舞中的那一縷幽蘭體香,隨著那沖泡的茶水的輕煙薄霧繚繞混合,脂粉的濃香和茶霧的清香把一個唐朝都染得昏昏欲醉。
而從宋朝開始的工夫茶,更是給中國的茶道文化增添了一道異彩。
這就是我一向認(rèn)為的一種內(nèi)斂的茶道文化,自由而不散漫,灑脫而不無序,溫厚而不狂放,客套而不拘束。
三
很多人都說,潮汕工夫茶的精髓就在于它泡茶過程中的精工和精心。我當(dāng)然也十分認(rèn)同這一點,但我更想說的是,潮汕工夫茶的這種精細(xì)和精心,其實就是潮汕人的一種心性。我們能說,潮汕人就不忙碌嗎?潮汕人就那么清閑嗎?潮汕人和中國任何一個地方的人一樣忙碌,也像中國任何地方的人一樣充滿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但他們在忙碌中不浮躁,在向往中不放縱,而是始終堅守自己內(nèi)心中的那份沉靜和豁達(dá)。
至于潮汕人家家戶戶都有一套或者幾套工夫茶具,潮汕人男女老少都深諳工夫茶道,潮汕人一日三餐都要喝工夫茶,其實都是常理之中的事。他們的喝茶就像吃飯一樣正常,每餐要吃飯就必須要有碗具。而且,他們喝工夫茶的動機已然超越了解渴的行為,已然演繹成一種生活常態(tài),已然過渡為一種禮儀情態(tài),已然超越成一種精神格調(diào)。
潮汕似乎注定就應(yīng)該是喝茶的雅集之地。在中國,幾乎很難找出比潮汕更密集更完整更別致的古民居群落。潮汕的四點金、下山虎、四馬拖車建筑群,無一不堪稱中國古民居的絕版。在這種古民居里,三五個好友圍坐喝茶,讓那一縷茶香流淌在幽深的古韻里,又是怎樣一種風(fēng)情與風(fēng)雅呢?特別是潮汕人在喝工夫茶的時候那種對客人的謙恭和禮儀,更讓我們看到了潮汕人的精神向度,它其實就是儒家文化的另一種外化和舒展。內(nèi)心里裝著真誠和敬重,內(nèi)心里托舉著人格的金光,茶的馨香也就飄得更加寬廣和遼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