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
周五下班去了母親家,與母親聊了一會兒家常,母親忽然說:兒子,抽時間去看看你舅吧。
母親的要求在情理之中,卻在意料之外。舅舅家住農(nóng)村,一家四口兩代人得到過我父母和我們夫妻數(shù)不清的幫助,卻極少回報,父親失明后,舅舅的兒女沒有一個人來看望。父親過世時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我與母親商量后,未通知耳聾體弱的舅舅,事后我給舅媽掛了電話,事情過后,直至今日,舅舅家還是沒有一個人來看望安慰與他們有血緣關(guān)系的母親,甚至電話也未打來一個,這就不僅僅是為人處事上的失禮了。父親想得開,生前每當(dāng)說起舅舅一家人,老人總是說:施恩不望報??粗赣H清癯的面容,我總是猜測,父親的大度里難道就沒有一絲遺憾?錢丟進(jìn)水里能看到漣漪,能聽到響聲,節(jié)衣縮食的結(jié)果竟是這樣,遺憾總應(yīng)該有一點吧?我與父母一樣,并不看重物質(zhì)上的回報,我寧愿熱情款待并贈予禮物,也希望他們來消除父母的遺憾,但就是不見人來。
母親拿出了送給舅舅的禮物:一條羽絨棉褲、一條塔兔皮的皮褲,讓我?guī)Ыo舅舅。母親說:鄉(xiāng)下冬天太冷了,兒子,替媽去一趟吧,你舅今年六十六,往后就再也不用去了。往后不再去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不會那樣做,我管不了別人,但管得了自己。母親生氣時罵舅舅一家人沒有人性,全是白眼狼,但骨子里還是惦記他們的。我說:媽,我去,明天就去。我也想去探究一番,是什么讓舅舅成為現(xiàn)在這樣的人。
周六上午,妻子去超市買了兩盒豆粉,兩盒黑芝麻糊,還有兩罐麥片,怕我錢不夠,又拿出一千塊錢。看著這些東西,我說:本想坐車去,這回好了,只能開車了。妻子說:開車注意。臨走前,妻子又叮囑一句:既然去了,就別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我心里說:提了又有什么用呢。
兩個多小時后,到了舅舅家所在鄉(xiāng)政府的村子。將車停在一家小飯店窗邊,我下了車,打量著這個四十多年前我曾經(jīng)熟悉的村屯。童年的記憶仍很清晰,卻無法與眼前的一切相吻合。主街較寬,兩邊是各種門市,掛著各式的招牌和幌子,看上去還算繁華。往前走幾步,向橫的小街深處望過去,見到了兩側(cè)整齊的院墻和房子的一角,看得出,房屋建設(shè)時經(jīng)過了規(guī)劃,且規(guī)劃得到了嚴(yán)格的落實。小街并不窄,比省城最窄的街道寬些,只是沒有鋪水泥路面,深深的交錯的車轍,彎彎曲曲伸向遠(yuǎn)處,車轍里有些濕,平坦一點的地面卻出現(xiàn)了龜裂,小街的深處,扔了幾塊白亮亮的墻磚和紅彤彤的地磚。瓷磚是碎的,將陽光分解并反射,多彩生輝,好像誰將寶物落在了那里。
小街不見人影,主街人也不多,好不容易看見一個老人或是孩子,不是匆匆拐進(jìn)了小街,就是進(jìn)了哪扇門。這早已不是我童年時的村子了,街道、院落、房屋,甚至人,統(tǒng)統(tǒng)不是了。我嘆口氣,看看手機,快十二點了,鎖好車,走進(jìn)了小飯店。
飯店很小,只有五張大小不一的桌子,很干凈,吧臺里卻沒有人。我叫了一聲:老板。吧臺旁的門簾一挑,出來一個女人。女人穿淡黃色T恤、淺藍(lán)色牛仔褲,看不出是老板還是服務(wù)員。女人化了妝,臉的底色沒有太陽曬出的黑紅印跡,也就看不出是不是城里人。女人不說話,直瞪瞪地看著我,可能是怪我來早了。我問:有手搟面嗎?女人搖搖頭。我又問:掛面有吧?女人說:有。我說:給我來一碗打鹵面。女人問:大碗小碗?我說:我看看大碗有多大。女人轉(zhuǎn)身回了里面。我有這方面的教訓(xùn),前年與幾個好朋友去登山,在山下的鄉(xiāng)間小店吃飯,要的也是大碗打鹵面,面上來卻傻眼了,碗大得嚇人。女人拿出碗,放在吧臺上。大碗并不大,比我們家的大碗大不了多少??纯磁?,看看碗,忽然有種在省城的哪個小飯店里被愚弄的感覺。我說:來兩碗吧,要小辣椒雞蛋和茄子鹵,別咸了,我口輕。女人仍是直瞪瞪地看著我問:不要炒菜嗎?我說:一個人,兩碗面就夠了。女人又追問:喝酒不?我看看窗外的車,耐心地回答說:不喝,我開車。
盡管吩咐過了,小辣椒雞蛋還是有些咸,茄子卻清湯寡水,不知是手藝差還是消費低,不過衛(wèi)生看上去還是讓人放心的,幾個碗的里外都很干凈。吃了一碗面,感到了咸,我說:老板,來瓶水。趴在吧臺上的女人立刻坐直了身子問:有冰鎮(zhèn)可樂,要不?我說:不要,水要常溫的。女人不再問,拿來礦泉水,輕輕地放在桌上。兩碗面一瓶水下肚,有些不敢彎腰,看樣子,晚上不吃也不會餓。一頓飯十二塊錢,又要了兩瓶水,女人找零時,我問:離泉臺村還有多遠(yuǎn)?女人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二里,出村直走,頭一個村子就是。
出了村,我將車停在村頭,下車點了一支煙。村頭離大塊田地有一段距離,視野也就比較開闊,順著筆直的鄉(xiāng)間公路放眼望去,就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舅舅家所在的村子。那個掩映在綠樹和莊稼后面的村子,似乎還是四十多年前的樣子。但我知道,那個村子一定有了很多變化,街道變了,房屋變了,人也變了,不僅變老了,還變得讓人無法理解。
環(huán)村是一條土路,不是很寬,路中間的黑土上,雜亂地疊加了一些腳印,路的兩旁長了許多低矮的草和不知名的花,有些花與草讓人踩倒了,仍歪斜著生長。路面和花草上,散落了一些塑料袋、小食品包裝袋,還有空了的水瓶和可樂瓶,這些垃圾似乎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看上去人就有些恍惚。路的另一面是大片低矮的農(nóng)作物,從植物的葉子形狀看,應(yīng)該是土豆。與大片的土豆地接壤的,是高稈作物的種植地,也就是通常說的大地。高稈作物只有一種,我認(rèn)識,是苞米,一望無邊的苞米地像一堵密不透風(fēng)的墻。陣風(fēng)過處,傳來海潮一樣的喧囂,很有氣勢。苞米的葉片好像寬多了,也長多了,顏色也深多了,不像原來的綠,有些發(fā)黑,不知是施了過多的化肥,還是記憶出了差錯。村頭微風(fēng)習(xí)習(xí),送來了泥土的氣息,也送來了野蒿和花草的芳香,我貪婪地深吸幾口,感覺只有這氣息才是幾十年前的。抽完第二支煙,我才上車,向前面的村子駛?cè)ァ?/p>
進(jìn)了村,我注意地看著兩邊的房屋和院落。這個村子的房屋和院落同樣整齊,看上去賞心悅目,只是明顯感覺每一家的前后園子小了很多。記得幾十年前,每一家的前后園子都很大,站在自家的門前,看前面人家的后窗,有種遙遠(yuǎn)的感覺。路上同樣看不到人,連四處亂跑的家禽也很難看到。
我記得很清楚,舅舅的家在路左,右面是村小學(xué),也是舅舅工作了一輩子的單位,只要找到小學(xué)校,就會找到舅舅的家。于是,目的地到了。
將車拐進(jìn)左面的小街,停住,我下了車,向院子里張望。南向的房門開著,使勁看進(jìn)去,卻什么也看不清,東屋的窗子也開著,越過窗臺看進(jìn)去,看到了一團(tuán)雪白的頭發(fā),及白發(fā)下的半個耳朵,眨眼細(xì)看,還是看不出白發(fā)的主人是誰。我提高聲音,沖著房門大喊:舅媽!舅舅家沒有養(yǎng)狗的習(xí)慣,但不能大意,萬一他們改了習(xí)慣就危險了。喊到第三聲時,房門里探出一個腦袋,我揮了揮手,腦袋后面的身子也出來了,我知道,出來的老年婦女一定是舅媽。舅媽的頭發(fā)花白了,臉仍是黑的,卻胖了許多,兩腮的肉鼓著,下巴是雙層的,上身是黑色質(zhì)地、印有幾只大象的短袖T恤,因為磨損,大象不是鼻子斷了,就是腿折了,腿上穿一條深紅色的七分褲,膝蓋處的顏色淺了很多,腳下是一雙幾乎看不出本色的塑料拖鞋。舅媽四肢滾圓,凸起的肚子將T恤支了起來,衣服的下擺有點向上卷。
舅媽將厚實的手舉在眼睛上,擋著正午的光,眨著眼,出了房門,盯著我看。我又喊了一聲:舅媽,我,開門。我覺得,喊了這一聲后,應(yīng)該能做出判斷了,不料舅媽仍是不動,只是眨眼的頻率更快了。我只好自報家門:舅媽,我,小羽。舅媽媽呀一聲,邊跑過來邊嚷:小羽?可不是小羽嗎。近了,我才看清舅媽臉上的皺紋,不覺有些詫異,胖人臉上的皺紋通常要少些,怎么舅媽的臉上肉是肉、皺紋是皺紋,沒有互補呢。舅媽推開鐵柵欄大門說:小羽,快進(jìn)屋,進(jìn)屋。我看看院子問:我的車能進(jìn)去嗎?舅媽探頭看一眼車說:能進(jìn)。我問:院里有狗嗎?舅媽說:沒有。
我走進(jìn)院子查看。車可以開進(jìn)來,不用拐彎,在房門前五六步遠(yuǎn)處停住就可以,雖然占了一大塊空間,但去菜園、去廁所都不會受影響,只是進(jìn)出院子要側(cè)身。往前走,我掃了一眼東屋,似乎看見一個老男人在向外張望,看到了我,老男人突然消失了。我疑心自己眼花了,細(xì)細(xì)再看,沒有人,連那團(tuán)白發(fā)也不見了,不覺有幾分疑惑。將車開進(jìn)來,停好,我下了車,將帶來的幾樣?xùn)|西拿出來。舅媽關(guān)上院門,從車的一側(cè)擠了過來,將樹條編織的柵欄蹭得咔咔響,我真擔(dān)心刮壞了舅媽的衣服。
雖是農(nóng)村建的新房,格局仍是老式的,進(jìn)門的兩側(cè)是鍋臺,左手邊的鍋臺上摞了許多雜物,右面的鍋臺才是做飯炒菜用的。轉(zhuǎn)過鍋臺,就是東屋的門,一眼就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從坐姿看,舅舅背駝了,腰彎了,脖子上還蹦起兩根筋,剛剛進(jìn)入秋天的中午,卻穿著長袖衣服,外面還套了一件厚實的馬甲。舅舅的面前是一臺老式電腦,大腦袋顯示器上顯示的是最古老的撲克游戲,舅舅點著鼠標(biāo),一張張地翻著撲克牌。舅舅家沒有寫字臺,電腦放在半人高的柜子上,腿沒有放的地方,椅子只能往后拉,兩腿極大地分開,看上去,腿遭罪,胳膊和脖子更遭罪,都伸得老長。
我輕輕叫了一聲:舅。舅舅沒有反應(yīng),仍點著鼠標(biāo)。舅舅退休后不久,耳朵就聽不見了,去了很多醫(yī)院,卻沒有查出器質(zhì)性病變。那時舅舅的身體還可以,只是血壓偏高,吃了多年的降壓藥。醫(yī)生給出了兩個可能的結(jié)論:一是神經(jīng)性耳聾,二是高血壓造成了顱內(nèi)壓迫,影響到了聽力。
看著舅舅的背影,我有些激動,也有些茫然,時光流逝得太快了,當(dāng)年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舅舅哪兒去了呢。20世紀(jì)70年代,舅舅穿著我母親買的襯衫褲子,英俊瀟灑得一塌糊涂,吸引了眾多未婚女教師的眼球,舅舅卻選擇了身為生產(chǎn)隊社員的舅媽。
舅媽在我身后嚷著讓我進(jìn)屋。我邁步走進(jìn)東屋,將手里的東西放在南炕上。啪的一聲脆響,嚇了我一跳,扭頭看,原來是舅媽使勁拍了舅舅一巴掌,我皺了皺眉。舅舅站起身,先是側(cè)過臉,接著身體才轉(zhuǎn)過來。站起身的舅舅,果然腰是彎的,背是駝的,看上去,個子矮了一大截。舅舅的眼睛里是空洞的,沒有任何內(nèi)容,臉卻很平靜,似乎對突然的拍打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吹轿遥司说难凵窭镩W過一束光,隨即光又消失了,從舅舅的眼睛里,臉上的皺紋間,我看出了他復(fù)雜的情感。舅舅太瘦了,眼睛深陷,顴骨突起,兩腮松松地塌著,脖子上只有松弛的皮,鎖骨將衣服支起兩個小包??粗司?,我想起了去世前的父親。父親去世前也瘦,如同現(xiàn)在的舅舅,可父親那時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比舅舅大十多歲。我抓住舅舅的手,又是一驚,舅舅的手比父親的手還涼,怪不得要穿這么多的衣服。
我與舅舅相對無言,舅媽在一旁嚷道:這個小羽,你說你來就來唄,拿這些東西干嗎。在舅媽的嚷聲里,舅舅眨眨眼,將眼睛里和臉上的情感收了起來,換上了淡淡的笑。舅媽解著裝有棉褲的包,繼續(xù)嚷:我們啥也不缺,小虎和小鷹總往回拿好吃的東西,好多東西吃不了都壞了。之所以給一雙兒女起猛禽與猛獸的小名,內(nèi)中的原因我知道,小虎小時體弱,小鷹除了體弱,見了外人還不敢說話。舅舅掃一眼舅媽,指指炕沿,讓我坐。我乖乖地坐下了。舅媽解開了包,抖出兩條棉褲,提高了聲音嚷:呀,太好了,本想今年冬天讓小虎給我們買新棉褲,這回不用買了,省錢了。舅舅使勁咳了一聲,舅媽抬起頭,看看我,又看看舅舅,可能是覺出失言了,嘿嘿一樂,放下棉褲,轉(zhuǎn)身出去了。我看看舅舅,舅舅看看我,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心里說:我媽只說兩條棉褲給舅舅,沒說給舅媽。
舅媽端了一杯水進(jìn)來,將水杯塞到我的手里,拿起一條棉褲在身上比畫,嘟囔說:腰太瘦,八成是穿不進(jìn)去。我看看水杯,沒喝,將杯子放在了柜子上。舅媽比完兩條棉褲,有些失望,扔下棉褲,扯過幾個紙盒,瞇著眼看上面的字。舅舅聲音沙啞地問:小羽,你媽身體好嗎?不等我回答,舅媽忽然抬起頭,鸚鵡學(xué)舌一樣,重復(fù)著舅舅的話問:對了,小羽,你媽身體咋樣了?我沖舅舅點點頭,對舅媽說:我媽身體還行。舅媽來到舅舅身邊,趴在舅舅的耳旁大聲嚷道:小羽說,他媽身體還中。是聲音太大,還是口臭熏著了,舅舅皺起了眉,腦袋還向一邊歪了歪。舅媽將幾個紙盒攏在一起,先是放在水泥地上,馬上又拿起來放在了柜子上面。見舅媽不管不顧,舅舅急忙伸出胳膊,護(hù)著電腦和鍵盤。
將我?guī)淼臇|西歸置起來,舅媽問:小羽,還沒吃午飯吧?我給你做去。我忙說:舅媽,我不餓,晚上一起吃吧。舅媽也就不動了。舅舅耳聾,不說話,我拿出煙,將煙盒舉到舅舅面前,舅舅搖頭,我點著了煙。舅媽有些無所適從,去廚房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側(cè)身坐在炕沿上,看看我,又看看舅舅。我噴出一口煙,干咳兩聲,又抽了一口煙。舅媽終于找到了話題,問:小羽,開車來多長時間?我說:兩個多小時。沉默了一會兒,舅媽忽然問:我家小虎車?yán)镉心巧?,你車?yán)镉袉??我知道那啥是指?dǎo)航,但我問:舅媽,那啥是啥?舅媽比畫說:這么大的東西。我說:哦,收音機呀,有。舅媽說:不是收音機,是那啥。我又問:是錄音機?舅媽搖頭說:不是。我這才問:是導(dǎo)航?舅媽如釋重負(fù)地說:是,是那啥導(dǎo)航。我回答說:有。和舅媽一答一問時,我注意地用余光看著舅舅,竟然在舅舅的眼睛里看到了笑,不覺更加疑惑。
許是舅媽覺得跟我說話費勁,也或許是舅媽想夸夸她的兒女,她眉飛色舞地說:小虎的車比你的車新,還大,可好看了。本想問問是什么車,再一想,算了,畢竟還要住一宿,我笑了笑。舅媽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小虎現(xiàn)在一個月掙七八千,住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家里的東西老貴了,我一樣也叫不出。舅媽說著又去了廚房。舅舅看看我,輕聲說:別聽她瞎吹。見我詫異地看他,舅舅立刻閉上了嘴。舅媽人還沒有進(jìn)屋,聲音先進(jìn)來了:我們小鷹的女婿是個大款,開超市的,家里老有錢了,要給我和你舅買房子,我琢磨,有兒子,哪好讓女婿買房,你說是吧,小羽。我笑著對舅媽說:您說得沒錯,兒女都這么孝敬,您可真幸福。舅媽嘿嘿笑出了聲,看一眼舅舅說:要說呢,我這輩子知足了,可就是你舅耳朵不好,我說啥他也聽不見,一天到晚也沒個人跟我說話。我也看一眼舅舅,舅舅將眼皮撂下來了,臉上的笑也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舅舅忽然對舅媽說:我說,你去買些吃的,好準(zhǔn)備晚飯。舅媽拍了一下手說:光顧了高興,忘了這茬。舅媽從北窗旁的釘子上取下一個兜子,噔噔噔地出去了。
屋子里靜下來后,我打量著東屋。放電腦的柜子旁有一個三開門衣柜,衣柜與墻之間有一個不小的空隙,里面塞滿了雜物。進(jìn)門的左手靠墻放了一張方桌和幾個凳子,桌上有一臺小電視。算上火炕,屋里只有這些東西,并不顯得擁擠,只是衛(wèi)生不怎么樣,地上雜物不少,家具上落了一層灰。
穿過廚房,我徑直去了西屋。西屋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與東屋一樣,只有南炕沒有北炕。南炕上有一個老式炕桌,桌上是幾個糧食口袋,糧食放這么高,大概是防老鼠,炕頭有一個鼓囊囊的破麻袋,不知里面裝了什么??簧矣幸痪頄|西,仔細(xì)辨認(rèn),才認(rèn)出是被子,雖然灰塵改變了被面的顏色,通過隱約的圖案,我還是認(rèn)了出來,這條被子是我母親的。舅舅的女兒空手去省城上大專,母親只得貢獻(xiàn)出她的一套鋪蓋。小鷹畢業(yè)后,將一卷鋪蓋卷回了家。
地上的東西放得沒有章法,這兒躺著一把鐮刀,那兒歪著一個土籃,巨大的笸籮平放在地中央,面板的一頭搭在笸籮上,變成了跳板。我試著邁進(jìn)一只腳,門里咣地響了一聲,忙將腳收了回來,低頭一看,原來門口倒著一把鋤頭。
小羽,亂糟糟的,別看了。我知道舅舅來到了身后,轉(zhuǎn)過身,看著舅舅。舅舅面無表情地說:看不下眼,我就不看,眼不見心不煩,唉,男人一輩子可以做很多錯事,就是不能找錯老婆。我并不覺得驚訝,類似的話舅舅很久以前曾對我說過。舅舅的婚事沒有一個人看好,我母親更是極力反對,而舅舅卻極力不聽,于是不僅留下了無法挽回的遺憾,還留下了無法化解的怨恨。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舅舅。舅舅嘆息一聲又說:人生如盤棋,關(guān)鍵在幾步,我走錯了最關(guān)鍵的一步。
舅媽回來了,舅舅看一眼舅媽買回的東西,對舅媽說:我陪小羽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回來時買幾瓶啤酒。舅媽撓著腦袋說:你看我,忘了買啤酒,我這就去。我說:舅媽,剛跑了一趟,別出去了,我們回來時順手就買了。
我和舅舅來到主街,向街的另一端走去。出了村,站住,我抽出一支煙,剛要送到嘴里,舅舅卻伸手將煙拿了過去。我愣了一下,忙給舅舅點著火。舅舅抽一口煙問:小羽,你啥時走。這樣問有些不通情理,但我理解,我看著舅舅的眼睛,慢慢地說:明早。舅舅可能看懂了我的唇語,點點頭。舅舅大概有很多話要跟我說,可也未必,舅舅本就是少言寡語的人,再說,到了這個年紀(jì),身體又是這樣,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但,我還是想聽舅舅說點什么。果然,將煙頭扔到地上,舅舅垂下眼皮說:小羽,回去跟你媽說,舅舅這輩子對不起你媽,更對不起你爸,往后別來了,咱爺倆最后一面也見著了,就行了。
本想回味童年的記憶,卻弄得凄涼無比,只得默默地往回走。走著,舅舅忽然嘆口氣說:唉,一家子乙肝,多少年也沒人在我們家吃飯了。說了這么一句,舅舅不再說話,我明白舅舅是在提醒我。病的源頭是舅媽,結(jié)婚前舅舅不知道舅媽的病。雖然我已有準(zhǔn)備,但舅舅的關(guān)心還是讓我感動。舅舅站住了,向右側(cè)的小街里指了一下說:小羽,你看,陳永才。我望過去,見小街的深處有一個人,卻看不清面目。剛要問陳永才是誰,舅舅邊向那人招手,邊對我說:他是你同學(xué),你們聊一會兒吧。我上小學(xué)時,就常來舅舅家。如果學(xué)校沒放假,舅舅就讓我跟班上課,我與陳永才的同學(xué)關(guān)系就是這么來的。如果舅舅不提,我?guī)缀跬四嵌螝v史。
陳永才快步走了過來。離得遠(yuǎn)時,以為陳永才戴了一頂白色的帽子,近了才看清,原來是滿頭白發(fā)。陳永才不僅頭發(fā)白,臉上的皺紋還很多,看上去與舅舅一樣,已經(jīng)是一個老頭了,只是這個老頭要比舅舅強壯得多。來到近前,陳永才向舅舅微微鞠了一個躬。舅舅不自然地笑笑,對陳永才說:永才,我外甥,你的同學(xué)。陳永才愣了一下,隨即滿臉笑容,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搖晃著說:呀,老師要是不說,我還真不敢認(rèn)你。陳永才的手很硬,也很有力氣,將我的手握得隱隱作痛,我咧著嘴說:陳永才,你好。舅舅將手搭在我倆的手上說:你們嘮,我回去了。陳永才笑著對舅舅點點頭。舅舅轉(zhuǎn)過身,慢悠悠地走了。
我先一步掏出煙,給陳永才遞過去一支,又給點著火。陳永才樂呵呵地說:老同學(xué),你一點不顯老,看上去也就四十。我摘下帽子說:老同學(xué)你再看看,我現(xiàn)在多大。陳永才看著我的頭發(fā),有些發(fā)愣。我的臉上沒有太多的皺紋,頭發(fā)卻又白又少。陳永才笑嘻嘻地說:嗯哪,看頭發(fā)有四十五了。我笑著說:老同學(xué),咱們畢竟五十多了,總有老的地方。
陳永才一直在笑,眼睛卻有些躲閃,我猜他大概有難言之隱。我問:老同學(xué),身體還好吧。陳永才揮揮胳膊說:不如從前了,不過還中,百十斤的擔(dān)子還挑得動。我羨慕地說:真了不起,別說百十斤,五十斤我弄起來都費勁。陳永才笑嘻嘻地說:你是城里人嘛。我說:老同學(xué),我把手機號留給你,什么時候去省城給我掛電話,咱們聚聚。陳永才抓了一把褲子口袋說:你看看,手機落家里了,這樣,去省城前,我去老師家要你的電話號。我說:那也行,說好了啊,我等你電話。陳永才重重地點點頭。我話鋒一轉(zhuǎn),突然問:老同學(xué),你和我舅住前后街,你說我舅怎么這么顯老,而且身體還不好。陳永才愣了一下,嘴張了幾張,卻沒說出什么。我說:好多事我這個外甥沒法說,也管不了,我只是想知道一些內(nèi)情,老同學(xué)你放心,你的話我不會對任何人說。陳永才看看我,似乎在鑒別我的話是否可信,最后咬咬牙說:老同學(xué),其實也沒啥,你想想就明白了,你舅媽是一個沒文化的人,不會講道理,就只能罵人了,而且不分場合啥話都罵,老師又不能對罵,只能聽不見。
這個原因早在我的預(yù)料之中,只是沒想到會如此嚴(yán)重,聽陳永才的意思,舅舅未必真的耳聾,不過耳不聾又能怎樣呢。見我沉吟,陳永才的臉上現(xiàn)出了慌亂。這時,一輛自行車忽然停在我倆身邊,騎車的是一個十多歲的男孩。男孩看看我,對陳永才說:爺,飯好了嗎,餓死我了。陳永才忙說:好了,快回去吃吧。我看著陳永才問:老同學(xué),這是你孫子?陳永才點點頭,臉上的笑有些僵。我說:你有事去忙吧。陳永才走了兩步,回頭問:老同學(xué),能住幾天?我說:明早就回去了。陳永才說:明早我送你。
見我回來,舅媽邊做菜邊嚷:小羽,你看看你舅,雞蛋非讓煮著給你吃,我要用油炒他偏不讓。我看看低頭打下手的舅舅說:舅媽,我最愛吃煮雞蛋了,特別是農(nóng)村散養(yǎng)雞下的蛋。舅媽說:愛吃就中。我進(jìn)了東屋,見桌上擺了一盤肉絲炒青椒,一盤炒茄絲,還有一個打開的魚罐頭,舅舅忽然叫我:小羽。我又來到廚房。舅舅問:還愛吃黃瓜嗎?我點點頭。舅舅對我眨眨眼說:走,我陪你去摘黃瓜。我說:好哇。舅舅找出一個盆,出門前,我對舅媽說:舅媽,菜別做多了,吃不了剩下該壞了,現(xiàn)在天熱。舅媽看看我說:嗯哪,豆角燉好就吃飯。我轉(zhuǎn)身向外走,舅媽在后面嘟囔:真是舅舅外甥,說的話都一樣。
園子小了,菜的品種雖然還是那些,量卻少了很多??赡苁欠课菰鹤用芗?,通風(fēng)差了,也可能是侍弄的人老了,蔬菜的長勢并不好,所有的果實都小,沒長開似的。舅舅端著盆說:小羽,吃啥樣的你自己摘。我摘下幾根略大些的黃瓜,舅舅揪下一根外皮發(fā)黃的老黃瓜說:你不是愛吃老黃瓜嗎,咋不摘呢。老一些的黃瓜,雖然味道略差,但酸溜溜的別有風(fēng)味,舅舅竟然還記得我喜歡吃這個。
出了菜園,舅舅將盆交給我說:我去取水,你自己洗。黃瓜洗了四五遍,潑在菜園里的水流淌出去很遠(yuǎn)。
吃飯了,舅媽用筷子點著盤子說:小羽,多吃啊,鄉(xiāng)下沒啥好吃的,你舅還不讓多做。我笑著說:舅媽,這些就不少,在家根本吃不到剛摘下的黃瓜,笨雞蛋也很少吃,我多吃這兩樣。舅媽嘿嘿笑著說:愛吃啥吃啥。老兩口不喝酒,只有我一個人喝,啟開酒瓶蓋,仔細(xì)擦了瓶口,我對舅媽說:舅媽,我不用杯了,對嘴喝啤酒,吃鮮黃瓜煮雞蛋,別有風(fēng)味。舅媽說:中,中。于是,我喝一口啤酒,吃一口黃瓜,嚼黃瓜的同時開始剝雞蛋殼,炒菜燉菜一動沒動。實在盛情難卻,我將筷子伸向炒菜,舅媽起身出去后,我立刻將筷子縮回來。舅舅沒看見一樣,慢悠悠地吃自己的。舅媽有個讓人費解的習(xí)慣,只要是家里來了客人,不論閑聊還是吃飯,她都坐不住,一會兒出去一趟,誰也不知道她出去干什么。
一瓶啤酒下肚,我對舅媽說:舅媽,您得保重好身體,您身體好,才有力氣照顧我舅,小虎小鷹有自己的小家,還得工作,你們身體好他們才能放心,人常說,老來伴老來伴,兩個人才是伴,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舅媽沒有說話,起身出去了,我不由得有些緊張。舅媽回來坐下,愣了一會兒,抬頭看著我說:嗯哪,小羽你的意思我懂,唉,可就是這臭脾氣難改。舅媽再次出去,我看看舅舅,舅舅搖搖頭。一瞬間,絕望的氣息在屋子里彌漫開來,舅舅嘆了一口氣,我也嘆了一口氣。
我掏出一千塊錢,放在舅媽和舅舅的中間說:明早我就回去了,這是我們兩口子的一點心意。舅舅的眉頭跳了幾跳,舅媽的眼睛里閃出一道光,嚷道:小羽,你瞧你,我們錢夠花,你舅有退休工資,前后園子有菜,你拿回去吧,城里干啥都得用錢。我轉(zhuǎn)了話題問:舅媽,陳永才的日子過得好吧?舅媽將錢收起來,看一眼舅舅說:好啥,兒子在外打工判了刑,兒媳扔下孩子改嫁了,老婆還癱了。陳永才的白發(fā)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掏出三百塊錢說:舅媽,麻煩您把這點錢交給陳永才。舅媽愣了一下,勃然變色嚷道:不給那個小犢子,沒招沒惹他,總跟老娘橫鼻子瞪眼,他一家窮死才好呢。我還是第一次領(lǐng)略舅媽的本色,默默地將錢收了起來。
晚上,我被安排在了西屋。西屋已經(jīng)變了模樣,亂放的東西規(guī)整了,炕上的東西挪到了地上,睡覺的地方鋪了幾塊木板,板子上是枕頭被褥。似乎吃飯時話已經(jīng)說完,舅舅和舅媽誰也沒有說話。我對舅媽說:舅媽,累了一天,早點歇著吧。舅媽打著哈欠說:嗯哪,是得睡覺了,累了,老了。轉(zhuǎn)過身,舅媽推了舅舅一下,舅舅踉蹌著出了西屋。
東屋沒有了動靜,我才出來。東屋的門是關(guān)著的,透過門上的玻璃,能看到舅舅的后腦勺和電腦顯示器,舅舅仍在玩撲克游戲。我輕輕地走出房門,從車?yán)锬贸鲆粋€塑料袋,又回了西屋。換上帶來的長袖睡衣褲,剛要躺下,忽然傳進(jìn)來一陣轟鳴。轟鳴聲像重載柴油車在身邊啟動,不僅刺耳,還讓人難以忍受。我知道這是舅媽在打鼾。我悄悄地又來到廚房,透過門玻璃,向東屋張望。果然,穩(wěn)坐在電腦前的舅舅,受到了嚴(yán)重的影響,腦袋頻頻在顯示器和土炕來回轉(zhuǎn),轉(zhuǎn)的次數(shù)多了,傳出了拍柜子和跺腳的聲音。但是,舅媽的鼾聲根本不受影響,仍在持續(xù)。
我滿心同情地回了西屋。我的睡眠也不好,我家附近是長途客運站,深夜出入的車輛經(jīng)常吵醒我,我在網(wǎng)上買了耳塞,知道舅媽鼾聲的威力,耳塞帶了來。帶好耳塞,果然聽不到噪音了,但仍像在家一樣,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睡了。
早晨起來,換下睡衣,我來到廚房,見東屋的門半開著,湊過去向里面看了一眼,舅舅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卻不見舅媽。我推門走了進(jìn)去。舅舅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臉也有些浮腫,我憐憫地將耳塞塞到他的手里說:舅,戴上耳塞就真的什么也聽不到了。舅舅看看我,將耳塞緊緊地握在手里,眼睛閃著光說:好外甥,有了這個,興許我還能多活兩年。
這時,舅媽回來了。看到我起來了,舅媽說:我去了豆腐坊,想給你買水豆腐吃,哪知人家沒開門。我對舅媽說:舅媽,我得回去了。舅媽驚訝地說:走這早呀,吃了飯再走。我說:昨晚吃的雞蛋頂餓,現(xiàn)在一點不餓,中午我還有事,得走了。舅媽沒有再說話,向一邊讓了讓。
我沒有讓他們送,將車倒出院子,掉轉(zhuǎn)車頭,上了主街。忽然,看到陳永才站在遠(yuǎn)處,將車開過去,停在陳永才身邊,我下了車。陳永才說,老同學(xué),來一趟不容易,咱這鄉(xiāng)下沒啥好東西,給你拿了點雜糧。我低頭看看陳永才身邊的編織袋說:謝謝,謝謝老同學(xué)。我拎了一下袋子,編織袋子只是晃了晃,沒有拎起來。陳永才笑嘻嘻地說:有點沉,我來吧。我打開后備廂,陳永才將編織袋放進(jìn)去。寒暄兩句,陳永才退到一旁,我鉆進(jìn)車?yán)?,發(fā)動了車。陳永才邊連連揮手,邊提高聲音問:老同學(xué),啥時候再來。我心里一熱,拿起準(zhǔn)備好的信封說:老同學(xué),送你一樣?xùn)|西。陳永才上前兩步,接過了信封。不等陳永才打開信封,我踩了一腳油門,走了。信封里是五百塊錢,我又加了兩百。
兩個多小時后,我到家了。下車前,我習(xí)慣性地掃視一眼車內(nèi)。忽然發(fā)現(xiàn)后面有些異樣,伸長脖子,向座位下看,發(fā)現(xiàn)座位下有一個紙殼箱。下車?yán)@過去,拉開車門,將紙箱扯過來打開,里面竟然是滿滿一箱子雞蛋。車?yán)锏臏囟扔行└?,摸上去雞蛋就有些暖,這一定是舅舅或舅媽放進(jìn)來的。舅媽養(yǎng)的雞少,也沒有積攢什么的習(xí)慣,這些雞蛋應(yīng)該是舅媽早早出去買回來的。
既然是舅舅和舅媽送的雞蛋,應(yīng)該給母親送去,我將雞蛋推回原處,打開后備廂,使出吃奶的勁,將陳永才送的雜糧掏出來。怕袋子落地弄不起來,就勢將編織袋背在背上,勉強鎖好了車,我咬牙瞪眼,背著編織袋歪歪斜斜地向樓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