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吳思敬:“百年新詩學案”是由吳思敬教授主持,經教育部批準立項的“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學案”這一名目,借鑒了古代思想史著作如“宋元學案”“明儒學案”等,又根據百年新詩的發(fā)展及研究現狀,賦予其新的內涵。它不同于以詩人詩作為中心的詩歌史寫作,而是以百年新詩發(fā)展過程中的“事”為中心,針對有較大影響的人物、事件、社團、刊物、流派、會議、學術爭鳴等,以“學案”的形式予以考察和描述,凸顯問題意識,既包括豐富的原生態(tài)的詩歌史料,又有編者對相關內容的梳理、綜述、考辨與論斷。這是一種全新的對百年新詩發(fā)展的敘述,從內容上說,它更側重在新詩與社會的關系、新詩對不同人的心理所產生的影響;從敘述形式上說,它以“事”為核心來安排結構;從方法上說,它強調史料的發(fā)掘與整理,讓事實說話,寓褒貶于敘述。它的意義不只是在詩歌美學上的,而且也是在詩歌社會學、詩歌倫理學、詩歌文化學上的。本期“百年新詩學案”專欄推出三篇文章:姜濤的《五四時代的讀者如何讀〈女神〉》,真實呈現了新詩誕生初期,郭沫若的《女神》在讀者中引起的震動及不同的評價。吳昊的《抗戰(zhàn)時期詩歌朗誦運動鉤沉》,生動地描述了抗戰(zhàn)時期解放區(qū)和國民黨統治區(qū)的詩歌朗誦活動,為詩歌朗誦史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史料,對于當代詩歌朗誦運動的開展亦不無參考價值。古遠清的《關杰明唐文標刮起橫掃臺灣西化詩壇的旋風》,完整介紹了1972年后在詩壇爆發(fā)的關于現代詩的論爭。這場論爭空前激烈,現代主義詩潮受到挑戰(zhàn),回歸民族,重返傳統,反映時代的創(chuàng)作主張深入人心,對認識大陸現代詩運動不無借鑒。
為此,本刊特辟《百年新詩學案》專欄,陸續(xù)選發(fā)部分學案,以饗讀者,并希望以此為契機引發(fā)讀者對百年新詩發(fā)展中涉及的重大理論話題,做出進一步的思考。
(吳思敬,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郭沫若的《女神》出版于1921年8月,雖然比《嘗試集》晚出了一年多的時間,但在當時的讀者和批判家眼里,卻突破了早期白話詩的軌范,隱隱然,構成了新詩的另一個歷史起點。在《女神》出版一周年之際,郁達夫就以不容置疑地口吻說“完全脫離舊詩的羈絆自《女神》始”,這一點“我想誰也該承認的”①。郁達夫的評價不無溢美之處,但多少代表了當時一般讀者的觀感,不少作家的回憶也印證了這一點。比如,馮至的《自傳》就提到:五四時期,“胡適的《嘗試集》,康白情《草兒》,俞平伯《冬夜》,我都買來讀,自己也沒有判斷好壞的能力,認為新詩就是這個樣子。后來郭沫若的《女神》、《星空》和他翻譯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相繼出版,才打開我的眼界,漸漸懂得文藝是什么,詩是什么東西”②。施蟄存用一個暑假反復研讀《嘗試集》,結果是對于胡適的新詩有了反對意見;《女神》出版后,他又讀了三遍,“承認新詩的發(fā)展是應當從《女神》出發(fā)的”③。戈壁舟的反應比前面兩位更為直接:“我讀了胡適的《嘗試集》,才知道用白話寫新詩;我讀了郭沫若的《女神》,《鳳凰涅槃》,才知道新詩中有好詩?!雹苓@樣的閱讀感受,在聞一多那里化為一個非常明確的文學史判斷。1922年,在著名的《〈女神〉之時代精神》中,聞一多開宗明義就寫道:“若講新詩,郭沫若君的詩才配稱新呢!不獨藝術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最遠,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二十世紀底時代精神?!雹葸@一判斷后來也被錢杏邨、穆木天、焦孚尹、周揚等人重申,直至當代,逐漸沉積為一個看似妥當的文學史結論:《嘗試集》作為“第一部”新詩集,其開端的地位不可動搖,但只是一個“開端”、甚或“過渡”而已,《女神》則由于其在思想、藝術上的多重成就而被奉為新詩成立的“豐碑”。
毋庸贅言,政治風云的變動、時代語境的轉換,胡適、郭沫若二人政治身份的差異,直接影響了后人的態(tài)度。然而,除了外部歷史與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不同的“起點”認定,關涉到的不僅是兩本詩集的位置升沉,更為重要的是,有關新詩成立的合法性爭議、有關新詩展開路徑的不同想象,也就蘊含在其中。在這個意義上,回到五四之后的閱讀現場,在讀者和批判家的最初反應中,來考察《女神》的接受與闡釋,或許更能在“起點”的意義上,掙脫流暢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固化的新詩史敘述,去呈現新詩發(fā)生內含的復雜張力、不同話語的協商以及新的閱讀程式的生成。
一
談及五四時代《女神》的接受,不少當時讀者的回憶,都會不約而同在“個性解放”的時代氛圍中,談及郭沫若狂放詩風的沖擊力。茅盾就曾言及,最早引起他注意的“是他(郭)在一九一九年底發(fā)表的長詩《匪徒頌》……這首詩的叛逆精神是那樣突出,的確深深地打動了我”⑥??梢员嫖龅氖?,《匪徒頌》一詩發(fā)表于1920年1月23日的《學燈》,茅盾不大可能在1919年底讀到它。這里,差錯只是出在時間上,但也說明讀者后來的回憶不一定準確,是否無意間也經過了“文學史”的過濾,也未可知。相較于高度類同的“事后追溯”,一些當時讀者的反應,在不確定中更有某種真切之感。
比如,郭沫若投稿《時事新報·學燈》,被編輯宗白華發(fā)現的故事,是人所共知的文壇佳話,正是在宗白華這位特殊“讀者”的激勵下,郭沫若的寫作才在1919—1920年間進入“火山爆發(fā)”的時期,而此一時期,宗白華與郭沫若書信往來頻繁,其中點點滴滴,記錄這個最初讀者的閱讀感受。一方面,宗白華也被“翱翔的鳳凰”“奔騰的天狗”所震撼,稱贊“你的詩意詩境偏于雄放直率方面,宜于做雄渾的大詩”;但另一方面,沉浸于美學、哲學等“概念世界”中的他,似乎對郭詩中“自然Nature的清芬”,“哲理的骨子”更有興趣,對于“雄放直率”豪放的“越軌”之作并非完全認同。在讀了《天狗》一詩后,他委婉地批評道:“你的詩又嫌簡單固定了點,還欠點流動曲折。”⑦
不難看出,宗白華對郭詩的接受是有所側重的,作為《學燈》編輯,他雖然明了“雄放直率”詩風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但在“詩境”上,似乎更關注郭詩中的自然玄思,在“詩形”上則偏愛那些曲折優(yōu)美的精致之作。郭沫若在《學燈》上露面不久,茅盾的弟弟沈澤民就致信宗白華:“沫若的詩《夜》《死》真好極了。我希望你多向他要幾首詩?!薄兑埂放c《死》,是兩首風格雋永的小詩,屬于清麗、悠遠的類型,宗白華復信也說:“沫若的詩,意境最好?!雹鄬τ卩嵅鎭碚f,最初進入他視野的郭詩是翻譯成日文的《死的誘惑》,他讀著很有興味,但讀到《鳳凰涅槃》后,卻說“以后我的興會,斷斷不在作者了,因為詩形成了我當時的唯一問題,而作者的詩形太非我所想的,所以便再沒有多讀了”⑨。鄭伯奇關心的“詩形”具體怎樣,現在不得而知,但《死的誘惑》與《鳳凰涅槃》兩者在他眼中的高下,不言自明。
剛才提到馮至的回憶,閱讀《女神》讓還在讀中學的他得到了“詩”的啟蒙,而當時他印象最深的,卻不是《天狗》等代表性作品,而是《霽月》一詩,這首詩“無論在意境上,或是語言上都是別開生面的,既不同于古代的自然詩,也不同于一般的新詩?,F在看來,這樣的詩并不能和《女神》里其他強烈的革命的詩篇放在同等的地位上,但在當時,的確給我以一種新鮮的感覺”⑩。這段回憶夾雜著日后的“反省”,但與“強烈的革命的詩篇”的反差,反而暴露了他當年的口味。
作為一部詩歌戲劇集,《女神》中的詩作按照風格、體式,被分為三輯:第一輯取材于古代傳說或歷史,采用詩劇形式;第二輯收錄的是詩情爆發(fā)時期的激昂揚厲之作,它們后來被認為是“女神”體的代表;第三輯則是小詩的匯集,有的“沖淡、樸素”,有的“飄渺迷離”。從今天的角度看,震撼五四時期詩壇的,不是《女神》里的那些平和、飄渺、清幽的小詩,而是第二輯里的激情涌溢的詩篇。然而,從宗白華、鄭伯奇、馮至等人的反應看,《女神》中含蓄悠遠、詩境復雜的一類,較之于“激情的噴涌”,似乎更受當時某一部分讀者的歡迎,而對于郭沫若的狂放和肆意,他們的言語之中,往往還蘊含了批評。即便是《女神》的鐵桿“粉絲”聞一多,在私下與友人的書信中也就認為:“蓋《女神》雖現天才,然其technique之粗簉篾以加矣?!?1
早期新詩追求“詩體的大解放”,著力于詩歌表意活力的開放,說理、寫實、敘事一應俱全,這不免會冒犯讀者對所謂“詩美”“詩意”的期待?!杜瘛分小盎萏芈斌w的狂放書寫,無疑最為強烈地沖擊了傳統“詩形”,體現了“詩體的大解放”的活力。但還應看到的是,《女神》同時也是一部高度“非散文化”,甚至是“雕琢粉飾”的作品,在音節(jié)、用詞及結構方面,都是相當考究的。辭藻的華美,大體均齊的格式和韻腳,以及詩歌經驗的“騖遠性”“非日常性”,都是其顯著的特征,迥異于當時的白話詩風。《女神》出版第二天,鄭伯奇在《學燈》上發(fā)表的書評:詩集以前也出過兩三部,數量很少,“說句不客氣的話,藝術味也不大豐富”12。新與舊的基本矛盾,在這里已隱沒,代之以“藝術味”的有無。后來,焦尹孚干脆說,郭沫若的詩歌“仍不失外形與內美,音節(jié)之協和,詞語之審梓”,應是“新詩的Standard”13。由此說來,在當時讀者和批評家的反應中,《女神》的位置實際是有些曖昧的,一方面,激昂揚厲、雄渾率直的詩風,最強勁地打破了傳統詩體的形式束縛;另一方面,這部詩集又不乏美輪美奐之作,在用詞、音節(jié)、詩境上“縫合”了讀者“詩美”期待的斷裂,因而可以成為一個坐標點,在“詩”的意義上與其他早期白話詩集區(qū)分開來,這也顯現了既有閱讀程式、詩美期待對新詩活力的潛在規(guī)約、鉗制。
二
討論早期《女神》的閱讀,還有一個方面值得關注,那就是這本今天看起來過于直露的詩集,在當時卻不一定被讀者順暢接受,其狂放不羈的句式,不斷摻雜的外文詞匯、科學術語,以及“泛神論”的觀念,都可能讓讀者困惑不已。聶紺弩20世紀40年代的一篇文章,就記錄了他初讀《女神》的場景:
一位老書記官拿著一本“怪書”給他看,嘴里說著:“不通不通,這算詩么?”我呢,看著聽著,漸漸走進一種高度的迷惑的情境……這是詩么?這詩好么?我一點也不曉得,如果一定要我發(fā)表意見,也很簡單:豈有此理。14
在老少兩位讀者眼里,《女神》是一本“怪書”?!斑@是詩么?這詩好么”等一連串的疑問,也說明郭沫若帶來的沖擊力,尚不能有效安頓在既定的閱讀期待和詩歌觀念之中。這不僅是個別讀者的反應,鄭伯奇在書評中也提到:“郭沫若君的詩,據上海的朋友們講,一般人不大十分了解?!?5另一位評論者謝康說:“沫若的詩,頗有些人不大了解。”他自己1919年初讀郭詩時,就感到“如此雄放,熱烈,使我驚異,欽服,但是不大懂得”,并認為要讀懂郭沫若,至少要受過中等教育,“了解者是不及其他詩人的普遍的”。這意味著,對于五四時代的讀者來說,感受《女神》的沖擊力并不難,但要消化這種沖擊力,真的要讀懂這本“怪書”,某種特殊“閱讀能力”似乎不可或缺。有意味的是,兩位評論者都看似無意地提到了另一本書——宗白華、田漢、郭沫若三人的通信集《三葉集》。謝康就認為讀者對于郭詩不大了解,大概是未曾讀過《三葉集》的緣故,并直接挑明了兩本書在閱讀層面的關聯:“《三葉集》是《女神》Introduction??!”16
《三葉集》1920年6月由亞東圖書館出版,是當時最為暢銷的新文化讀物,三個青年“在信中談人生,談視野,談哲學,談詩歌和戲劇,談婚姻和戀愛問題”,其中有相當的篇幅,是圍繞著對郭沫若詩歌的解讀、評價而展開。雖然它與《女神》在出版時間上,相隔一年有余,但也可以看作是宗白華、田漢這兩位“經驗讀者”對《女神》的先期閱讀。因而,說“《三葉集》是《女神》Introduction”并非虛言,當20年代一位讀者捧起《女神》時,在他(她)的閱讀視野里,可能首先會浮現出《三葉集》來。馮至在接觸《女神》之前,就已讀過這份“Introduction”:
正在這時期,我讀到了郭沫若、田漢、宗白華三人的通信集《三葉集》……當時對我卻起了詩的啟蒙作用。我從這三個朋友熱情充沛的長信里首先知道了什么是詩……
此時,馮至住在故鄉(xiāng)的小城,沒有一個朋友,“這個小冊子便成為我的伴侶”,“直到第二年《女神》出版了,我的面前展開了一個遼闊而豐富的新的世界”17。從《三葉集》到《女神》,對馮至來說,是一個“閱讀程式”塑造的過程,更是一個“詩”的啟蒙過程,是一個“什么是詩”的問題獲得解答的過程。
表面上看,《三葉集》中宗白華、郭沫若、田漢你來我往,十分默契,但田漢、宗白華二人對郭沫若詩歌的閱讀反應是有所不同的:對于傾心于哲學研究的宗白華來說,他最感興趣的是,是郭沫若詩中“清妙幽遠的感覺”,自然玄思是他主要的“閱讀焦點”,所謂“泛神論”的解說框架也由此而來。相形之下,郭沫若與田漢的討論,更多圍繞“人格公開”的話題展開,如郭沫若所稱:“我現在深悔我同白華寫信的時候,我不曾明明快快地把我自身的污穢處,表白了個干凈。”田漢也回應:“與其說你有詩才,毋寧說你有詩魂,因為你的詩首首都是你的血,你的淚,你的自敘傳,你的懺悔錄啊?!?8某種意義上,“泛神論”的哲理討論與“人格公開”為自我坦白,微妙交錯于《三葉集》中,對后來的閱讀都發(fā)生了或隱或顯的影響,尤其是“自敘傳”“懺悔錄”的文字,似乎對于讀者更具感召力。聞一多就說:“我平生服膺《女神》于五體投地,這種觀念,實受郭君人格之影響最大,而其一生行事就《三葉集》中可考見。”19鄭伯奇甚至認為,郭詩不大受人了解,“這原因大概就由于不曉得沫若君的境遇和個性所致”。他自己對郭沫若狂暴的詩歌形式,一開始不太能接受,在閱讀田、郭間的書信,“知道我所愛讀的那位詩人的身世”后,才改變了態(tài)度,因為“不久我很懷疑我對于詩形的那種成見”20。將“境遇和個性”或“身世”作為有效閱讀的前提,這一方式無太多特別之處,甚至還是傳統“知人論詩”的延伸,但重要的是,從《三葉集》到《女神》,某種“閱讀導引”(introduction)建立了起來,如果擴張來看,這又與五四時代的思想、精神氛圍以及文學觀念的演進不無關聯。
五四之后,在報刊上進行大膽的自我袒露,把“家庭、學校、團體……一切制度底衣服,盡情地剝去”21,似乎也是“新青年”中的一種風尚。正如郭沫若、田漢的通信所顯示的,“人格公開”也成為彼此定交的手段,指向了一代新青年情感、知識“共同體”的生成。另外,在“舍我其誰”的精英意識驅動下,人格的砥礪與能力的錘煉,在一些青年組織、團體中成為中心議題。上述氛圍也影響到了新詩前途的思考,自1920年起,早期新詩理論的一些代表性的文獻,都不同程度跳脫“形式”的框架,將新詩人的人格、詩人的修養(yǎng),看作是新詩得以確立的關鍵。當時最為系統、最為完備的詩論——康白情的長文《新詩底我見》,論及了新詩建設的諸多方面,最后歸結點便是:“要預備新詩底工具,根本上就要創(chuàng)造新詩人,——就是要做詩人底修養(yǎng)。”22
與“詩人人格”“詩人修養(yǎng)”的討論相伴隨的,還有一種抒情主義在新詩理論中的勃興。如果說以胡適為中心的新詩試驗,主要是以“文學工具”為突破口,那么,當新詩的腳跟剛剛站穩(wěn),新一代作者很快轉移了注意力,不再糾結于“白話”的有無,開始從一種“詩本體”的角度,特別關注新詩內在抒情機制的確立??蛋浊榈摹缎略姷孜乙姟芬浴霸娙说仔摒B(yǎng)”為結論,而文章的開頭則斷言:“詩是主情的文學。沒有情緒不能作詩;有而不豐也不能作好?!笨梢哉f,“主情”的轉向與“詩人人格”的討論,二者互為表里,水乳交融,共同交織在新的“詩”觀念建構以及新詩的“讀法”中。但深細來看,“人格修養(yǎng)”與“主情”論說,兩種話語并不完全一致,其間還存在一定的齟齬:簡言之,詩人人格、修養(yǎng)的討論,與五四一代青年自我養(yǎng)成、自我塑造的構想緊密相關,非常強調人生、社會、自然等多方面的閱歷,理想的詩人不僅要感性豐沛,同時也應有極強的社會感和實踐經驗。在致宗白華的書信中,郭沫若也以孔子和歌德為典范,提出所謂“球形天才”之說:不同于純粹的哲學家、科學家、教育家、藝術家、文學家,“球形的發(fā)展是將他所具有的一切的天才,同時向四面八方,立體地發(fā)展下去”。而在現代“純文藝”觀念的襄助下,“主情”論說卻往往指向一系列的排斥性、區(qū)分性話語,如詩與散文、情感與理智、審美與認識、主觀與客觀、表現與再現等。自20年代初開始,這種區(qū)分性、排斥性的話語,在新詩批評中逐漸泛濫成潮,成為重新揀選“正統”、重設詩壇“場域”規(guī)則的批評“武器”之一23。談及怎樣讀《女神》,謝康就向讀者建議:“作者是一個passional,我希望讀者須用passion去讀才可以。要是求知識的根據,理性(狹小的)的滿足,讀這書的只有墮于不可解之淵而大叫失望罷了?!薄杜瘛返淖髡邔B氃谑闱椋╬assion),也似乎是郭沫若后來留在新詩史上的基本形象。
“抒情”與“修養(yǎng)”,一為限止,一為擴張,兩種趨向的交錯,構成了此一時期新詩理論的內在張力,這也顯示了五四新文化邏輯與現代文藝觀念的碰撞。在后來的新詩史展開中,當“讀者須用passion去讀”的觀念,在新詩的閱讀和闡釋中確立了優(yōu)先性,五四時代新詩寫作蘊含的社會經驗視野,以及詩人對“球形”天才的向往,是不是也被暗中遮蔽、縮減,或許也是一個可以思考的問題。
三
1919年9月之后,郭沫若的第一批新詩發(fā)表在《學燈》上,引起國內讀者關注的同時,他的若干短詩也出現在日本的報刊上。1920年2月29日,田漢在致郭沫若的信中寫道:“我在《日華公論》上看見日本人譯了你那首《抱兒浴博多灣》和一首《鷺》,我尤愛前者?!?4鄭伯奇回憶:“我讀沫若君的新詩,最初是那首《死的誘惑》,記得去年(應為1920年)春天某晚,大阪每日新聞的文刊上,標題‘支那,‘新體詩?!?5由此可見,《死的誘惑》等作品是作為新文學的標本被譯介到日本的。它們不僅被田漢、鄭伯奇等友人讀到,讀者中還包括日本的文藝理論家廚川白村。后來,郭沫若從創(chuàng)造社成員張鳳舉那里,得知了這個消息:“鳳舉又說到廚川白村(京大的文學教授)稱贊過我那首《死的誘惑》,——因為大阪的一家日報翻譯過——說是中國的詩已經表現出了那種近代的情調,很是難得。”26
與中國讀者關注字句、音節(jié)的閱讀不同,深諳近現代文藝思潮的日本文藝家,一下子就發(fā)現了郭詩中所謂的“近代情調”,言語之間,還將它看作是中國新詩中令人驚喜的新質?!端赖恼T惑》后來被收入《女神》第三輯中,風格上屬于清麗、素樸一類,與郭沫若留學生涯中的精神危機相關,以一種奇異的意象構造,傳達出對“死亡”的向往。后來,郭沫若自評《死的誘惑》“只能算是一種過渡時代用畸形的東西”27。“過渡”指的是與傳統詩詞體例未完全脫榫,“畸形”意味了頹廢的近代情調。今天看來,“畸形”或“頹廢”,正是20世紀中國文學“現代性”的標簽之一。對于當年的廚川白村來說,或許也曾如是觀。
《死的誘惑》,后來被選入《新詩年選》(一九一九)中,編者愚庵(康白情)對郭沫若的評價是:“筆力雄勁,不拘于藝術上的雕蟲小技,實在是大方之家”,“而我更喜歡讀他的短東西,直當讀屈原的警句一樣”28。這種選擇,可能更多出于審美的偏愛,那種立足于“現代感性”的接受視野是缺乏的。在五四之后的社會氛圍中,所謂頹廢的“近代情調”,并不是閱讀的興奮點,能夠引燃讀者的,還是《女神》中激昂揚厲之passion,而第一個在宏闊的視野中,為這種passion提供了一種現代闡釋的,無疑是聞一多著名的文章《〈女神〉之時代精神》29,并非巧合的是,不十分起眼的《死的誘惑》也出現在這篇雄文中。
為了撰寫《〈女神〉之時代精神》,聞一多頗費了一番苦心,從收集材料到最后付郵,歷時兩個月之久30。文章一開始就高屋建瓴,將《女神》定位為新詩的真正起點,并且提供了一種新的談論方式:“新詩”成立之基礎,并不是語言、形式層面“新舊”之別,而是落在了與某種總體的“現代性”精神的內在呼應中。為了表達這種理解,聞一多使用了一個德國式的概念Zeitgeist(“時代精神”),來概括他對《女神》中動蕩不安之氣息的感知。“二十世紀底時代精神”在他那里,被概括成“動的精神”“反抗的精神”“科學的成分”“世界之大同的色彩”“掙扎抖擻底動作”這五個方面。經過不斷的轉述、重申,所謂“時代精神”在今天聽來,已近乎某種“陳言套語”。但作為一個思想史、精神史的概念,在聞一多的時代,“Zeitgeist”還是一個全新的、充滿可能性的論述。相比于后來接續(xù)他思路的文學史家,往往僅在五四的背景中講述“時代精神”,聞一多無疑站得更高、望得更遠,將“二十世紀”這一宏闊的歷史視野,展現在讀者的面前。而且“時代精神”并沒有落實為“民主”“科學”“個人的發(fā)現”等具體命題,他關注的毋寧是一種隱含在歷史進程中的精神氣質,一種強勁的時代風格、節(jié)奏,“新詩”之“新”,不在于白話的有無,要看能否與20世紀之內在節(jié)奏發(fā)生高頻的共振。值得注意的是,在外向的能動、反抗、世界大同意識之外,聞一多還將“時代精神”與特殊的內心狀態(tài)相連:
物質文明的結果便是絕望和消極。然而人類底靈魂究竟沒有死,在這絕望與消極之中又時時忘不了一種掙扎抖擻的動作。二十世紀是個悲哀與奮興底世紀。
此時正在美國留學的聞一多,親身體驗到美國大都會物質文明的沖擊,廣泛接觸到了20世紀歐美的文藝新潮,也敏感地把握到《女神》之中的“近代情調”,將悲哀、沖突、掙扎的內面感受,當作五四之后中國青年共振的心弦:“現代的青年是血與淚的青年,懺悔與奮興的青年。《女神》是血與淚的詩,懺悔與奮興的詩?!睙o獨有偶,1921年周作人的《三個文學家的紀念》說到波德萊爾的頹廢,也認為“他的貌似的頹廢,實在只是猛烈的求生意志的表現……所謂現代人的悲哀,便是這猛烈的求生意志與現在的不如意的生活的掙扎”。周作人20年代初對“頹廢”之興趣,或許受到了廚川白村的影響,廚川白村《近代文學十講》里《近代的悲哀》一章,就曾將個人主義分為積極的與消極的,而積極的個人主義難免帶有頹廢的色彩31。聞一多在當時是否接觸過廚川白村,不得而知,但他和周作人一樣,都強調“絕望與消極”不一定導向頹廢、泥醉,“近代情調”也可被克服、轉化為一種掙扎的,求生的意志。對《新詩年選》收入《死的誘惑》一詩,聞一多也表示不解,認為編者“非但不懂詩,并且不會觀人?!杜瘛返鬃髡哓M是那樣軟弱的消極者嗎?”。聞一多的批評針對了《新詩年選》的編者,換個角度看,似乎也與廚川白村形成了隔空的對話。
聞一多的闡釋對后續(xù)的《女神》接受,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朱自清、穆木天、錢杏邨、蒲風那里都可找到回聲,幾乎所有的文章中都會見到“動的”“反抗的精神”等字樣。40年代,借助為郭沫若祝壽,重慶文化界一時沸沸揚揚,《女神》又經歷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命名。其中,周揚提供了一個最為經典概括:“他的詩比誰都出色地表現了‘五四精神,那常用‘暴躁凌厲之氣來概括‘五四戰(zhàn)斗的精神。在內容上,表現自我,張揚個性,完成所謂‘人的自覺,在形式上,擺脫舊詩格律的鐐銬而趨向自由詩,這就是當時所要求于新詩的?!?2從形式解放、到個性自我、再到“時代精神”,早期“新詩”的合法性得到了一次相當完整的重申,并包裝上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的語義,升華到有關五四及新文化的整體性歷史想象中。當“二十世紀的時代精神”被規(guī)約為“‘五四精神”,作為一種結論穩(wěn)定下來,聞一多當年闡釋中那開放、充滿動能的歷史敏感,以及掙扎、沖突的心理深度,似乎也逐漸隱沒了。同樣隱沒的,似乎還有解放的活力與詩美的規(guī)約、人格修養(yǎng)與“抒情主義”“近代情調”與“時代精神”之間的多重張力。
當然,任何經典的生成,都是一個流動的過程,必定會包含作家、批評家、讀者的復雜互動以及特定歷史語境的制約。返歸當時的閱讀現場,目的不僅是要呈現這一過程,更重要的是要在不同審美期待、認識路徑的對話中,重新打開新詩的這個“起點”。這或許有助于松動固化的新詩史敘述,有助于當代讀者感知五四時代熱烈而駁雜的文化場域,重新想象那些可能被抑制的新詩可能性。
【注釋】
①郁達夫:《女神之生日》,《時事新報·學燈》,1922年8月2日。
②馮至:《自傳》,見馮姚平編《馮至全集》第1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第606頁。
③施蟄存:《我的創(chuàng)作生活之歷程》,見《十年創(chuàng)作集(小說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第800頁。
④戈壁舟:《戈壁舟文學自傳》,《新文學史料》,1987年第1期。
⑤聞一多:《〈女神〉之時代精神》,《創(chuàng)造周報》第4號,1923年6月2日。
⑥茅盾:《一九二二年的文學論戰(zhàn)》,見《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195頁。
⑦1824宗白華、田漢、郭沫若:《三葉集》,亞東圖書館,1923,第26-27、35、79、79頁。
⑧《時事新報·學燈》1920年1月19日。
⑨12152025鄭伯奇:《批評郭沫若的處女詩集〈女神〉》,《時事新報·學燈》1921年8月21、22、23日。
⑩馮至:《我讀〈女神〉的時候》,《詩刊》1959年第4期。
11聞一多致梁實秋、吳景超,見孫黨伯、袁謇正主編:《聞一多全集·書信》,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第81頁。
13焦尹孚:《讀〈星空〉后片段的回想》,見黃人影編《郭沫若論》,上海光華書局,1931,第145頁。
14聶紺弩:《〈女神〉的邂逅》,《文藝生活》第1卷第3期,1941年10月。
16謝康:《讀了〈女神〉以后》,《創(chuàng)造季刊》第1卷第2期,1924年2月。
17馮至:《我讀〈女神〉的時候》,《詩刊》1959年第4期。
19《致顧一樵》,見孫黨伯、袁謇正主編《聞一多全集·書信》,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第41頁。
21丐尊:《讀存統底〈回頭看二十二年來的我〉》,《民國日報·覺悟》1920年10月27日。
22康白情:《新詩底我見》,《少年中國》第1卷第9期,1920年3月25日。
23譬如,成仿吾的《詩之防御戰(zhàn)》(《創(chuàng)造周報》1號,1923年5月13日)以“文學是直訴于我們的感情,而不是刺激我們的理智的創(chuàng)造”為標準,對早期新詩集大加撻伐。
26郭沫若:《創(chuàng)造十年》,《學生時代》,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第97頁。
27郭沫若:《鳧進文藝的新潮》,《新文學史料》第三輯,1979年5月。
28北社編:《新詩年選》,亞東圖書館,1922,第165頁。
29《創(chuàng)造周報》4號,1923年6月3日。
30孫黨伯、袁謇正主編:《聞一多全集·書信》,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第81、107、123頁。
31小川利康:《周氏兄弟的“時差”——白樺派與廚川白村的影響》,《文學評論叢刊》2012年第2期。
32周揚:《郭沫若和他的〈女神〉》,《解放日報》1941年11月16日。
(姜濤,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