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安

一大早外面就下起了小雨，潮濕又有些陰寒，最近的天氣有點反復(fù)無常，不出門便在工作室坐著看會書。我看書一向天馬行空，很少有從第一頁一直看下去的習(xí)慣，大部分都是隨手翻到哪算哪，今天恰好翻到唐代白居易的《醉吟先生傳》。

中國文學(xué)史上寫酒文化的文章其實不少，而且篇篇都是佳構(gòu)。“竹林七子”之一的劉伶《酒德頌》“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東晉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隋唐時王無功的《五斗先生傳》“有以酒請者，無貴賤皆往，往必醉，醉則不擇地斯寢矣，醒則復(fù)起飲也”。沒有詩文的人生是寂寞的，沒有酒香的詩文是干澀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這些與酒為伍的人都頗具俠客風(fēng)骨，亦不失文人氣格。

白樂天在《勸酒寄元九》中寫道：“一杯驅(qū)世慮，兩杯反天和。三杯即酩酊，或笑任狂歌?！痹俳Y(jié)合他的其他有關(guān)于酒的詩歌便可以大膽地推測，老白酒量一般，亦或者他有酒量但是對酒很自制，不沉湎于酒。他和李白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借著酒勁令高力士為其脫靴的事情，老白是決計不敢干的，他是理智的。他喝酒似乎更講究小情調(diào)一點，我倒是十分喜歡他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據(jù)宋·葉廷《海錄碎事·酒門》：“李白每醉為文，未嘗差，人目為醉圣。白樂天自稱醉王，皮日休自稱醉士。”老白居然自稱“醉王”，估計也就是自稱而已。李白的狂是由里而外的，是隨性不加修飾的;白居易的狂是帶有鎖銬的，喝酒才會顯現(xiàn)，不喝則是閑適而穩(wěn)重的。

白居易《醉吟先生傳》是仿照著陶淵明《五柳先生傳》所寫，有點類似自傳的形式。二者都是在寫隱逸的生活，嗜酒、吟詩、撫琴、為文，皆是曠達風(fēng)流，但細細讀來，表面上似乎出于一致，實則不盡相同，頗有刷新三觀之感！

“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fēng)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陶淵明描述這個生活有點慘，不亞于現(xiàn)在的貧困戶，每個月都緊巴巴地等著政府的救濟金過日子。然而往往文人的很多生活描述都是不可全信的，他自己寫的都不可全信，那么后來的很多野史軼事、市井小說里講的東西就更加不可信了，就好比你要是把《還珠格格》當(dāng)清宮正史去讀，那么我會很誠懇地建議你去營業(yè)廳充值一下智商?！按颉?，IC、IP、IQ卡通通告訴我密碼?！薄皥蟾?，沒有IQ卡，IQ是智商”。老陶的曾祖陶侃是東晉初名將，陶氏為東晉元勛之后，地位雖不如南下名族高貴，但也是潯陽的大族，別看老陶文字里寫得如此可憐巴巴的，其實家里有十畝多田地，八九間房屋，兩三個仆人，閑時養(yǎng)花種地，喝酒吟詩，放到現(xiàn)在的時代這就是土豪生活了。不為五斗米折腰，那是因為他真不差這五斗米。當(dāng)然話說回來，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年輕時尚能自給自足的老陶晚年生活是真的慘，兒子不爭氣沒少削他們，房屋又被大火燒了，衣食住行確實成了大問題。再看看白居易，“所居有池五六畝，竹數(shù)千竿，喬木數(shù)十株，臺榭舟橋，具體而微，先生安焉?！睆V池塘就有五六畝，那土地該有多少啊？竹子幾千棵，高大喬木幾十株，樓臺水榭舟船木橋全都有，這不是妥妥的又一個土豪是什么？居然還說只是規(guī)模小了些，這就跟有時候刷朋友圈看見“俺們山里人淳樸，出門就挖點土特產(chǎn)”一樣，如果不了解說話的人的身份肯定就被蒙了。

陶淵明是真隱居，“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雖然出自名門然家道中落，小隱的生活注定他的朋友圈不會太廣，平時以農(nóng)人、村夫居多，但終究是個大文人、大名家，即使辭官返鄉(xiāng)了也還是有不少有身份的朋友來關(guān)心他的。

“老陶，你的宅子不錯呀，還有小園子?！薄澳强刹唬锌唾p我趣，每每顧林園。我這冬暖夏涼，連空調(diào)都不用裝。”

“老陶，你辭職以后生活還好吧？”“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吃穿不用愁的，你要來我還能給你弄個小野雞燉蘑菇?！?/p>

“老陶，你往后有沒有什么創(chuàng)業(yè)計劃？”“遙遙望白云，懷古一何深。俺思考的是人生、天地、時空、萬物，創(chuàng)業(yè)這么世俗的東西和我有毛線關(guān)系?！?/p>

“老陶，我讓人給你捎去兩萬紅包，你收到了沒？”“收到了，等會我就先預(yù)支一年的酒錢給酒鋪老板，省得出門還要帶著，麻煩?！?/p>

這些可都是真朋友。

然而白居易的朋友圈更加地強大。“與嵩山僧如滿為空門友，平泉客韋楚為山水友，彭城劉夢得為詩友，安定皇甫朗之為酒友”，這里面隨便拎出一個都是當(dāng)時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白居易的官可比陶淵明大多了。雖然當(dāng)初入京趕考去拜訪文壇大佬顧況的時候，老顧開了個玩笑，“年輕人，京城可不是一個隨便混的地方，其他不說現(xiàn)在光房價都噌噌瘋漲，五環(huán)外都要好幾萬一平米，居大不易?。　钡习滓膊皇鞘∮偷臒?，僅一句“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就讓老顧改口了，“有這么好的文采，想在京城文化圈占據(jù)一席之地也不是什么難事?！蔽膲罄薪鹂谝婚_，老白自此名聲大振，后來更是混得風(fēng)生水起，一時之間，全國的學(xué)校、茶樓、酒肆、妓館、美容院等公共場所都在吟誦白居易的詩歌，歌伎們能唱老白的《長恨歌》《琵琶行》更是身價倍增。即使在唐太和三年隱居洛陽，交友者甚眾。文中提到的僧如滿、韋楚老、劉禹錫、皇甫曙等人也都是名流俊彥。洛陽城內(nèi)外六七十里方圓，名寺古剎、園林別墅、會所酒店KTV，只要好玩好看的地方基本光顧了一圈。上至洛陽城大小官員下至平民老百姓，只要招呼一起吃喝游樂的，除非有特殊情況絕不爽約?！棒ㄖ兄靡磺僖徽恚?、謝詩數(shù)卷，舁竿左右，懸雙酒壺，尋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引酌，興盡而返。如此者凡十年”，日日是好日，這十年間天天都可以好嗨皮。

“何處花開曾后看，誰家酒熟不先知”，白居易那時六七十歲了，雖然年老還有點病風(fēng)，但憑借著“以刑部尚書致仕，領(lǐng)取半俸”這些優(yōu)勢，聲色犬馬可是一樣不落，男性荷爾蒙還是正常分泌?！皺烟曳乜?，楊柳小蠻腰”，十年間換了三批家姬，這樣的喜新厭舊反而不如他的好基友元稹“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更讓人念叨。連家里的老婆、孩子、弟弟、侄兒都看不下去了，雖然唐代三妻四妾的不違法，可也不能這么折騰呀！老白不樂意了，“你們這些俗人懂個球，每個人都有他的天性，作為這么優(yōu)秀的我肯定也有我自己偏好的東西，我不貪財、不賭博、不吸白粉，就是好點酒好點色而已，又不是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我雖然比不上那些古代圣賢，但是我比黔婁有錢，買個iPhone不用賣腎;比顏回長壽，今年六十七快人生七十古來稀;比伯夷吃得飽，吃不到米飯也還能用陽澄湖大閘蟹墊墊肚子;比榮啟期快樂，一把年紀(jì)了還有樊素、小蠻陪著;比美男子衛(wèi)玠健康，衛(wèi)叔寶雖然號稱中國古代四大美男子之一，但是只活到二十七歲，連人間至樂說不定都沒嘗試過，哪里像我這個年紀(jì)了還威風(fēng)霸氣。所以身世夢幻，富貴如浮云，現(xiàn)在再不嗨皮、不來個巔峰、不達個高潮以后玩不動了豈不是追悔莫及！”

有才華的人就是不得不讓人佩服，能把一件在世人眼里感覺極度不堪的事情說得如此美好、如此高尚、如此道德，如此脫離了低級趣味，如此有益于社會，數(shù)千年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不留個位置都感覺歷史是不完整的了。原來你是這樣的白樂天！

抱琴榮啟樂，縱酒劉伶達。

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發(fā)。

不知天地內(nèi)，更得幾年活？

從此到終身，盡為閑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