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艾
“旅客朋友您好,飛機將于23點10分抵達喀什機場……”廣播里清脆的女聲響徹機艙,鄭瀾依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伸手摸了摸確定安全帶依舊扣得緊實后,開始安心等待不久后的飛機降落。
在鄭州飛往喀什的航班上,鄭瀾依已經(jīng)待了6個多小時,而在此之前,她還經(jīng)歷了一次爭分奪秒的轉機。她生活的北方小城與喀什相隔近萬里,兩地之間沒有直達的航班,她從一早吃過午飯后便開始急匆匆趕往機場,經(jīng)過近一天的奔波才終于抵達。
鄭瀾依一直對西北有著深深的向往。父親是在西北讀的大學,從孩提時代起,父親便經(jīng)常向她講述那方遙遠土地上的人和事。待她稍稍懂事一些上了學,在課本里,在地圖上,那片神奇廣袤的土地總是牽動著她的心。
去西北支教是鄭瀾依大一剛入學時就決定的事,為此,她從很早就開始關注學校的支教政策,原本打算在大二下學期就報名參加支教,但父親忽然重病讓她不得不推遲了這一計劃。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救治,父親終因病情過重在那個秋天離開了她,彌留之際他拉著女兒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瀾依,是爸爸不好,我這場病改變了你的計劃。如果你有夢想,一定要去實現(xiàn),爸爸相信你?!?/p>
父親這番話一直盤旋在她心頭。因此,大三下學期學校招募支教大學生志愿者時,她毫不猶豫地報了名。得知自己順利通過選拔成功入選大學生支教團后,鄭瀾依有種多年夢想成真的感覺。
收拾行李時,她力求精簡,卻將父親生前最珍視的一支鋼筆帶在了身邊,父親當年就是用這支筆寫了入黨申請書,給故鄉(xiāng)年邁的父母寫下一封封家書,給鄭瀾依的母親寫了一紙紙情書。他生命中很多重要時刻都與之相關,把它帶在身邊就如遠走的父親依舊陪伴左右。
抵達喀什機場時已是夜里11點多,由于存在時差,當?shù)靥靹倓偛梁?,從機場出來后,她便開始張望搜尋來接站的人——從機場到她要去的疏勒縣城還有近半個小時的車程。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顯示是陌生號撥打來的新來電。“喂,請問是鄭瀾依同學嗎?我是來接站的周遠拓。我看到你了,你往你的左手邊方向走,我穿藍色沖鋒衣,在朝你招手?!?/p>
鄭瀾依循聲望去,看到了不遠處正朝她使勁招手的周遠拓,他高瘦挺拔,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從喀什機場到疏勒縣城的車上,司機一路開得飛快,鄭瀾依在座位上被搖晃得東倒西歪,周遠拓便輕輕扶住她。通過交談鄭瀾依得知,周遠拓畢業(yè)時被保送研究生,但他自愿提出推遲一年入學的申請,來到這里支教。比鄭瀾依早來半年的他儼然已如疏勒的“活地圖”一般,一路上滔滔不絕地向她講述著這里的風土人情。
鄭瀾依被分在和周遠拓同一所學校支教,鄭瀾依教初一英語,周遠拓教初三數(shù)學。當?shù)氐木S吾爾族孩子們很熱情,見第一面時便熱情地抱住她喊“小鄭老師好”,他們多數(shù)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來之前她擔心的語言不通的問題也一掃而空。
受教育水平所限,這里孩子們的學習功底偏弱,有時看似很簡單的知識點,要重復講很多遍他們才能明白。可只要看到講臺下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眼睛,站上講臺的他們便渾身鼓足了干勁。
由于當?shù)靥鞖飧稍?,自小在沿海地區(qū)長大的鄭瀾依沒多久臉上、手上、胳膊上開始脫皮,鼻子里經(jīng)常有血塊。周遠拓見狀便給她買了一只粉色的保溫杯,叮囑她平時一定要多喝水。
有一次在課堂上,鄭瀾依給同學們布置了一篇以“我的夢想”為話題的英語作文,她鼓勵大家寫完后主動念給同學們聽。一個瘦弱且終日沉默的男孩率先舉起了手,他用有些磕巴的英語一字一句地說,他的夢想是好好學習,以后有機會能去山東上大學,因為那是小鄭老師生活的地方,等學好本領以后再回來更好地建設家鄉(xiāng)。
可能因為鮮少在眾人面前講話,男孩的臉頰漲得通紅,眸子里也有晶亮的液體在閃動。就是眼前這個看起來其貌不揚的平凡男孩的這番樸素的話語,讓鄭瀾依猝不及防地紅了眼眶,她帶頭給他鼓掌,潮水一般的掌聲在教室里不斷回蕩。
清明節(jié)小長假,有一同支教的老師提議去市區(qū)的喀什古城逛逛,鄭瀾依和周遠拓也報名前往。
走進喀什古城,馕和烤包子的香氣在街面流淌,街道兩旁鐵匠“叮叮當當”的重錘聲成為一曲曲別致的背景音樂。望著琳瑯滿目的花盆、帽子、圍巾、樂器、銅器等商品,鄭瀾依興奮地四處來回穿梭。
后來她在一頂男士灰色裘皮帽子前停下了腳步,若有所思地摩挲著帽子上柔順的皮毛。這頂帽子她再熟悉不過,她在父親年輕時的照片上見過這種帽子,當年父親在西北上學時冬天便用這種帽子御寒,多年前有次搬家時弄丟了那頂帽子,父親還心疼惋惜了許久。
是的,她想父親了。相比母親來說,她與父親之間的關系向來更為親密。人生的前20年里,他盡所能地給予她太多的寵愛與庇護,以至于在父親走后的半年多里,她需要時常借助周遭人和物件的提醒才能恍然接受父親已經(jīng)遠走的事實。
鄭瀾依買下了那頂帽子,就像是完成了某種鄭重的儀式。
回程的路上,周遠拓見鄭瀾依始終緊緊抱著那頂帽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可以成為那個聽你傾訴的人?!彼p輕地說。
后來鄭瀾依將父親的事情同他講了。自父親走后,她心里好似始終緊繃著一根弦,別人無法靠近,她亦不能主動打開心扉,那種感覺好像她一旦同別人傾訴了,父親離世便成了無法挽回的既定事實,她再也不能輕松地假裝一切從未發(fā)生過。
可周遠拓卻成了那個例外的人,讓她心甘情愿地打開自己的過去,等待他的檢閱。
“我一直想來西北支教是因為我的父親,由于從小他對我的灌輸,讓我對這片土地深深著迷,能來這里走走他年輕時走過的路,是我一直以來的心愿?!痹律缢?,鄭瀾依緩緩說出這番話,夜色中即使近在咫尺的周遠拓也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鄭瀾依很快與班上的孩子們打成一片,他們除了會在課堂上與她積極互動外,課下也經(jīng)常會有孩子跑來向她傾訴心聲,她感受到一種實實在在、沉甸甸的信任感。
學校所在的這一片是老城區(qū),路兩旁經(jīng)常有那種很粗的樹,遮天蔽日的枝干為這座小城增添許多古樸與厚重。走在這樣的街頭,鄭瀾依時常生出她很久以前就屬于這里、與這里渾然一體的錯覺來。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至于更深層次的奧秘,鄭瀾依說不清,只是連腳下的泥土也仿佛成為某種瓷實的佐證。于是,她便只能暗暗告誡自己,是因為她的父親,初來乍到的她才與這片陌生的土地有了血脈相連的默契。
沒有人知道,其實從一到這里開始,她便拍了很多照片,發(fā)送給那個再也不會收到任何回應的聊天窗口,這讓她有莫名心安的感覺。
她想為這里的孩子們多做一些事情。她注意到班上多數(shù)孩子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課外書后,鄭瀾依跟周遠拓商量,在爭取到內(nèi)地教育部門的支持后,發(fā)起了一個募捐愛心圖書的活動。很快一本本滿載愛心和祝福的圖書被運往這里,孩子們在五花八門的圖書里,與夢想撞個滿懷。
100多個日夜倏忽而過,來之前鄭瀾依曾以為這會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可日子竟好像是打了個盹兒的功夫就悄然溜走了。
眼看距離離開的日子越來越近,鄭瀾依心底生出深深的不舍,她放心不下這群可愛的孩子,當然,這種不舍也因為周遠拓。他們將于這學期結束后一起離開,新學期開始后,周遠拓將在北京繼續(xù)求學深造,而鄭瀾依則將在那座漂亮的海濱城市度過忙碌慌亂的大四時光。
他們之間還沒來得及有故事發(fā)生,以后,也許永遠不會有故事發(fā)生了。想到這里,鄭瀾依心底劃過一絲不舍和悵然。
6月正是當?shù)氐男幼咏佣B三成熟的時候,往往是夜里一場急雨下來,第二天一早天光大亮的時候,鉆到杏樹下便會看到蔥郁的葉子里藏著一顆顆被雨水沖刷得干凈的杏子,黃澄澄的,咬一口透心甜。
鄭瀾依踮起腳準備去摘高處的杏子時,被一雙手搶先摘走。她轉身發(fā)現(xiàn)是周遠拓,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他把杏子放到她手心里,笑笑說:“這是新疆特有的色買提杏,格外甜,但是當?shù)厝苏f要吃一顆杏子配一顆杏核,要不然容易拉肚子?!?/p>
鄭瀾依笑笑并不理會,一口一個吃得狼吞虎咽。
“瀾依,離開這里你會時常想念嗎?”周遠拓猝不及防的提問,令她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只能極力假裝鎮(zhèn)定地回答:“當然會,這里的一切我都會時常想念。”
“我也是,在這里的一年我時時有被需要的感覺。最近這一陣子我時常會想,等將來研究生畢業(yè)后直接申請來這里工作。當然這不是一個太容易的決定,我得說服我的父母,畢竟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憋L吹過樹葉有“颯颯”的聲響,周遠拓這番話像是一種發(fā)問,也像是響當當?shù)幕卮稹?h3>5
離別的日子很快到來。很多孩子哭著送別鄭瀾依和周遠拓,大家爭相與他們合影留念,自發(fā)地跳起當?shù)氐奈璧笧樗麄兯蛣e。
“老師,謝謝你!”孩子們齊刷刷鞠躬致敬。鄭瀾依抹了一把眼角的淚,硬是逼著自己埋頭向前走,不敢回頭。
鄭瀾依拉著手中的行李箱,一切都像幾個月前剛來時那樣,一切又大不一樣。
忽然,她踮起腳伏在周遠拓耳邊悄聲說:“等大學畢業(yè)后,我想重新回到這里支教,如果可能的話,陪我班上的孩子們參加完中考,他們說,有我在,會比較安心。”
兩人繼續(xù)并肩往前走。他們都沒再說話,遠離了送別的人群,周圍變得十分安靜,周遠拓從容地握起了鄭瀾依的手,而她亦沒有掙脫。
幾天前,鄭瀾依給班里每個孩子都寫了一封告別的信,在信里她叮囑他們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有機會她還會回來看他們。最后,她也給周遠拓寫了一封,內(nèi)容很簡短:“周老師,一年后,小鄭老師會重新回到這里,等你。我想跟這些孩子們在一起,還有你?!?/p>
她用的是父親留下的那支鋼筆,一字一句,都無比虔誠認真。她知道,周遠拓一定讀懂了她信中的深意。
離開那日她穿一條大紅色的裙子,頭發(fā)隨意挽在脖頸間,側臉朝他溫柔一笑,整個世界的美景仿佛盡收眼底。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從此,眼前的人他們是想要一生一世的,而來偏遠地區(qū)支教這件事,也將成為他們一生的職業(yè)和選擇。
我想和你一起翻山越嶺。
他們就這樣手牽著手繼續(xù)一路沉默地往前走著,不發(fā)一言,卻分外明晰彼此的心意。
至于剩下的,都交給時間來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