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
天快黑的時候,西北風(fēng)從深山里鉆出來,到處亂竄,枯葉紛飛,整個小煤城瞬間變成一葉扁舟,浮游于海上。小煤城本來就以黑立身,所以每次天一黑,我就覺得小煤城又從這世界上隱身了,完全是非洲黑人走夜路的感覺,最多剩下兩只眼白和一副牙齒。
就在此時,梁愛華給我打來個電話,老姚,過來喝一盅?一般情況下都只能是她給我打電話,而不可能是我給她打電話。原因很簡單,因為她沒事就關(guān)機,給她打電話的時候,永遠是一堵硬邦邦的墻聳立在手機里,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我立刻被彈回來。我問過她,你又不是日理萬機的領(lǐng)導(dǎo),老關(guān)機干嗎?她的理由很堂皇,如果不關(guān)機,我就老是豎著耳朵等別人的電話或信息,就是電話不響,我也要拿出來不停地檢查,看有沒有漏掉電話。但平時又沒什么人給我打電話,有時候眼巴巴等一天都等不到一個電話,好不容易等到一個,一看,是保險公司打來推銷保險的。還不如干脆關(guān)機,索性讓自己連個想頭都沒有。
我剛在慘白的臺燈下批改完一大摞作業(yè)本,機械重復(fù)的動作讓我有種身負內(nèi)傷的感覺,我對著電話呻吟道,你那兒有什么下酒菜?要我?guī)c過去嗎?她說,你趕緊過來,有花生米,鹵雞爪,五香豆腐皮,有油麻花,還有雪花梨,一個一斤多重,管夠。我說,你怎么還囤著你那巨梨?你上次送我的,一個梨我啃了整整三天,簡直像個大冬瓜,怎么吃都吃不完。
這幾年里,梁愛華的酒癮和年齡成正比,年齡成了一件大號容器,可以隨意放置不少陳年的東西,包括酒癮。她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酒瓶子咕咚咕咚猛灌幾口,半瓶酒下去才算真正清醒過來,總算是起床了。上課的時候,她的保溫杯里裝的是酒,一邊講課一邊抄起保溫杯喝兩口,喝完問學(xué)生,剛才講到哪了?參加教師培訓(xùn)的時候,她和老師們坐在下面,面前每人擺著一杯水,只有她的杯子里是酒。為了掩人耳目,她在酒里撒了些茶葉,然后正襟危坐,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吹氣,開水總要有熱氣的嘛。開會過程中,她旁邊一個好事的老師大概已憋了半天,實在憋不住了,在耳邊悄悄問了她一句,你喜歡用涼水泡茶?怎么茶葉全漂在上面?
我對酒的態(tài)度一直比較復(fù)雜,當(dāng)年上師專的時候,宿舍里的一個東北姑娘喜歡喝酒,有一天晚上,皓月當(dāng)空,她拎著兩瓶二鍋頭一袋花生米,拉著我一起到樓頂上喝酒賞月。我們兩個坐在高高的樓頂上,一邊看著月亮一邊喝著二鍋頭,她往嘴里扔了一?;ㄉ?,慢慢嚼著說,這幾天看什么小說了?月亮極大,就掛在我們頭頂,似乎只要我們站起身來,就能一步跨進去。冰涼的月光金碧輝煌,淹沒一切,在月光下,我們的眼睛和手里的酒瓶都閃著金光。我有了一點微醺的感覺,便起身走到欄桿邊向下看,夜色如海,微風(fēng)拂面,整個人有一種馬上就要飛起來的感覺。我大聲說,你畢業(yè)后想當(dāng)老師嗎?我不想當(dāng)。身后半天沒有回應(yīng),靜悄悄一片,我扭頭一看,剛才還坐在椅子上的人忽然不見了。忙跑過去尋找,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醉倒,滑到椅子底下睡著了。
那時候偶爾喝點酒,其實不是喝給自己的,是喝給別人看的,帶著舞臺上表演的性質(zhì),和穿高跟鞋穿短裙其實是一回事,就希望走過去的時候能聽到身后有一片竊竊私語的聲音,那女生能喝酒啊,好牛×啊,真有個性啊。嗡嗡的聲音如一條毛茸茸的絢爛尾巴甩來甩去,不無得意。后來師專畢業(yè)后還真當(dāng)了初中老師,成天覺得不得志,郁悶之下想起了借酒消愁的古訓(xùn),便時不時拎兩瓶啤酒回宿舍,一只手一瓶,像戲臺上拎著兩只銅錘的花臉。也是帶著做戲的成分。偶爾真喝多了,便借酒撒撒瘋,或胡言亂語一番或抱住某個人哭一番,哭訴自己為何就真的當(dāng)了個初中老師。如果身邊實在沒有人,抱住根柱子也能哭一番??捱^之后的第二天,只要遠遠看見昨天抱住的那個人,像遇到鬼一樣,扭頭便跑,生怕被認出來。萬一不小心還是迎面撞上了,便整理一下衣襟,咳嗽兩聲,慢慢踱過去,假裝不認識。
那時候其實從未覺得酒好喝過,相反,甚至覺得喝酒如上刑。真正品出了喝酒的滋味是在四十歲之后。四十歲之后,我偷偷培養(yǎng)出了一個習(xí)慣,每天晚上備完課做完家務(wù),等女兒和丈夫都上床睡覺之后,我便給自己倒一盅酒,擺一小碟花生米或自己腌的酸黃瓜,坐在窗前慢慢自斟自飲。我家在三樓,窗外有棵巨大的泡桐樹,春天的時候,一樹泡桐花風(fēng)鬟霧鬢,花香充滿攻擊性,熏得人睜不開眼睛。夏天的晚上,風(fēng)搖影動,沙沙作響,黑色的樹影如皮影戲般投在紗窗上。秋天,我坐在窗前看著落葉乘坐著月光,旋轉(zhuǎn)著飄落。冬天,光禿禿的樹干上赫然露出了一個巨大的鳥窩,兩只黑白相間的大喜鵲在鳥窩里相依為命,時常隔著玻璃挑釁地看著我??吹酵饷媛齑笱?,我真有心給那對喜鵲送床花棉被。深夜里呆坐在窗前,聽著北風(fēng)呼嘯或雨打桐花,竟慢慢喜歡上了這喝酒的滋味。有時喝到半醉半醒,獨倚窗前,前塵如夢,一時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遼闊所帶來的純凈和悲愴包裹著我,使我久久躲在那微醺里不愿離去。
小煤城就在兩座山的夾縫里,汾河穿城而過,這里最早只有幾座小煤礦和一個小村莊,據(jù)說那個叫花口的村莊早年就漂在煤層上面,無論是誰家,從自家屋里往下挖,不到一米,黑色的煤炭就噴泉般涌了出來。農(nóng)民們用大塊的煤炭蓋廁所,壘豬圈,那時候沒人知道煤炭是能賣錢的。后來才有了煤礦,小煤城是被煤礦孕育出來的,自帶黑色基因,終年灰頭土臉,誰要敢穿著白鞋出去溜一圈,那真要被視為英雄。更早的時候,街上行人的臉都是黑色的,只露著兩塊白色的眼角,誰要是張口一笑,一嘴雪白的牙齒絢爛至極,一里地之外就能看到。這幾年大力提倡綠化,煤塵多少被鎮(zhèn)壓住了一部分,但還是沒人敢穿白鞋上街。敢穿白鞋的還是英雄。
我沿著汾河往前走,抽屜般大小的小煤城,我只需步行一刻鐘,便可到達梁愛華家的樓下。
西北風(fēng)使勁推著我,枯葉在腳下前呼后擁,嘎吱作響,一彎冷月浸在黑色的河水里,詭異安詳,像從河水深處生長出來的植物。我裹了裹身上的粉色大衣,今年流行粉色,剛剛?cè)肭?,學(xué)校里的女老師們便人手一件粉色大衣,臉下方的部分都一模一樣,好似在同樣的瓶子里插了不同的花。我也不敢落單,趕緊買了一件披掛上,在這種小地方,隱匿于人群是最安全的。所以,一旦流行什么新發(fā)型,我就趕緊跑出去跟著燙個頭。一度流行空氣燙,學(xué)校里的女老師們一人頂著一頭卷發(fā),在操場上監(jiān)督學(xué)生做課間操。陽光照下來的時候,狀如一排威嚴(yán)的獅子。
梁愛華住的是老式板樓,一共六層,她住在頂層。樓下點著一盞孤零零的路燈,一抔昏黃的燈光里,落葉旋轉(zhuǎn)著,向上向下飛揚,如裝在一只玻璃瓶里的飛蟲。我站在燈下,有些看呆。近幾年里,我尤其喜歡這些幽暗自在的小角落,好像這些地方可以讓我繁殖出些許別人看不到的生機。終于爬上六樓,氣喘吁吁地敲門,門開了,梁愛華魁梧的身影聳立在我面前,把我整個人都罩了進去。
梁愛華身高足有一米七五,像個籃球運動員,年輕的時候還偏喜歡穿高跟鞋,使整個人看起來像巨人一般,總是搖搖欲墜。
有一段時間她留著及腰的黑色長發(fā),長發(fā)長腿,還在額上綁了條黑色繃帶,更顯殺氣騰騰。梁愛華一直沒有結(jié)婚,四十歲以后就徹底斷了結(jié)婚的念頭,現(xiàn)在她最擔(dān)憂的問題已不是有沒有人可以和她結(jié)婚,而是她死了以后誰來幫她收尸的問題。偶爾去我家做客的時候,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床上,腳都放不下,還得擱在床外面,更加像個女巨人。女巨人很憂慮地問我,老姚你說我會不會死了一個月才被人發(fā)現(xiàn)?你說我死了誰會埋我啊,我無兒無女的,是不是將來要暴尸街頭了?
我慷慨地拍著她的肩膀說,我不是還有個女兒嘛,我女兒就是你女兒,放寬心,到時候借給你用。
她的寬肩膀耷拉下來,有些猶疑地說,那畢竟是你的女兒,又不是我的,要不讓她認我做個干媽?我給干閨女買身衣服,再買雙鞋。
我不無得意地又拍了拍那只肩膀,說,人都死了還能知道什么,就是把你火化了你也不知道疼。
女巨人竭力反抗著,那也不能讓自己暴尸街頭吧,還是不太體面。
我再次給她打包票,放心,肯定有人埋你。
進她屋里一看,曲小紅也來了。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仍然涂著兩只黑色的大眼影。她本是細長眼睛,單眼皮,但濃重的眼影一涂,眼睛忽然就變得極大極黑,燈泡似的,整張臉上就只看到兩只大眼睛。她長著尖下巴薄嘴唇,總是涂著口紅,睡覺時候也不放過,咧嘴笑的時候會露出一嘴細密的小白牙,兩只虎牙尖尖的,像貓科動物。
平日里我很少能見到她的真身,都是在微信里看著她的頭像和動態(tài)。她把我拉進了一個群,群名叫“一路芳華”,她是群主,終日在群里吆喝著賣保健品。她在群里貼出自己的各種寫真照,穿著少數(shù)民族風(fēng)格的長袍馬褂,涂著眼影,戴著扇子一樣的假睫毛。每張照片里都以各種姿態(tài)捧著保健品,即使正斜臥在榻上看《紅樓夢》的時候,旁邊也擺著一盒保健品。然后每天早晨必發(fā)一段人生感言,如“我覺得,生活就是心懷最大的善意在荊棘中穿行,即使被刺穿,亦不改初衷”。
有段時間,群里比較沉寂,沒人響應(yīng)她的號召買保健品,她先是漫不經(jīng)心地發(fā)了一組風(fēng)景照,從大理到九寨溝到賽里木湖,好像她正在群里悠閑自在地散步。過了一會,她慢慢探出頭來觀察著四周,在群里款款扔了一句話,我有故事,亦有良藥,請莫辜負上天對我們的賜予。群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出來響應(yīng)。沉默了片刻,她顯然有些急躁起來,把同樣的話又在群里發(fā)了一遍,我有故事,亦有良藥,請莫辜負上天對我們的賜予。群里還是鴉雀無聲,好像人全都跑光了,只留下一座陰森森的廢墟,她正獨自守著這廢墟。我有些于心不忍,想從群里退出來,轉(zhuǎn)念一想,平日里我都是潛伏的狀態(tài),可能她已經(jīng)忘記了我也藏在群里,如今一退群,現(xiàn)出真身,她保準(zhǔn)心里大驚,怎么這人也藏在群里。我只好繼續(xù)蟄伏在角落里,假裝什么都沒看到?jīng)]聽到。
群里繼續(xù)荒蕪著,寸草不生,連腳步聲都聽不到一星半點。忽然之間,她第三次跳了出來,帶著點憤怒,帶著點哀求,把說過兩次的話又原封不動重復(fù)了一遍,我有故事,亦有良藥,請莫辜負上天對我們的賜予。
我忍無可忍,終于還是冒著暴露的風(fēng)險從那個群里退了出來,腳步踉蹌,幾欲摔倒。
此時她的真身就坐在我面前,像一個卸了妝的演員忽然從后臺走了出來,連臉上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心中難免有些惶恐。她坐在那里并沒有說話,只是對我款款一笑,露出了兩排細碎的小白牙。算是打過招呼了。她一只手里捏著一只雞爪,另一只手慢慢掰下雞的腳指頭,把那指頭喂進自己嘴里。她十個手指頭上都涂著珠光色的指甲油,小拇指高高蹺起。我一時看呆,她和二十年前竟沒有任何區(qū)別。
梁愛華拖著一條油膩膩的辮子,穿著一件男式的方格子棉襯衫,把我推到桌前坐下。這幾年里,她的性別看起來正在漸漸消失,但奇怪的是,她的性別越是模糊,越是沒有了女人的花枝招展,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越是有一種穩(wěn)妥感。所以最近幾年,我和她反而愈走愈近,直至我允諾讓我女兒將來幫她收尸,倒也并非一張空頭支票,好歹算是個江湖承諾。
我們?nèi)藝粡埛阶雷?,青白色的燈光扣下來,像一只玻璃瓶,把我們靜靜罩入其中。窗外寒風(fēng)呼嘯,使勁推搡著窗框,想要擠進來,我們相對而坐,如地球毀滅之后僅剩的三個幸存者,不禁有相對如夢寐之感。梁愛華給三只杯子里都滿上酒,我們碰了碰杯,都一口喝盡。我說,今天是什么日子?梁愛華齜著牙,用手指頭抹了抹嘴角溢出來的酒,嘆了一句,難得能聚齊,咱們四個就差個康西琳了。
二十年前,我、梁愛華、曲小紅還有康西琳曾同住在一間大宿舍里。那時候我們剛剛從不同的師專畢業(yè),都是那種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小師專,有時候一個縣城里都蟄伏著一座師專,龐然大物似的蹲在縣城邊上。我們趕上了國家最后一批大學(xué)生包分配,咣當(dāng)咣當(dāng)乘著末班車來到世界的盡頭,被分到了這小煤城的同一所初中當(dāng)老師。學(xué)??犊貫槲覀冃聛淼睦蠋熖峁┝怂奚?,就在辦公樓的頂層。頂層有幾間小宿舍,還有一間巨大的教室。幾間小宿舍已經(jīng)被人或雜物占滿,于是我們四個女老師便分到了那間巨大的教室。
那間教室的前后都有黑板,后黑板上還有粉筆板報,寫著“歡度國慶”四個大字,還用紅粉筆畫了兩只燈籠。前面還有講臺,搞得我們睡覺的時候也覺得像在上課。因為這教室里沒有課桌椅,看起來十分遼闊,又有一種被洗劫之后的破敗感。學(xué)校已經(jīng)在這間教室里為我們安置了四張單人床,四套桌椅,桌椅是教室里淘汰下來的舊桌椅,我那張桌子上還用小刀刻著一行字“打倒王興興死了好”。我們分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集體上街,一人買了幾米花布扛回來,搭起帳篷,把自己的床和桌椅統(tǒng)統(tǒng)包了進去。四頂帳篷搭起來之后,像蒙古包一樣錯落其中,但整間教室看起來仍然遼闊有余,聊個天需要舉著喇叭,從前黑板遷徙到后黑板簡直都需要騎輛自行車。
餃子包好了,她穿著套裙和高跟鞋,拎起氣筒去給汽油爐打氣去了。我又晃蕩到梁愛華的蒙古包里,每次我一挑起她的簾子,看到她不是在吃零食就是在寫信,或是邊吃零食邊寫信。她雖然看起來像個女巨人,卻神奇地保留著很多小女孩的習(xí)慣,比如不停地吃零食,再比如,總是給她師專的老師寫信。她說那個老師是她的男朋友,她幾乎一個星期給他寫一封信,只要她走出校門,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去郵局寄信去了。但是我從未見她那師專老師給她來過一封信,盡管如此,她還是長年累月,一封接一封地給他寫信,在信中詳細向他匯報她每一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和哪個學(xué)生又慪氣了,和哪個室友去逛街了。有一次我坐在她床上看著她寫信,忍不住狐疑地說了一句,你確定他能看到這些信?她扔下鋼筆,一邊把信折疊成松樹形狀,一邊瞟了我一眼,你什么意思?信還能寄不到?
我猶豫了一下,說,你確定他會把這些信拆開?她的手抖了一下,但很快還是把松樹疊好了,她使勁拍了拍這封信,對它說,可能用不了多久我就要調(diào)走了,他把我一調(diào)過去,我就和他結(jié)婚,誰在這種鬼地方找對象,白人都能變成黑人。
若是游弋到康西琳的蒙古包里,她不是在學(xué)英語就是躺在床上看小說。她喜歡看小說,我也喜歡看小說,我們經(jīng)常互通有無,互相交流最近看了什么書。至于學(xué)英語這件事,我也問過她,你一個語文老師成天學(xué)英語干嗎?她把錄音機里的英語磁帶翻了個個兒,倨傲地說,考研究生啊,考研怎么能不復(fù)習(xí)英語呢?你覺得我會在這種地方一直待著嗎?
我聽了很是自慚形穢,我一天到晚就想著怎么能弄個本科文憑,實在是胸?zé)o大志。她讀書很多,每次只要我一提起什么小說,她就說她已經(jīng)看過了,我經(jīng)常見她去校圖書館借書,她抱著厚厚一摞書回到宿舍,臉上有一種由內(nèi)而外長出來的笑容。她還喜歡畫畫,居然還喜歡游泳,在那個年代,北方人很少有會游泳的。有一個專門的速寫本,我看過一次,里面畫著各種人物和風(fēng)景。有時候興致好了,她還會幫著她班上的學(xué)生畫畫墻報。她是在南方讀師專的時候?qū)W會了游泳,我們認識之后,經(jīng)常聽見她抱怨說這地方連個游泳池都沒有。在北方的一座小煤城里談游泳,總覺得像天方夜譚。有時候我見她在樓道里和學(xué)生談話,一談能談很久,還會買一些小禮物送給成績有進步的學(xué)生,便覺得她心里其實還是喜歡當(dāng)老師的。
這天,我剛躥進她的蒙古包,就見她很興奮地招呼我坐到床上,然后從枕頭下面掏出一本書,神秘地遞給我,說,這本書看過沒?我一看,不是從圖書館借的,大概是從地攤上買來的盜版書,封面上印著一個時髦女作家的頭像,印刷劣質(zhì),那頭像居然是重影的。
我翻了幾頁,十分震驚,不敢再繼續(xù)看下去。把書合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正坐在椅子上盯著我看。我低頭研究自己的手,看了半天,十個指頭,一個沒少。再抬起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還在盯著我看,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嶄新目光。我張了張嘴,忽然有些緊張,我說,這種盜版暢銷書,錯別字真多,一行有好幾個,簡直沒法看。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坐到了我旁邊,靠著我,用手指著那本書,輕輕說,你沒聽過這本書?是現(xiàn)在最暢銷的小說。你看看書里人家大城市的女性們是怎么生活的,和我們簡直不像活在一個時代里。
我默不作聲,手又機械地把那本書翻了幾翻。這時,她伸手把那書接了過去,拍了拍封皮,又翻開書認真地看了一段,好像她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本書。她忽然把臉從書里抬起來,眼睛發(fā)亮,嚴(yán)肅地對我說,人類的文明總是在不斷往前發(fā)展的,總不會倒退,對不對?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我們國家也快了,快和西方的那些發(fā)達國家差不多了,本來嘛,你看看這都什么時代了,馬上就要進入二十一世紀(jì)了,社會總會越來越進步的,我說的肯定沒錯,你就等著看吧。
她說話的語氣和神態(tài)閃爍著一種金屬的光澤,使她看起來攜帶著一種巨大的密度,仿佛來自別的星球。她和我一起坐在青白色的日光燈里,我卻忽然有些不認識她了。我看到了她掛在床頭的那張鋼筆速寫,她給自己畫的自畫像,寥寥幾筆,很是神似,她說從來沒有人教過她畫畫,她是無師自通。不知為什么,無師自通幾個字曾經(jīng)讓我心里暗暗咯噔了一聲。
隔壁的美術(shù)老師知道康西琳會畫畫之后,幾次來敲我們宿舍的門,來給康西琳送各種畫冊。康西琳每次都躲在自己的蒙古包里,指使我們其他人去開門,并謊稱她出去了,不在宿舍里。美術(shù)老師退走之后,她從蒙古包里鉆出來,一邊活動筋骨一邊厭煩地說,三番五次敲人家的門,你們說這人想干嗎?你們見過他的畫沒有,真是一點靈氣都沒有,規(guī)規(guī)矩矩的,哪里像個畫家,倒像個數(shù)學(xué)老師。
沒有人搭話,我們?nèi)齻€都各自鉆進了自己的蒙古包,大教室里靜悄悄的,八根燈棍同時在頭頂亮著,但還是有很多角落浸泡在陰影里,似荒草離離。夜晚的大教室看上去像個詭異的劇場,燈光慘白,卻又無限縱深,前后墻上的黑板如鏡子般對照,倒影在里面重疊。不管美術(shù)老師畫得好不好,他畢竟人高馬大,畢竟是個年輕男人,還是學(xué)美術(shù)的,但他敲門從來只找康西琳。
我們?nèi)硕级阍诟髯缘拿晒虐锬蛔髀?。我正坐在桌前備課的時候,門簾一挑,進來一個人,我一看,是康西琳。她坐在床沿上,湊過身子來看我備課,我下意識地躲了躲,沒說話。她靜靜看了一會,鼻息落在我臉上。她忽然伸手在我肩膀上輕輕打了一下,我還是沒吭聲,繼續(xù)備課。片刻之后,她忽然又伸手在我肩膀上打了一下,我一扭頭,她正笑嘻嘻地看著我,見我看她,忙又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說,你就是骨頭架子小,我真羨慕你這樣的,永遠都不會長胖。我心里忽然一陣厭惡,繼續(xù)低頭備課,眼角里恍惚看見她抓起一支筆。
胡亂備了一會兒課,心里愈加不舒服,就那個美術(shù)老師,一個從來不畫畫的美術(shù)老師,不是在看書就是在做好吃的。就這樣一個男人。我不該這樣對她,我為自己感到羞恥。正在這時,她忽然把一張鋼筆速寫伸到了我眼前,是她剛才畫的,畫中的我正伏案備課,看起來有些駝背。談不上多喜歡,但我還是把這張鋼筆速寫掛在了床頭。后來發(fā)現(xiàn)曲小紅和梁愛華也各有一張的時候,我就悄悄把它撕了下來,藏在了抽屜的最里面。
但我們四個也有集體狂歡的時候。聽說小煤城中心位置剛剛開業(yè)了一家商場,我們四人便一起浩浩蕩蕩地去逛商場。也是深秋時節(jié),我們每人買了一件當(dāng)年最時髦的呢子大衣,吊牌都不剪,直接就披掛在身上,四人并排著,一邊往前走,一邊大聲說笑著。尤其是梁愛華,一米七五的個子挑著一件大衣,氣場龐大,攜風(fēng)帶雨,兩邊的行人紛紛為我們讓路,走過去很遠了還有人回頭看著我們。
一個中學(xué)老師已經(jīng)算是這小煤城里的知識分子,我們都明白這點,看著街上行人的目光,我們明白行人們也知道這點。于是我們愈發(fā)大聲地說笑,動作夸張,幾近于悲壯。從商場逛出來,意猶未盡,再看秋陽煦暖,便又結(jié)伴去了小煤城唯一的公園里。這個公園只有饅頭大,里面種了些柳樹和月季花,胡亂堆著幾塊假山,假山下面有一個臭水坑。月季花早已謝了,殘花如干血滴,柳樹的枯葉漂滿水坑,像個陷阱。我們四個在假山下合了張影。
從公園出來還是不想回學(xué)校,一個人不想回去,另外三個便都跟著不想回去,甚至唯恐別人找到了回去的理由。明明無所事事地在大街上閑逛,心里卻奇怪地焦灼著,總覺得有什么事情還沒做,總覺得不能就這樣回去,不能就這樣放過自己。我們四個人像變成了一個人一般,一個臃腫巨大的胖子,踟躕在滿是煤灰的街頭。
走著走著,前面的十字路口忽然出現(xiàn)了一座帳篷,一座真正的帳篷。大約因為我們平日里住的也是帳篷,一見不知從哪里刮過來的帳篷,竟覺得分外親切,八條腿都朝著那帳篷飛奔過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個馬戲團,有個男人正在門口收門票,而買門票的全是男人,有民工有礦工,還有在這邊打工的外地人。我們四個齊齊得了人來瘋一般,一定要讓這個平凡的夜晚過得有意義一些。于是商量了一番,也買了四張門票,跟著男人們進去了,賣門票的男人詫異地看著我們,但什么都沒說。我們進去之后,看了不到十分鐘就一個接一個地從帳篷里逃出來了。原來,帳篷里的馬戲是脫衣舞。
我們四個人相互攙扶著,腳步踉蹌,如同剛從戰(zhàn)場上敗退下來的散兵游勇。但我們分明已經(jīng)豁出去了,仍然不朝學(xué)校的方向走,反而踉踉蹌蹌地奔到了汾河邊,好像今晚河水也欠了我們。我們依次站在河邊,晚風(fēng)帶著深秋的寒意,從我們身體里穿過。我們的大衣膨脹起來,如四只展翅欲飛的大鳥。
黑色的河水中沉睡著一輪金黃的月亮,嘩嘩的流水聲像飛奔的時間一樣驚悚,我往河里扔了塊石頭,撲通一聲,月亮碎成了無數(shù)瓣金黃的羽毛,整條河變成了一座金光閃閃的宮殿。直到那宮殿漸漸消殞,月亮重新沉入水底,康西琳才頹喪地說了一句,這地方是真沒法待了,人都什么素質(zhì),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我們?nèi)四⒃诤舆叄胫鴦偛旁趲づ窭锾撘挛璧呐⒈任覀兡挲g還小,都心有余悸。那女孩臉上連一絲表情都看不到,整個就是木刻的。我清楚地記得,那女孩居然穿著一雙紅色的襪子站在那里。那雙襪子一直穿在她腳上。
康西琳考研究生沒考上。每個人都想離開這里,可沒有一個人走掉,到后來,也許都不敢走掉。因為我們心里其實都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師專生,連個本科學(xué)歷都沒有,也就在這小煤城里可以猴子稱大王。而外面的世界,必定會有很多龐然大物等著我們,我們望而生畏。
轉(zhuǎn)眼就到了新年,新年一過,又一年就要開始了。時間的輪回讓人既恐懼又踏實。新年這天,外面下著毛茸茸的鵝毛大雪,大教室里的暖氣倒是燒得很足,畢竟,這里最不缺的就是煤嘛。我一直沒搞清楚這么大、這么笨重的教室原來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上課,不可能,放電影,更不可能,這么巨大的教室已經(jīng)儼然像個小禮堂了,但經(jīng)久不用,又像廢墟一樣陰森。我們集體把我們棲息的大教室裝飾了一番,在前后黑板上都用彩色粉筆寫上“新年快樂”,用彩色的皺紋紙把燈管都纏了起來,制造霓虹燈的效果。我用紅紙剪了很多窗花,在每扇窗戶上都貼了幾張。紅色的窗花映著窗外漫天的大雪。我們把桌子拖出各自的蒙古包,拼湊在一起,包了頓白菜豬肉餃子。啤酒是早已準(zhǔn)備好了的,一整箱蹲在地上,挺唬人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已經(jīng)灰蒙蒙地連成了一體,小煤城消失了,低矮的平房消失了,煤礦消失了,時間和空間都從世界上消失了,只有我們這間大教室遺世獨立,被遺忘在大雪之中。我們吃著餃子喝著啤酒,每個人都不想勒住自己,喝到最后,每個人都有了醉意。曲小紅摸出一包沒拆開的紅塔山,撕掉塑料紙,使勁往桌子上一拍。我們每個人都拿了一根煙,叼在嘴上,用最夸張的姿勢把嘴里的香煙點著,以掩飾我們第一次抽煙的笨拙。我們互相嬉笑著監(jiān)督著,吸進去一大口,像幾頭歡樂的大象,競相朝空中噴著煙圈。
我看到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身體里脫離出來,輕盈無比,踩著自己的肉身,如踩著屬于自己的那匹坐騎,四匹坐騎沉甸甸地臥在那里??滴髁蘸榷嗔耍欢ㄒ收b一首她自己剛寫的詩,她踩著椅子,又站到桌子上朗誦,我也喝多了,一句沒聽清楚。詩還沒朗誦完,她忽然就坐在桌子上大哭起來。我像看到了上師專時候的自己,那時候我也這樣哭過,我得意地對她們說,你們看,她肯定是喝多了,只有喝多的人才哭得像個傻瓜,她喝多了。
梁愛華晃蕩著陡峭的身高,過去欲安慰她,卻被康西琳一把抱住,結(jié)果兩個人又抱在一起痛哭起來。事后我問梁愛華那天為什么要哭,她不好意思地說,沒有什么理由,就是見康西琳哭了,她就也跟著哭了。我當(dāng)時卷著大舌頭對曲小紅說,你看,這兩個人都,都喝多了,都,都哭得像,傻瓜。為了過節(jié),那天曲小紅穿了一件西班牙舞女一樣的大紅裙子,正在空地上不停旋轉(zhuǎn),紅裙子像降落傘一樣漸漸張開,膨脹,變得越來越恐怖,好像瞬間就會把她帶走。
但她并沒有真的被降落傘帶走,而是忽然就降落在了我的旁邊。她跳累了,看起來也喝醉了,正嬉笑著看著我,嘴上的口紅已經(jīng)蹭掉大半,花豹一樣露著兩只尖尖的虎牙。這時候她忽然做了一個動作,她解開了穿在身上的襯衣,緊接著又用兩個指頭解開了里面的內(nèi)衣,我嚇得后退幾步,酒立刻醒了一半。她站在我面前,一邊展覽給我看里面的內(nèi)容,一邊用演話劇用的腔調(diào)說,你看,你來看,我雖然很瘦,很瘦,很,苗條,但,胸卻很大,你看,是不是?
康西琳最先有了男朋友。那時候?qū)τ谖覀兠總€人來說,如何找男朋友其實都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恐懼。因為在這座小煤城里,我們的選擇范圍都窄得可憐,學(xué)校的男老師,礦工,煤老板,還有少數(shù)男公務(wù)員,因為稀缺而長期穩(wěn)居牛市,據(jù)說只要是個男的,哪怕長得像只陀螺,也可以每天不重樣地相親。而我們又是如此地憐惜自己,憐惜自己會寫詩,會畫畫,會跳舞,會看小說。于是,我們不約而同地陷入同一種循環(huán)里,一邊不停地發(fā)誓要離開這里,一邊又每日按部就班地上課下課,批改作業(yè)。
就在這個時候,康西琳游離出我們的隊伍,忽然有了男朋友。我們有一種被人背叛之后的憤怒和悵然若失,但還是裝作熱情地湊過去打聽各種基本情況,身高多少?什么學(xué)歷?什么工作?她慢條斯理又心不在焉地回答了我們的問題,顯然級別已遠在我們之上。此刻的她把我們其他三人襯托得如幼兒園的兒童。我發(fā)現(xiàn)她自從談戀愛之后,整個人都變得溫暾下來了,像裹在一團光暈里,觸摸不到,連面目都模糊不清了,也不再提一定要離開小煤城的話。有時候覺得她在水里,我在岸上看著她,有時候又覺得分明是我在水里,她正在岸上笑著看我。
我一連幾天沒去她的蒙古包里,以作為對她的懲罰??墒?,她好像已經(jīng)暫時忘記了我的存在,因為她壓根兒沒時間想起我。她每次出門的時候,都要偷偷避開我們,是溜出去的。大約是因為又換了新衣服或是臉上化了妝,看起來過于隆重盛大了,生怕碰到熟人。她晚上要很晚才回到宿舍,她每次推開門輕手輕腳進來的時候,我就放下手里的書,從門簾的縫隙里偷偷觀察著她。她果然化了妝,涂了口紅,畫了眼影,像另一個曲小紅走了進來。因為化了妝,她的眼睛和嘴巴看起來都比平時大了一個號,從臉上呼之欲出。盡管這樣,我還是能從她臉上辨別出另外一些東西,那是一種勉強按捺著的鎮(zhèn)定,鎮(zhèn)壓著內(nèi)里的火山。這種鎮(zhèn)壓又生出一種奇怪的反彈力,以至于她的腳步異常輕盈,簡直不像人類在走路。她飄進自己的蒙古包,把簾子嚴(yán)嚴(yán)實實拉上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她開始偶爾夜不歸宿。又過了一段時間,她收拾了幾件衣服,干脆搬出了宿舍。
春天到了,窗外的楊樹長出嫩葉,像掛了一樹亮晶晶的眼睛。我每日與那些眼睛對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們幾乎一天一個樣,短短幾天內(nèi)就迅速變成了巴掌大的樹葉。不知不覺,春日已到盡頭。大教室里因為少了一個人而愈發(fā)空曠荒涼,她的蒙古包還在,里面的東西也都在。但我們都不敢走進她的蒙古包,似乎那是一座廢棄的荒冢。
梁愛華仍在終日寫信,寫給一個永遠不會給她回信的男人。我甚至懷疑,她說的這個師專里的老師也許根本就不存在,她所有的信其實都是寫給自己看的。曲小紅受了康西琳的刺激,開始四處托人給她介紹男朋友,她穿著長風(fēng)衣,戴著禮帽去相親,看她的背影就像一個剛剛從倫敦大霧里走出來的英國人。好像總有人請她吃飯,但她每天晚上都是早早回到宿舍。隔壁的美術(shù)老師忽然結(jié)婚了,據(jù)說找了個礦上小學(xué)的數(shù)學(xué)老師,果真是和數(shù)學(xué)老師更投緣。他像示威一樣跑到我們宿舍發(fā)了四張請?zhí)?。我們給他湊了份子錢。
初夏到了,黃昏的時候,我獨自去河邊散步,河邊的雜草叢里盛開著星星點點的蒲公英,有時候不小心踩到一簇草叢,里面便轟然飛出一群雪白的小降落傘,像放煙花似的,小降落傘們乘風(fēng)飛翔,有的落在水面上,有的能一直飛到河的對岸。就為了能碰到這些小降落傘,我故意在草叢里走來走去,期待能碰到它們表演的魔術(shù)。有時候我會坐在河邊,掏出一只揉得皺巴巴的煙盒,帶有表演性質(zhì)地掏出一根煙,叼在嘴角點著,夸張地抽兩口,對著空中吐出一串煙圈。希望被人看到又怕被人看到。
夕陽即將歸山,西面的群山之上,晚霞在獵獵燃燒。我不敢再往前走。順著河流再往下游走,是一大片墳地,那墳地里有兩千年前的武氏墓群,墓碑已長滿青苔,字跡難以辨認。也有最近幾年的新墳,能認出是新墳,是因為還有人來上墳,墳前擺著果品。在墳地周圍還有好幾座詭異的小廟,矮小破敗,人彎著腰都鉆不進去,不知道是不是用來祭拜鬼魂的。據(jù)說每到天黑,這片墳地里就會升起大霧,常有穿白衣的人影和白狐在霧里無聲游動。穿過這片墳地,再往下游走就是一片水庫,像一面大鏡子棲息在群山之中。
我站在河邊回望著整個小煤城。小煤礦紛紛倒閉之后,這座大煤礦便興起了,它在兼并和吞吃了很多小煤礦之后,越長越大,越長越強壯,最后長成了一個極其龐大的黑色巨人。在那座巨大煤礦的襯托下,小煤城看起來那么小那么羸弱,就像寄生在煤礦上面的一件小肢體。最后一縷光線漸漸從天邊消失了,黑暗從山谷中生長出來,在四野游蕩。那煤礦的輪廓看起來堅硬猙獰,力大無窮,可怖地聳立在荒野里。我站在那里,河水從我腳下嘩嘩流過,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懼。我忽然明白,其實我也不過是寄生在這煤礦上的一株小生物,也許這輩子我都沒法離開這個地方了。我想起了康西琳,想起那天晚上,她撫摸著那本書的封皮對我說話的神態(tài),這都什么時代了,人類的文明總是要不斷向前發(fā)展的,總不會倒退。她看上去就像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先知,而我只能遠遠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
兩個月之后康西琳又搬回了宿舍,她說和她男朋友分手了。我們都湊過去,想打聽一些更詳細的情況,她把桌子上一層厚厚的灰塵抹了一遍又一遍,滿不在乎地說,他不適合我,分就分了,都什么年代了,馬上就是二十一世紀(jì)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看了看窗外,似乎此刻的窗外真的已經(jīng)是一個嶄新的世紀(jì)了。她那廢棄的蒙古包里重新透出了燈光,宿舍里又還原成了四個人,一切都和從前銜接得天衣無縫,每天上課下課,備課,批作業(yè),用噴著火舌的汽油爐做飯。我們依然像從前一樣互相串門,我每次躥到康西琳的蒙古包里的時候,都見她桌子上又重新擺著厚厚一摞小說,大概是剛從學(xué)校的圖書館里借的。她半躺在床上,飛快地翻書,好像正在書里找什么東西。
她和我打了個招呼,但看起來并不打算多說什么,我坐在她的椅子上,一時無話,便也隨手拿起一本小說翻了幾頁。我一邊翻書一邊找話說,小說這東西嘛,就是作家們編出來的,看看就行,別當(dāng)真。她的上半身忽地從床上彈了起來,她盯著我說,你說誰當(dāng)真了?我怔了一下,心想自己剛才說錯什么了嗎?一邊想一邊幫她把那摞歪歪扭扭的小說整理了一下。她重新跌落在床上,半躺在那里看著我,手里還拿著那本打開的書,又胡亂翻了幾頁書,她忽然用老師訓(xùn)學(xué)生的口氣沖我說,姚麗麗,你怎么還不談戀愛?是要等到七老八十了再談?你不談戀愛怎么能知道誰適合你,趕緊的,抓緊時間。以往要是有人催我結(jié)婚什么的,我會毫不客氣地頂回去,可是這次,不知為什么,我只是寬容異常地對她笑了笑。
等我下次再去串門的時候,不管聊什么,她最后都會把話題慢慢繞到這方面來,不時問我,有男朋友了嗎?我笑道,又不是買菜,哪有這么快的。她略略有些失望,扭頭去摳那張掛在床頭的鋼筆畫像,不一會兒,竟摳起了一圈細細的毛邊。我覺得我應(yīng)該說點什么來阻止她,但我還是默默坐在那里,什么都沒說。她終于停止擺弄那圈毛邊,忽然又煩躁急切地問了我一句,要不要我?guī)湍憬榻B?她表現(xiàn)得過于熱衷了些,簡直像個有提成的說客。我心中越發(fā)疑惑,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過了幾天,我看到她正站在曲小紅的蒙古包前,游說曲小紅該找男朋友了,不要太挑。我站在她們身后默默聽了一會,忽然就明白過來,她是太孤單了,她需要有人做伴。曲小紅正坐在桌前,戴著圍裙給自己做芹菜肉包,我看到,過了許久,她才從包子上慢慢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康西琳一眼。康西琳的背影似乎微微抖了一下。
康西琳又搬出去住了,她有了新的男友。這次她搬出去的速度似乎比上次更快,倒像是匆忙逃出去的。晚上,她的蒙古包再次寂滅了下去。那天,梁愛華去了她舅舅家吃飯,曲小紅約會未歸。整個大教室真變得像草原一樣空曠寂靜。我桌上擺著一本自學(xué)考試的書,專升本,我翻了幾頁就把書放下了,一個人開始在大教室里閑逛。有時候她們都不在,我還會在這里面跳繩、做操,太空曠了,簡直連騎馬都可以。逛到教室最前面,我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素壁斜暉,竹影橫窗掃??辗壳模瑸跆溆麜?,又下西樓了?!辈恋簦致涞浇淌易詈竺?,在后黑板上寫了四個大字,“新年快樂”,每個都有手提箱那么大,再擦掉。然后,我繼續(xù)游蕩,最后來到了康西琳的蒙古包前。
我呆立片刻,還是鼓起勇氣,挑起簾子進去了。我希望看到她的蒙古包里空空如也,希望她的一切已經(jīng)隨她絕塵而去,絕不留下一點點再返回來的證據(jù)。但是,我挑起簾子的一瞬間,看到一切都在原處,桌上的書和床頭的鋼筆畫像都還在原處。站在那里,我忽然就感到了一種很深的悲傷,與此同時,竟還有一種隱秘的鎮(zhèn)定在里面。
幾個月后,康西琳又搬回了宿舍,顯然她和這個新的男友也分手了。宿舍里又恢復(fù)成了四個人,晚上,四個蒙古包都亮著燈,頓時熱鬧了不少,我們卻不再湊過去東問西問。她看上去和從前沒有什么不同,每天按時上課下課,早晨早早起來去監(jiān)督學(xué)生上早自習(xí)。我也去上早自習(xí),看到她站在教室的門口捧著一本書看,低著頭,看得很專注,劉海垂下來遮住半張臉,簡直像個瘦弱的中學(xué)生。不一會兒,只見她沖進教室里,拎出一個搗亂的男生,高聲訓(xùn)斥一番,又罰那男生靠墻站立。周圍的班級,不時有老師探出頭來,悄悄朝她的教室門口張望一番。
中午該做飯了,我一想到又要做飯便覺得痛苦不堪,我討厭做飯,討厭吃飯,甚至討厭睡覺,經(jīng)?;孟?,人要是可以不吃飯不睡覺該多好。轉(zhuǎn)念又想,人要是不吃飯不睡覺,像個拖拉機一樣只知道加油也沒什么意思。這時候只見康西琳拎起氣筒和汽油爐,一邊往出走,一邊大聲對我說,姚麗麗,我今天中午做雞蛋炒饅頭,給你也做上,啊,你就別做飯了,聽到?jīng)]。我趕緊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其他兩個人正各忙各的,好像什么都沒聽見。
晚上,康西琳又把我拉進她的蒙古包里,說她今天剛買的綠豆糕,叫我一起來吃。我坐在椅子上,吃了一塊就不吃了,她詫異地說,你不是只要有點心就能活下去?我搖搖頭,對她笑了笑。她有些著急地看著我,你吃啊,再吃啊,怎么就不吃了。我只好繼續(xù)干笑著說,晚上還是少吃點,不消化。她又起身把我拉過去,讓我也坐在床上,靠著她。她用一只手不時地拍著我的肩膀,問我,最近看了什么好的小說,給我說說。我往一邊挪了挪,躲開她的手,說,最近忙著看自考的書,沒時間看小說了。
她有些驚訝地看著自己的那只手,像是不認識這只手,看了很久,慢慢收回去了。沉默片刻,她忽然笑道,你自考是對的,拿到本科學(xué)歷就離開這里。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那次在街上碰到的那個馬戲團,里面跳的是脫衣舞,最后就剩一雙襪子。居然也有人買票進去看,這種小地方真的是太野蠻了,人的素質(zhì)也太低了些,其實我們看不到的是,人類的文明正在飛快地往前發(fā)展,再過個十年二十年,可能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再次聽她說到“文明”二字,沒有了上次忽然瞥見宇宙飛船的驚艷感,這次我心里五味雜陳,不知道該說什么,便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個本子翻了翻,不料卻是日記本,我只匆忙瞥到一句“她們永遠都不能得到自由,因為她們軟弱庸俗”。我連忙放下本子。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我又隨手抓起一支圓珠筆,低頭把玩,手心里都是汗。
她抓過被子搭在自己腿上,好像忽然有點冷,然后硬要給我腿上也搭一些,我沒拒絕。她歪著頭,看著我的臉,帶著點嚴(yán)厲,又帶著些快樂,問了我一句,姚麗麗,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談戀愛哪?我把圓珠筆芯摁出來,又摁了回去,機械地反復(fù)了幾次,只聽她在旁邊高聲說,你不談怎么能知道什么樣的人適合你?談戀愛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對不對?她的聲音太高了些,我懷疑另外的兩個蒙古包里都聽見了,當(dāng)然我也明白,她的目的就是讓另外的兩個人都能聽見。
我說我要去衛(wèi)生間,然后便扔下圓珠筆走出了她的蒙古包。我走過足球場般的大教室,來到樓道里,衛(wèi)生間在樓道的最里面,我穿過黑暗的樓道往最里面走。感應(yīng)燈在黑暗中一明一滅,在燈光暗下去的一瞬間,我有一腳踩空的恐懼感,似乎踩在了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上。我不時地跺腳,尖叫,才終于走完了這段路程。
半個月之后,發(fā)生了一件事。初二六班的班主任調(diào)走了,需要有新的老師來接手這個班。但這個班很差,在每次考試中都是墊底的,班上幾乎沒有出色的學(xué)生,老師們都知道帶這樣的班只會拖后腿,所以沒有人愿意接手。因為是語文老師,學(xué)校想安排曲小紅或康西琳來帶這個班,但她們兩個都不愿意。那天,兩人一出校長辦公室的門,在樓道里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來。辦公室里的老師們聽見動靜,紛紛走出來看熱鬧,在一層二層辦公的老師們也紛紛爬著樓梯,趕到三樓來觀瞻,結(jié)果圍的人越來越多。我也從辦公室跑出來,想擠進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往進擠的時候,兩個人好像正在激烈地爭執(zhí)什么,我沒聽清楚,當(dāng)我好容易擠進去的時候,看到兩個女老師正在勸康西琳,那邊有幾個老師在勸曲小紅,一邊勸,一邊又微笑著看著她們吵。曲小紅站在自己辦公室的門口,那扇木門半開著,有陽光從那半扇門里泄出來。曲小紅一半站在金色的陽光里,臉上看上去半明半暗。她抱著胳膊,把臉扭向里邊,好像不打算再和康西琳說什么了。那邊康西琳也不再說話,胡亂理了理劉海,目光直直看著人群,像是打算從這人群里擠出去。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曲小紅那張扭過去的臉忽然又悄悄扭了回來,不知為什么,我忽然就有些緊張,我都能看清她臉上那層金色的汗毛,和那張涂了口紅的薄嘴唇。她斜睨著康西琳的背影,紅嘴唇輕輕張了張,吐出了兩個邊緣清晰的字。我相信一定是所有在場的人都聽清楚了這兩個字,因為人群忽地一下就靜了下去,像是所有的人集體掉進了一個黑暗的洞中,都還來不及反應(yīng)過來。我也聽清楚了那兩個字,“傻×”。
康西琳猛地扭過頭來,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曲小紅,她臉色慘白,用發(fā)抖的聲音半笑著問了一句,你,是什么意思?
曲小紅站在那縷陽光里微微笑了一下,她又張開薄薄的紅嘴唇,斜斜看著她,輕描淡寫了一句,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最清楚。
滿月的夜晚,我和康西琳一起在汾河邊散步。群山和巨人般的煤礦隱沒于黑暗中,只剩下一道粗糙的剪影,小煤城的燈火散落在山谷里,如螢火蟲一般微弱。月亮高懸于荒野之上,河流閃著銀光,看上去光華奪目。我們沿著汾河一直往前走,都不知道該說點什么。走著走著,前面就是那片墳地,我們不約而同地站住了,因為是晚上,看不清前面是否已經(jīng)起了大霧,更看不清是否有穿白衣的人影和白狐在里面游動。我們站在那里躊躇片刻,互相看了看,決定還是掉頭往回返。就是在往回返的路上,她站在河邊,看著水里的月亮,對著那輪月亮說了一句話,這里的人素質(zhì)太低了,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
她像是在對著月亮發(fā)誓。
河水沒有應(yīng)答,載著月光,從我們腳下嘩嘩流走。
過了兩天,下午下了課我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康西琳蒙古包里靜悄悄的,便以為她在辦公室批改作業(yè)。天漸漸黑了,我們?nèi)齻€人的蒙古包都亮起了燈光,唯獨她的蒙古包還是暗著。等到睡覺前,我發(fā)現(xiàn)她的蒙古包還是暗著。我走出自己的蒙古包,像平常一樣,獨自在空曠的大教室里游蕩了一圈,最后,我慢慢來到了她的蒙古包前。我在那里站立了好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才輕輕掀開了她的布簾子。就著外面的燈光,我模糊看到,里面是空的。除了那張單人床和那套桌椅,她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桌上的書,還有掛在床頭的那張鋼筆畫像,全部都隨著她一起消失了。
窗外的西北風(fēng)越來越猛烈,啪啪敲打著玻璃,似一頭怪獸正在窗外狠狠盯著我們,就不信我們不出這門。我給三只酒盅里又滿上酒,主動舉杯道,來,我敬你倆一盅,咱仨也難得聚到一起。喝完這盅酒,梁愛華從抽屜里翻出半包煙,自己在嘴上叼了一根,用火機點著,又拿煙盒子讓我們。我瞪著她說,你還真抽上了,這是上癮了?她用兩根指頭不太熟練地夾著煙,訕訕地說,平時都不抽,就是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玩一根,哪來的癮?我正襟危坐在椅子上,說,既然不上癮,那就還是掐掉吧,對身體沒什么好處。她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用兩根指頭夾著那根煙,一聲不響地盯著桌子看,好像什么都沒聽見。大約五分鐘之后,她轉(zhuǎn)過身去,悄悄把煙掐掉了。
她的這種表情我太熟悉了。小煤城的第一家咖啡廳開業(yè)的時候,我請她去喝咖啡,說,咱也是有咖啡廳的人了。要了兩杯咖啡,她拿起小勺子一勺一勺舀著喝咖啡。我看看四下無人,連忙壓低聲音對她說,這小勺子是用來攪咖啡的,不是用來喝咖啡的,這樣會被人笑話的。她好像聾子一般,完全沒聽見我在說什么,繼續(xù)慢條斯理地用勺子舀著咖啡,一勺一勺地喝。好幾分鐘之后,她悄悄放下了勺子,面無表情,端起杯子,一邊看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一邊把杯子湊到嘴邊。我這才明白,其實她都聽見了。確實,她又不是聾子。
二十年已經(jīng)過去了,如今,我能在她們面前稍微擺出一點類似于族長的威儀感,卻是因為,在我們四個人中間,我無疑是看起來過得最正常也相對最體面的那個。我在二十七歲那年果斷地結(jié)了婚,在結(jié)婚之前我已經(jīng)通過自考拿到了本科文憑,教的班級能排到年級前列。而同時,我已經(jīng)不再與人談?wù)撊绾坞x開這座小煤城的愚蠢話題。我最終找了個煤礦上的技術(shù)員結(jié)婚,是的,無論怎樣都繞不開那座龐大的煤礦,因為就是它繁衍出了這座小煤城。他雖然不是礦工,但和礦工基本屬于同一物種,都是活在黑暗中的生物。他也得下井,坐著那種巨大的鐵籃子下到井底排查各種線路的安全性。
我明白在這樣一個小煤城里,他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是比較優(yōu)化的選擇,是煤老板和礦工之外的第三種材質(zhì)。何況他做得一手好菜,每晚還雷打不動地給我削一個蘋果,也從不過問我的私事。我們有一個女兒,如今已經(jīng)十四歲,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業(yè)余時間還抽空學(xué)了一門樂器。其實我并不想要一個女兒,我更愿意要個兒子,倒不是我重男輕女,而是我覺得男性這種性別會讓人活得更容易一點。
我安心做我的中學(xué)老師。從家里走到學(xué)校的這十分鐘路程里,一路上會碰到很多人和我打招呼,姚老師。不管認識不認識,我都面帶微笑,禮貌地點頭。雖然明白自己已經(jīng)開始步入老女人的行列,但現(xiàn)世的穩(wěn)妥護佑著我,使我得以安然滑翔過了一天又一天。我看起來簡直正常到了不能再正常的地步,除了晚上偷著喝酒以及偶爾躲到汾河邊偷偷抽上一根煙。
曲小紅倒是嫁了個煤老板的兒子,那時候煤老板的兒子經(jīng)常開著悍馬在我們學(xué)校門口等她,辦公樓上所有的窗戶里都探出了腦袋,目送著曲小紅款款走上悍馬,再目送著悍馬揚長而去?;楹蟛痪盟藗€女兒,可是煤老板家族要求必須生出男丁,她只好又生了二胎,結(jié)果被學(xué)校開除了。她生的二胎倒是個男孩,但不知什么原因,生完二胎沒幾年她就離婚了,據(jù)說還是她自己先提的離婚。一雙兒女都被煤老板家族搶走,她獨自前往省城打了兩年工,兩年后我又在小煤城的街頭看到了她,她回來了,背著一只閃閃發(fā)亮的人造革皮包,穿著多年前的舊呢子大衣。我動作敏捷地躲了起來,免得她看見我。
梁愛華那就更不用說了,給她師專的老師寫了好幾年的信,從未收到過一封回信。她是在好多年之后戛然終止了給他寫信,但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三十多歲的時候,她穿著珍藏多年的高跟鞋,一身職業(yè)黑色西服,晃著一米七五的巨型身高,去咖啡廳和一個離異后的男人相親。出發(fā)前,我拎著她的耳朵猛往她耳朵里灌,喝咖啡的時候一定不要用勺子舀著喝,聽到?jīng)]?聽到?jīng)]?她很不屑地俯視著我,意思是我貶低了她的智商。結(jié)果這次相親之后,她再不肯去相親,也拒絕再去任何一家咖啡廳。
梁愛華拈起一顆花生米,搓了皮,往空中一扔,用嘴穩(wěn)穩(wěn)接住了。我見狀,連忙呵斥道,看看你這吃相,還是當(dāng)老師的,也不穩(wěn)重點。她并不生氣,慢慢嚼碎花生米,自己又給自己倒了一盅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然后借著酒意,偷偷看了看我,又偷偷看了看曲小紅。我一拍桌子,說,梁愛華,有話快說,你到底想說什么。
沉默片刻之后,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說,猜我昨天在街上看見誰了?康西琳。她回來了。
整個屋子咣當(dāng)一下就掉進了一種恐怖的安靜里,窗外的西北風(fēng)更加猖狂,使勁推著門窗,好像隨時都會破門而入。我也偷偷看了一眼曲小紅,她好像什么都沒聽見,正在專心致志地啃雞爪,在她面前已經(jīng)堆起了一座碎骨頭組成的小墳塋。我坐在椅子上,努力斟酌著字眼,問道,你沒看錯吧?真是她?她回來干什么?顯然梁愛華也在努力選擇著字眼,她猶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說,好像,她好像在五一大樓前面賣烙餅。這次,連曲小紅啃雞爪的手也暫時停住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徒然變尖變細,卻還努力保持著一個族長的威嚴(yán),你說清楚一點,什么叫好像?到底是,還是不是?
我必須承認,在聽到康西琳并非是衣錦還鄉(xiāng)的瞬間,我竟偷偷松了口氣。
梁愛華一仰脖子,又吱溜喝下去一盅,她想了想,又給自己倒了一盅,喝下去,這才紅著臉,有些傷感地說,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就在五一大樓前面。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見曲小紅慢慢伸出一只手,繼續(xù)拿起一只雞爪啃,她那涂了指甲油的手指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我忽然想跳起來阻止她繼續(xù)吃下去,但稍微咬了咬牙,還是忍住了。
我穿著大衣,戴著帽子,戴著口罩,出現(xiàn)在五一大樓前面的小廣場。這是小煤城里最早出現(xiàn)的百貨大樓,曾經(jīng)掌控著全城人吃喝拉撒的命脈,如今已淪為廉價市場,很多小攤小販聚集在門口,有擺地攤賣衣服的,有賣烤紅薯的,有賣冬瓜的,有賣爆米花的,有賣盒飯的。賣爆米花的風(fēng)箱時不時嘭的一聲巨響,像在放二踢腳。在初冬冷白的陽光下,小販們個個裹著棉衣,戴著帽子,仍然凍得瑟瑟發(fā)抖,于是他們便三三兩兩生一堆柴火,原始部落一般,一群人圍著一堆火,一邊聊天一邊把手伸在火堆上烤。火光使所有的人看起來都變形成了波浪形,伸出去的那些手,也像水草般柔軟地漂搖著。
事實上,在這二十年里,整個小煤城還是發(fā)生了不少變化的。我記得那是在2008年左右吧,因為煤價大跌,開小煤窯的煤老板們紛紛破產(chǎn),很多人開著一百多萬的車,卻連油都加不起。于是滿街橫躺著沒人開的僵尸車,賣也賣不掉。省城人聽說了之后,組團趕過來,用白菜價撿漏,一買一串,螃蟹一樣,拎著回去。煤炭市場的寒冬過去之后,小煤礦已經(jīng)死的死,傷的傷,活著的也只是茍延殘喘,紛紛被大煤礦收購兼并。飽食之后的大煤礦愈發(fā)顯得龐大猙獰,在曠野里呼風(fēng)喚雨,簡直像個躲在深山里的史前巨獸。煤價上漲幾年后,2012年再次下跌。2014年之后因為環(huán)保的要求提高,又有一批煤礦倒閉,于是又有一批煤老板泯然眾人。同時隨著煤礦減少,煤價再次上漲。我們這座小煤城,這么些年來就像坐了過山車一樣,跟著煤價上下翻飛,騰挪跌宕。最近兩年,煤價倒是不錯,但小煤城里又流傳著一個恐怖的謠言,那就是,這座巨型煤礦的開采年限快到了。如果這座龐然大物倒地死亡了,它身上的寄生物又能活多久。但不管外界如何風(fēng)云變幻,我仍然每天兢兢業(yè)業(yè),準(zhǔn)時上課下課。我已經(jīng)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否喜歡這份職業(yè)。我早已想好,即使有一天這座巨型煤礦真的消失了,我還會留在原地。
在各色小販中間,我?guī)缀跻谎劬涂吹搅俗谛⊥栖嚭竺尜u烙餅的康西琳。
她看上去和二十年前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還是二十年前的發(fā)型,也沒有呈現(xiàn)出屬于一個中年女人的臃腫體態(tài)。我看著她,有一種錯覺,覺得她剛剛從她那頂蒙古包里鉆出來,夾著課本,正準(zhǔn)備去給學(xué)生們上課。往事洶涌而來,沖刷得我?guī)缀跽玖⒉环€(wěn)。
我自恃自己戴著帽子和口罩,便又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假裝路人,漫不經(jīng)心地從她的小推車前走過去。我瞥見她黑色的羽絨服一直到膝蓋,胳膊上戴著兩只雪白的套袖。為了看得更清楚些,我又折回來,又折回去,反復(fù)走了幾個來回,終于看清楚,她的眉眼之間到底還是老了一些,臉頰也凹下去了,但她化了妝,臉上撲著粉,描了眉毛,還涂著口紅。頭發(fā)是深栗色的,顯然是染過的。她看上去并不真實,更像一層二十年前的倒影立在那里。
沒人過來買餅的時候,她就用蓋子把餅蓋上,在蓋子上再捂一層小被子保溫。然后掏出一只護手霜,擠在手上,兩只手來回摩挲著,摩挲半天,又把一只手放在鼻子下面細細聞著,一邊聞一邊獨自笑著。真正讓我驚訝的是她那種表情,很奇特,沒有任何痛苦,近于透明,好像這二十年的時間在她身上根本就是無效的,或者說,它們已經(jīng)被什么更強大的東西消解掉了。唯一留下的痕跡也許是她的發(fā)型,廉價的口紅。畢竟,就連我這樣一個常年生活在小煤城里的女人,都不會用這樣的口紅。事實上,近兩年里,我們學(xué)校的有些女老師甚至開始盤頭,穿旗袍,個個像宋慶齡似的。
她對每一個過來買餅的人報以微笑,絲毫沒有一點點不好意思,只見她手腳麻利地把餅切開,稱重,裝進塑料袋里遞過去。她并沒有湊到那些火堆旁邊取暖,只是不時搓手,在嘴上哈氣,不時像小姑娘一樣蹦跶幾下取暖。一直沒有人來買餅的時候,她會坐在手推車后面看書。只見她兩手捧著書,認真看幾頁,直到又有顧客過來才放下書。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從各個角度拼命湊過去窺視,只想看看那是本什么書,但我又不想過早暴露自己。終于,又有人過來買餅,在她放下書的一瞬間,我壓低帽子,擦著手推車往過走。于是湊巧看清了封面上的幾個字,是《尤利西斯》。
顯然,我被震住了。我不敢停下,只是沒有目的地快步往前走。在走過去很遠之后,我才終于回過頭,看到她和她的小推車已經(jīng)變成了很小的一個點。我久久凝視著那個點,就像看著一個極大的秘密。
夜深了,今晚丈夫在礦上值班,女兒回她房間里睡下了。我聽見她從里面把門鎖上了。我照例倒了一盅酒,癱坐在窗前,慢慢喝著,窗外枯枝上的那彎上弦月又肥大了些,明亮了些,我每天晚上都看著它,看著它一點點長大,變圓,再一點點瘦損下去,直至完全消失在夜空里。但我毫不擔(dān)心,因為知道它還會再次長出來。這個盈虛消長的過程給我一種暗暗的快樂。
我知道,女兒是怕我在她睡著之后闖進她的房間。有一次,在她睡著之后,我進去給她蓋被子,卻發(fā)現(xiàn)她枕邊放著一張男明星的照片睡著了,一個長得像人妖的男明星,我叫不上名字來。我站在她床前,憤慨而悲愴,幾下將那照片撕成碎片。女兒猛地驚醒,瞇著眼睛,困惑地看著我,我悲傷地對她吼道,看看你操的都是什么心,你要是考不上好大學(xué)怎么辦?你也留在這里嗎?
此后,當(dāng)我悄悄盯著女兒看的時候,連我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目光里的某種不友善。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也會隔著電視屏幕崇拜一個男明星,好像已經(jīng)被我徹底丟棄的東西,又奇跡般地在她身上出現(xiàn)了,她似乎是變成了小時候的那個我,而我對那個小時候的自己時常充滿厭惡。如果有人問我,愿不愿意重新來過一次。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愿意。我是真的不愿意。我討厭這艱辛漫長的成長,討厭使盡全力才能在這世上獲得一點點安全感。每個人只適合活一次。
這些年來,即使是過年的時候,我都不愿意跑到省城去購物,即使車程不過只有一個小時。我也從不去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里旅游。對于不屬于我的東西,我都不愿再多看一眼,因為即使多看一眼,都會使我暴露出軟肋。我已經(jīng)接受慢慢老死在這座抽屜大的小煤城里,對我來說,這也許還能勉強算得上是一種尊嚴(yán)。
可是,康西琳又為什么要回來呢?她已經(jīng)離開這里二十年了,為什么還要回來?何況還不是什么衣錦還鄉(xiāng)。如果只是想做一點小生意,又為什么非要回到這里?更重要的是,一個落魄的人,臉上居然連一點痛苦和怨氣都看不到。這使她的歸來看上去璀璨奪目,似乎她的內(nèi)部正燃燒著一種奇異的能量。
我一邊琢磨著一邊喝完了手里的酒,又因為實在貪戀這深夜里的安靜,忍不住又倒了一盅喝完了。微醺之間,我覺得自己好像正站在一條柔軟的大河邊上,波光月影,芳草夾岸,我走到河邊使勁往里看,卻看到河底沉著兩個人的倒影。再仔細一看,正是我和康西琳在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落在汾河里的倒影。我們的眉眼都還是從前的,像河底保存完好的尸骸。我嚇得后退了幾步,一直退到客廳的沙發(fā)里。
第三天下午沒課,我穿戴整齊,依然捂上帽子和口罩,再次來到了五一大樓前的小廣場。她還在那個位置,推著那輛小推車,我今天才注意到,小推車擦得很干凈,推車上蓋烙餅的小棉被也很干凈,倒像是給小嬰兒蓋的。這個時間點來買餅的人不多,她正坐在推車后面捧著一本書看。我開始時又像個間諜一樣,在她周圍東躲西藏,生怕她會看見我。后來連自己心里都覺得一陣好笑,便站在那里不動了。忽然,康西琳抬起頭來,平靜地與我對視了幾秒鐘,我心跳加速,卻見她再次低下頭去,繼續(xù)看書。
她居然沒有認出我來。我下定了決心,緩緩走到她跟前,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在她面前鄭重地摘下了口罩。她重新抬起頭,看著我,臉上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甚至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只對我微微一笑,然后淡淡打了個招呼,姚麗麗,你也過來買餅?要多少?我頓時有些失望,又忍不住有些心虛,看來前天我像做賊一樣從她身邊溜過去數(shù)趟時,她其實就已經(jīng)認出我了。
這回,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著她了。她仍然化著妝,白粉下面可見一層細密的皺紋,因為臉頰凹下去,使整張臉看上去棱角分明,看上去有點像男人了。還是那件黑色羽絨服,戴著兩只刺目的白套袖。就在我看她的當(dāng)兒,她又掏出護手霜,往手上擠了一點,然后兩只手來回搓著。我注意到那兩只手,紅腫皸裂,可能是因為在這樣的寒天里做烙餅的緣故。抹上護手霜,她又把手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然后很滿意很歡快地把兩只手捧在胸前,好像在做祈禱一樣。
她的某些動作,甚至比她二十年前更像個少女。順著這老少女的紋路,從一兩個側(cè)面看過去,會忽然覺得她身上有種陰森可怖的東西,是那種陳年標(biāo)本才會散發(fā)出來的氣息。我又專門朝她放在手推車上的那本書瞟了一眼,上次嚇到我的是一本《尤利西斯》,這次是一本簡·奧斯汀的《勸導(dǎo)》。盯著那本書的封皮,我心里不由得一陣傷感。想想自己,已經(jīng)有多久沒看過一本完整的書了,年輕時候看過的那些小說還埋在記憶深處,墓碑似的森然而立,我時不時也會在腦子里祭奠它們一番,順便祭奠年輕時候的那個自己。但更多的空閑時間我只是像別人一樣,捧著手機,在那兒不停地翻,不停地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打撈什么,簡直像在鉆一個無底洞,越是一無所獲越是要往里鉆。
但我想到她現(xiàn)在只是一個在五一大樓前擺烙餅攤的女人,我又恢復(fù)了自己一貫的鎮(zhèn)靜,還有我那種禮貌的微笑。大約是因為當(dāng)中學(xué)老師當(dāng)久了,即使是微笑的時候,很多人也會覺得我身上有一種威嚴(yán)感。我笑著說,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回來也不去找我們玩?她也笑著,笑容純凈,在下午的陽光里閃閃發(fā)光,她說,我去當(dāng)年我們住的那間大宿舍找過你們,那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倉庫,早就沒有人住了。我一愣,沒想到她居然真的去找過我們,本想再問一句,那怎么不去下面的辦公樓找我?想想還是作罷。
我斟酌了半天字眼,才又問了一句,怎么樣,生意還好嗎?她很快樂地說,還好還好,每天半夜起來做餅,早晨和中午來買餅的人多,有時候都忙不過來,下午人就少了,過會兒我也就收攤了,我自己做的千層烙餅,很香,來,給你嘗一塊。說著,她掀開小被子,用不銹鋼夾子夾起一塊烙餅朝我遞過來,我一邊擺手一邊后退。其實平日里我也經(jīng)常從各種小攤上買吃的,但不知為什么,此刻,我忽然覺得這種小攤上的吃的既不衛(wèi)生也不體面。她固執(zhí)地伸著夾子,不肯把手縮回去,我也站在那里不動,我們對視了幾分鐘,她忽然笑了笑,把手中的烙餅放進自己嘴里,慢慢嚼著咽了下去。等到吃完,她拍拍手上的油漬,心滿意足地說,好吃,我每天的午飯就是這烙餅,天天吃也吃不膩。你真不嘗一塊?
我心里一陣莫名的難受,手搭涼棚看了看西邊的太陽,說,我們也二十年沒見了,這樣吧,今晚我請你吃飯,你想吃什么?我遲遲不敢開口說要請她吃飯,是因為擔(dān)心她會拒絕。不料,她很爽快地說,好啊,這次你請我,下次我請你。我倒有些微微的措手不及,便提議道,那我們?nèi)コ曰疱伆桑爝@么冷,吃火鍋暖和。她又是很高興的樣子,搓著兩只手,一口便答應(yīng)下來??粗臉幼?,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有些疑心眼前這個人并不是真正的康西琳,而只是一個和康西琳長相酷似的人。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現(xiàn)在還畫畫嗎?她瞪大眼睛看著我說,畫啊,這是昨天剛畫的。說著從那本《勸導(dǎo)》里翻了翻,翻出一張卡片來,應(yīng)該是做書簽用的,卡片上畫著一個眉開眼笑的小兒在戲一只蜻蜓,是用鋼筆畫的。我說,畫得不錯。她立刻說,那送給你吧。
我收下了卡片,心里又是一陣說不出的悵惘。這時候過來一個買餅的老太太,稱了二斤烙餅,臨走的時候還盯著我看了一眼。我心想,難道是我的帽子戴歪了,還是紐扣扣錯了?還是因為我站在這手推車旁邊的緣故?不由得扶了扶帽子,又偷偷檢查了一遍紐扣。二十年來,我已經(jīng)慢慢擁有了一套獨屬于小煤城的尊嚴(yán)體系,幾乎沒有人會挑釁我。
我不想一直把自己展覽在這里,便說,那我們?nèi)コ曰疱伆?,你的手推車放到哪里?我心想,她總不至于把手推車推進飯店里吧。沒想到,她興沖沖地說,再過十幾分鐘我男朋友就要過來接我了,到時候我把推車交給他,我們就一起去吃飯。我一聽男朋友三個字,不由得一愣,對于我來說,這已經(jīng)是一個過時的古董般的詞語,這樣猛地聽上去,簡直有一種借尸還魂的感覺。我猶豫了半天才問了一句,哦,你還沒結(jié)婚?。坎涣?,她極爽快地拋出一個字,沒。
雖然我也時不時會厭倦婚姻里的煩瑣和無聊,但面對她這樣一個沒有過婚姻的單身女人,還是不由得會生出一種優(yōu)越感來。我必須承認,即使是在梁愛華面前,我內(nèi)心里其實也是有那么一點優(yōu)越感的。那種感覺,怎么說呢,就像在冰天雪地里,我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卻忽然迎面遇到了一個衣不遮體的人。這優(yōu)越感里難免還有些憐憫??墒茄矍斑@個女人,看上去不但不怕冷,還很快樂,這讓我有點生氣。
一邊等她男朋友,我一邊找話說,那你男朋友,應(yīng)該和你年齡差不多吧。她正在收拾手推車,聽見我的問話,忽然自豪地一笑,說,他比我小十歲。我大吃一驚,重復(fù)了一遍,十歲?繼而又為自己的沒有見過世面而感到羞愧。她仍然在看著我微笑,不知為什么,我總感覺她的笑容里頗有深意,以至于讓我有些微微的脊背發(fā)涼。推車收拾好了,她的男朋友還沒來,我只好又找話說,那你們怎么不結(jié)婚???她摘下兩只套袖,在手里團了團,像在玩一個雪球,我忽然感覺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奇特的優(yōu)越感。她在我面前也有某種優(yōu)越感。她似乎抬起眼睛輕輕瞟了我一眼,很快又轉(zhuǎn)向別處,只聽她說,結(jié)婚又有什么意義,非要把兩個人捆綁在一起。高興了在一起,不高興了就各走各的,他要是哪天離開我了,我一個人照樣過得好好的。
正在這時候,一個背著工具包戴著安全帽的男人向我們走過來,還未走到跟前,康西琳就笑著迎上去,伸手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接過他手里的包。然后回頭對我喊著,這就是我男朋友,剛從工地上干活回來,來接我了。那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精瘦,個子也不高,看著像個南方人,站在康西琳面前,好像整個人都能被她裝進去。男人留著寸頭,長著一雙很亮的小眼睛,朝我看了看,似乎還對我笑了一下。
這幾年小煤城里又開發(fā)了幾座樓盤,因為小煤城夾在山谷里,沒有寬裕的地方,所以只能像積木一樣往高處摞,但凡開發(fā)一座樓盤,一定都是幾十層的高層樓,恨不能夠著月亮,高樓搖搖欲墜地插在群山之間。近年里涌進不少這樣的外來務(wù)工者,我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年,已經(jīng)有了主人的感覺,竟然也開始學(xué)會了排外。每次見到他們,我都會遠遠躲開,因為他們很容易讓我想起當(dāng)年十字路口的那個大帳篷,和帳篷里穿著紅襪子的女孩。他們是觀眾,可憐又可怕。
我們坐在火鍋店一個靠窗的沙發(fā)座上。她脫了羽絨服,里面穿著一件很普通的黑色毛衣,胸前卻別著一朵亮晶晶的胸花。我盯著那胸花呆呆看了幾秒鐘。我意識到其實我正盯著她看,但我也不想回避。不知她是不是故意在躲避我的目光,她一直看著窗外的行人,臉上還是很高興的樣子。她這種神情讓我覺得她是存心要虐待自己,好像一定要把自己扣作某種人質(zhì)。我有些生氣,又有些心酸,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鍋開了,咕咚咕咚地響著,一團白霧彌漫在我們中間,我們的眉眼和手都在霧氣中融化了一部分,我感覺稍微舒服了一點。鍋里的羊肉已經(jīng)可以吃了,但她沒有動,只是端坐著,像小學(xué)生一樣把兩只胳膊放在桌子上,小心守著自己面前的一碗小料。我說,快吃啊,羊肉要老了。她嗯了一聲,還是沒動,只是專心地盯著那口鍋。我只好自己先吃了起來,見我開始吃了,她才慢慢舉起筷子,也跟著我吃了起來。一旦吃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她胃口極好,就是在和我說話的當(dāng)兒,她也一刻沒有閑著,嘴里一直在吃。剛?cè)舆M去的白蘿卜,還沒煮熟,她就急不可待地撈了出來,一邊吹氣一邊咬下去。在撈火鍋的時候,她仍然是那種快樂而無憂無慮的表情,好像這是一種很有趣的游戲。
我吃了幾口便吃不下了,為了陪她,還是夾了點青菜,裝模作樣地吃著。沉默片刻,我又開口道,你當(dāng)初離開學(xué)校后去了哪里?又疑心自己的這種口氣是不是像在審問對方,于是又補充道,我是說,你后來去哪里發(fā)展了?她一邊用漏勺使勁從鍋里打撈著,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去了好多地方,先去了北京,又從北京去了廣州,后來又從廣州去了深圳。
我在二十年里拼命躲避的一些地名忽然都從她嘴里跳了出來,帶著一點漫不經(jīng)心的炫耀,我有些避之不及,便微微冷笑著說,哦,那你怎么又回來了?她忽然開心地大笑著說,覺得還是這里好玩啊,真的,當(dāng)年我們老說怎么從這個小地方逃走,后來我跑過那么多地方,發(fā)現(xiàn)還是這個地方最好玩,就像個小玩具一樣,你不覺得這里真的很好玩嗎?她邊說邊大笑,牙縫里露出了綠色的菜葉子,手伸出去又把剩下的白菜和土豆片都倒進了鍋里。
她的快樂激怒了我,我用一根指頭輕輕敲著桌子,看著她說,你去過那么多地方,又回來賣烙餅,就沒做出什么事業(yè)嗎?話一說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想起在當(dāng)年的大宿舍里,她的桌子上永遠擺著一摞剛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她把藏在枕頭下的那本書拿出來給我看,對我說,人類的文明總是要不斷往前發(fā)展的,總不會倒退。我的眼睛忽然發(fā)酸,眼淚幾乎就要流下來。這時卻聽見她邊笑邊說,人活一輩子都要經(jīng)過很多事情的,起起落落,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這些年里就數(shù)在深圳待的時間最長,那里機會多嘛,我在深圳的時候開了個公司,也賺了些錢,在深圳買了房買了車,消停地過了幾年。那幾年里我都沒做過一頓飯,家里雇了個保姆,做飯打掃衛(wèi)生都是她管。后來你猜怎么,我被人告了,說我公司的項目打的是法律的擦邊球,結(jié)果就打官司,罰我款,賣了房賣了車都不行,后來我就進監(jiān)獄了。
我驚訝地看著她,她又對我無邪地笑了笑,擼起兩只袖子,把一盤手搟面也倒進了鍋里。她一邊攪著面條一邊說,我在監(jiān)獄里待了四年,出來的時候就什么都沒有了,又變成了窮光蛋,沒有了就沒有了嘛,本來也不是我的,錢就是過過手。你要問我為什么賣烙餅,因為我自個兒最喜歡吃的就是這烙餅啊,在南方的時候吃不到,成天就是海鮮啊,各種粉啊,越吃不到越想吃,做夢都能夢見。所以后來我就想,反正什么都沒有了,干脆去賣烙餅,也是我的一個夢想。我現(xiàn)在每天的午飯就是吃自己做的烙餅,怎么也吃不膩,就是覺得好吃,你說有什么辦法?
這時候我慢慢松弛了下來,沒有剛才那么繃得緊了,因為我并不太相信她說的話。但她說自己一無所有了我還是相信的,因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寒風(fēng)中擺攤賣烙餅,若不是真的一無所有了估計也不會這樣。我覺得我應(yīng)該安慰她幾句,嘴上說出來的卻是,你快吃,快吃,要不要再加點什么?她笑著搖搖頭,把鍋里煮好的面條撈了一碗,撒上蔥花,埋頭吃了起來。這時候我注意到她擼起袖子的胳膊上有一行黑色的小字,看著有點像文身。我忍不住問了一句,你還文身?她一聽,立刻伸出胳膊給我看,原來是一行數(shù)字,她很快樂地說,這是我曾經(jīng)的一個男朋友的生日,我把他的生日都文在了身上,說明是愛情吧。
我盯著她,想從她的眼睛里拽出一點別的東西,但她從容不迫地盯著火鍋,又拿勺子撈了一碗面,等到這碗面也快吃完了,她才抬起頭對我說,不過這個男朋友早就分手了,我為什么會把他的生日文在我身上呢,肯定還是因為他當(dāng)初很愛我,我也很愛他。我現(xiàn)在這個男朋友對我也不錯,但肯定還是不及他吧。我說,那為什么分手了呢?她只笑了笑,并不說話,又抬起自己的胳膊,很專注地欣賞了一下上面的文身。然后繼續(xù)拿起勺子,把鍋里的殘渣細細打撈了一遍,連底料里的紅棗都沒有放過一顆。我從沒有見過吃得這么干凈的火鍋,簡直不忍多看。等到連鍋里的殘渣都打撈干凈之后,她才終于放下筷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高興地說,好久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飯了,你看,生活還是挺美好的吧。
我們從火鍋店里出來一看,天已經(jīng)黑透了,寒風(fēng)卷著枯葉,從空蕩蕩的街上呼嘯而過,不多的幾個行人都扛肩縮脖,兩手插兜,急急趕路。我說,我得回家了,女兒還在家里,你也該回家了吧,你家住在哪里?不料她說了一句,我先不回家,我要去游泳,我每天晚上都要去游泳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一天間斷過,哪天不游就渾身不舒服,那我走了啊,改天請你吃飯。說罷便揚長而去。我愣了一愣,又在她背后追著問了一句,大晚上的,你去哪里游泳???她頭也不回地說,汾河水庫。我們的聲音立刻被寒風(fēng)卷走,隨后,她的背影也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那天晚上,我到家之后,女兒正在臺燈下寫作業(yè)。我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怔怔地看了她很久,直到把她看得都有些害怕了。她抬起頭,不安地說,你又要和我說什么嗎?我疲憊地搖搖頭,說,沒有,寫作業(yè)吧,寫完早點睡。我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又停下,在陰影里回過頭來對她說,如果將來有一天有人對你說起獨立、自由,你一定要先好好搞清楚,到底什么是獨立、自由。
這天下午,我佯裝著買菜,不知不覺又溜達到了五一大樓前的小廣場。我戴上口罩,壓低帽子,像個特務(wù)一樣先把自己隱蔽起來。然后我窺視著康西琳和她的手推車,她還在老地方,還是穿著那件黑色羽絨服,來買餅的人不多,她坐在手推車后面正捧著一本書看。來來往往的人們都忍不住要多看她一眼,在這樣一個小煤城里,有人一邊擺路邊攤一邊認真看書,無疑顯得十分霸氣。我有些懷疑她是否真的看進去了。但在我們久別重逢之后,她最讓我感到困惑的地方倒不是她還在看小說,不是她一邊賣烙餅一邊看《尤利西斯》,而是,她好像神奇地失去了痛苦的能力。我記得二十年前她還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她時常覺得痛苦,時常傷春悲秋,并時不時需要和我傾訴。而現(xiàn)在,她整個變得像個鋼鐵俠。這二十年的時間里,她到底做什么去了。
我躲在那個角落里久久觀察著她,只見她看了一會書,又拿出一個本子,趴在手推車上,認真地抄寫著什么。天哪,她居然還在做讀書筆記。過了一會,她放下筆和本子,又掏出護手霜,往兩只手上抹了抹,使勁地搓著,兩只腳蹦蹦跳跳地取暖。她一邊蹦跶,一邊不時像向日葵一樣仰起臉,瞇著眼睛曬著太陽。這時過來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孩買餅,那小孩穿的棉衣連著帽子,帽子上有兩只兔耳朵。她把烙餅遞過去之后,專門從推車后面跑出來,笑嘻嘻地把小孩衣服上的兩只兔耳朵拎起來,一邊搖晃一邊說,小白兔,白又白,愛吃蘿卜和青菜。那小孩不滿意被人揪起耳朵,噘著嘴,像是要哭的樣子,女人呵斥一聲,不知是在呵斥小孩還是在呵斥康西琳。然后拎著烙餅,提著小孩,匆匆離去。
康西琳看著她們的背影,獨自站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周圍的小攤販紛紛扭過頭,無聲地看著她??磥硭目鞓凡⒉皇茄b給我看的,這時候我又有些懷疑,她是不是大腦受過傷,整個人變得有些不正常了。我從那個躲藏的角落里走了出來,摘下口罩,忽然從天而降地站在了她面前。她很高興地看著我,姚麗麗,你過來啦?要不要吃塊烙餅,還熱乎著呢。說罷夾起一塊烙餅就往我嘴里塞,我連忙躲開,烙餅落到了我身上,我連忙撣衣服,她又咯咯大笑起來。我一抬頭,正好看到她放在手推車上的那個本子,是一個黑色封皮的筆記本,厚厚的。我把那本子拿了起來,一翻,密密麻麻的黑色鋼筆字,是摘抄,一個厚厚的本子已經(jīng)基本抄滿了。我再仔細一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整個本子摘抄的都是《尤利西斯》。她在抄書。
我迷惑地看著她,說,你把《尤利西斯》都抄下來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實在是喜歡,就忍不住把書抄了一遍,一個本子都放不下,這是第五個本子了,家里還有四本。
我低頭把那本子又翻了半天,看見自己的手在微微發(fā)抖,我周身有一種奇怪的無力感。好半天我才把本子合上,抬起頭對她說,走,今天我請你吃飯,你還想吃火鍋嗎?她立刻說,那不行,上次你請我的,今天該我請你,今天生意還可以,賣了一百多塊錢,說吧,你想吃什么?
我只好說,那我們就別去吃飯了,其實我現(xiàn)在都不怎么吃晚飯,到這個年齡了,一不小心就長肉,要不我們?nèi)シ诤舆呑咦甙?。她盯著我的臉研究了半天,然后用很天真的神情說,你真不想吃晚飯???不是為了給我省錢吧?真不用省,錢掙來就是為了花出去,你要真不想吃,那我也不吃了,聽你的,少長點肉,我肚子上現(xiàn)在也長肉了,幸好每天游泳,怎么樣,身材還保持得可以吧?那我們就去汾河邊走走。然后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男朋友快來接我了,稍微等等啊,等他來了把推車推走,我們就去河邊。
太陽已經(jīng)開始落山,橘紅色的夕陽涂抹在我們臉上和身上,使我們彼此看上去都柔和了些,不遠處的小販們在夕陽里變得影影綽綽,像道背景,整個黃昏里好像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相對而立,這讓我忽然對她多了些親近感。我斟酌著用詞,小心翼翼地說,你這個男朋友,畢竟比你小十歲……他畢竟才三十多歲,你有沒有想過……他有一天,忽然離開你,或者,或者……她抱著肩膀,瞇著眼睛看著夕陽,嘴角迅速閃過一絲笑容,那笑容倏忽就不見了。就在那一瞬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我忽然感覺到了藏匿在她身上的那種可怕清醒,帶著寒涼的蛇的屬性,猛地探出頭來與我對視,又轉(zhuǎn)瞬即逝。
就在這時候,從夕陽里漸漸走出一個影子來,這影子漸漸長出五官,還戴著一頂黃色的安全帽。是她那男朋友過來接她了。他離我們還有幾米之遙的時候,我就聽見她用很大的聲音熱烈地叫了一聲,親愛的,你終于來了。那男人走到跟前,還是上次的那種表情,仔細打量我一番,然后笑著對我點點頭??滴髁兆哌^去挽住了男人的胳膊,晃著那只胳膊,撒嬌道,親愛的,今天給我買什么好吃的了?那男人摘下安全帽,抓在手里,看了看我,說,還沒買,你想吃什么?她立刻噘起嘴,仍然晃著那只胳膊,不高興地說,說話不算話,不理你了。那男人又看了我一眼,似乎還歉意地對我笑了一下,掰下她的手,說,你想吃什么,我這就去買。
看著男人推著手推車漸漸遠去之后,她忽然就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收都收不住,一邊笑一邊拍著我的肩膀說,哈哈哈哈哈,好玩吧?你說好玩不好玩,是不是像做游戲一樣好玩?我們剛往前走了幾步,她忽然撲哧一聲,又笑得捂住了肚子。
落日把整條河都染成了金色,而曠野與群山已隱匿于鐵青色的薄暮之中。我們沿著金色的大河慢慢往前走,漸漸地,金色的波光消失了,河流變成了黑色,仿佛來自于幽冥之地,而與此同時,一輪焦黃的月亮沉入河里,河水又變得安詳沉靜。我們就那么慢慢走著,走著,像極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們也是這樣在河邊散步,月亮同樣沉入河中。兩天后她便不辭而別,不久,學(xué)校就把她除名了。
我裹了裹身上的大衣,說,我們上一次在這里散步已經(jīng)是二十年前了,時間過得真快。她說,是嗎?我說,你變得和以前不大一樣了。她說,有嗎?我忽然像個中學(xué)老師給學(xué)生上課一樣嚴(yán)肅地說,康西琳,你這二十年里到底做什么去了?
她把腳下的一塊小石頭踢到了河里,河里的月亮立刻變成了無數(shù)片金色的羽毛。她看著那些羽毛說,不是都和你說過了嗎,我去過好多地方,做過好多工作,人這輩子就是要多跑跑多看看,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誰和誰到最后還能不一樣了?你說你死的時候和我死的時候能有什么不一樣?都是死人躺在那里,別人總不會說,這個死的是個中學(xué)老師,那個死的是個賣烙餅的。
說著說著她又快樂起來,蹲在地上撿起一把小石頭,不停地往河里扔,等到那月亮剛剛凝固了一點,她立刻又扔出一塊石頭,再次把月亮打碎。我站在旁邊呆呆看了好半天,終于說了一句,這些年里你到底受過什么苦?她在黑暗中似乎微微愣了一下,隨即便又哈哈大笑起來,她一邊笑一邊說,姚麗麗,你都想哪去了,就算我坐過幾年監(jiān)獄,也沒你想的那么不好,其實監(jiān)獄里住得還挺干凈,每天都唱歌,可以借書看,晚上還有電視看,好多人為了躲債還故意躲進監(jiān)獄里呢,你真的想多了,哈哈哈哈哈。
我對她這種過分歡快的語氣已經(jīng)開始感到厭倦,便不再說話。她獨自笑了半天也漸漸安靜下來,我們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能感覺到對方也正看著腳下的河水。我們無聲無息的目光在水中相視。就這么呆呆站了許久,我感覺到,那些聒噪的,虛假的東西已經(jīng)緩緩沉下去了,觸了底,我們周圍的黑暗變得澄澈而透明,我開始能夠觸摸到那些躲在深處的隱秘紋路了。我才又對著河水說,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害了你,你不要老拿一些東西來折磨自己,沒必要的。你還沒有感覺到嗎?時間真是個好東西,只要放在時間里,什么都能變。你看不過就二十年的時間,很多東西都和以前不一樣了……談戀愛是個小事,你可能還不知道吧?就連這個小地方的人,現(xiàn)在也流行約網(wǎng)友,找情人,去酒店開房,還有的人干脆就在車?yán)铩瓦B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都有這樣的。
她站在那里看著河水,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又說,這么些年里,我倒一直記得你說過的那句話,你說,人類的文明總是要不斷往前發(fā)展的,總不會倒退。
她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也沒有動。
我繼續(xù)道,還記得你當(dāng)初給我看的那本小說嗎?早已經(jīng)買不到了。不過現(xiàn)在的小孩子都不看小說了,他們看手機看電腦。
她仍然沒有說話。
靜默了片刻,我又說,那個曲小紅,還記得吧?你離開學(xué)校的第二年,她嫁了個煤老板的兒子,經(jīng)常開著悍馬過來接她。后來因為生二胎被學(xué)校開除了,再后來又離婚了,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離的婚,她從來不和別人說。現(xiàn)在她成天在微信上賣東西,賣保健品賣祖?zhèn)鞲嗨庂u什么紅外儀,一天到晚給熟人發(fā)鏈接,讓人買她的東西,群發(fā)鏈接的時候還總要群發(fā)一句,有什么好事都是第一時間告訴您。畢竟是以前的同事,把她拉黑也不好,只好由著她隨便發(fā),反正假裝看不見。她離婚之后也沒再結(jié)婚,但聽說有個情人,好了幾年了。那情人有正經(jīng)工作,有老婆有孩子,估計也不會離婚。有一次她在微信上和我訴苦,說她那情人曾經(jīng)借給她五萬塊錢,現(xiàn)在只要一吵架就問她要錢,說,把我那五萬塊錢還給我。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我都疑心她是不是站著睡著了,仔細一看,河里的波光在她臉上詭異地閃動著,她正目光灼灼地盯著河水。我感到無趣,朝自己的兩只手上哈了一口熱氣,使勁搓著,又來回跺著腳取暖,她還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一動沒動。我活動了幾個來回,又湊到她身邊,陪著她看了半天河水,才在她耳邊悄悄說,過去的就過去了,不必記在心上,她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我也告訴你了。她倒是聰明,但你看也不過活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明顯感覺到,話音剛落,我們周圍的空氣忽然就變得異樣起來,有些僵硬,還有些鋒利,涼颼颼地刮著我臉上的皮膚。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了,因為我用了一個詞“聰明”,而二十年后使用這個詞,無疑會讓她覺得對應(yīng)著二十年前,曲小紅在校長室門口用過的那個詞“傻×”。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這二十年的時間里,那個詞的威力真正輻射著的,也許不是別人,卻正是我自己。
她依然站在那里,還是沒有動,河水閃爍著金屬般的月光,河邊枯萎的蘆葦在月光下變得像雪,周圍寂靜極了。我心里忽然就莫名地害怕起來。我覺得我應(yīng)該向她解釋點什么,我張了張口,嗓子干澀,居然沒發(fā)出任何聲音。我甚至扭頭看了看我們來的小路,它在黑暗中如蛇一般蟄伏著,若隱若現(xiàn)。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聽見了幾聲笨重爽朗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是康西琳發(fā)出來的。她一邊笑一邊扭過臉看著我說,你怎么知道人家曲小紅過得不好呢?一個人過得好不好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比如說你姚麗麗,你過得好不好也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與她在黑暗中靜靜對視了幾分鐘,然后我慢慢笑了一下,說,康西琳,如果你真的過得好,我替你高興。
月亮就在頭頂,我們又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路,前面就是那片墳地,我停住了腳步。康西琳并沒有停下,她獨自向那墳地里走去,往前走了好一段路才回頭對我說,你先回去吧,我要去汾河水庫游泳,和你講過,不管刮風(fēng)下雨,我每天都要游泳的。我大聲對她喊道,你不怕冷嗎?她沒有回答,背影漸漸消失在了墳地里。
那個晚上回家之后,我渾身發(fā)冷,一個人多喝了幾杯酒,然后暈暈乎乎地躺到床上,很快就睡著了。在夢中,我又回到了那間空蕩蕩的大宿舍,宿舍大極了,一眼看不到邊,宿舍的盡頭全是可怖的黑暗。宿舍里到處是一座又一座的小帳篷,像駐扎在草原上的蒙古包。我掀開每一座帳篷的簾子,里面都空無一人,只有我一個人在其中游蕩。
此后,每天下午,只要有時間,我就會悄悄溜到五一大樓前,戴著帽子和口罩,躲在暗處,觀察著康西琳的一舉一動。我不相信一個人可以一直裝下去。
她每天都在老地方賣烙餅,顧客時多時少,她很有耐心的樣子,總是笑臉迎人,裹著那件黑色羽絨服,戴著兩只白套袖,麻利地給顧客稱餅,不時拿出護手霜,給兩只手都抹上,又放在鼻子下面聞一聞。如果有人帶著小孩子,她就一定要張牙舞爪地逗逗那小孩,揪揪小孩的耳朵,或拍拍人家的屁股,然后獨自站在那里哈哈大笑,顧客走出很遠了,她還會想一次笑一次,每次都笑得前仰后合。沒有顧客的時候,她就拿出一本書來看,有時候還趴在手推車上做些摘抄。有人好奇她看什么書,她就很高興地給人家講解半天。在很無聊的時候,她也會湊過去烤烤火,和其他小販一起吹牛談笑。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總是見她在人群里大笑,一邊笑一邊使勁捶著對方的肩膀。
她男朋友過來接她的時候,她遠遠就會沖過去,抱住他的胳膊,恨不得長到他身上,又是笑又是撒嬌,有時候她男朋友會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蘋果或一個面包,她就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再遞過去讓她男朋友也咬一口。收攤之后,兩個人一起推著手推車,在夕陽里慢慢遠去。
有一日,天色一直陰沉著,到黃昏的時候,天空里終于飄起了薄雪。我批改完一摞作業(yè),站在窗前看了一會雪,然后穿上大衣戴上圍巾,出了辦公室,向五一大樓走去。雪越下越大,走到五一大樓前的時候,地上已經(jīng)有了厚厚一層積雪,大部分小販都提前撤了攤,地上空曠蕭索,木柴黑色的灰燼已被白雪蓋住,仍然冒著裊裊青煙,像一片劫后余生的廢墟。
然后,我看到,康西琳孤零零地站在老地方,手推車在她身后。我站在一棵葉子落光的大楊樹后面,靜靜地看著她。她手里捧著手機,手機里放的好像是一段梆子戲。她閉著眼睛,面孔仰起接著雪花,很陶醉地聽著。聽著聽著,她隨著梆子戲的節(jié)奏開始手舞足蹈,她踩著碎步不停轉(zhuǎn)著圈,兩只手模仿著戲里的水袖,眼睛仍然閉著。她在漫天的大雪中,閉著眼睛微笑著,張開兩只手接著雪花。
冬至的晚上,梁愛華又給我打電話,叫我去她家吃餃子。我能體會到一個單身女人每逢節(jié)日的恐懼,便提前給丈夫和女兒包好了餃子,我不愿意讓任何東西破壞了我目前這點穩(wěn)妥,就像一個窮人絕不肯輕易動用自己保底的一點積蓄。把餃子擺在廚房里,我才穿上羽絨服,圍上圍巾,向梁愛華家里走去。
冬日的小煤城枯瘦灰敗,滿目都是灰色和黑色,偶爾有一場雪點綴一下,則是滿目嶙峋的黑白。煤礦開采年限即將到來的說法仍然像幽靈一樣,飛翔在小煤城上空。我有時候在街上走著走著,一抬頭看見煤礦的大煙囪,就會忍不住產(chǎn)生一種幻覺,整個小煤城只不過是海上的一艘輪船,我是船上的乘客之一,我和所有的乘客一樣,漂浮在海上,卻無法知道,船將要駛向哪里,或者在哪一刻就會忽然翻掉。于是,所有的人都對這未知充滿恐懼,又充滿了奇怪的渴望。有時候我都能清楚地看見這種渴望,是血紅色的。
到了梁愛華家一看,曲小紅又是比我早到了,兩個人正挽著袖子包餃子。我說,曲小紅,看來你現(xiàn)在不忙啊。她用兩只涂了眼影的巨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嘴里只輕輕哼了一聲。
餃子煮好了,熱氣騰騰地擺在桌上,整個屋子里立刻有了一種節(jié)日的氛圍。梁愛華搓了搓手,說,咱們姐妹得喝點酒,過節(jié)嘛。我說,你倒是哪天不喝。她抱出一只大酒壇子,興奮地說,這是我從汾酒廠買來的原漿酒,七十多度,好酒。我嚇一跳,說,老梁,酒癮越來越大了啊,你還不如直接喝酒精。她不以為然地說,這個度數(shù)的酒才是好酒,不要喝那些勾兌出來的低度酒,老姚,你也有事沒事喝兩杯,不要老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人活一世,草木一春,會享受點。我說,你死了,我還得幫你收尸呢,我還不敢死在你前面。
餃子吃了半盤,酒也喝了幾盅,梁愛華抹了抹嘴,忽然說了一句,我去五一大樓了,在門口看見了康西琳。我和曲小紅都沒有吭聲,屋里的空氣忽然有些詭異,梁愛華見狀又補充了一句,我也不是專門去的,就是在門口碰見的,她在那賣烙餅,我還問她買了點,餅做得不錯。我和曲小紅還是沒說話,我慢慢夾了一個餃子,卻放在自己盤子里半天沒吃。梁愛華又倒了酒,我們?nèi)齻€碰了一下,都喝光了。高度酒在嗓子里燃燒著一直向下竄去,整個身體里都像著了火。我放下酒盅,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句,我也看見她了,我看她現(xiàn)在過得挺好。
梁愛華連忙點點頭,我也看她過得挺好。
我自己給自己倒上酒,一口喝完,又說,是挺好。
梁愛華嘖嘖道,老姚,可以啊,被我培養(yǎng)出來了,這就對了,會享受一點嘛。什么時候把康西琳叫上,就在我家,我們四個人一起吃頓飯吧,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我聽見自己說,她肯定會來的,因為她現(xiàn)在過得挺好,過得挺好就沒有理由不來,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她過得更好的人。
梁愛華一拍桌子,說,現(xiàn)在過得好就好,大家一起喝酒,誰也不許再說以前的事。
這時候,一直一言不發(fā)的曲小紅忽然抬起了頭,她的紅嘴唇在燈光下對我和梁愛華微笑著,我聽見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那是裝的,她怎么可能過得好。
我與她那雙巨大的黑眼睛對視了幾秒鐘,然后我說,曲小紅,那你覺得誰過得好?
她慢慢挑起了一只嘴角笑了笑,看著我說,你們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半天沒人再說話,周圍的空氣變得僵硬起來,梁愛華趕緊給三只酒盅都倒上酒,又忙著把自己囤的零食都搬了出來,嘴上不停地說,來,吃著,喝著。
為了不至于冷場,我們像三只倉鼠一樣無聊地咀嚼起零食。梁愛華又獨自喝了幾盅酒,忽然瞇起眼睛看著我說,老姚,你覺得這事奇怪不奇怪,你說康西琳為什么非要再回到這小地方呢?她在這里無親無故的,又沒有房子,上次我問過她,她說現(xiàn)在和她男朋友租了個房子。我說,你們打算結(jié)婚嗎?她說,能在一起就好,結(jié)婚有什么用。你說要是想賣烙餅賺點小錢,既然有手藝,在哪不能賣?為什么非要回這里來賣?這小地方有什么?
我機械地往嘴里塞了一塊薯片,咔嚓咔嚓磨碎了,并不想說話。曲小紅的聲音忽然從旁邊刺了過來,我去五一大樓買衣服的時候也看見她了,她回來就是為了給我們看的,這女人……專門讓人看她賣烙餅。
梁愛華冷笑一聲,說,讓我們看什么?你想多了吧,人家又不是穿金戴銀地跑回來刺激你。
曲小紅微微笑著,不再說話,只用兩個指尖輕輕拈起一塊薯片端詳著。
我用力把半包薯片扔在桌上,又喝下去一盅酒,我開始感到輕微的眩暈,它讓我覺得自己變得很輕盈很陌生。我看著另外兩個人說,她現(xiàn)在真的過得挺好,她肯定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有些奇怪,但挺好,真的挺好。你們知道嗎?她抄寫了整本《尤利西斯》,她還每天晚上去汾河水庫游泳,風(fēng)雨無阻,不管刮風(fēng)下雨下刀子,沒有落下過一天。
我看見自己伸出一只指頭,在另外兩個人面前拼命搖晃著,沒有落下一天,沒有落下過一天啊。
曲小紅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說,這天氣去汾河水庫游泳?你們也信?真是笑死我了。
梁愛華忽然一拍桌子,異常興奮地說,今天不是過節(jié)嗎?我們好久沒在一起過過節(jié)了吧,那時候我們住在大宿舍的時候,一起過節(jié)一起抽煙喝酒,記得不?那時候多好玩。今天我們就一起過節(jié),我們現(xiàn)在一起去汾河水庫吧,看看康西琳到底是不是在水庫里游泳。
我一愣,馬上說,大冬天的,汾河水庫都結(jié)冰了吧。
曲小紅笑著說,放心吧,每天都有人去水庫釣魚,靠岸的一圈冰都被炸開了,一輛汽車都能開進去。
梁愛華使勁拍著手說,快走快走,我們都去汾河水庫,今天過節(jié)嘛,就要有個過節(jié)的樣子,人生一世,草木一春。
她倆看起來也都喝多了,渾身散發(fā)著一種灼人的興奮,眼睛亮得邪氣。我仿佛覺得我們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大宿舍,那個新年,窗外下著雪,我們在黑板上寫著新年快樂,用彩紙裹了燈管,貼了窗花,然后我們四個人喝著啤酒,裝模作樣地抽著煙,在一種人造的興奮中相互依偎著過了個新年。我覺得我也一定喝多了,因為我的話開始變多,開始想掉眼淚,我的腳步開始變得極其輕盈,隨時都能飛起來。確實,我也想看一看在汾河水庫里游泳的康西琳。我揮著手對另外兩個人說,那我們出發(fā)。
于是我們?nèi)税炎约汗脟?yán)嚴(yán)實實的出發(fā)了。寒風(fēng)從后面推著我們,使我們腳步踉蹌,又走得極快,像是劃著船前進一樣。我們一邊跌跌撞撞往前走,一邊相互攙扶著大聲說笑,還不時用手比畫著什么,像三個溜出校門偷偷喝酒的女大學(xué)生。不時有行人回頭看著我們,我們也毫不畏懼,反而更大聲地說笑,有一種奇怪的榮耀感。
我們沿著汾河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那片墓地前,要去水庫就必須經(jīng)過這片墓地。我們?nèi)瞬患s而同地都停住了腳步。荒野里的月光分外澄澈,墓地看上去撒了一層薄薄的銀霜,發(fā)著幽幽的冷光,看不清是不是有傳說中的大霧,也看不清是不是有白衣人和白狐在其中穿行。我們在那里呆立了片刻,都有些猶豫,曲小紅忽然冷笑一聲,說,康西琳每晚一個人穿過這墓地去水庫游泳,你們也信?
酒精在體內(nèi)炙烤著我,我盯著曲小紅的臉,笑著說,你又怎么知道她不在水庫里游泳呢?曲小紅干笑兩聲,說,好啊,去看看,那我們就往過走啊,站在這兒是什么意思?梁愛華晃著一米七五的個頭躥到前面說,我走前面,你們倆走后面,其實有什么好怕的呢?我這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沒害過一個人,應(yīng)該是鬼見了我害怕才對。
墓地里寂靜極了,是那種年深日久一層一層積淀下來的寂靜,已經(jīng)長出了石頭的紋理,堅硬冰涼,伸手就能摸到。大大小小的墳?zāi)乖谠鹿庀旅C立著,靜靜地注視著我們,古老的墓碑苔痕斑駁,陰森森地躲在陰影里。月光亮得驚心動魄,夜晚好像變成了沙啞可怖的白天,墓地里流動著一層晶亮的水銀,我們?nèi)齻€人躡手躡腳地往過走,生怕驚動了那些墳?zāi)?。地上是我們投下的長長的影子,像三個面目模糊的魂魄跟著我們。梁愛華聲音打著戰(zhàn),說,怕什么?等我們死了都要來這里的。我和曲小紅縮著脖子,都沒吭聲。
那片墓地我們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完,以至于我懷疑我們是不是誤闖進了另一個幽靈定居的世界里,再也回不去了。就在我越來越感到恐懼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墳?zāi)归_始漸漸稀少,走著走著,我們看到前面一大片干枯的蘆葦在月光下閃著銀光,那是汾河水庫。我們連忙朝那片蘆葦奔過去。
水庫凍成了一面巨大的鏡子,安靜地躺在月光下,這么一眼望過去,無邊無際的平靜與浩蕩,好像來到了天盡頭。果然,白天來釣魚的人把水庫沿岸的冰面都炸開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冰窟窿里都沉著一輪月亮,亮晶晶的,一眼就能看清楚哪里是冰哪里是水。
西北風(fēng)呼嘯而過,一大片蘆葦都彎下了腰,我看了看四周,曠野里看不到任何人影,寂靜遼闊的冰湖上也沒有任何人影。我們?nèi)嘶ハ嗫戳丝?,都沒有說話,經(jīng)冷風(fēng)一吹,酒已經(jīng)醒了大半。都不想就這么回去,于是,我?guī)ь^,我們?nèi)搜刂畮炖^續(xù)往前走。
我們就這么踩著月光又走了一段路,穿過那片蘆葦蕩,是一塊開闊的水邊空地,空地上只長著一棵孤零零的枯柳樹。又往前走了幾步,我猛地站住了,后面跟著的兩個人也同時站住了。我相信她們一定也看見了,前面,就在水庫的邊上,站著一個人,是個女人。她好像正在那里做什么健身操,又像是在那里獨自跳舞,我想還有一種可能是,她正在做游泳前的熱身運動。總之動作看著有些詭異。我們仨屏住呼吸看著那個影子,她跳得很投入,絲毫沒有感覺到我們的到來。我們靜靜地站立了片刻,又不約而同地向她走過去。
近了,更近了,在浩大雪白的月光下,我看清楚了,前面那個人影正是康西琳。那一瞬間,我有些喜悅,有些悲傷,還有些奇怪的如釋重負,我快步向她走去,我還沒有想好應(yīng)該和她怎么打招呼。另外兩個人就緊緊跟在我身后,在寒冷的冬夜里,我能清晰地聽見她們沙沙的腳步聲在逼近。康西琳也一定同時聽到了這腳步聲,她猛地停住,回過頭來看著我們。我和她在月光下四目相對。
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她臉上的表情,也還來不及和她打聲招呼的時候,就見她忽然做了一個讓我猝不及防的動作,她只看了我們一眼,就一眼,然后整個人就輕盈敏捷地跳了起來,在月光下,她穿著衣服跳進了腳下的冰窟窿里。那冰窟窿里的一輪月亮迅速被攪碎了,化作無數(shù)片金色的羽毛。
月光下,整個冰面變成了磨砂的玻璃,依稀映出了無數(shù)條魚兒的身影。即使站在岸上,我都能看到,有一個非人非魚的黑色影子正在冰面下歡快地游來游去。
責(zé)任編輯?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