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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蟹

2020-03-27 08:35文珍
十月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軍軍

文珍

1

那只螃蟹的眼睛很善良。

基本上每只被做成公仔的動物的眼睛都很善良。其實沒什么樣子真正邪惡的仿真動物:邪惡很容易就導(dǎo)致商品賣不出去,滯銷在庫。

林雅悄悄地把螃蟹藏在身子后面。最后能不能把它帶出去還不知道,她想試試看。女兒是巨蟹座的,她想給她弄一個螃蟹公仔回去。在過去的十五個月里,她已經(jīng)從這個工廠里悄悄帶走了一只浣熊、一只貓頭鷹和一只樹懶,樣本庫漸漸齊全起來。而女兒餅干也從三歲變成了四歲零三個月,已經(jīng)是非常機(jī)靈的小姑娘了。她目前沒有法定意義上的爸爸,但這沒有什么。餅干的眼睛比任何公仔的都要善良,并且看上去聰明,林雅試著找一個形容詞來形容,比如像小鹿的眼睛,工廠里最好的仿真小鹿的眼睛也不過是用玻璃球制造的,據(jù)說是奧地利工藝的一種玻璃,通透性特別高,硬度也夠,這樣裝在小鹿的眼窩里,就會像真正的鹿眼一樣熠熠生輝。但是小餅干的眼睛比那個還要美麗。她的眼睛里面有一些真正的星星。

而這只螃蟹的眼睛不過就是凸出來的黑色絨布做的罷了,繡了一點白色的部分假裝眼白或星星。但其實螃蟹眼睛很小。林雅家里就在江蘇,她知道。她家沒怎么吃過大閘蟹,大多都是毛蟹。就算在江蘇本地,大閘蟹也是更金貴一點的品種,平常人家等閑不會買的,尤其村里還有專門養(yǎng)殖大閘蟹的人,養(yǎng)肥后立刻就被收蟹的人帶走了,收的價格比市價低,但依舊不便宜。想吃蟹最好就是自己捉,河里、湖里、池塘里,到處都可以捉毛蟹、小青蟹、蟛蜞,但家里也不怎么吃,半天才一點點肉,吃這東西也太耗時間了。

是到了華南后,林雅才經(jīng)常懷念家鄉(xiāng)的各種吃食。有時候也不無炫耀的成分。比方說她中午剛看到來了一批螃蟹公仔的樣板,就忍不住和一條線上的孫美妮說:我們在老家經(jīng)常吃蟹的。妮子你吃過嗎?

孫美妮是北方人,大慶的。林雅猜她這輩子都沒見過一只活螃蟹,沒想到她說:吃過啊。

你們那也有蟹?

盤錦離我們那旮旯不遠(yuǎn),稻田蟹老出名了。

盤錦在哪?

遼寧。有個紅海灘挺好玩的,你沒聽說過?

林雅就不說話了,繼續(xù)縫螃蟹眼睛,縫完了用機(jī)器把鉗子、蟹螯和身體之間的線走一遍,反過來再車一遍。她知道餅干爸爸老家也在遼寧,但他從來沒和她說過什么稻田蟹、紅海灘,大概是他們還不夠熟,在一起時間其實也不夠多。

要么就是他也不知道。其實他對于家鄉(xiāng)什么都不知道。林雅惘然地想。

餅干爸爸叫軍軍,如無意外……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五隅。那地方據(jù)說現(xiàn)在特別出名,東瀛電視臺都報道了。最早就是S城若干郊區(qū)人才市場之一,后來不知怎么地就慢慢集結(jié)了一大幫打短工的人。一到晚上,尤其是夏天,市場后的窄巷到處都睡滿赤膊,冬天就多一副鋪蓋,臟兮兮地直接鋪在涼席上,像火車站。附近的網(wǎng)吧也每晚人滿為患,有些人刷著刷著就往鍵盤上一倒,死了。軍軍說那些人只打日結(jié)散工,干一天,歇三天,沒事就天天泡網(wǎng)吧。但軍軍更絕。他連日結(jié)都懶得,沒錢寧可不去網(wǎng)吧,天天躺在鋪位上玩手機(jī)。

軍軍大名叫田又軍,從小跟媽媽來了S城,說起來還算是半個本地人。林雅和他認(rèn)識在火車上——那次軍軍說是回東北老家看奶奶。老人家在村子里病得快死了,父母一個在S城做家政,一個在浙江當(dāng)保安,一時都請不到假趕回去,就讓軍軍回去當(dāng)全權(quán)代表。

林雅那次倒是第一次離家遠(yuǎn)行。才十九歲,啥都不懂。來自S城的軍軍在她眼中就是洋氣的代名詞,穿著談吐都和村里的男孩子全不一樣。嘴里還不斷蹦出洋氣的新詞兒,什么沙雕、窩里蹲、女團(tuán)、飯圈、大神,一個接一個讓人耳不暇接。又管可樂不叫可樂,叫快樂肥宅水。

她沒聽明白,傻乎乎地問:肥皂水?

軍軍哈哈大笑:沒錯,就是肥皂水,喝了正好洗胃。

可樂多好聽,為啥叫肥皂水?

咳,你不懂。

軍軍又給她展示自己最新的山寨手機(jī)。說是S城最大的電腦城買的,功能比蘋果一點不差,兩百六十塊錢,像素和蘋果6差不多。軍軍說她坐在窗口的模樣好看,不由分說給她拍了幾張,就勢要了微信號:否則我怎么把照片發(fā)給靚女?

林雅是第一次被人稱作靚女,很新鮮。那天她的注意力幾乎全在這個S城男孩身上,窗外經(jīng)過那么多城鎮(zhèn)、平原、電線桿、田野里孤零零的樹、遠(yuǎn)路上芥子大小的行人,她全沒在意。不知不覺間列車已疾馳過小半個發(fā)展中的中國。

軍軍說他到S城都已經(jīng)十五年了,五歲那年跟媽媽一起過來的,但一直沒住一塊兒。他媽總在雇主家里,他從小就被托給五隅附近的老鄉(xiāng),就周末見一面。

林雅不知道五隅在哪,但這地名聽上去挺有意思,頗有沿海地區(qū)特色。這個男孩也有意思,一見面就說他媽干家政。她怯生生地問:S城好找工作嗎?

軍軍表情沉穩(wěn)地想了想,說要看到底想干什么了,想去服務(wù)業(yè)還是工廠,有沒親戚朋友投靠,有人介紹沒準(zhǔn)能找個待遇好點的工作——如果不想也干日結(jié)的話——而且女孩子本來也更好找事做。說完他奇怪地笑了笑,那瞬間超過了實際年齡的二十歲。是過了很久以后林雅才想明白那笑的意思:S城市區(qū)里還好,但五隅一帶到處都是洗腳城、洗浴中心、發(fā)廊、美容院。

當(dāng)時林雅只茫然道:我是和我媽大吵一架跑出來的,誰也不認(rèn)識?!四?,她心說。雖然也只認(rèn)識了倆小時,但目前已是眼前最能代表S城的熟人了。

誰都不認(rèn)識就敢跑這么遠(yuǎn),還敢和母上頂嘴,有個性。

母上是什么?

母上就是你媽。父上就是你爸。軍軍發(fā)現(xiàn)這樣說話有點像罵人,笑了:你從來不上網(wǎng)的?大鄉(xiāng)里,哈哈。

林雅傻傻地張著口:大鄉(xiāng)里?

就是農(nóng)村人的意思——對不起開個玩笑。

她有點局促地笑了:本來也是。不過我們那現(xiàn)在也是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了,村里馬路修得挺寬的,也蓋了好多新房子。我們村里好多人都發(fā)財了,尤其是前幾年那些養(yǎng)螃蟹的。

養(yǎng)螃蟹?大閘蟹?

就是大閘蟹。我們蘇北就出蟹,好多號稱陽澄湖大閘蟹的都是從我們那運(yùn)到蘇州去的,在陽澄湖里泡兩天,貼個牌,價格就連翻好幾倍,他們都叫這種為“洗澡蟹”。

你們那兒收購價多少錢一斤?

林雅說了個數(shù),軍軍瞪大了眼:這么便宜!

不便宜了,毛蟹才幾塊錢。

毛蟹誰吃它!你聽我說,搞不好我倆可以合伙做點生意。你們村不是養(yǎng)蟹的人多嗎,一多就賣不上價。還不如讓我進(jìn)點兒到S城賣,市里那玩意兒賣得賊貴,也不知有啥吃頭,半口肉。

她奇怪地發(fā)現(xiàn)他管S城叫市里,不過也興奮了一下,想想又說:可我不認(rèn)識那些養(yǎng)蟹的……好多都是外鄉(xiāng)人。有興化的、連云港的,聽說還有山東人。

軍軍說:那你讓家里人問聯(lián)系方式,我來。

那還要打電話回去才知道……我才剛跑出來。

說著她耳根不期然熱起來,覺得暴露自己是個問題少女是件丟人的事。但對方看上去完全不以為意,頃刻間就放棄了致富大計:你跑啥?你家里人逼你嫁糟老頭?

都什么時代了,哪還有這種事。

那你跑啥?

我不愛讀書,想在鎮(zhèn)上讀完中專就打工,我媽心血來潮非逼我考師范,說減免學(xué)費(fèi),現(xiàn)在老師待遇又好,考上就輕松了。我不考就罵我沒出息。也不想想,我們村這五年來高中生都沒一個考上二本的,我一個中專生怎么考?高中文化基礎(chǔ)課壓根就沒學(xué)過——加上我也不怎么想當(dāng)老師。所以一拿到畢業(yè)證就跑了。到外面干點啥不好?廣闊天地。

林雅笑嘻嘻說了一長串想好的話。但真正的理由她當(dāng)然沒說。她與之決裂的其實也不是她媽,而是她爸。她爸以前一心想讓她留在村里,嫁個養(yǎng)螃蟹的外鄉(xiāng)人最好,早早就逼著她選了學(xué)費(fèi)低的中專,家里有點錢都供她弟讀高中了——自從二胎罰了一大筆錢,十幾年來家里經(jīng)濟(jì)情況就沒好轉(zhuǎn)——結(jié)果弟弟成績太差,她爸又懊悔了,不知從哪聽來一耳朵,一拍腦門非逼著閨女重新考學(xué),說當(dāng)老師社會地位高,待遇好,尤其S城那邊的老師,正式編制每月至少一兩萬??蛇@哪來得及?她中專學(xué)的是服裝設(shè)計,師范得考數(shù)理化,她爸不知道功課丟了就是丟了,道走錯了就是錯了。她媽則是墻頭草,在林雅和她爸吵架摔盆子時全程一聲不吭,末了蹦一句“女孩子家讀那么多書沒用,不然早點嫁人也挺好”,氣得人吐血。嫁人有什么好?被丈夫欺壓了一輩子又有什么意思?四十不到的人,頭發(fā)都花白了,看上去五十還不止。林雅看她媽窩囊樣子,早寒透了心,知道女的在這家的地位還不如根草。哪怕不考師范上班掙錢了,沒準(zhǔn)兒也還得一直供弟弟復(fù)讀,上大學(xué),考研究生。與其如此,不如趁早遠(yuǎn)走高飛,再混出個樣兒給他們看。

更不堪的往事也不愿去想了。比如從小就讓她吃剩飯,讓她給弟弟洗腳,頤指氣使地說一切并不必頤指氣使的話。就像弟弟才是這個家庭真正需要的傳宗接代者,而她只是他出生前失敗的試驗品。十二歲那年姐弟搶糖,他毫不猶豫地就給了她一巴掌。弟弟也就比她小一歲,使盡吃奶力氣的一掌呼在臉上,疼得她眼淚立刻就下來了??拗フ宜指鏍睿侄挷徽f,又是一巴掌。

就是那兩巴掌讓林雅記恨到現(xiàn)在。但眼前這個秀氣的男孩子一定想不到這么多:重男輕女也就在農(nóng)村還常見,說出來都像上個世紀(jì)的事,也真沒比嫁老頭強(qiáng)多少。他是獨生子女,還在S城長大,那個大城市一定像電視里一樣又繁華、又現(xiàn)代,高樓林立——連理應(yīng)最窮的老師月工資都上萬,像天方夜譚。她打工也不求那么多,一月幾大千就可以了。好久以前就傳說那邊遍地黃金,這神話在蘇北流傳二十年了,她依然信。不過村里去浙江上海的人多,她反倒不樂意,嫌離家太近。要跑就跑遠(yuǎn)點。

你讀過中專?

是啊。服裝設(shè)計。其實就是高級裁縫。

挺厲害的。對方臉上閃過一道也許過于明顯的艷羨陰影,隨即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做衣服當(dāng)然比讀書強(qiáng)。讀書是沒啥意思,換我也跑。聽說現(xiàn)在大學(xué)生也就是每天通宵打游戲,打著打著就掛了——這不和我們五隅一個樣。

五隅在哪?

你沒聽過五隅?是個人才市場,就在S城西郊,現(xiàn)在可出名了。

中專生在那能找到工作嗎?

沒問題。人才市場嘛,各種層次的人才都需要。

你說話可真有意思。

濕濕碎啦。

什么意思?

小意思,哈哈。

……

就這樣不停歇聊了一路。一直聊到站了還舍不得分開,在月臺互望著戀戀地笑。雖然早就借發(fā)照片互加了微信,也反復(fù)說了幾次回頭再約吃飯。

還是軍軍主動開的口:你不是在S城暫時沒地方落腳?要不要我直接帶你去五隅?——反正也是個人才市場,正好。

林雅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漫長的一路好像一直就在等這么一句話,心底放下一塊大石地笑了:好啊。

因此這段關(guān)系就是這樣看似隨隨便便地開始的。相遇的第一天,從火車上一直到五隅,一路上她看軍軍的眼神一直都是星星眼,腦子里空空如也。暗自覺得他長得帥,對她又紳士,比鎮(zhèn)上的任何男孩都風(fēng)趣,穿著談吐也不俗——后來才知道,那次軍軍回鄉(xiāng),是特意穿了最好的一身衣服?;疖嚿习诵r,坐地鐵轉(zhuǎn)公交再坐摩的又是倆小時,十小時內(nèi)她自認(rèn)徹徹底底繳了械。只要他不嫌她“大鄉(xiāng)里”,她天南海北哪里都敢跟他去。也不是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都十九歲的人了,又不傻——但真出了什么事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說:我是自愿的。

就像那些電視劇里悲慘又漂亮的女主角一樣——但她沒想到最危險的還并不是所托非人。

2

顯然這個叫田又軍的S城男青年絕非人販子,更不是什么處心積慮的流氓。

他并沒有直接帶林雅到小旅館去,而是真的就帶她直奔五隅——晚上門口就成了大通鋪的五隅人才市場,旁邊的海信大酒店燈火通明,大門口橫七豎八睡著的也全都是人,保安走來走去的并不管。她走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五隅街上幾乎沒什么女青年,除了巷口看上去就不大對勁的幾位:十厘米跟的松糕鞋,低胸爆乳一步裙,大濃妝,頭發(fā)染成五顏六色。據(jù)說里面最出名的叫紅姐,都管去找她們叫修車。紅姐好慘,修車修到四十五歲,還在修。還有人說她前后包養(yǎng)了三個小白臉,現(xiàn)在還伺候著一個不到三十歲的。

但林雅當(dāng)時只是傻傻問軍軍:我晚上睡哪里?

軍軍摸摸頭:你有錢去開房嗎?景樂新村那邊倒是有泊寓,日租很貴,八十塊錢一間。

泊寓是什么?名字還蠻好聽的。

林雅也沒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就這樣交待在八十一晚的城中村“泊寓”里。好一點的大閘蟹旺季收購價要六十塊,這還不夠兩斤大閘蟹的。但其實還是軍軍送她過去后的表現(xiàn)打動了她,雖然一路都曖昧,但進(jìn)屋后卻并沒有像她想象中的猴急——而是尷尬地站在門口,隨時準(zhǔn)備離開的樣子。“泊寓”房間很小,床離門才一米,放下他倆的箱子,基本就沒可落腳的地方。

你休息吧,坐一天車也累了。我先走了。軍軍遲疑地說,腳下并沒動:我明天再來看你——

再坐一會。我燒點水給你喝。林雅笑著,表現(xiàn)出駕輕就熟的姐姐模樣——但在這方圓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里找了半天,并沒找到電熱水壺,漸漸窘迫起來,也只好局促地坐在床邊。

再怎么落落大方,并排坐在這種房間的床邊和火車上坐下鋪的意味顯然是完全不同的。隨著時間過去,空氣里說不清道不明的密度越來越高。軍軍坐下一直低著頭,偶爾轉(zhuǎn)頭,眼神立刻又心虛地收回去,像被她的模樣灼傷了似的。

林雅突然前所未有地快樂。她知道自己在這個男孩子眼中是好看的。

而他呢,他在她眼中也堪比二十歲的柳下惠。倘若就這樣讓他走了,她這天晚上反而會睡不著的。就算是陪她度過在S城的第一晚吧。

講不清是誰先伸出的手。也許就是林雅。她似乎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膽子卻一下子變得很大,整個人處在一種燥熱的迷亂中。他倒很吃驚的樣子,整個人急遽一顫,手背卻老老實實地覆在她手掌下,一動不敢動。

你手好瘦。她輕聲說。我有個弟弟,比你胖好多。

可我比你大。軍軍悶悶地說。我94年的。

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他眼睫毛垂下來很長。笑著指出這一點,那睫毛更像蝴蝶翅膀一樣抖個不停,像被笑聲驚動了似的。軍軍怕冷似的縮了下脖子,手卻突然反過來用力抓住了她的手。

你干嗎?

我喜歡你。他幾乎是悄聲說:我第一眼在火車上看到你,就好喜歡你。你真靚,我在五隅從來沒見過比你更靚女的。

這時輪到她不說話了。心跳得越來越快,就像有個小人橫沖直撞地在練習(xí)跑步,從左心室大步流星走到右心房,又樓上樓下拼命跺腳——氣都喘不勻了,心痛得像立刻就要死掉。但那個可惡的軍軍仍然抓著她的手一動不動,就好像比她死得還快,還無助。兩個人這樣僵持了好一會,樓上真?zhèn)鱽砹寺曇?。仔?xì)聽,是一個女人細(xì)細(xì)的貓一樣地叫。過一會,又傳來床板被撞得砰砰響的聲音,如果再仔細(xì)聽,間或還有男人粗重的喘息聲。一切就像發(fā)生在他們面前。

一時間他們誰都不敢看對方。但軍軍的手心漸漸沁出了汗。又偷看她一眼,無意識地舔舔嘴,像貓巴望著什么吃不到的好東西。她身體猛然間滾燙。

笨蛋。她輕聲說。

真抱在一起她才發(fā)現(xiàn)軍軍如此急切,莽撞得像只小獸,又全然不得其法,笨拙得教人憐惜。她反倒比他還更有經(jīng)驗一點,雖然這經(jīng)驗也著實有限——在鎮(zhèn)上的中專半真半假地處過一個男朋友,并沒進(jìn)行到最后一步。

但現(xiàn)在人都出來了,一切都不同了。

等都結(jié)束了,軍軍筋疲力盡地睡著了,她才發(fā)現(xiàn)燈還沒關(guān),也沒力氣去關(guān),渾身汗涔涔地——不全是她自己的汗——平躺著,茫然四顧周遭。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間,天花板低矮得踮腳伸手就能夠到,最多一米二的床靠著墻,床心無可挽救地塌陷了,兩個人并排躺上去就止不住一起往中間滑,兩個沉重的肉身黏答答地靠在一起?,F(xiàn)在都十月底了,華南的秋天真熱。墻上還有疑似蚊子的尸體,一攤攤褐紅色的血跡像兇殺案現(xiàn)場。床單沒洗褪色前大概是粉紅,上面是喜羊羊與灰太狼的圖案,現(xiàn)在大概也沾了血——她的——竟然也懶得起身查看。也許看一眼這一晚上的夢就全醒了。就算是農(nóng)村姑娘,就算是“大鄉(xiāng)里”,她想象過的第一次也應(yīng)該是和這完全不同的。但她此刻十分樂意就這么懶洋洋地躺著,整個人把身體拋到了全新的驚濤駭浪里,同時體會到一種奇怪的自由感,而毫無想哭的意思。那一瞬間她甚至覺得那些影視劇里坐在床邊痛哭的女人太矯情了些。無論如何,這一切是她自己決定的,沒人強(qiáng)迫她。沒人騙她。而且她想她真的愛這個瘦弱得像雞崽一樣的男孩子。這是她在新世界里遇到的第一個男性,一個和以往生活毫無關(guān)系的嶄新人物,暴風(fēng)驟雨般帶給她隱秘痛楚的成人禮,一次毫無儀式感的廉價洞房。但這一切也許都是必須經(jīng)歷的。

她大睜著兩眼躺在白慘慘的日光燈下,以為自己會徹夜失眠,結(jié)果不料旅途勞頓加上倦怠,不知何時就昏睡過去,沒做任何夢。再醒來她發(fā)現(xiàn)他正一動不動地裸身平躺在她旁邊,臉轉(zhuǎn)向她,眼神充滿無辜,仿佛比她更驚奇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她剛睜開眼又害羞地閉上,滿心以為會得到一個吻。

但并沒有。良久,他只是摟住了她,又把頭深深地埋在她胸口呼吸著,像小孩子。那么用力,同時又有一種奇異的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了她,又像突然得到了一件曠世珍寶,大氣也不敢出。

你是真的嗎?他用一種不能置信的氣聲問。你是誰?怎么會和我睡在一起?我不是在做夢?

傻瓜。你什么時候醒來的?

醒來好久了。一直在看你,看不夠。

林雅情不自禁地笑了。她想她一輩子還沒有聽過比這更動聽的話,就為了這句話,一切都值了。窗簾拉著,燈還沒有關(guān),依然是昨晚睡前那種慘淡破敗的光景。但她笑著跑下床去,光腳站在地上關(guān)了燈,一種奇異的暗處發(fā)生的光卻瞬間涌滿了整個房間。就好像剛才軍軍說的話打開了什么開關(guān)。暗處他男童一樣的身體也在發(fā)光。

她重新赤身躺回到他身邊。他繼續(xù)像小孩一樣偎依著她。

她說:這房間原來有空調(diào)的。我剛發(fā)現(xiàn)。

他說:噢。我不熱。怕你著涼。

他整個身體的確一直在輕輕地發(fā)著抖。不知道為什么。

頭一晚她并沒有哭。但他這過分孩子氣的話卻把她弄哭了。她悄悄擦掉眼淚,也側(cè)身回抱他,只覺得手手腳腳都像樹多余的枝杈,只能笨拙地反復(fù)摸索更合適擁抱的姿態(tài)。兩個人的汗慢慢在床心的凹陷處形成了一個小水洼。但誰也舍不得先分開,起身去開空調(diào)。

他們兩個人昨晚都沒有沖涼。

3

不到半個月林雅身上帶的現(xiàn)金就花了一多半。其實除了頭四天住在泊寓里——連住四天還是她堅持的,說好歹多住幾晚——正因如此,這四天就像泡在蜜罐里,兩個人膩在一處幾乎下不了床,像冒險家驟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天到晚沒完沒了地向?qū)Ψ教剿?,也不斷挑?zhàn)自己身體的極限,除非餓得實在不行。是第五天眼看著坐吃山空,才終于咬牙換到了男女合住的集體宿舍,也在附近的城中村里,這樣就只能和軍軍分開了,男一間,女一間,一間房六個上下鋪,十五平方米可以住十二個人,每晚十五塊錢。

到了五隅林雅才知道軍軍身上買完回來的車票只剩不到兩百塊錢。她跑出來前好歹還帶了兩千,想著出來就找活干,混過第一個月就成,總不至于餓死。

他這幾天基本跟她混吃混喝蹭住,交錢時都悄悄后撤一步,讓她上前——她糊里糊涂地也就都給了,懷著一種母性的柔情,想象不出他認(rèn)識她以前是怎么活著的。

我一般都干日結(jié)。軍軍說。去年去福士康干過幾個月,流水線真的好苦。有一次機(jī)器出故障,差點把腰砸斷了,嚇?biāo)懒?,后來就不去了。不過現(xiàn)在日結(jié)也越來越不好找了,最近身體又不太好——

林雅說:那你就再休息一段時間。沒事的。

放心,我隨時都能去開工。

她就假裝發(fā)火:誰讓你開工啦?我還有錢。

他們?nèi)粘?偸浅运奚針窍碌某疵追?,軍軍愛吃這種“掛逼粉”。四塊錢的只有豆芽,六塊錢的加雞蛋。辣椒醬免費(fèi),蓋子上全是油,有一次掉在露天的地上,老板順手撿起繼續(xù)蓋在辣椒醬上。

林雅總不能習(xí)慣這些細(xì)節(jié)。但軍軍視若無睹。

他整個人細(xì)長精瘦,穿西裝空空蕩蕩,大概因為缺少營養(yǎng)的緣故。問他,他就嬉皮笑臉地企圖讓這個話題沒那么沉重:那今天炒粉加個蛋。

天天吃粉,全是地溝油。吃多了腦子都壞了。

她被自己的大人語氣嚇了一跳。但軍軍笑嘻嘻地只假裝沒聽見。

沒幾天她發(fā)現(xiàn)軍軍也沒正經(jīng)讀過什么書,只勉強(qiáng)讀到初中,因為S城郊區(qū)的農(nóng)民工子弟學(xué)校最多只管九年制義務(wù)教育,老師還都大多數(shù)是湊合請的民辦教師,以及少數(shù)有一搭沒一搭的城市志愿者,教學(xué)質(zhì)量和工資水平一樣低下。他一直也沒混上S城戶口。老家只剩奶奶和一間破屋,死也不讓軍軍父母把他送回去,說“村里冬天太冷,雪厚,燒不起倆人的炕”。這邊倒是四季如夏。他父母也不太擔(dān)心他——只逢年過節(jié)打個電話,確定一下都還活著,至于怎么活、活成怎樣就管不了了,彼此能力都有限。他爸一直在浙江,他媽一年到頭都住雇主家里,十八歲起就任由軍軍在五隅自生自滅。雇主家在城里,五隅在西郊,單程三十多公里,坐地鐵倒公交得兩小時以上,幾個月才能見上一面,見面也都只報喜不報憂,偶爾想起來才塞給他一點錢——要沒這點錢他可能早完了。林雅想。軍軍有一次也和林雅說他其實恨他媽:不管我干嗎生我?又把我?guī)磉@么個鬼地方。要哪天真掛逼了,做鬼也不放過她。

集體宿舍總有沒人的時候,他就踅摸到女工屋這邊找她。網(wǎng)吧也不常去了——當(dāng)然主要還是沒錢。她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甚至唯一的主題,總是一見面就猴上身,大半天大半天地壓在她身上,還和那四天一樣緊緊摟著她,說些孩子氣的傻話。但同樣的狀態(tài)在泊寓是柔情蜜意,換在公共場合就完全不同,至少林雅在下面還得隨時眼盯著門。雖然有床簾,但也不頂什么事,偶爾有舍友進(jìn)出,看到里面在動只假裝沒看到。但到晚上,即便彼此都不怎么認(rèn)識,只要有人交頭接耳,林雅就神經(jīng)過敏,懷疑她們都在背后笑話自己就知道天天陪男朋友做那事,又不開房。原本甜蜜的隱私迅速變成一塊觸目驚心的瘡疤,碰不得,除了暴露他倆的窮之外,尤其顯得賤。她后來就漸漸不肯讓軍軍過來了。

不然去開個鐘點房,我昨天去問過了,才五十塊錢。終于有一次她竭盡全力推開軍軍,說。

五十塊錢!再加三十可以過夜了。你好有錢。

那怎么辦?

管他的,她們現(xiàn)在又沒回來。

隨時可能進(jìn)來的,又不可能把大門鎖上。昨天麗娟就撞上了。

撞上就撞上,又不能把我們抓起來。她沒男朋友,嫉妒???

根本不是這么回事。眼看軍軍又要猴上身,她一急,套上衣服徹底下了床。

不要。

軍軍就像要不到糖吃的小孩,一下子頹了。他一直管林雅叫“你”,沒任何別的昵稱。他在五隅也幾乎沒有朋友,男的女的都沒有。此刻他坐在床邊眼巴巴地看著她,像只受傷的小狗。

林雅說:不然還是去找活干吧。兩個人都找,錢稍微多點,一起租個房子。小點也可以,現(xiàn)在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像……牲口。

軍軍不出聲地點頭。低頭看了一會手機(jī),又無聊地放下。挨她坐了老半天,房子里靜悄悄沒再來人。漸漸心思又活絡(luò)起來,手悄悄伸到她T恤里。

少來。她隔著衣服打他一記,力道并不重。其實她也猶猶豫豫的,覺得恐怕傷他自尊心了,尤其牲口那句。

軍軍就像小孩子一樣立刻感覺到了,瞬間高興起來,摟過她脖子開始癡蹭她的臉,又閉眼找她的嘴,舌頭也悄悄滑進(jìn)去。她很快也喘氣不穩(wěn),他就勢把她推倒在床上。一推她倒又反應(yīng)過來了,卻無論怎樣都推不開。床沿硬硬地抵著她的背,他力氣變得空前之大,整個人都要沖進(jìn)她身體里,帶著獸類的決心和本能。

林雅則在他身下喘不過氣來。不是因為重量——就是整個的窒息。她租的長期鋪位在下鋪,本來頂就低,寬不到一米的床位,放上行李坐起身都困難,再加上一個一米七三的大男人,再瘦也有骨頭的斤兩。而且根本不知道這瘦身體里有多少耗之不竭的氣力,打不死也用不盡的熱情。兩個人的四肢漸漸融到了一處,他的汗滴到了她眼睛里,蜇得生疼。

門響了一下。林雅一驚,身子一陣冰涼,不知從哪生出一股子蠻力,差點把他掀翻。自己坐起來喘粗氣。

軍軍吃一嚇,頭撞到上下鋪的鐵梯子上,整個人緊抓住床沿才沒掉下去:干嗎這么兇?這梯子角好尖,撞正了不死也得瞎只眼。

有人進(jìn)來了。

哪?

剛有人開了門,伸進(jìn)來看了一眼,又走了。

操他媽。誰這么無聊。

你才無聊。

他褲子穿起來了,下面還兀自興奮著,像村里那些交尾到一半?yún)s被人用棍子打開的公狗。上半身卻可憐兮兮坐在床沿,東一下西一下用手指抹臉上密密的汗。林雅心底瞬間涌上憐憫和惡心交織的情感,同時既可憐又憎惡自己:身上到處是你的汗。我去外面沖個涼。

你要去澡堂?我陪你去。軍軍說。你不知道五隅多少流氓,你這樣的出去洗個澡,小心有人在暗處強(qiáng)奸你。

輪奸都說不定。想了想他又補(bǔ)充了一句。

才下午三點半。一整個白天燠熱漫長,外面不知道哪里的樹上還有鳥在叫——她倒不知道五隅還有樹,還有鳥。不知怎的又絕了望:算了算了,就坐這里說會話,等會洗完回來又搞一身汗,等晚上再去。你莫再纏我。

他垂著頭。像沒聽見。

軍軍在火車上的神氣勁一到五隅就全沒了,一天更比一天徹底地現(xiàn)回原形來:除了第一次見面那身西裝,他根本就沒有任何一件像樣的衣服。好幾天不是套著同一件油漬麻花看不出本色的格子襯衫,就是一件圖案掉得差不多的舊T恤。一條脫下就可以自己站起來的邦邦硬的牛仔褲。集體宿舍沒洗衣機(jī),要洗衣服只能自己去集體衛(wèi)生間手搓,林雅問了他幾次有沒現(xiàn)成盆子,他先說買過,不知道扔哪了。又說隨便和人借一個用就是,總之不必買。

這種東西怎么能用別人的。

她暴躁起來,自己下去買了一大一小兩個塑料盆,大的藍(lán)盆子管外套褲子,小一點的粉盆洗內(nèi)衣褲——加起來才二十塊錢。又買了塊雕牌肥皂。當(dāng)天就把軍軍那件格子襯衣搓了,洗出來幾盆黑水上浮著的全是白花花的人油,汗膩子。因水電費(fèi)是公攤,進(jìn)出廁所的人都死瞅她。她只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

買盆時軍軍還寸步不離地跟著。到那天下午就只能光著膀子躺在男工宿舍床上玩手機(jī),到傍晚襯衣才陰到半干,他就迫不及待套在身上要出門,聲稱馬上要悶出病來。

她知道他直奔網(wǎng)吧,今晚大概不回來了,下午就沒交今晚過夜的錢——他行李全存她這邊。住一晚宿舍上下鋪得十五塊,網(wǎng)吧通宵才十塊,他覺得劃算。

林雅第一個禮拜就全明白了五隅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就是全國各地來S城打工者的集散地。還有所謂的五隅大神,掛逼——都是五隅特有的詞,算是“屌絲”升級版。軍軍讓她加入百度的五隅吧看看有沒有什么機(jī)會,她上去研究了半天,別的沒學(xué)會,只學(xué)會一堆網(wǎng)絡(luò)熱詞?!皰毂啤敝豢梢鈺豢裳詡?,大概意思是說一個人窮得馬上要死了,隨時要掛在墻上,同時還需要喪和頹到一定境界,還可以無限延展開來,和任何東西組詞。比方說沒掛之前,可以吃吃掛逼面、掛逼粉——前者有青菜肉末,要五塊錢。后者就是軍軍愛吃的那種雞蛋炒粉,比湯面油大。還有掛逼水:水是生命之源,人人都離不了。著名的慶嵐大水,兩升才一塊八,是五隅所有瓶裝水里性價比最高的。

貼吧基本上沒什么工作信息,要找工作還是得去五隅市場看每天都更換的張貼。

市場白天永遠(yuǎn)車水馬龍,熱鬧喧嘩得像過年的集市。尤其到了中下午,更是各處高音喇叭喊個不停。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招工者有點像影視劇里鬧革命的街頭領(lǐng)袖,同樣地振臂一呼應(yīng)者云集,同樣地富有煽動姓,只除了下面圍著的黑壓壓的人沉默如雞,并不同樣以口號相回應(yīng)。市場一樓被分隔成無數(shù)間門面房,里外川流不息,到處都是拉著行李箱來找活路的年輕人,基本都是男的。軍軍每天都陪她去,有他講解,她才明白人才市場那一間間門面分屬于不同老板,雖然每間房子里張貼的廣告都大同小異——說白了,就是賣人的人不同。有些大點的房間布置成銀行辦事大廳的樣子,屬于勢力比較大的公司,里面每個舉著高音喇叭的招工者面前都圍滿拖著拉桿箱的男青年。

墻上LED屏滾動播放,除掉那些觸目驚心的招工廣告,有一條格外引起了林雅的注意:

1. 現(xiàn)場人多擁擠,請照看好自己的行李。

2. 兆輝不提供行李寄儲服務(wù),請隨身攜帶或找專門寄儲店儲存。

3.自行放置于求職大廳行李物品與兆輝無關(guān),兆輝不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

4.如大廳行李放置超過36小時的,將視為遺棄物品清理。

三十六個小時都不管自己的行李,那行李的主人到底去了哪里?未及細(xì)想,她的注意力立刻又被那些高音喇叭吸引過去了,雖然喊的內(nèi)容和滾屏大同小異,但畢竟是人喊出來的,更多了幾分可信度:

“沙井捷運(yùn)電機(jī)廠,發(fā)普通工衣,入職就獎勵兩千元,聽清楚了,入職就獎勵兩千元,空調(diào)車間,空調(diào)車間,要求十八歲到四十歲,無文身,無不良記錄,男生不能染發(fā),身體必須健康,廠區(qū)嚴(yán)禁吸煙。正式工加入職獎勵,月收入可達(dá)五千塊,再說一遍,月收入可達(dá)五千塊,包吃包住,餐補(bǔ)七元一天,入職購買社保,還有夜班津貼!每月19號發(fā)薪!”

“維基電子廠,27號出糧,不包中飯,不要求體檢,文身沒有關(guān)系。少數(shù)民族從優(yōu)考慮,今天中午一點半集合,集滿一車,有意的帶著身份證過來排隊。一點半集滿一車就走!”

“底薪加班加提成,干滿三個月再翻番,感興趣的就拿身份證過來登記!聽清楚了沒有,26號發(fā)工資,加班提成加底薪,干滿三月有獎勵,女工多得數(shù)不清!強(qiáng)調(diào)一下,全是不到二十歲的細(xì)妹子!”

最后一位手舉擴(kuò)音器、看上去長得像經(jīng)理模樣的胖子面前原本才稀稀拉拉圍了二三十個男青年,人數(shù)遠(yuǎn)沒有前幾個高音喇叭面前多,但這時他前面的和路過的人轟然一下全笑了,笑聲經(jīng)久不息。立刻就有人拖著箱子從別的高音喇叭前面走過去,原來這些高音喇叭之間還有競爭。

林雅站在一旁,很快耳朵里嗡嗡地就什么都聽不清了,只能努力看LED屏上的字,一行一行閃動得飛快,全是黑體字,背景或熒光黃或熒光藍(lán),格外有一種炫人耳目的刺激性。她看久了也頭暈眼花,轉(zhuǎn)而開始注意地上那些被拉著的拉桿箱。

大部分拉桿箱看上去都簇新,箱子的主人眉眼也更怯生生一點,通常緊抿著嘴,手死攥住拉桿不放,軍軍在一旁講解說這些都是菜鳥,初來乍到,還沒找到地方過夜,隨時都可以上車,最好騙的就是他們。也有一些箱子一看就飽經(jīng)滄桑,暗示出箱子主人是各個人才市場的??汀_@種老油條就厲害一點,會動不動抬出勞動仲裁法,出事了知道找工會,甚至還有幾個維權(quán)律師的電話。但這類老鳥有些地方還專門不要,怕太難搞。

林雅想自己的箱子就是銀灰色新硬箱,當(dāng)時買的時候故意挑了個商務(wù)款,沒想到反而暴露了沒經(jīng)驗;軍軍的箱子就是普通的黑色軟布箱,也看不出來臟,顯得低調(diào)。他望著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笑:像不像菜市場?廠子挑人,也被挑。你先看兩天,我們有地方住,又是兩個人,不急。

四處都擺滿塑料椅子,方便找工的人隨時坐下歇腳。但其實很少人真的坐,大部分人都緊緊拉著自己的箱子,伸長脖子四處看各種張貼。

起初幾天林雅天天都去。最常去的當(dāng)然也是最大的兆輝大廳,最多的是電子廠和快遞公司,也有服裝廠,條件大同小異,但讓她不舒服的是經(jīng)常用手寫字體注明“妹子多,大量崗位招女工”。這樣的廠軍軍倒是愿意去,說女工多的廠活稍微輕省點,但她不喜歡,感覺僧少粥多,怕一去三個月,車間鶯鶯燕燕,軍軍的心思亂了。而那種一看男工就多的廠軍軍也不想去,說“狼多肉少”。

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反倒比一個人難決定得多。有些地方注明男女工都要,人數(shù)一樣多的,偏偏工資又少,發(fā)薪又晚,要求還多,比如說不準(zhǔn)有文身——軍軍身上有個文得很失敗的鷹,據(jù)說還是十五歲的時候不懂事別人帶他去弄的。結(jié)果一多半的廠子都不要有文身的。

一個吉達(dá)電子廠的張貼在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廣告里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因為尺寸格外大,還用銅版紙印刷,最上面并排三張彩打車間示意圖,感覺比較正規(guī),一排看過去流水線有幾十上百人的樣子。下面用黃色加粗色強(qiáng)調(diào)了“空調(diào)車間,空調(diào)宿舍,普通工衣”,更粗的黑字寫著“包吃包住,不用體檢”,下面是幾行小一點的字:

男女不限,16-47歲以內(nèi),四大名族已滿,零散彝族接受??梢杂猩倭课纳?。全天不能吸煙。

每月工時280小時左右。休息時間保證超過200小時。

住宿:提供住宿,先消費(fèi)后扣。(入職滿7天,可申請100元飯卡)

主要產(chǎn)品:馬達(dá)。

集合時間:12:30

她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名族”是什么。第一次知道工廠招少數(shù)民族還有限制。軍軍說那是因為以前針對少數(shù)民族有政府補(bǔ)貼,所以工廠樂意招。后來每個廠都拿名額去要錢,補(bǔ)貼就越來越少。而且民族多了,也容易打架滋事。

“不要去。這種廠男工最野了?!?/p>

他倆并肩站在人群里,自覺像人群里的異數(shù),因為成雙成對的求職者少得可憐,偶爾有人經(jīng)過,也會投來不無羨慕的目光。軍軍也覺得了,手上加了點力氣,笑盈盈地看著她,就好像她也是他的戰(zhàn)利品。

臉上寫滿焦灼的男散工中,偶爾也穿插著少數(shù)穿著制服的年輕女孩,不拖箱子,只拿著幾張輕飄飄的紙走來走去——遠(yuǎn)比紅姐她們的打扮要入時得多——但也都化了妝,有些漂亮得讓林雅自慚形穢,更懷疑軍軍之前的情話是騙她:說在五隅那么多年,從來沒見過她這么靚的。胡說,眼前就有一把。問軍軍“那個好不好看”“這個呢”,軍軍的眼神倒真的無動于衷:不喜歡這種天天化妝的,皮膚肯定沒你好。

她便悄悄放下一半心,又和他手拉手地看招貼。

這些女孩也負(fù)責(zé)招工,就在人才市場里各個不同的公司上班。有時也會站在張貼旁親自講解工廠要求和福利待遇,比如有一家電子廠看上去待遇就特別好,別的地方一小時十七到十九塊,他們那里二十二塊一小時,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還是十九塊底薪,三個月穩(wěn)崗后再加三塊。林雅問海報前穿紅白制服的女孩:穩(wěn)崗是什么意思?

那女孩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丹鳳眼,一張下巴尖尖的狐貍臉,發(fā)現(xiàn)面前是同性,甜笑立馬收起了一半:大姐穩(wěn)崗你都不知道?就是穩(wěn)定崗位。要在這家廠干夠三個月才好拿補(bǔ)貼,事先說清楚。

——這些人口頭禪都是“事先說清楚”。類似丑話說在前頭,吃過無數(shù)“沒說清楚”的虧似的。

那廠子在哪?

這可得先說清楚,廠子在武漢北郊,一會兒大巴車過來,愿意去的就先把身份證交給我,一點鐘正式發(fā)車。

這里還招外地工?

當(dāng)然了。這次女孩看她的眼神除了沒收盡的媚態(tài),還隱隱多了一層看“大鄉(xiāng)里”的笑意:大姐你昨天才來的吧?我們五隅全世界哪的人都有——連東南亞非洲哈薩克斯坦的人都有,什么地方的工都招,是全國性大型人才市場。

武漢就算了。林雅還沒說話,旁邊的軍軍立刻說:S城多好,誰要去武漢?

又回頭硬氣地對林雅說:回頭我還要帶你去中華民族園,去世界之窗,去華強(qiáng)北女人世界。深南大道你還沒去過吧,兩邊都是榕樹和雞蛋花,像公園!

她默默地跟他走開了。

到處都是張貼,黃的紅的藍(lán)的印刷體,黑色加粗字號,大多要求年滿十八歲,但具體細(xì)則都不太一樣。比如有一家南山愛普生打印機(jī)廠的,就格外要求會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還要無刀疤,無傳染性疾病。員工底薪兩千元至三千一百五十元,加各種補(bǔ)貼三百元至八百元。每月十二號發(fā)工資。打卡三天獎勵九百元每人。小字部分也許更值得注意:小部分崗位要穿防塵服。防輻射服。

她約莫知道輻射是怎么回事,但想象不出防塵服是干嗎的。

還有些用更富有煽動性的話寫著“入職不用體檢!長白班!坐班!包吃包??!有夜宵!”下面一行小字“水電費(fèi)平攤,人走賬清”。很多術(shù)語要想一下才能明白?!伴L白班”就是“長時間白班不需要加夜班”的意思?

林雅每天讀招工廣告讀上了癮,極大開拓了想象力和眼界,但新問題還是天天有。這天她問軍軍什么叫“身份證沒磁性可接受”。前一晚他在網(wǎng)吧連贏幾把,搞了不少裝備,心情不錯,就從頭多和她解釋了幾句。

現(xiàn)在哪黑心廠都多,尤其夜班多加班時間長的,一天十五六小時,上廁所都得兩個人互相盯著,這還不神經(jīng)?——福士康就這樣逼得好多人連環(huán)跳的。不過也有人說那里是被人下了降頭。反正我是不敢再去了。上次差點死在那里。

也有人沒發(fā)神經(jīng)的。

就算不神經(jīng),誰肯年紀(jì)輕輕就落一身病?現(xiàn)在都是九〇后,信息渠道也多了——所以各個廠都鬧找工荒。條件也放寬不少。要擱以前,沒身份證你做夢。

大家都找日結(jié)?

反正五隅日結(jié)的人特別多,今朝有酒今朝醉。

那我們也去。

又講外行話。幾點了,以為還等著你?一大早就沒了。又不是雙十一、雙十二,快遞公司每天要幾百上千個人。我去干過順豐,也就比別的日結(jié)高幾十塊,累死人。一點程序都不能錯,錯了就扣錢。媽的我就搞過那么一次,再不去了。

沒磁的問題你還沒答我。林雅說:扯這么老遠(yuǎn)。

條件放寬了還不懂?身份證沒磁了就是注銷過的,你不知道好多人賣身份證?真的假的也賣,價都差不多。

買身份證有什么用?

用處多了,皮包公司買去當(dāng)法人,有些欠過債有案底的坐不了高鐵飛機(jī),也買。反正有掛逼餓瘋了,只要能換口吃的,什么都敢賣,一張身份證才七十塊錢,吃住兩天就沒了,以后干什么都不方便。軍軍蓋棺定論:蠢得哭。我才沒這么要錢不要命。

七十塊,還不如一斤大閘蟹。林雅說:但消磁了不是也坐不了車?

消磁肯定也有消磁的用場。反正好多地方就是看一眼,又不拿機(jī)器驗。你回老家拿戶口本辦掛失,補(bǔ)辦后自己用新的,舊的轉(zhuǎn)手就可以賣——反正只要是真身份證,都賣七十一張。不過也有風(fēng)險,像張小黑,明知人家拿他當(dāng)法人連開三家皮包公司,還憨居居吹名下好多產(chǎn)業(yè)。結(jié)果有天派出所過來抓人,才曉得這些公司都欠上千萬,拉他一個掛逼當(dāng)墊背。人家公安說了,買賣身份證本來就犯法。五隅到處都拉橫幅,你見過吧?

林雅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錢包,硬硬的還在那。不放心,專門又打開看了一下,身份證也還在。

你怕我賣你證???放一百個心,只要你不走。

亂說。我能走哪去?

就是這么一說,怕你嫌我吃軟飯。軍軍低頭避免看她眼睛:再歇兩天。歇兩天我就去干日結(jié)。火起來找個廠子待三個月也不是不行,我就怕你一個人在外面沒人陪,太寂寞。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沒說出口。

是遇到你我才知道做人有意思——以前幾十年都白活了。老想和你守一起,想到要去工廠坐十幾個小時班見不到你人,就心慌得不行。怕我下了工你已經(jīng)被人家拐跑了。又怕你在線上出什么事。你沒去過那些廠,不知道有多苦,多累,多枯燥,多讓人發(fā)瘋。我以前也沒覺得有錢有什么好,現(xiàn)在好希望我是王思聰。

林雅低下頭,不說話,喉嚨也哽住了。大廳里人聲鼎沸,沒人注意這一對小情侶,沒人理會男的在說什么,女的又為什么哭。有三四個搬紙箱的人像坦克一樣轟隆隆地過來了,伸手不耐煩地推開他們:好狗不擋道!

軍軍忙伸手護(hù)住林雅:你們干嗎!誰是狗?

她趕緊扯他袖子:別生氣,是我們擋了路。

那幾個人立住,最前面的個子最大,索性把紙箱放下了:龜兒嫌命長嗦?

軍軍嘴上從不肯輸人:大神趕著去修車還是團(tuán)飯?

你媽賣批才是大神。你們?nèi)叶际谴笊?。媽的老子先不去集合了,先揍死這龜兒。

是四川口音,搞不好是重慶的“棒棒”,專門做搬家公司的,現(xiàn)在S城的搬家公司據(jù)說全是重慶人。幾個人都一起捋袖子,手臂上鼓鼓囊囊的全是腱子肉,林雅剛才只是眼酸,現(xiàn)在真嚇哭了:大哥,他不是故意的,就是嘴欠。

妹兒長得倒是蠻乖——我日你先人板板,一個吃女人飯的還啷么兇。

你說誰吃女人飯?軍軍喉嚨也粗起來: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吃女人飯了?

你不吃女人飯,怎么大白天的不做事?我在五隅見你這種寶器龜兒還少了?大個子微微一笑,倒是放下了拳頭。

軍軍卻像頭紅了眼的豹子一般撲上去。立刻就被小雞一樣拎起丟在地上:你爬!

幾個人大笑著揚(yáng)長而去。軍軍坐在地上半天掙不起來。嘴唇也自己咬破了,出了血。

就在兆輝大廳這個小小的角落里,其他人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這邊一場小小的鬧劇。只有林雅哭成了淚人:你有沒有事?痛不痛?

那天晚上林雅提議說下個館子吃點豬肝補(bǔ)一下,軍軍躺在男生宿舍床上背轉(zhuǎn)身子不看她:不去。

我明天就去找個廠子上工,我們馬上就有錢了。

你干嗎,要去我去。我找個日結(jié),你在這里等我下班回來吃飯。

不要。你受傷了。

這種小傷算什么。上次從福士康出來,我半個月都起不了床。

總之不要你去。我先去試試看。

你懂什么!根本就沒有女的做的日結(jié)!

怎么沒有。好多地方都要小時工,家政。

你做了家政就回不來了,像我媽。軍軍過了好久,才悶聲說:我寧可你去洗腳城,白天還能去看看你。

神經(jīng)病。林雅說。

去洗腳城可能還比美發(fā)店好點。

我去服裝廠,去玩具廠,好多廠都可以。干滿三個月就有穩(wěn)崗補(bǔ)貼了。你也找個男工多的電子廠子待著,我們周末見。

你去了就知道多慘。還想有周末?人都見不到了。我和你說,尤其不要去牛仔褲廠,去了就知道。

這也不準(zhǔn)去,那也不準(zhǔn)去,我就只配洗腳?

洗腳也累,但至少沒毒。而且就在五隅。

你去死。我才不要給別的臭男人洗腳。

那你想給別的臭男人洗哪里?

軍軍急了,猛地翻過身。林雅也瞪著他,過半天才想明白他大概還在介意那幾個棒棒夸她“妹兒倒是蠻乖”,并由此立刻判斷他是“吃女人飯的”。他受不得這個氣。

要是可以去搶銀行就好了。軍軍突然說。要是有好多好多錢,就可以帶你去香港、去澳門、去美國、去日本、去意大利。我們每晚都住五星級酒店,每天睡到自然醒。在海灘上拉著手散步,看夕陽,看海龜生蛋、螃蟹在沙子洞里爬。你說美不美。

林雅聽不得他說這些傻話。她的眼淚又下來了。

你別老哭,臉都哭花了。他輕輕地摸她的臉:等有錢了,就可以給你買最好的化妝品。你比她們哪個都好看。

你不要一天到晚做白日夢。兆輝每個招貼下面都寫,任何人的成功都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勤奮努力得來的,千萬不要偏信不勞而獲或者一夜暴富的鬼話,以免誤入歧途!

你真的覺得我們都去廠子就能成功了?他望著她,凄涼地笑了。

不去就只能當(dāng)掛逼,餓死。

餓死就餓死。和你一起死也蠻好的,至少不分開。

發(fā)神經(jīng),要死你一個人死。

軍軍說:我錯了。我就錯在太喜歡你了。我從來沒這么喜歡過一個人,喜歡得讓我覺得自己一點用都沒有。

我發(fā)現(xiàn)你真的神經(jīng)病。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一钪揪褪莻€錯誤。我媽就不該把我這種廢物生下來。

林雅淚痕未干,氣也沒消,木著臉僵著手,決心讓這些沒完沒了的“喜歡你”“我錯了”都變成水蒸氣在空氣里消散掉。最好連這個廢物也一并消失。但“廢物”緊緊地抱著她,任由她的眼淚流他一臉,還伸出舌頭嘗了一下:甜的。你的眼淚是甜的。你整個人都是甜的。

好話說多了終究還是有用。臉上冰霜在此地十月的秋老虎天氣存不住,過一會全化了。

但軍軍再不爭氣,仍然有讓人格外眷戀的一面。比方說睡著的時候。她幾次下午過來找他,他還沒睡醒,整個人在午后陽光里睡得迷迷瞪瞪的,像小孩。她凝視著他的臉,雖然瘦得顴骨突出,也還是白白凈凈,青春痘都沒冒幾顆。男童一樣細(xì)長的身軀,睡著了以后尤其纖弱,手臂長長地垂在床邊,像沒生命的什么雕塑,但分外俊美。如果不是投胎在家政和泥瓦工之家,大概多少也是個“靚仔”吧?反正在林雅眼里,也沒比那些流量鮮肉差什么。最多就是人靠衣裝,他沒靠上。

帶著一點迷蒙的心情,她努力回想自己第一次在火車上看到他的情形。又突然恐懼地發(fā)現(xiàn),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已成過去,再想不起來了。

倒是他現(xiàn)在越來越黏她。有時候她想自己下去走走也不讓,總跟著,把整個五隅形容成一個遍地流氓的貧民窟。窮倒是真的,但在林雅看來,真的窮兇極惡之徒并不多——街面上走動的人,大多數(shù)掛著一種懶洋洋的,做夢一樣的神氣。這神氣軍軍臉上也常有,就好像活在另一個不那么真實的世界里。他有時心血來潮,和她說,不如去市區(qū)轉(zhuǎn)轉(zhuǎn)吧,請她去看最新的電影。她每次都說好。結(jié)果他儀式感還特別強(qiáng),出去之前非得沖個涼。等花錢去澡堂沖了涼,又嫌衣服太臟太破。但總共換洗衣服就那么兩件,除非林雅天天洗才換得過來。她回了兩句嘴,他就發(fā)起脾氣來,說不去了。坐在床邊生悶氣,怎么推都不理。幾乎次次都是這樣。林雅有一次也火了,抄起包說自己去。

他伸一只手把她擋住??此粍樱陀稚煲恢?,慢慢做出用手臂把她整個擁在懷里的式樣。好在同屋的男人進(jìn)進(jìn)出出,看他們秀恩愛已經(jīng)看慣了。大家都裝作沒看到,拒不接受投放免費(fèi)狗糧。

你干嗎?

算了,別去了。

你自己先說要去看電影的。

現(xiàn)在快8點了。出去了等看完,沒地鐵了。還要打車回來。

下午就說要去,你非不起來。等五六點起來了,你又要沖涼。沖完涼又嫌衣服臟。搞什么,干脆以后別出門了。

就是不去了。

那我自己去。

你自己也不要去。求求你。

你是有病吧?

軍軍不響。過一會開始掰著指頭和她算細(xì)賬:現(xiàn)在隨便一張什么電影票都要三四十塊錢,兩張就是七八十。加上地鐵來回十幾塊,再隨便吃點喝點,大一百塊輕輕松松就出去了。要是回來晚了,還要打車,更加一百五都打不住。有這錢還不如買件新衣服,班尼路、以純、貴人鳥,幾十塊錢就能買件新T恤。一百五都能買全身了。他說:不然你買條新裙子?你其實也沒什么穿的。

那你下午發(fā)什么神經(jīng),突然說要看電影?

我就是隨便說說,誰知道給你個棒槌就當(dāng)針。

林雅氣得說不出話來,坐在床沿不理他。過一會兒軍軍同屋叫老董的回來了,看上去四五十歲,是這屋里年紀(jì)最大的一個。不知道日??渴裁催^活,看身架子約莫是北方人,不是山東就是東北。那么大個子,臉上卻總掛著討好的笑意。

哎喲,小兩口吵架了?

兩個人都齊刷刷望過去。林雅還板著臉,軍軍先端出了笑:沒事,小雅鬧著要現(xiàn)在去看電影。

我有個愛奇藝賬戶還沒過期,你們要不要?好多新片子上面都有,手機(jī)就可以看。

要看你看,反正我不看。林雅小聲說。我走了。

軍軍說:那我們明天白天看。謝謝董哥!

八點來鐘男工宿舍這邊的人也都陸續(xù)回來了。她回女宿舍的路上要經(jīng)過好長一條走廊,眼望著窗外的夜色潮濕艷麗,而走廊兩邊的墻壁墻皮都掉了,破破爛爛。到晚上五隅就變成另一個五隅,白天的破敗殘舊全被霓虹燈遮起來。

她突然想下去走走。剛到樓梯口,就有個黑影閃出來,低聲說:靚女。

她被這聲音嚇得魂飛魄散,手護(hù)住胸口半天不敢動。仔細(xì)一看,竟然是老董。

靚女你要去哪?

自己去樓下公園散散心。

我陪你。都這么晚了。

不用了,軍軍會陪我。

我陪你也是一樣。不然請你到市里去看電影,回來再吃夜宵?

不要。她聲音尖起來。

你那個軍軍那么瘦。我身體比他好,也有錢。

黑暗里老董走近一步,她恐懼得汗毛倒豎。

我有天下午見你們做過的,才幾分鐘,小伙子身體不行。我來教教你。

你走開!

樓梯口正好上來了一個人,也是個男的,抱著洗衣服的盆子望過來。老董也吃了一嚇。林雅趁機(jī)飛快地跑回女生宿舍那邊。跑回去倒在床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背心全被冷汗打濕了。剛才那么黑,要是真用強(qiáng),她怎么跑得掉?在那條長長的沒人的走廊里被搞死都沒人知道。

這件事要不要告訴軍軍,她想了一夜也拿不定主意。告訴他肯定會去打架。他又的確打不過老董。

4

她第二天什么都沒說。只晚上再也不過去男宿舍那邊,就算去,也每次都要軍軍送她回女宿舍。

軍軍還是沒上成工。日結(jié)的活都是每天清晨放,招滿就走,理論上讓人從早8點干到晚6點,干滿一天。所以差不多每天早上六七點就有人在那里虎視眈眈地守著了,好些人直接睡在市場門口。他因為睡宿舍,每天洗漱要排隊,等7點再過去,人家招日結(jié)的早招滿了。也試過一次6點就守在門口,結(jié)果招工的一來,輕輕松松就被人擠開了。林雅不信,第二天跟去看,發(fā)現(xiàn)當(dāng)真競爭慘烈。軍軍也就在她跟前逞逞強(qiáng),在這群如狼似虎的人面前就成了菜雞,一推就倒。

每天都是這些人上工,別人都不找活路了?

軍軍忙捂住她嘴:算了。他們也不是故意的。

她氣就氣在這時候他倒又脾氣好了:那今天怎么辦?又是一天白費(fèi)?

再去那邊看看有沒有好一點的廠,最好還是兩個人可以一起的。

以前不是沒有,你不嫌工資低,男工多,就是嫌工種不好,危險。

反正來來去去都是在市場一日游。林雅后來又見過那幾個重慶棒棒幾次,才猛地醒悟過來:他們以前肯定見過他的,所以認(rèn)識他,知道他游手好閑不干活。以前是他媽給他錢,現(xiàn)在是她。他們說得沒錯,他就是吃女人飯的。

也還是因沒逼到絕路上。她算明白了,只要手頭還有錢,軍軍就不會真去找工。

再不上工真的只能掛逼了。一天晚上她正式宣布道:這是最后兩百塊錢。

你意思是我們明天先去市區(qū)耍?我查下最近有什么電影——哎呀這個月流量快用完了。你給我開個熱點。

看個鬼電影。你明天到底去不去找事?我真的不想管你了。

兇什么兇嘛。一說到這個軍軍聲音就小起來,生怕被宿舍其他人聽到:你不是說你帶了兩千出來,怎么這么快就沒了?

兩千塊錢經(jīng)得起怎么花?再省,兩個人每天四五十總也要的。我都過來一個月了,還沒找到事。

那你明天自己先去看看?

一股不知名的怒火騰然而起。之前說過的話全都不算數(shù)了。那些眼淚和柔情,海誓山盟和許諾,比蜜糖還要甜的情話。此刻林雅想起來全都成了刺心的笑話。他以前還一直騙她說舍不得讓她去工廠。其實就是懶。最好大家一起掛逼,一起死。

好。我一個人去。——你就不怕我以后不回來了。她咬著后槽牙說。

你不會的。我對你這么好,你怎么舍得?

你對我好還是我對你好?你怎么不去死!我舍得你死!

好好我死。我去死可以了吧?

你最好今天就死!掛逼!

兇什么嘛。你兇什么嘛。他倒又軟下來,像小孩子一樣靠在她身上: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我乖。我什么都聽你的。好我明天早起,去找日結(jié)。

但林雅清楚他不會去的。能混一天,是一天。

每當(dāng)這時她就覺得前路一片漆黑,恐懼得只能自己把自己的心吞吃掉。一個男宿舍里十二個人,同屋的換了好多撥,老董也早就不在這兒住了。過了9點就熄大燈,所有其他人都躺在床上,臉對著手機(jī),屏幕閃閃爍爍,襯得一個個臉龐都像地獄里的青面獠牙,鬼火幢幢。望都不敢望?;刈约耗沁呉矝]事可做——反正軍軍現(xiàn)在習(xí)慣了每晚都送她回去,送過去她又怕他去網(wǎng)吧,留住不放他走。兩個人坐在床邊面面相覷,只能相對刷手機(jī)。到了9點多鐘,同屋的人都回來了,他如釋重負(fù)地起身要走。

你去干嗎?

回去睡覺!

你不要去刷夜。

哎呀,知道了。

但她不放心,他出去后又悄悄跟出去,看他消失在那條漫長的走廊盡頭。也許今晚不會去刷夜了:已經(jīng)交了住宿費(fèi),又沒給他一分錢。但那個網(wǎng)絡(luò)世界里顯然有更多樂趣,是她所不知道也不理解的。有時軍軍會和她形容自己怎么怎么開了掛,一夜之間又掙到了多少裝置,在王者榮耀的世界里,他叱咤風(fēng)云,君臨天下,令行禁止,萬民臣服,因此通宵達(dá)旦地攻城略地。

而她只怕他刷著刷著一頭死在鍵盤上。

最絕望的時候林雅想過干脆就此分手:反正也管不了,好比從來誰也沒遇到過誰。

但軍軍回答得也很干脆:可以分,沒問題。那以后生死不要相見。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我走了你怎么辦?

你也有意思,手都分了,還管我做什么?

那你就餓死?當(dāng)掛逼?靠團(tuán)飯過日子?你還不如去市里要飯!

要飯也不關(guān)你事。等你日后發(fā)達(dá)了,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忘掉我,別覺得欠我田又軍一條命。是我自己沒本事,廢柴,自尋死路,和你沒半毛錢關(guān)系。

你威脅我!你以為我上輩子欠你的!

是我欠你的,但這輩子估計還不清了,下半輩子當(dāng)牛做馬再報答你,好不好?

我真的好想你去死。你怎么還不死?

好好,我明天就去死。他笑起來:活不容易,死還不容易?我現(xiàn)在就死給你看。

兩個人抱頭痛哭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林雅推他,喊他名字,哭著求他。他也哭,說她和外面那些女人其實一樣,根本不理解他。同屋的人起初還勸,后來也漸漸習(xí)慣了這種瓊瑤劇戲碼,反正過兩天還要上演的。

是在離開五隅很久以后,林雅才開始試圖理解整件事。也許算她特別倒霉在火車上遇到軍軍,可怎么解釋五隅會有那么多和軍軍一樣的人?那些人都從哪里來,最后又到哪里去?

也聽說有帶了二十萬到這里花天酒地了一年,最后一貧如洗掛逼死在五隅的。其實人真要死起來也很慢,尤其餓死;或者被自己一天天分泌出來的絕望毒死。

林雅最后是怎么意識到絕對不能待下去的,不是因為一天比一天更和軍軍吵得天昏地暗,也不是當(dāng)天早上兩人翻箱倒柜搜遍全身才湊出最后八塊錢吃了兩碗清湯寡水的“掛逼面”;不是因為那天上午去男宿舍催又打了半宿游戲的軍軍找活,卻怎么都推不醒,不知是裝睡還是真睡;也不是親眼看見一只很大的蟑螂慢慢從軍軍臉頰爬過去,她用力咬住發(fā)梢才沒有尖叫出聲;甚至不是因為當(dāng)天五隅真死了一個人——來了一個月,還一直沒見過跳樓的大神。

原因其實很簡單,就因為那天上午她終于發(fā)現(xiàn)身份證不在錢包里了。

看到錢包夾層空了的那刻腦子嗡的一聲,又瞬間平靜下來。好像這么久以來她一直在暗自等待這一天。他其實一直都怕她離開,一直都想方設(shè)法困住她,要她養(yǎng)活他,吸血吸到死。

她這兩天罵他特意用了一個剛學(xué)會的新詞,冚家鏟。意思就是死全家。他和他那個干家政的媽、浙江工地的爹一起在S城冚家鏟好了,最后還要拉她一起死?

她又不是他媽。又不是他老婆。他也永遠(yuǎn)不會給他們家一分錢彩禮。她爸要知道她在外頭這么賤,肯定殺人的心都有——有這愛心還不如伺候她親弟,親爹媽。這么多天都是她養(yǎng)活他,現(xiàn)在倒還要賣她身份證?

怒氣一點點上升,膨脹成隨時將爆炸的氣球。她剛剛才從那邊過來,現(xiàn)在又要咬著牙過去。但那條走廊太長,長到她走著走著就清醒過來:他再瘦弱也畢竟是個男人,力氣終究比她大,硬搶搶不回來的,要再想想別的辦法。

她突然聽見樓下面人聲鼎沸。有人跳樓了,有人跳樓了!奔走相告聲里,遠(yuǎn)遠(yuǎn)地聽上去有一種癲狂的,屬于末日的喜悅。樓下腳步聲、喊叫聲織布一樣往來穿梭,間或有人互相問詢:阿水(警察)來了沒有?沒有,阿水還沒來。死的是誰?好像是老孫?老孫又是哪個?

林雅坐在床邊搖醒軍軍:起來起來,死人了。

她本來想直接問身份證在哪里的。轉(zhuǎn)念一想,問也白問,白淘一場氣。不如讓他下去,她自己找。

誰死了?在哪?

軍軍之前怎么喊都不起來,這會兒倒是一骨碌就翻身坐起來了,因為動作太大,鐵架子床一陣塵灰撲鼻,上午的陽光射進(jìn)來,無數(shù)塵埃和皮屑一同在陽光里飛舞,整個屋子一起散發(fā)出嗆鼻的男性體臭。

就在下面。我不敢去看,你去看。

軍軍趿拉著人字拖下去了。她立刻開始翻找他床墊下,枕頭下,上次吵架搬回來的行李里,哪里都沒有。狂怒和絕望同時擊中了她。他是光著膀子下去的,薄薄一張塑料卡還能藏在褲衩里?

莫名的急迫感促使她加快了翻找的力度。熟悉的拖鞋聲從遠(yuǎn)到近了。

這是2014年一個相當(dāng)尋常的五隅的秋日。外面有鳥叫。

你在干什么?

她猛地回過頭。

……

5

林雅下樓的時候警察還沒有到,遠(yuǎn)遠(yuǎn)只看見一攤物事無遮無攔地躺在地上。旁邊稀稀拉拉圍了一圈人??赡芤婚_始看熱鬧的人還更多一點,看了一會見沒什么進(jìn)展,就都罵罵咧咧地散了。那跳樓的大神看上去也不太瘦,很難說是徹底餓得沒辦法才掛逼,似乎和軍軍身材差不多。比較驚悚的是頭臉側(cè)向一邊,馬路那邊的人應(yīng)該能看見整張臉。她從這邊倒也看不出什么致命傷。本來五隅也隨時都有人倒在路邊,從網(wǎng)吧出來劣質(zhì)啤酒喝大了,什么急病發(fā)作了,吸可卡因吸嗨了,都有可能——然而有一攤黑色的血正很慢很慢地從那“大神”脖底下流出來,帶來一種全然不真實的情境,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她站在人群里,也悄悄地,擦了一下自己的手。

有人在旁邊說,這不孫大勝嗎。好幾禮拜沒見他找日結(jié)了,還以為他早掛了。

不是孫猴子。你看,這人比孫猴子胖一點。另一個說。

怎么好像是老董?

就是老董。

化成灰林雅也認(rèn)識他那身衣服,破舊的藍(lán)色嗶嘰褲子,不知道哪個廠發(fā)的灰撲撲的的確良工服。她突然想老董的愛奇藝賬號再也沒人知道了。也許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財產(chǎn)。

但也比軍軍好。軍軍要是真死了,連這點遺產(chǎn)都沒有。只剩下她的回憶。她記得他身體的溫度,手的形狀,笑起來的樣子。

突然間林雅控制不住地干嘔了一下。

對街賣二手衣服的四川女人遠(yuǎn)遠(yuǎn)地端坐在一大堆破爛衣服里,像個洞悉一切的上帝。女人都愛買東西,林雅早就去那堆里翻揀過,一無所獲的同時嘆為觀止。她發(fā)現(xiàn)只要你想得到的,肯拿出來的,這里任何東西都可以重新進(jìn)入循環(huán)交換系統(tǒng),舊得不能再舊的棉毛衫啦,破破爛爛沾滿了漆的皮鞋啦,快斷成兩截的皮帶啦,哪里發(fā)的廠服保安服啦,厚一點的軍大衣也有。一件普通廠服只要四五塊錢,連碗掛逼面錢都不夠,可見收進(jìn)來的價格更低。但擺在那里賣就說明有人買——有些廠子不提供工衣,又要求穿廠服上班。此刻這女人異常漠然地往這邊看了一眼,曉得這么多人圍著,死者的衣服是指望不上了。

老董也永遠(yuǎn)不會再是她的顧客了。

林雅慢慢從人群里退出去。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確定已死的人,其實也沒那么可怕,看著就像睡著了一樣。但也許就因為像睡著,細(xì)想才格外可怕:一只蟑螂以極緩慢的速度爬過老董的面頰,很像剛從軍軍臉邊爬過去的同一只,不是德國小鐮,是有翅膀能飛的大的,老家叫偷油婆的那種——周圍的人也都看到了吧?但沒一個人肯伸腳去踩。不知是懶得還是憐命:人都死了,想爬就爬吧。

幾只蒼蠅不知從哪里兢兢業(yè)業(yè)地飛來,站在一旁還活著的人肩頭搓手搓腳,撲扇翅膀。又被陌生的手不耐煩地?fù)]開,只好將將就就委委屈屈地落在另一個人身上。還是地上不動的人好,不趕它們走。如果警察再晚一點到,它們就打算在這個好人身上干點兒更長久的勾當(dāng)。這么熱的秋老虎天。

或者另尋出路也可以。到處都有人在流血。

但還不及等蒼蠅們找對位置安心下蛆——兩個警察終于慢吞吞地過來了。

林雅又想嘔。這段時間她總這樣。軍軍還是趁下午沒什么人的時候要她,做賊一樣速度飛快。搞不好就是懷上了,因為總也舍不得買套子,都是體外——她跑到一邊去嘔了一點黃水,再冷靜地直起身,遠(yuǎn)遠(yuǎn)看警察把地上的身體裝進(jìn)一個不透明的黑塑料袋里抬走,這時圍觀的人反而多了一點,但全程不再有人說話,就是沉默地圍著看。等裝完了抬到附近的車子上,所有人才說笑著,嘆息著,漸漸散盡了。她也遠(yuǎn)遠(yuǎn)跟車走出人才市場后面的街道。牛仔褲內(nèi)袋還有最后一百塊錢,軍軍之前肯定翻過她錢包,絕想不到她會把錢縫在內(nèi)袋里。她猶豫了一會要不要再回去看一下,想了想又木然地走進(jìn)五隅市場一個以前沒怎么進(jìn)過的隔斷里。

靚女你想找什么工?日結(jié)還是長做?

長白班。在不在S城無所謂。發(fā)工資要早點,包吃住,不押身份證。

要求這么多。不過靚女你條件好,好找?!裉旎㈤T有家服裝廠正好過來招人,每月1號預(yù)發(fā)下月工資,今天都30號了,正好。底薪兩千五,包吃住,有加班費(fèi),干滿三個月加10%,不過是三班倒,不是長白班。

再不決定來不及了。有什么東西馬上要追上來了。林雅拼命壓下一陣強(qiáng)烈的干嘔的欲望,問:什么時候集合?

馬上。那邊已經(jīng)等了幾十個人了。你有身份證吧?

沒有。

怎么身份證都沒有?算了算了,沒有就沒有。

她出門前順手拿了包,除了身份證所有細(xì)軟都在里面。但卡里錢早取空了。

只要不和爸媽打電話、不回去拿戶口簿補(bǔ)辦身份證,她生生死死都沒人管。就當(dāng)這個世界上沒她這個人吧。爸爸見面會罵什么都猜得到:阿木林,我們還以為你早死外頭了。

他就永遠(yuǎn)不會這樣對弟弟講話。她想。就算弟弟混得再不好,混到了五隅,混成了掛逼,只要還肯打電話回家,爸爸就永遠(yuǎn)不會這么和弟弟說話。當(dāng)然還是自己沒出息,落到這步田地。

在大巴車上她又劇烈地吐了。身邊的人表情嫌惡地遞給她一個空塑料袋。沒說話。

一路上都沒人說話。沒人問她從哪里來。

但大家都好像知道要往哪里去。

6

林雅在那個服裝廠里也就干了六個月。當(dāng)時招工的女工作人員說是服裝廠,到了才知道是專做牛仔褲的——但當(dāng)時就算直接告訴她,她也不知道原來牛仔褲廠就意味著矽肺病,比電子廠更招不到人,怪不得連身份證都不要。

車開兩個半小時后就到虎門。剛下車,就看到了有人正三三兩兩和她一樣腳步虛浮地往外走。明明是上班時間,廠區(qū)不大,開在一片農(nóng)家院似的平房里。一進(jìn)廠就發(fā)現(xiàn)車間昏天暗地,每個人都戴著簡易口罩,在不同的流水線上忙碌,對剛進(jìn)來的人不屑一顧。仔細(xì)辨認(rèn)的話,會發(fā)現(xiàn)空氣呈輕微的煙霧藍(lán)色,用膠片相機(jī)拍出來如夢似幻。她是上班四個月每天咳得喘不過氣來,才終于搞清楚空氣中那些肉眼幾乎看不見的藍(lán)色顆粒和周圍鐵絲網(wǎng)上掛著的黑色是什么:是噴砂工藝大量釋放出來的二氧化硅和其他廢料,吸入肺部總有一天會把血全部染成有毒的藍(lán)黑墨水。

什么預(yù)發(fā)工資全是鬼話。干滿六個月,還得過五天才發(fā)上月工資。林雅又頭暈眼花熬了幾天,最后準(zhǔn)備領(lǐng)錢走人,才知道新規(guī)定出臺,沒干滿六個月的臨時工只能發(fā)70%工資,否則押金一分不退。有小姐妹建議她根據(jù)勞動仲裁法找律師或干脆報警——這段時間沒長別的本事,光聽人交流各種討薪大法了——她搖搖頭,有工夫報警還不如直接撒潑。試了一下往地上坐,卻發(fā)現(xiàn)坐下已很吃力了:肚子里那個已經(jīng)七個月了。

其實還有一條找環(huán)保局告狀的路:為牛仔褲做舊效果的大量污水是從廠子后直接排出去的。怪不得都說水磨牛仔,水洗牛仔,牛仔布根本就是水做的——鎮(zhèn)上唯一的小河藍(lán)汪汪的,像動畫片里波光粼粼的河流,據(jù)說會一直流到珠江去,想一想就美。會不會把魚啊蝦啊都染成靛藍(lán)色?魚吃了二氧化硅又會不會死?

但她最終還是怕動了胎氣。拖著箱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兩個月后她在鎮(zhèn)上唯一一家社區(qū)醫(yī)院生下了女兒餅干。當(dāng)然沒準(zhǔn)生證,但往產(chǎn)科那個五十多歲的女醫(yī)生手里塞了幾百塊錢,倒也順利。醫(yī)生一副見怪不怪似笑非笑的樣子,到處都是和她一樣大著肚子行動艱難的單身女工,有男人陪著過來的反倒是少數(shù)。生下來也沒法上戶口,要上戶口就得回江蘇,聽說還要繳納一筆和她爸媽年收入相當(dāng)?shù)纳鐣狃B(yǎng)金。這些她都搞明白了,也就放棄了。一方面覺得蘇北戶口在S城也沒什么用,另一方面也實在交不起那筆錢。姑且把孩子養(yǎng)下來,一天拖一天的,竟然也就大了。

之后長了教訓(xùn),就聽人介紹,專找稍微輕松一點的成衣廠,玩具廠。最后一個玩具廠待的時間最久,一年半。她每次偷拿次品出來都心驚膽戰(zhàn),生怕被工頭發(fā)現(xiàn)開除。但最后離開的原因卻很宏大:中美貿(mào)易戰(zhàn)引發(fā)經(jīng)濟(jì)危機(jī),代加工廠整個搬到越南,這邊的廠只能關(guān)門。就近找的其他工都在鎮(zhèn)上,工資不高。沒法再回五隅了;寶頂和龍山人才市場她沒身份證,更不熟。

餅干沒法放在自己住處養(yǎng),白天沒人看。還是聽廠子里的同鄉(xiāng)小姐妹介紹,放在一個老鄉(xiāng)私人開的托兒所里,收費(fèi)不算太高。那里這種情況的小孩有五六個,有大點的,也有小點的,一起跌爬滾打稀里糊涂長到了四歲。吃的也還好,至少比她廠里的食堂好。她每周末把餅干接回家,周一再送走。一開始送餅干去托兒所還哀哀地哭,后來習(xí)慣了就不哭了,每次來接都滿眼濺出星星:媽媽。媽媽。送走時不哭不鬧,仍然眼睛很亮地看著她。

林雅說餅干眼睛里有一些真正的星星就是這個。

她也不知道這星星什么時候熄滅,但至少現(xiàn)在還有。

但餅干越懂事她只有越心疼,偷出來的玩具也越多。除了這些她也實在不知道能給餅干什么。餅干沒有爸爸,沒有奶奶,沒有外公,也沒有外婆。她也沒想到餅干最喜歡的玩具竟然不是動畫片里的小豬佩奇,汪汪隊,而是從沒見過的螃蟹公仔。這讓她想起第一次和軍軍在火車上相遇的那天,他煞有介事說過想做大閘蟹生意。

結(jié)果最后自己也就是只寄居蟹。在S城待了一輩子,依舊是陌生的殼,到死都混不上戶口。

——她之所以叫女兒餅干,也是因為軍軍以前最喜歡吃餅干,尤其奧利奧。因為太貴,很少買。

離開五隅當(dāng)天林雅就關(guān)了機(jī)。等預(yù)支了第一個月工資后,第一件事就是換了一張手機(jī)卡。但看了一眼舊卡也沒什么信息——那人也許永遠(yuǎn)不會再發(fā)信息了。她茫然地按了清空鍵。仿佛只要清空,那天之前的一切就可以變成拋諸腦后的夢魘,連同軍軍本人一起。

林雅有時甚至不太確定到底有沒有在火車上遇到過這樣一個長相秀氣的男人,但餅干卻又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正在她無暇顧及的地方一天天長大,越來越可愛。無論如何,自己是逃掉了?!灨蓻]戶口這事卻終于一天比一天更沉重地壓在心上。只有這種時候她才偶爾會想,要在火車上沒遇到多好。

林雅其實談不上恨軍軍。不遇到他,大概也會遇到別的男人,別的泥潭和陷阱。更慘的是被人賣,還得養(yǎng)活那王八蛋,就像紅姐——如果不走,保不準(zhǔn)最后結(jié)局就是如此。

她還去粵海城一戶人家當(dāng)過月嫂,去了才發(fā)現(xiàn)她偷給餅干的仿真毛絨玩具那家人幾乎每個都有,甚至也有一模一樣的螃蟹公仔,只是眼珠稍微升級了一點,白線移到了黑絨球中間,眼里的星星更多,可能是賣到國外又當(dāng)進(jìn)口貨買回家的一級品,和自己偷的殘次品不是一碼事,那戶人家的螃蟹眼睛看上去格外的又明亮,又善良。餅干的那個則越看越像在翻白眼。就像地上躺著的老董。

那天林雅臨走前終于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老董一眼。并沒有就此變成鹽柱?!矝]讀過《圣經(jīng)》,根本不知道這個典故。

她只是越來越經(jīng)常地,避免想起以前的事。

7

玩具廠倒閉后,林雅從寶頂?shù)烬埳?,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終于決定去福士康看看。那邊自從十幾連跳之后就長期缺人,據(jù)說工資待遇也比別的地方稍好一點,反而比較正規(guī)。

消磁身份證這兩年也漲價了,要一百了。買了立刻面試,只要年滿二十歲確認(rèn)不是童工就不犯法,當(dāng)天就有工開。她坐了兩個鐘頭車過去,壓根沒看清廠區(qū)規(guī)模就上了流水線。等第三天上完白班,換完工衣出來10點多鐘,發(fā)現(xiàn)外面廣場燈火通明,竟然是個不夜城。

——這竟然是她來S城這么久,看到最有城市氣象的地方了。

這生活區(qū)比她待過的任何一個廠也更大,更成氣候,也許因為工人也最多的緣故,全國有那么多廠,這個分廠的人至少二十萬以上,人口規(guī)??熠s上她們老家的縣城。此刻正是白班下班時間,幾千個準(zhǔn)備上夜班的人也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進(jìn)去打卡,廣場夜生活的繁榮程度正達(dá)到一天中最鼎盛的狀態(tài)。在廠區(qū)通往宿舍的路上,有賣盜版光盤的,擺麻辣燙小攤的,還有賣炒粉燒烤餛飩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福士康自己有食堂,但也要交錢,同樣也是流水線生產(chǎn)出來的伙食。幾乎每個工人待幾天后,都會選擇在外面解決,十幾年來終于發(fā)展出一大片和廠區(qū)配套的生活區(qū),至少養(yǎng)活了周邊上千戶城中村農(nóng)民。如果林雅當(dāng)時能考上師范,大概會覺得這里和大學(xué)城附近的城中村很像,連店鋪構(gòu)成都差不多——頭頂天線縱橫交錯,地面上污水橫流,四周都是四五層樓的農(nóng)民房。只是大學(xué)城周邊再熱鬧,也遠(yuǎn)不至于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營業(yè):而只要福士康千千萬萬人還在三班倒,此地街市就永遠(yuǎn)歌舞升平,從不關(guān)門。

她經(jīng)過炸韭菜盒子的攤子無意識地看了一眼。沸騰的湯鍋一年四季都不關(guān)火,油大概也一直是同一鍋油——剛想到油,那個奇怪的男孩就出現(xiàn)了。

之所以說是男孩,因為他除了一條四角短褲壓根沒穿任何別的物事??茨鞘蓍L到未發(fā)育完全的身體就知道不可能超過二十歲。說他奇怪,是因為他光著膀子,手里卻揮舞著一把西瓜刀,但又完全不憤怒,是個有一點嬉皮笑臉,沒什么攻擊性的現(xiàn)代俠客。

林雅在原地一動不動。某個遠(yuǎn)古的模模糊糊的記憶熟門熟路地還了魂。

發(fā)現(xiàn)男孩揮舞著刀的廣場上其他人也全驚呆了。賣麻辣燙和板面的店家,盜版碟小販,路上準(zhǔn)備上工或剛剛下班的人。剎那間人群就空出小小的一塊,并在男孩附近形成了一個旋渦般不斷擴(kuò)大的真空。走過路過的人都屏住呼吸,竭力降低存在感,如鲇魚般盡可能快地貼邊溜過去,不讓這個奇怪的男孩注意到自己。

他看上去也的確不曾注意任何人。

只一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走到人群更密集也更熱鬧的地方去,離廠房越來越近。

還有人暫時沒注意到他手里有刀,很快又有更多人發(fā)現(xiàn)了。向空中揮舞的大刀不斷砸起小小的驚呼,制造出更多的空地。男孩看上去很快活,經(jīng)過煮板面的湯鍋就用刀背敲敲鍋,經(jīng)過盜版碟攤,就用刀背敲敲牌子:“一張壓縮碟在手,你想要的全都有,電影美劇網(wǎng)文《王者榮耀》,走過路過切勿錯過。”四句廣告字?jǐn)?shù)全然不合轍,但押韻。從揮刀的力度來看也并沒有多少恫嚇的意思,更像隨隨便便和人打個招呼。經(jīng)過水果攤時,仿佛拿不定主意該敲蘋果還是西瓜,就在虛空中無意義地輕輕揮舞了一下。水果販子的臉整個變成了橙色。

除掉刀威風(fēng),其實也就只是一個瘦弱而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人。肋骨根根分明,精薄皮膚下是在不斷跳動的心臟,鮮紅的血。

林雅懷著一種久違的柔情想:傻子,一天到晚不好好吃飯,就得這么瘦。

一個路過的女工拉住林雅問:這人是不是瘋了?

她正在怔忡間,反倒被這個沒威脅性的動作嚇得叫了一聲。驚呼聲非常短促,卻仍驚動了男孩,轉(zhuǎn)頭徑直向這邊走來。林雅一動不動,那個女工倒是飛快地跑了。

直到男孩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還是一動不動。后來有人回憶起來,說“那女人倒像是主動向瘋子迎了過去”。

如果不是林雅阻擋,這位穿著四角短褲的俠客也許會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廠區(qū)里去,此刻那里是流水線上勞作困頓生不如死的十萬男女工人。對他們來說,這個夜晚正和成百上千個其他夜晚一樣寧靜,一樣枯燥,食堂里的食物一樣難吃到極點,上廁所一樣必須兩個人相跟,而號稱開到凌晨1點供職工使用的游泳池一樣永遠(yuǎn)空空蕩蕩。沒幾個人真會去游泳,放工了大家都只想躺著,連談戀愛都沒力氣,只能看看碟,刷刷網(wǎng)絡(luò)小說,以廠房外香噴噴的地溝油伙食果腹。如果大刀砍到他們的肩膀上,胳膊上,肚子上,就能輕易知道他們今天都吃了些什么:桂林米粉、重慶小面、沙縣小吃、四川回鍋肉蓋澆飯。這些以廉價食物維持運(yùn)轉(zhuǎn)的年輕身體從白晝到黑夜飛快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手機(jī)、電腦、行車記錄儀的細(xì)小零件,一刻不停,眼花繚亂,城里人再用這些組裝好的手機(jī)點外賣——好多也都是地溝油產(chǎn)品。送貨的則是他們的老鄉(xiāng)、同學(xué),或者早晚可能是他們自己。上升的一切必將會合,天下大同,九九歸一。

和上次在五隅一樣,阿水來得很快。這次是三個。

其中胖一點的阿水隔著人群大喊:小伙子你放下刀!冤有頭債有主,有什么難事好好說,別人是無辜的!

有人看見刀架在那個長相秀氣的年輕女工脖子上,她只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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