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位老同學(xué),在南方某高校當(dāng)頭兒,一來沈陽公干,晚間我就要在酒館等他,或者他在賓館等我。我們談完官場的事,一定要再談?wù)勑≌f,就著酒和茶。他官運不錯,卻一直保持讀小說的習(xí)慣,讀得還不算少,趣味也沒壞掉。這是我們友誼萬古長青的原因之一。但不知米蘭·昆德拉哪地方惹著了他,他對老米可不怎么待見。他說過不止一次:捷克才多大地方?能出什么特了不起的小說?捷克國土面積是小了點,不到八萬平方公里,沒超過他效力省份面積的零頭??衫餇柨撕涂ǚ蚩ㄒ彩窃谀莾撼錾?,還有個諷刺小說家哈謝克,都沒來得及寫完的《好兵帥克》仍名滿天下,被譯成六十多種語言和文字。
對溫度曾經(jīng)過高的“昆德拉熱”適當(dāng)降溫是對的,王朔列了個“我討厭的詞”黑名單,人名中就有“昆德拉”,還有“博爾赫斯”“杜拉斯”“海德格爾”諸君。王朔嘲諷的其實是常把那些名字掛在嘴邊的本土?xí)r髦人士,罵他們“裝孫子”“沐猴而冠”。而昆德拉說來也夠背運的了,據(jù)傳他曾是諾獎的熱門人選,那時蘇聯(lián)還沒解體呢,東歐也還是“社會主義陣營”??伞疤K東”一劇變,他漸漸地就沒戲了?!疤K聯(lián)老大哥”若咬牙再挺上幾年,讓瑞典學(xué)院的評委們對東歐問題興趣不減,那只獎杯說不定早被老米抱回家了。
老米的話題就到此為止,現(xiàn)在說說另一個“米”——米格爾街。這個“米”也曾令我?;?,我那位官員老友的“國土面積與小說價值的正比關(guān)系說”,動搖了我對小說的判斷力,我甚至養(yǎng)成每讀一部小說都先查查作者屬國面積的怪癖。他說得沒錯,美國的??思{雖然一生只寫“郵票”大點的家鄉(xiāng)(“約克納帕塔法”),但那枚小“郵票”可是貼在老大的“信封”(937.26萬平方公里)上的。
直到有一天,我不可救藥地喜愛上《米格爾街》后,才開始對我的朋友說不。2001年獲諾獎的作家奈保爾,印度裔,后入英國籍。這兩個國家的面積當(dāng)然不算小了,尤其是印度,但奈保爾出生并在那兒度過童年的特立尼達(dá),連捷克面積的十分之一都不到。那個加勒比海小島國的全稱叫特立尼達(dá)和多巴哥,由特立尼達(dá)島、多巴哥島及若干更小的島子構(gòu)成,加在一起才五千多平方公里面積。還就是特立尼達(dá)稍大些,也不過四千多平方公里。昆德拉的那么小的捷克,仍相當(dāng)于近二十個更小的奈保爾的特立尼達(dá)!
那又怎么樣?花白胡子的奈保爾還是健步走進了諾獎的頒獎大廳。69歲得諾獎可不算大。好吧,不提獲獎的俗事兒了,只提作品。奈保爾的著作太多了,近三十種,漢譯本作品集封底折口處都快印不下了,只好用很小的字排出。我們讀過他許多作品,對他的世界性見解、后殖民時代第三世界的生存狀態(tài)和文化歸屬問題的深刻揭示、奇異的世相觀感等早不陌生,而印象最深的還是他27歲時出版的《米格爾街》,文字那樣簡潔、利落,意味卻又那樣豐富、悠長。他筆下的垃圾車司機、注冊會計、木匠、焰火師、拳擊手、精神病患者、落魄詩人、前妓院老板、理發(fā)師、傳教士的故事讓你大笑也讓你心酸,你笑那些可笑之人時會意識到自己也曾一樣可笑過,你為他們心酸時又會為自己還能心存慈悲而高興。米格爾街不止裝著奈保爾一個人的童年,也裝著我們的。米格爾街也是“我們的胡同”。
《米格爾街》仁慈地賦予我們一縷清新的空氣,它讓全世界的讀者都眸子一亮地重回小街、小巷、大雜院的少年時光。而那只屬于舊時代了,屬于20世紀(jì)和之前的傳統(tǒng)手工業(yè)或舊工業(yè)時代,平房、低矮建筑,慢節(jié)奏的老式生活,張家長李家短,多子女家庭少年們粗糲、野性的成長……也就是經(jīng)典片《美國往事》那樣的感覺。如果像今天這樣,城市里的住房越來越多(到處是遮天蔽日的高層住宅樓),孩子卻越來越少,又整天窩在教室里一聲不響,怎么可能還會有米格爾街,和我們當(dāng)年縱橫交錯的一條條喧鬧的胡同?
我現(xiàn)在要說的胡同在沈陽城南,早年曾有過一個舊稱,像是來自某個大戶的姓氏,但沈陽市區(qū)地圖上從沒標(biāo)注過。20世紀(jì)60年代后期,我們家搬到那里,住了近三年。此前的三四年里,我們住在離那兒不遠(yuǎn)處的一個獨門獨院里。
那條胡同里也有個“機械天才”,是位肥壯的大叔,煙酒都重,家里三代同堂,他有個小腳的娘,身材玲瓏,卻生了個那樣肥壯的兒子,腰帶像戲曲人物蟒袍外面的“玉帶”。大叔上班的地方很遠(yuǎn),可能是坐辦公室的吧,否則就太不劃算,可他最大的興趣卻在鼓搗機械上。那時一周只休息一天,大叔幾乎都用來收拾他那輛自行車了,除非下雨或者冬天。整個胡同就沒見過那么神氣的車子,車圈锃光瓦亮,車身被打扮得花里胡哨熱熱鬧鬧,橫梁和斜梁用紫紅色大絨緊裹著,鞍座外面也套著紫紅色外罩,外罩邊緣的流蘇金黃金黃!我們圍觀大叔修車時,我喜歡在亮如鏡子的車圈上看變形的自己。星期天它也休息了,卻被大叔像雜技團演員似的,玩一樣倒著放在地上,鞍座下面墊著塑料布,旁邊擺放著各種修車的家伙什兒,應(yīng)有盡有。
米格爾街的“機械天才”哈庫先生喜歡不停地修他那輛沒毛病的小汽車,直到修出毛病。我們胡同的大叔也一樣,總想方設(shè)法把他那輛九成新的自行車好歹修出點毛病來。他有三個兒子,無不覬覦那輛清高傲慢的自行車。那時候玩自行車比今天玩小汽車可酷多了,相當(dāng)于玩私家直升機。但是大叔喝道:“把你們的臟手爪子拿開!”大叔沒閨女,最小的兒子叫三兒,對自行車的興趣之外還有個斗雞的興趣。他們家養(yǎng)了幾只下蛋的母雞,中間混雜著一只大公雞,是從小一茬長大的,和母雞們皆有青梅竹馬之誼,翅膀長硬后,還兼任起護花使者。當(dāng)然這事也是利弊各半,但總地看來,這只大公雞的長處比短處更為突出:形象奇?zhèn)?,器宇軒昂,積極報曉,音色醇厚,紅冠似血,白羽勝雪……這些還都可以按下不表,更為人稱道的是它斗遍八方無敵手。我們對這只大公雞的傾慕甚至超過了大叔那輛自行車。
但是有個星期天,三兒緊緊抱著他的長勝愛雞在家門口痛哭起來,那只渴望再創(chuàng)佳績的大公雞溫順而憂郁。三兒他爸爸,肥壯兇悍的大叔居然溫柔得像個大嬸,婆婆媽媽安撫著最小的兒子,而且破天荒頭一回沒修理他的寶貝自行車!我們弄明白了,三兒懷里的雞中美男子死期已到。大叔那天實在是想吃雞了,動這個心思已非一天兩天,直拖到今日也算做到了仁至義盡。何況,一群喜歡攀比的母雞里總留著一只儀表堂堂的大公雞,會出現(xiàn)諸多麻煩。
那天的結(jié)局是這樣的,三兒在大叔的循循善誘下,總算深明了大義,擦干眼淚將愛雞雙手交出。大叔則叫來他的兩個哥哥,嚴(yán)令只準(zhǔn)三兒一個人玩自行車直到天黑,誰都不得染指。這以外,晚飯的餐桌上,兩只雞大腿,大叔一只,三兒一只,事情就這樣了結(jié)了。
下一個星期天,大叔照例津津有味地修他的愛車,并不時喝令兒子們“把臟手爪子拿開!”
米格爾街有渣男打老婆的(《喬治和他的粉紅色房子》),也有高大的老婆把矮小的丈夫夾在腋下教訓(xùn)的(《焰火師》),我們胡同里的夫妻們倒還恩愛,但他們的孩子卻常常打來打去。孩子們迷戀上拳腳,動不動就要操練一番,爭個高低,北京管那叫“拔份兒”,我們叫“拔梗梗(念第二聲)”。我們胡同的大“梗?!倍嫉酵饷娲蛱煜拢诟鼜V闊的江湖上玩火藥槍,黑吃黑,從不騷擾本胡同父老。小一點的“梗?!眳s內(nèi)外兼修,也吃一吃窩邊草。有一位一天在外面喝酒喝盡了興,回胡同后趕上停電,一幫半大小子正在一塊打鬧,他不覺技癢,就在家門口練上了,把一個鄉(xiāng)下新搬來的住戶的兒子當(dāng)了靶子。
那是個獨生子,他爸爸是公家的木匠,挺倔,有點跛腳,他媽媽是農(nóng)村婦女,矮小黝黑,嘴唇很厚很紫,前額上時常擠出幾排很小的血點子。他底下還有一堆妹妹。即使他們不是外來戶,也不是個強勢的家庭。他很壯實但個頭不高,梳著土里土氣的分頭,穿著沒有制服罩著的對襟棉襖和家做布鞋,一天到晚總像個長女似的抱著他的小妹妹。他的口才就更不值一提,發(fā)不好L音,便又雪上加霜地得了個“大舌頭”的雅號。
那個停電的夜晚,胡同里一片廝打過后,孩子們都散去,兩家的父親漸漸走近。木匠兒子狠狠抹著淚(但一聲不吭)站在樓道外面,他的鄉(xiāng)下母親在樓道內(nèi)一句句逼問,他父親和那個小一點的“梗梗”的父親在近處聽著。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外來戶并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窩囊,他的紫唇母親顯示出強大的語言能力:“他因為啥打你呀?……你倒吱個聲??!你得啞巴瘟啦?”兒子終于憤憤發(fā)聲:“他說,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他跟你有啥仇有啥冤哪?你給他媽下藥了還是抱他孩子下井啦?”打人那個孩子的父親想道個歉,那位倔木匠卻不肯接受,上去給兒子一巴掌,狠狠罵了句娘,全家人一塊兒撤了。
這不是重點。一年多后,大一點的孩子都下鄉(xiāng)插隊去了,我們這些小屁孩成了胡同里的大孩子,繼續(xù)尚武,互相打來打去,打完了好,好完了再打。有一天黃昏,胡同口走來一個陌生人。我們?nèi)点蹲?,盯盯瞧著這位陌生的人物。他走到我們跟前時,沖我們咧嘴笑了下,還吹了聲口哨。原來是那個木匠的兒子!大舌頭田春水!他個子好像高了一些(要不就是皮鞋跟起了作用),從前的土氣換上了牛氣外加一點流氣,再不是像抱著一只暖瓶那樣抱著妹妹的鄉(xiāng)下小子,再不是“啞巴瘟”了,能言善辯,說話一套一套的。那段日子他莫名其妙地對我很好,總“罩”著我,不許別人欺負(fù),但那樣的好有時讓我不太舒服。為了顯示一個青年兼江湖人士的老到,他還苦練起了“黃歌”,常把我拉到角落里,對我小聲唱一唱,眼睛里放著一種不值得提倡的亮光,好像我是他的虛擬情人。那時有一首地下流行歌曲叫《精神病患者之歌》,深受荷爾蒙開始發(fā)作的男孩子喜愛,但歌詞總難確定,什么亂七八糟的版本都有,其中一個版本有一句“過來吧,親愛的”(本該是“姑娘喲,過來吧”),田春水卻唱成“過來吧,老婆子”,還把“第一大黃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中“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篡改成“我的老婆子坐在我身旁”。那些L音他還是發(fā)不好,卻一點不耽誤他深深的陶醉。
或許他只有能耐在我們小崽子面前耍耍帥?趁便向那晚拿他練手那個“梗?!备艨帐臼就??反正誰也不清楚他到底修成了什么正果。但我們聽說有一次,兩所中學(xué)的人干起來了,一伙先用鎬把占了便宜,另一伙吃虧的找來更多的人。正要砸門沖進去,里面這時走出個小子,邊賠笑臉邊作揖,說:“各位!各位!人民內(nèi)部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凡事好商量!大家給我點面子怎么樣?”對方罵道:“給你點面子?你算老幾?”他自報了家門,對方罵道:“無名鼠輩,沒聽說過!大家上!”不料那個“無名鼠輩”退后幾步,在樓門上擺了個“大”字,大吼一聲:“誰敢動手?誰動手誰負(fù)責(zé)!”對方還真停了手,僵在原地。他接著又說:“我先把話說完,你們要是還想動手,我決不還手!吭唧一聲是你們養(yǎng)的!但是,好話賴話總得讓我先說完吧……”
雙方到底沒打起來,談好條件后就和平分手了。那個“無名鼠輩”正是田春水。
他后來還有一個故事,那時我家已經(jīng)離開那條胡同,幾年后我才聽說的。田春水的木匠爹在單位因為什么事被人熊了一把,回家就喝起悶酒,也得了回“啞巴瘟”。他的紫唇娘好不容易問出情由,田春水就不干了。那個熊人的人也是我們胡同的,外號叫大馬靴。曾經(jīng)有一次,他下夜班回來,發(fā)現(xiàn)昏黑的走廊上有個身體呈90度直角的黑影,正研究他家的暗鎖呢。大馬靴人高馬大,走路卻像施了輕功,沒一點動靜。走廊很窄,他貼著墻躲過那只翹臀,去了里面的公用廚房,抄起一只生鐵大勺回來,一家伙把那賊扣昏在地,胡同人后來就改口叫他大馬勺了。該先生永遠(yuǎn)拉拉著臉,葷素不吃,天底下除了老婆,誰都不懼。但還就是田春水,把他給制住了。
一日黃昏,胡同里來了幾十號陌生人,隨著一架手風(fēng)琴,在中心小廣場上一支接一支地跳起舞。近旁的角落里,田春水和大馬勺一人端坐在一只帆布小馬扎上,正式談判。大馬勺先還挺強硬,舞者在音樂間隙不時問田春水談得怎么樣了,后者都很有派頭地向他們擺手,意思是再等一等。最后,田春水站起身,對眾舞者抱拳說,弟兄們辛苦了!改日相報!
那天他仍憑著嘴頭功夫兵不血刃,就達(dá)到了目的。大馬勺后來向田木匠道了歉,可能還擺了回酒。那個初秋的黃昏,人們聽到田春水這樣對大馬勺開的場:“在您面前,我只是個吃奶的娃娃……”
我后來再沒見過田春水,一點他的消息都沒聽到過。不知這半個世紀(jì)里,他又混成什么樣。
米格爾街那個少年“我”是因為成績優(yōu)秀,得了筆獎學(xué)金,離開特立尼達(dá)島,到英國去念書。我們那條胡同里的少年我呢,是因為爹媽“走五七”,我不得不跟他們上山下鄉(xiāng)。那個“我”從米格爾街走得很榮耀,街坊鄰居都去他家相送:“我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媽搞了個小小的酒會,有點像遺體告別。人們進門便滿臉悲傷地告訴我會多么想念我,而后就把我忘到腦后,專心致志地吃喝起來?!保ā陡鎰e米格爾街》)我呢,沒有什么家庭酒會,甚至沒人登門說幾句送別的話。我們家搬離那個胡同時,也就是我們住過的舊宅子和對面那個舊宅子的幾個鄰居,向我父母淺淺地點了點頭,算是別過。
我才不在乎那些大人呢,但我在乎的那個小人兒卻沒在場。在遠(yuǎn)行汽車的憂傷顛簸中,我眼前時不時閃現(xiàn)那張小圓臉和他身上的紫色碎花罩衫。他爸媽工作太忙,就花錢把他托付給我家對門的一個老太太。她家是南房,一鋪大炕,很暖和,也很熱鬧,常有一屋子鄉(xiāng)下親戚炕上炕下談天說地,還比幼兒園時間上自由,早點接晚點接甚至不接都行。他爸爸是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他長大后語文一定不錯,能成個詩人最好了,就像《米格爾街》里的布萊克·沃茲沃斯,寫“往昔深邃而奇妙”那樣一個月才寫成一句的“世界上最偉大的詩篇”。但最好別淪落到各處兜售四分錢一首的詩歌卻沒一首成交。
小人兒喜歡清靜,老太太家卻太過熱鬧,滿屋子針對時勢、政治、生計的爭吵。小人兒喜歡家里的書香和一冊冊書本排隊的樣子,老太太家卻是濃重的烤煙味和一色的黑棉襖。他就只剩下一種選擇了:哭泣。“像詩人一樣,看到什么都想哭”(《布萊克·沃茲沃斯》)。
我們家搬走之前,我其實比他更孤獨。爸媽全在城郊的“五七干?!?,姐姐哥哥們都下鄉(xiāng)插隊去了,最小的姐姐也在中學(xué)住校,我一個人蒸一大鍋窩窩頭分幾天吃,在冰窖一樣的小室里鉆又涼又潮的被窩。這都不算什么,最讓我害怕的是孤獨,貝多芬當(dāng)年在五線譜紙上譜過一個很短的樂句,歌詞就是“孤獨,孤獨,孤獨……”有人說偉大詩人之所以成其為偉大詩人,不僅需要憤怒,更需要孤獨。可我才十四歲,不該過早地玩孤獨,就算為以后成為偉大詩人打基礎(chǔ)我也不稀罕,我寧愿永遠(yuǎn)是詩盲甚至文盲只要別孤獨。這時候,又一位潛在的詩人出現(xiàn)了,他就是鄰家老太太照看的語文老師的兒子,年齡應(yīng)在兩歲上下,多愁善感而又勇于孤獨。
那天,我在胡同里轉(zhuǎn)悠了幾圈,見沒什么孩子在玩,只得悻悻而歸。我們的舊宅子里走廊幽暗,早沒了油漆的地板吱嘎作響,一陣哭聲從走廊里傳來,是那男孩在哭。老太太開門向他喊道:“回屋來!快回屋來!啥孩子呀這是?”他不聽,繼續(xù)在昏暗中抒發(fā)悲情,自己哭給自己一個人。老太太只好又把門關(guān)上,她們家照舊是鬧鬧哄哄,滿屋子火炕、烤煙味。
我往里面走,他穿著那件碎花小罩衫,抬起圓圓的小腦瓜望著我,暫停了哭泣,我們四目相對。我比他大出整整一輪,但這絕不意味著我就不該再思念親人,我就沒有悲情可抒。我蹲下來,臉和他的臉一般高了。忽然他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我,臉貼著我的臉,又哭起來,好像我就是他正在苦苦思念的親人。他的圓臉蛋上全是淚水,身上一股奶味,碎花小罩衫上也一片潮濕。但他不松手,我也只好蹲在那兒,和他相擁下去,直到老太太再次把門打開。
他今天應(yīng)已年過半百,不會記得這些了。就算記憶早到兩歲,也不會記得了。我可還記得他身上的奶味,他臉蛋、前襟上的淚濕。
少年奈保爾離開了米格爾街,向更大的世界走去。少年的我離開“我們的胡同”,向更小的窮鄉(xiāng)僻壤走去。中間隔著二十幾年光景,隔著太平洋、加勒比海。
人們說奈保爾既是“天才的作家”,也是“生活中的混蛋”,尖刻,各色,不隨和,牛哄哄,說話不招人愛聽,對妻子和情人也一點都不好,有家暴傾向,還酷愛嫖娼……但他二十多歲寫《米格爾街》時也許還沒那樣。他雖然走出了小小的特立尼達(dá)島,前程遠(yuǎn)大,可心情并不怎么好,身份焦慮,文化認(rèn)同紊亂,自卑,無根化,祖上雖屬高貴的印度婆羅門種姓,但那榮耀已很遙遠(yuǎn)。因此,他懷念起昔日的米格爾街,懷念起糗事不斷的童年,懷念起卑微、古怪、可笑、暗藏瑣屑的世俗野心而又境況悲涼的街坊鄰居們。那時的奈保爾還不會是個“混蛋”,雖然已經(jīng)身材魁偉、氣度不凡了。
多年后,我們那條胡同已變成一個新型街區(qū),被一幢幢高樓填滿,人們匆匆過往卻互不理睬,沒有孩子出沒。街區(qū)的名字取自南方某個“州”,顯得大而無當(dāng),離題太遠(yuǎn)。
那日午后我又散步過去,想再懷懷舊,尋一尋昔日胡同的影子。高大的樓群夾縫間,一個花發(fā)稀疏,穿著黃格襯衫、舊西服褲的老頭哼著小曲兒,噴著酒氣從我身邊走過。我打量再三,試探著喊道:“三兒!”他站下,回頭,問我:“你誰呀?”我說出我的乳名,他想了會兒,“哦”的一聲想起來了。
我們又互問了彼此的大名,都覺生疏。從各自的臉上,可以看出歲月的刀砍斧斫。當(dāng)年他紅潤的小臉蛋光滑如絲綢,抱著那只大公雞哭泣時,淚珠晶瑩透亮。
【責(zé)任編輯】 ?鐵菁妤
作者簡介:
劉嘉陵,沈陽人,文學(xué)碩士。插過隊,當(dāng)過鄉(xiāng)村教師,譜過曲,開過機床,做過扶貧工作隊員。著作有《碩士生世界》《記憶鮮紅》《自由飛行器》《妙語天籟》《把我的世界給你》等?!队洃涻r紅》被列入清華大學(xué)“《中國近現(xiàn)代史綱要》課程學(xué)生閱讀書目”,《把我的世界給你》在遼寧文學(xué)館2018年“四季好書”評選活動中被評為“秋季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