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組詩）

戴中平

隔離者

隔著那扇門，隔著門上

那一小塊模糊不清的玻璃。來吧

我接受隔離

隔離我的體溫、心律、呼吸以及

五臟六腑的活動范圍。隔離

所有密切和非密切的接觸

隔離我觸摸過的花枝

親近過的石頭。所有

愛過或者恨過的人直至

肌膚上的每一寸冬天。但是我

內(nèi)心的自由，拒絕隔離

當(dāng)寒冷裂開厚重的殼

我的雙腳必將重新沾滿花粉

潛伏者

潛伏者喜歡融入人群

像政治家。像商人或者是

宗教信仰者，無業(yè)游民

熱衷于在生物鏈中占據(jù)

有利位置。一次次

改頭換面更名換姓

從霍亂到禽流感，從非典

到新型冠狀病毒性肺炎

像黑夜里的蝙蝠，來無影去無蹤

像一個又一個謊言

潛伏在我們一次又一次的

遺忘之中

逆行者

今夜你告別了最不想告別的人

收拾起闌珊夜色

眼淚和柔情正值青春

今夜你腳下的路途充滿兇險

前方有陌生的病毒復(fù)制的恐懼

侵入了塵世的呼吸。而你

僅僅是一名醫(yī)者，胸懷仁心

唯愿所有冬天的病人都能

在春天醒來

這就夠了。今夜你逆行的身影

如一頁力透紙背的陣痛

終將被時間長久地閱讀

凝視（組詩）

顏梅玖

凝 視

窗外有一條小河

河流兩岸

一邊是公園，一邊是公路

在狹窄的格局中

它平靜地流淌著

如設(shè)定的那樣

恰到好處

欲望中，它一定有自己的分寸

懂得在禁區(qū)中如何延續(xù)

整個假期，我都在反復(fù)觀察它

我常常感覺自己也在隨它

緩緩地流淌，自由的

沒有終點，也沒有傷害

像躺在地球唯一的一條船上

事 件

空蕩的街道

唯有深冬的樹木，仍整齊地站立著

我們待在房間，

如勃萊所說：“從一個人

退縮到一個帶殼的生命”

我們在不安中度過了一個個

充滿消毒水氣味的日子

街道是寂靜的

流水是寂靜的

太陽輝煌而虛幻

這些天

語言在對抗語言

思想在對抗思想

病毒在對抗病毒

聲音在對抗聲音

這些天，不斷有人死去

或者說，我們每天也在死去一部分

這些天

我們相信眼睛，不相信淚水

我們相信口罩，不相信舌頭

我們相信死亡

唯有死亡才是最真實的

菜根譚

已經(jīng)三天沒出門了

昨天早晨，我把香菜的根剪了下來

打算用它們的根莖

讓生命再次蔥蘢起來

我剪掉礦泉水瓶的上半部分

把燒紅的釘子扎進瓶子的底部

五個小洞，看起來像一串奇特的密碼

我把瓶子放進碗里，注入水

最后把香菜根全都放進了瓶子里

今天傍晚，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

香菜根已經(jīng)長出了嫩綠的葉子

這意味著我煮的食物

又有了讓人喜愛的佐料

我知道，在這樣的時刻

我寫下這些字并沒有什么意義

每個生命都包藏著宇宙

從中亞，南歐，到地中海

香菜也可以統(tǒng)治全世界

如果有可能

我寧愿我寫下的每個字

只是一棵棵翠綠的香菜

順 序

進門后，先用消毒液噴灑全身

以及鞋底

然后用酒精擦拭門把

摘下口罩

洗手15妙

脫掉外套

再洗手15妙

世界寂靜

你必須完成這細致的順序

避疫的日子

應(yīng)詩虔

一

又是晴朗的一天

陽光讓我們慰藉生命。

隨著感染人群日趨上升的數(shù)字

今天起，我們?yōu)r網(wǎng)封村了，

人可以被隔離和自我隔離

可空氣不行，它從來都不曾聽天由命。

我們享受的太多，

從而忘卻了什么是敬畏大自然。

窗外的馬路上，

落地樹葉在挪動，它們沒有意識到

陰溝的危險的確不是危言聳聽。

關(guān)起房門，成天躺在床上的這些天

寫詩是多余的。

我們不敢大膽呼吸，行走，

可是誰也阻止不了春天的來臨

像一個故人，等著我們擁抱。

二

竹竿，鐵片，鋼筋

阻斷了交通。橘黃色的帳篷

和紅色的背心，就此在村里唯一放行的路口

出現(xiàn)。

一輛電瓶車停了下來，

往車主額頭測量體溫是34.7度

風(fēng)，可以吹涼一個人的溫度

也可以吹走一個人的罪惡與愧疚

然后，什么都是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有人試圖進來，有人試圖出去

有人大罵，有人安撫

所有的人都會回歸到原地

成為一個更平靜的人。

而在這事件之外，

風(fēng)，遺憾般地吹動了云的變幻

他們說，夜里起就要下雨了

許多的斑斕，都有另外的開始。

三

關(guān)于疫情，每天都有好消息

和壞消息。我們還得小心地生活。

今天早上的鞭炮，

一聲一聲，從天空中褪去的喧囂

那種開業(yè)大吉，一切恢復(fù)往日喧鬧的假象感

在我們睡夢中醒來的幾秒過后，

我們無法用語言描述，這是怎樣的一種憂傷：

讓繁華失而復(fù)得，

是我們蓄積已久的祈盼。

窗戶外，我已經(jīng)聽不到飄忽的汽車聲。

在我家的院子墻角下，

婆婆納星星點點，

宛如花溪。黃鵪菜是黃色的野菊花，

不經(jīng)意間開開落落。風(fēng)吹著它們，

祥和又安靜——

“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

但也不會像你想象得那么糟?！?/p>

所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庚子初記

方其軍

一

禿樹戴上了口罩，嫩芽嗡著鼻音

鳥鳴使城市顯得更靜

遠處的馬達聲使城市更靜

我將手機的消息提醒調(diào)到頂格

顧慮耳朵被靜得聾了

留意那種翅膀的弧影射來時因沒有線報

而來不及揮刀或舉起盾牌

我似乎依賴著聲響，比如第一縷陽光落地

比如最后一粒霜從草葉隱遁

我為此準(zhǔn)備足量的春風(fēng)與花蕾

二

我面對著一家醫(yī)院的停車場

七輛車用比假期還長的定力

保持姿勢，像一副沒下完的棋局

我認(rèn)得出，一輛是阿明的，一輛是阿斌的

另一輛是老陳的……都是醫(yī)生

靜止的棋局，其實依然有人運籌

仿佛電影《天龍八部》的棋陣

下棋人在棋局的幻境，出生入死

我無法親臨，但摸得著微信

捎來因地動山搖而漫舞的蒲公英

每一步棋，電閃雷鳴;每一步棋，朝陽噴薄

三

我把一秒時間掰成兩瓣，一瓣白的

一瓣黑的，白的像陽光搜尋萬物

黑的像墨汁，在紙上留痕

我的一個記者朋友，長得像唐朝沒有出名的

詩人

但是，扛著的攝像機穩(wěn)當(dāng)而靈活

在疾控中心，在醫(yī)院，在高鐵站……

記錄混雜著消毒水氣味的即時影像

向足不出戶的人們，傳達一個個現(xiàn)場

以凌晨寒冷與三餐凌亂，交待心曲

在要道上的制服，村口的紅袖章

《告市民書》上的一個個漢字……

如同免疫系統(tǒng)的白細胞軍團，守衛(wèi)陣線

這樣的敘述，未必不比唐詩于時間之河搖曳生姿

四

遙想池莉的城市，方方的城市

車延高的城市，余笑忠的城市，熊曼的城市……

我相信肺的柔軟與骨骼的堅硬

我相信呼吸的自由與目光的堅定

我相信黃鶴樓終將飛回黃鶴

我相信跨江的大橋上終將車水馬龍

有時，我把加繆的小說，馬爾克斯的小說

找出來讀。那些情形，比此刻艱難

從而似乎撿到一只打火機，點燃灶膛的柴禾

取暖

至于倒掛睡眠的那種生靈，仿佛生來就是寓言

即便失明，卻懂得保持距離

避免不合時宜的碰觸，但看上去莽莽撞撞

西川說：它們是丑陋的，也是無名的

身體固然沒有內(nèi)心強大

（外一首）

飛 白

寧波護士謝莉莉在武漢抗疫一線

為了少消耗價格不菲的防護服

只能四小時或者更長時間

不上廁所、不吃東西，甚至不喝水

全神貫注做一個“套子里的人”

在契訶夫那篇文章里

我記得無數(shù)別利科夫被埋葬

卻還是有很多人無動于衷

他們顯然努力做了舊制的掘墓者

而謝莉莉們正活生生與新冠病毒奪人

每一分秒都不等閑——

護工短缺，身份便隨時切換

隨時在進行標(biāo)本送檢、給患者打飯

清運垃圾、終末消毒

把一雙本就勞碌的手反復(fù)清洗

直至起了紅疹，火燒火燎

比正月初五武漢初現(xiàn)的太陽，更燒灼

還有潘曉丹、陳海燕，有名的無名的

——那些平時聞所未聞的人們

泥土一樣，春耕夏耘

而風(fēng)雷起時，更多身先士卒的斗士

以燕雀的身軀豢養(yǎng)鴻鵠之志

他們這么浪漫地想，也這么堅定地做

盡管每天下來，已累得不想說話

嗯，那就一句也別浪費

首先守護好自己，其次對付好新冠

傾斜的天平終會回歸那個刻度

當(dāng)春水漲起來時

就可以把狠心剪去的長發(fā)好好蓄養(yǎng)

每一寸都是那只不死鳥

應(yīng)該都在肆意歡歌，仿若生命長久絮語

逆行者

作為一條河流必須順從偉力的旨意

作為一場風(fēng)暴或?qū)⒄故窘K極的秘密

作為一種新型冠狀病毒，卻沒有任何征兆與

動機

而作為一群戰(zhàn)士，高擎河流與風(fēng)暴

醉心于不見硝煙的“圍獵”

也許他們甚至還沒吃上年夜飯

從燈火萬家處啟程奔赴另一個戰(zhàn)場

也許他們接到指令時，還來不及向舊年道別

醫(yī)用口罩、護目鏡、防護服

已將他們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面對陌生的患者，那些看不見的“對手”

不斷靠近，再靠近

比陰翳更接近陰郁中心

他們集結(jié)，再集結(jié)

第一批，第二批……

小湯山、火神山、雷神山

你們專注的神色輝映于每處綠水青山

和平年代里

有和平年代的危機

繁榮昌盛下

有繁榮昌盛的險情

哪怕一個蝙蝠，或是一只土撥鼠

此刻，你們便是挖土機鋼牙下不死的春天胚芽

你們是重點實驗室里解密病毒天機的金睛火眼

你們是獨立的魚群在“回溯”，在逆流而上——

那里有最安靜的驚心動魄

隔著密閉監(jiān)護室，攥著對講機，和死神爭分奪秒

24小時、48小時、72小時

確診人數(shù)在迅速增長

有人手握重權(quán)，有人戰(zhàn)神附體

陰霾還在撩動瘋狂獅群

但顯然，悲情似乎開始得到收斂

奔赴暴風(fēng)眼的身影越來越多

蠟炬成灰終有暖意，一點點聚集

這溫情的輻射源，召喚九省通衢的初春

召喚每一個祈福的良善靈魂

逆行路上，這支孤軍，請戰(zhàn)書背面，已澆筑金

石的凌厲豐碑

立春（外一首）

阿 門

今日立春。雨在窗外下

也下在我的心里

有點冷

疑似立冬

確診是立春

那老天，干嘛陰沉著臉

不開心

可以將第一個節(jié)氣延遲

門外的臘梅，偷聽到想法

瞬間逆行

用消毒后的香氣

撲進口罩里的鼻子

萬物有靈

這是抗議

還是一起抗疫？

庚子年的第一場雪

正月十三。庚子年的第一場雪

落在浙東寧海雙峰

沒有人上山拍照

雪很孤單

我也孤單。整個春節(jié)宅在家里

靠微信刷屏渡日

看好消息和壞消息

在朋友圈打架

每天清晨，一級響應(yīng)

自己將自己，放在佛堂

念心經(jīng)，與菩薩對視

埋頭祈福，疫情消除

有時，隔離在書房

觀察骨子里

正義和善良

是否感染了病毒

封城，封路，封村后，

大雪封山，是否好兆頭

愿這場雪不離不棄，馳援武漢

愿這場雪，是一只碩大的口罩

封住人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