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利婭是個“外國妞兒”。

那天，老同學(xué)友子來家里做客，酒過三巡，不善言談的友子便打開了話匣子。你上山打獵還真就不如我下江打魚。為啥？他夾了口菜，神秘地笑了笑，現(xiàn)在中俄邊境松快多了，晚上，劃船到主航道上，老毛子大船早在那里等著換東西。一個化妝盒能換一塊手表;一臺三五百塊的錄音機(jī)能換一臺價(jià)值一兩千塊的雁牌摩托，就我騎的這種;十瓶“北大荒”酒能換一大桶柴油呀！見狠青在桌下啃食地上的骨頭，又說，還有換獵狗的，那可是世界著名品種，叫高加索獵犬。一說到獵狗，他立刻興奮起來，給老同學(xué)也換條唄，你說咋換？沒問題，十瓶“北大荒”，咱可說好，必須 60°啊。一言為定？一言為定！他想，狠青倒也不錯，又靈又狠，還算出色，但如果再多一條好獵狗，不就如虎添翼嗎？

沒過幾天，友子還真把獵狗換來了。老同學(xué)，我可被老毛子又訛去了兩瓶呀。沒問題，過些天我送你一頭大狍子！他撫摸著高加索獵犬，嘴都合不攏了。雖然是條母犬，但它個兒高體長，身軀強(qiáng)壯，簡直就像一頭獅子。棕黃色犬毛像綢緞一般，光滑而柔麗。嘴下、脖頸、肚皮、大腿內(nèi)側(cè)及四蹄和尾巴卻是白色的，而且兩眼上方，各有一個銀幣似的白斑。跑動起來，既虎虎生威，又飄逸灑脫。當(dāng)友子一溜煙兒跑出挺遠(yuǎn)，他才突然想起：“喂 ——名字？ ”友子停車回過頭來，一字一頓地喊：—克 ——利 ——婭！ ”

“維 ——托 —見友子又加油門，他又喊：”“勝利女“啥意思？ 友子答：神！ ”維克托利婭，維克托利婭，勝利女神，他反復(fù)默念著，生怕忘記了這啰里啰唆的名字及含義。他拍拍狗頭，我給你換個中國名字吧！可一轉(zhuǎn)念，不行，勝利女神，多好的含義呀，不能換！那就大名叫維克托利婭，小名精簡精簡，就叫托利婭吧，行不行啊，托利婭？它好像聽懂了他的話，搖搖尾巴，叫了兩聲。嗬，“汪汪”這聲音簡直就是男中音、大提琴呀。

托利婭是個外語天才，很快就完成了從俄語到漢語的聽覺轉(zhuǎn)換，不久便參加了戰(zhàn)斗。它和狠青配合非常默契，有時竟不費(fèi)一槍一彈，就把獵物直接放倒了。狠青口急，不等主人趕到，就自行破肚掏取下水，而托利婭則坐在那里看著，等著，沒有得到主人的指令，它一口都不動。他心想，這外國妞兒還挺矜持。其實(shí)，他不是沒有想過，狠青固然是讓自己慣出了毛病，但這也許正是托利婭與狠青在本性上的一種差別。因?yàn)樗智宄欣麐I有很好的服從性，狠青卻時常我行我素;托利婭處處關(guān)愛著主人，看他的眼神里，都漾著濃濃的溫情;狠青心中似乎缺乏主仆意識，好像捕殺獵物只是天性，只是為了一頓美餐，它的眼睛里，那股冷冷的寒氣從來就沒有消失過。所以，他覺得，托利婭對于他，絕不是十瓶酒的問題，也絕不是個幫手問題，究竟是什么，他一時還說不清楚。漢語中凡涉狗者斷無良言，諸如：狗急跳墻，狐朋狗友，人面狗心，狗屁不通，狗漢奸，狗奴才，狗腿子，狗改不了吃屎……等等，就連大文豪魯迅先生也曾罵道：

“落水的資本家的乏走狗。 ”對此，他為狗憤憤不平，倒不是因托利婭是外來狗就超脫于國狗，而是生活不僅讓他體察過人性的暗淡，更感受過狗性的光輝。比如那天晚上，他去朋友家喝酒，一時興起，多喝了幾杯?；丶視r，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躺在路邊的草叢里睡著了。蒙眬中，他聽到一聲聲狗叫，還感覺有人一會兒晃動他的腦袋，一會兒又拽他胳膊，好像催促著，醒醒吧，醒醒，起來回家睡去！睜開眼，才知道是托利婭正圍著他焦急地轉(zhuǎn)圈子，一會兒用嘴拱他，一會兒咬著衣袖拽他。

這個冬天奇怪得有些離譜，兩場雪后，他轉(zhuǎn)遍了附近的山上山下，沒發(fā)現(xiàn)一豬一狍，好像生命跡象全被大雪覆蓋了，沒了蹤跡，沒了氣息，似乎只有他的槍口在喘息，好一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意境。他打算去山里更遠(yuǎn)的地方，反正那里也有現(xiàn)成的地營子。一匹馬，一桿槍，兩條獵狗，他們就這樣出發(fā)了。可是，事情往往就那么怪異，翻山越嶺走出二百多里，卻一連幾天連只兔子都沒打到，這在他的出圍史上是絕無僅有的。關(guān)鍵是事出偶然，他并沒帶足夠的食物。一是原想打到獵物就回去，再是打到獵物自 然就有的吃。另外，他也一直想，再堅(jiān)持一天，明天定會有肉了，可是，第二天仍是一無所獲。他幾乎兩天沒有進(jìn)食，兩條獵狗更是餓得嗚嗚直哭。晚上，他躺在簡陋的床上，終于決定，明天一早，打馬回家。半夜時分，他聽到托利婭的叫聲，開始并沒在意，可后來覺得不對勁，托利婭叫聲是嗚嗚的低吼，是一種憤怒的警告聲。他睜開眼，只見托利婭蹲坐在他枕前，前腿幾乎頂?shù)剿^上，向前探出的頭顱，遮罩到他的胸部;狠青蹲坐在他腳后，月光下齜著鋒利的牙齒，血紅的舌頭伸出老長，眼睛發(fā)出明亮的綠瑩瑩的寒光，透出一股子攝人心魄的殺氣。他馬上明白了，狠青要對他下口！多年的朝夕相處，他太了解狠青了，每每動了殺機(jī)，總是這個樣子。而托利婭一邊向其發(fā)出警告并示威，一邊為捍守主人的安全，準(zhǔn)備著隨時發(fā)起進(jìn)攻。這種對峙，他并不知道已持續(xù)了多長時間。他悄悄摸過獵槍，打開保險(xiǎn)，對著狠青扣動了扳機(jī)。他把它抱在懷里，喃喃著，我知道你餓得受不了，可那也不能對我下口呀，你難道忘了我是怎么把你拉扯大的嗎？靜了一會兒，他又感嘆起來，狼就是狼呀，總是會吃人的，就看到?jīng)]到那份兒上。

原來，狠青原本就是一條狼，從小失去了狼爸狼媽，是他將其抱回家，買牛奶用奶瓶子喂它。晚上它不?？藿校桶阉鼡г谧约罕桓C里一起睡，氣得老伴兒直罵：就不怕有一天你不“你就慣著個狼崽子吧，再是獵手，而是那東郭了！ ”他之所以給它起名狠青，并非只因它又兇又狠，而是希望它比狼少那么“一點(diǎn)”，抹去那“一點(diǎn)”，便寄托上了他對狠青的終極期許，這就是只做狗，不做狼。可是，他只剔除了它名稱里的“一點(diǎn)”，作為狼性里的那“一點(diǎn)”，他是無法剔除的。眼下這個意外結(jié)局，竟差點(diǎn)兒讓老伴兒的話一語成讖。

那天他騎著白馬，帶著托利婭進(jìn)山出圍，不一會兒，托利婭就蹲在前面不動了。他知道它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便下馬跟上前去。厚厚的積雪被蹚出了一條雪道，他測定這應(yīng)該是一個有二三十頭野豬的豬群。他們沿著豬道向前追趕著，托利婭在他腿邊越靠越緊，他知道離豬群不會超過二百米了。再往前，托利婭已經(jīng)是用肩膀扛著他的大腿在走，也就是說，野豬就在前方一百米處。再近些，豬群果然出現(xiàn)了。這時，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一頭四五百斤的孤豬侵入了豬群。這個季節(jié)，正是野豬的發(fā)情期，孤豬侵入，絕非單純的統(tǒng)治權(quán)爭奪，最重要的是生殖權(quán)的較量。托利婭身子躬了起來，就要沖出去，他趕緊用手掌拍拍它前額，示意少安毋躁，并躲到一棵老柞樹后邊。他不僅擔(dān)心同時對付兩頭孤豬風(fēng)險(xiǎn)較大，也是想看看這場交配權(quán)爭奪的生死對決。

豬王挺身而出，勇敢接受挑戰(zhàn)，向著侵入者沖了過來。豬群本是在豬王帶領(lǐng)下，一字兒成縱隊(duì)行進(jìn)，見豬王前去應(yīng)戰(zhàn)，便紛紛四散，各行其是。有的在嬉戲，有的把嘴拱入雪底找尋吃食，一場一觸即發(fā)的惡戰(zhàn)，似乎事不關(guān)己，一個個竟漠然處之。兩頭雄豬四眼相對，頭上鬃毛根根直立，嘴里不住嚼著沫子，白沫從嘴角漸漸溢出。據(jù)說這白沫有毒，黏在黑熊、老虎等大獸傷處，就會快速腐爛，不愈而亡，因此才有“一豬二熊三老虎”之說。但豬與豬間，這沫子就沒什么作用了，也許只是一種臨戰(zhàn)反應(yīng)吧。接著，它們又開始“咯吱、咯吱”磨牙，相當(dāng)于戰(zhàn)前磨刀霍霍，即是臨陣磨槍，更是炫耀武力，各自把長長的獠牙挺成了一雙月牙刀，足有尺余，鋒利無比。它們嘴里不斷發(fā)出“嗬、嗬、嗬”的叫聲，似在嚴(yán)厲警告著對方，以求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這時，入侵者突然發(fā)起進(jìn)攻，向豬王沖去，豬王沉著應(yīng)戰(zhàn)，先頭對頭將其頂住，然后腦袋一甩，長嘴向其頸部拱去，意欲刀挑其頸，一刃其命。入侵者識破了它的伎倆，也順勢將長嘴拱到它的另一側(cè)頸部，結(jié)果兩只腦袋緊緊貼靠一起，誰也挑不了誰，就像泰森與霍利菲爾德頸貼頸地抱在一起，四只鐵拳都沒了殺傷力。豬王個兒頭要比入侵者龐大些，自然就有力量優(yōu)勢，你看它突然發(fā)力，竟將對方斜著推后幾步，接著它忽然將后身猛地向?qū)Ψ胶笊硭^去，使自己身體躲開對方的獠牙，而自己的獠牙卻向?qū)Ψ礁共刻羧ァ＞驮谶@生死一瞬間，對方急中生智，身子干脆向它一沉一歪，將自己披著厚厚鎧甲的背部迎了上去。這鎧甲足有四五厘米厚，別說獠牙，有時子彈打上去，也只是擦出一溜火星子。只聽“咔嚓”一聲，豬王的一根獠牙果真折斷了，成了一頭豁牙鬼。獠牙，承載著公豬的雄武與神威，如今，豬王兵器折半，不僅戰(zhàn)斗力陡然下降，更無顏面對妻妾，只好悻悻離去。入侵者則以王者凜凜風(fēng)范，向著佳麗們闊步走去。無須寢宮，無須玉絲龍被，在浩瀚的冰雪玉床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去實(shí)現(xiàn)基因的傳遞。一場生死對決，就這樣毫無懸念地草草收場了。

時機(jī)已到。他決定就打那個倒霉的豁牙鬼，因它剛剛敗下陣來，必然情緒沮喪，體力銳減，易于獵捕。他用腿輕輕頂一下托利婭。得到指令，托利婭像一只離弦之箭，飛射出去。托利婭與豁牙鬼纏斗起來，它跑，托利婭就追上去咬，它回身來挑，托利婭就松口跟它繞。他追趕過來，瞅準(zhǔn)托利婭閃身之際，立即開了一槍，卻沒打中要害?；硌拦碇纼炊嗉?，再不戀戰(zhàn)，冒死突圍。他一個口哨，白馬飛奔而來，他把槍往身后一背，跨上馬向前追去?；硌拦砺牭今R蹄聲，急中生智，轉(zhuǎn)身向山頂跑。山坡越來越陡峭，馬停了下來。眼見豁牙鬼與托利婭一前一后越來越遠(yuǎn)，他心生懊悔，預(yù)感到對豁牙鬼可能有所誤判。他只好打馬沿著山坡快速向山后迂回，去接應(yīng)托利婭。剛繞到山后，卻與豁牙鬼恰巧撞了個面對面，摘槍是來不及了，只能掉轉(zhuǎn)馬頭往回跑?；硌拦矸词貫楣ィ蛩l(fā)起追擊。山野里形成了豬追人，狗追豬的壯觀景象。他突然聽到后面“咯噔、咯噔”直響，并明顯覺得馬蹄節(jié)奏有些散亂，回頭一看，豁牙鬼正用那根獨(dú)牙一下一下地去挑馬腿。這時，前方有棵柞樹，斜出的枝杈與他差不多高。他可以抱住樹杈爬到樹上去，危險(xiǎn)自然擺脫。但如果失手跌落，便是主動將自己送到獠牙之下?？砂遵R已傷，隨時都有被豁牙鬼撂倒的可能，兇險(xiǎn)也可隨時降臨。這時，大柞樹已到身邊，他下意識將頭低下，不料，樹杈卻把后背的槍管橫住了，將他猛然帶下馬來。他正要爬起就跑，豁牙鬼卻已咬住了他的左褲腿。它死死拽他，想盡量接近他的要害部位，可又不敢輕易倒口。這時，托利婭也趕到了，一口咬住豁牙鬼的尾巴，形成了豬拽人，狗拽豬的相持局面。他突然鉚足全力用右腳猛地向豬頭踹去，褲腿撕開了，豬紋絲沒動，自己在雪面上反推出好幾米?；硌拦硪娝撾x了自己的控制，又急又氣，重新向他撲來，半截子豬尾巴留在了托利婭嘴里。就在這千鈞一發(fā)時刻，托利婭從半空里飛了過來，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豁牙鬼的殺人路線?；硌拦須饧睌模瑢ⅹ?dú)牙狠狠地向托利婭挑去。托利婭被拋向了半空，半天才落下，再就站不起來了?；硌拦硪娝麡屢言谑?，立刻放棄進(jìn)攻，快速撤出戰(zhàn)場。他也失去了與其繼續(xù)交戰(zhàn)的心思，這時候，沒有什么比托利婭的生死更重要。

托利婭腸子已經(jīng)淌出來了。他趕緊抓起一把雪搓搓手，捧起腸子給它塞了回去，一邊在彈袋里掏針線一邊喊：托利婭挺住?。?盡管心中萬“托利婭挺住，”分焦急，但他還是分三層給它做著縫合手術(shù)。托利婭也很配合，一動不動地接受著主人的每一個動作。白馬后蹄筋被豁牙鬼挑斷了，再不能負(fù)重，他只好抱著托利婭往家走，白馬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托利婭以頑強(qiáng)的生命力，終于度過了它那段痛苦而羞辱的艱難日子。

又是一個冬天。漫山遍野的大雪，是季節(jié)給他和托利婭發(fā)出的邀約和請柬。他倆一前一后走在南山坡的二肋上。南山坡向陽，野豬就愿在這些地方覓食、玩?；驎裉?。忽然發(fā)現(xiàn)托利婭不見了，四下張望，只見它蹲在了山鼻子上。所謂山鼻子，是指在兩山相夾的溝里，又鼓起的一座山包。他知道，托利婭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爬上山包，見有一個洞，洞壁掛滿了雪霜。這無疑是熊洞，它一定在里面蹲倉呢。黑熊洞址不錯，這里視線開闊，可以 360°觀察四周情況;遇有危險(xiǎn)，四面下坡，極易逃脫;洞的周圍，榛棵、小樹、蒿子等全都直立著，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原貌，就連挖出的土砂，也是平鋪遠(yuǎn)處，絕不起包，盡量減少施工痕跡;工程完竣，并不急于蹲倉，而是在第一場大雪降落前才入住，避免雪上留下熊跡，同時也遮蓋了氣味，斷了跟蹤。洞是斜著向下挖入的，足有三四米深，到了底部，這洞又水平折向里面，這里才是黑熊蹲倉的窩，之前斜著的部分，只是它的前廊。

他把槍口瞄向洞底。托利婭大叫起來，黑熊好像雪夢沉沉，不為所動，就不露頭。無奈，托利婭跳了進(jìn)去，接著又馬上跳出來，幾經(jīng)往復(fù)，黑熊終于按捺不住了，悄悄露出頭來向洞口張望。就在這黃金一瞬，他扣動了扳機(jī)，那熊顱再沒縮得回去。但他不敢輕易下洞，而是一槍又是一槍，相信那熊顱快要打爛了，才進(jìn)洞拴了繩子，將其拽了出來。

從山鼻子下來已是下午兩點(diǎn)多鐘。冬天天短，說黑就黑，他背著熊掌熊膽，沿著溝沿兒匆匆往回返。不一會兒，身上就汗津津的，沒有白馬，還真的不行啊。忽然，托利婭靠緊了他的腿壁：獵物又出現(xiàn)了！可他現(xiàn)在就想早點(diǎn)回家，對前面獵物并無多大興趣。尤其是，天一旦黑下來，再與獵物對陣，槍口就沒了方向。他把手輕輕撫在它額頭上，但它獵意已決，對主人的暗示竟沒有任何服從的意思，這叫他很是意外。它以強(qiáng)大的爆發(fā)力嗖地沖了出去，像一支利箭射進(jìn)了茂密山林。他慌忙把負(fù)重卸下，用雪草草埋起，碼著

托利婭足跡追了過去。托利婭的足跡很快就與野豬的蹄印重合了。他追出有七八里地，也沒追上，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唉，這個托利婭，今天是發(fā)的哪門子瘋？他努力辨別著蹄印，堅(jiān)持向前找。他知道，盡管托利婭夠勇夠智，但與一頭幾百斤的孤豬單打獨(dú)斗，其危險(xiǎn)性還是太大太大，他甚至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天徹底黑了，蹄印再也無法分辨，他只能摸黑繼續(xù)向前，一邊走一邊喊：“托利婭 ——托利婭 ——”他試著改變一個方向繼續(xù)走，繼續(xù)喊，結(jié)果還是徒勞，也不知此處是何處了。已是半夜時分，他想，還是生起篝火，等待天亮吧。兩眼直直地看著熊熊火苗，魂魄卻仍在黑暗的山林里游蕩著。

天一蒙蒙亮他就出發(fā)了，又是翻山，又是過溝，整整走了大半天，才終于走到了文章開頭的現(xiàn)場。這時他才明白，托利婭早就嗅到了豁牙鬼的氣味，并下定?了決一死戰(zhàn)的決心。它翻山越溝左轉(zhuǎn)右拐追出近百里山路，足以證明了它的決絕。待短兵相接，仇人相見，更是分外眼紅。那是一場怎樣的搏擊?。∧强帽惠喎?dāng)作掩體的紅靴白樺，瞪著一只只驚恐的黑眼，定格了那場血腥廝殺的慘烈和悲壯。托利婭，你用自己和豁牙鬼的鮮血，洗刷了被挑腹的恥辱;你用自己的生命，捍衛(wèi)了勝利女神的榮譽(yù)和尊嚴(yán)！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也不知道這一去就是兩天一宿，只知道這一去，就是托利婭的一輩子。他吩咐老伴兒拿來一張狍皮鋪在地上，再把托利婭放在狍皮上，憐愛地說，托利婭凍成冰坨了，趕快把它緩過來吧。說完，就一頭扎在了炕頭上。

第二天早上，托利婭身子已經(jīng)變軟。他讓老伴兒端來一盆子熱水，自己用毛巾輕輕地擦拭它滿身的血跡和傷口，直到干干凈凈，才取出手術(shù)針線，給托利婭做縫合手術(shù)。老伴兒試探著說，再縫它不也活不過來了？他不理睬，還是一針一線地縫著。給托利婭整理停當(dāng)，走出門外，扛起鐵鍬、鎬頭就出了院子。老伴兒趕緊追出來：這冰天雪地的，哪刨得動呀？還是先用雪埋了，春天再說吧。他只是“哼！ ”了一聲，接著便向屋后的山坡走去。他自有他的想法，都說入土為安， 怎么能讓它在雪堆里度過一冬呢？他選了一小塊地方，用鐵鍬將雪打掃干凈，再找些干草、干枝點(diǎn)燃，燒一會兒，鏟一層山土，再燒一會兒，再鏟一層。當(dāng)坑穴近一鍬深時，干脆把柴草將坑填滿，再培一大堆鮮柴和爛葉，用暗火悶著。他坐下來，靜靜地看著藍(lán)色煙霧一縷縷地升起來，升到半空又彌漫開去，很快消散了?？赏欣麐I留在他生活中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不是煙，也不是霧，那是嵌在他生命里的珠玉呀，永遠(yuǎn)璀璨閃爍。

他將狍皮裹著的托利婭輕輕安放在墓穴里，頭朝東，尾朝西。然后，一鍬一鍬地往里填土，輕聲嘮叨著：“托利婭，你就安息吧！把你葬在這高處，你能天天看到我，也能天天看到日出，能天天眺望你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