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冰
一
我有時候會猛然醒悟,就像夢里突然睜開眼睛,哦,剛才是在發(fā)呆。對,我發(fā)了好大一會兒呆,在這個坑院上面。我竟然什么也沒有做,什么也沒有想,就那么直直地站立著,大腦一片空白!
這讓人覺得這段時光走失得無意義,起碼該想一些詞句什么的,或者制訂什么計劃。但是沒有,都沒有。這在我是少有的,我總是把自己擰得像發(fā)條,無有片刻的消停,更不要說長久的空白。
這是地坑院給我制造的氛圍,或者說“呆場”。
而冷靜地想的時候,還真的有些明白,這種悠閑中的呆,實為難得。有詞叫碌碌無為(有解說碌碌是平庸,我理解為辛苦勞忙),那碌碌有為又如何?陶淵明看來是奔碌碌無為去了,他把自己的位置安放在了南山腳下、桑麻林中。老子過函谷關(guān),騎一頭優(yōu)哉的青牛,一點碌碌的意思都沒有,甚至讓自己不知所蹤。李白、杜甫們倒也曾想投奔朝廷干些大事兒,結(jié)果不是孤月沉江即是秋茅風卷。
又經(jīng)時日,我有心想住下了。是的,我來就是要住下的,我接受了深入生活的安排,到陜塬待一年的時間,甚至更長。從鄉(xiāng)間出來已經(jīng)很久,再回到鄉(xiāng)間,而且是不同于以往經(jīng)驗的陌生的鄉(xiāng)間,對我來說,是一種新的體驗,或者說考驗。
二
高鐵列車出鄭州一路往西,不一會兒就把大平原甩在身后。那不斷起伏的莽莽黃土,一個接一個的長長隧道,簡直不讓人有半點兒喘息,好像你到陜地,就是體驗起伏與明暗來了。
讓人奇怪,造物主當時發(fā)了什么瘋,把這么多土堆積在這里。這種堆積帶有點隨意性,無規(guī)無則、無深無淺又無邊無際,使黃河南岸這一片地域或裂為一道道溝壑,或隆成一丘丘山塬。
列車又在過山洞,那么快的速度竟然一個鉆了好半天,出來后便是三門峽了。
這樣,我就想到了那個“陜”字。你知道陜在哪里嗎?你或許會說了,陜西,陜西的簡稱就是“陜”。哦,我要告訴你,錯了,陜在河南的三門峽,古時稱為陜州。再往西,就是陜西,所以說陜西的簡稱是借用的。
于是,這個“陜”就讓人有了諸多興趣。陜,狹窄逼仄,險崛奇特。陜之地塊,在黃河以南也只有兩條狹路可通,而后相逢于函谷關(guān)再莽莽西去。這樣的地方,如何不為兵家所爭?皇皇歷史,不知有多少卷帙
與這里有關(guān)。著名的秦晉崤之戰(zhàn),即發(fā)生于崤山天險,驕橫的秦軍,偷襲鄭國不成,回來時遭到埋伏在此的晉軍覆沒性的打擊。
從洛陽伸出的絲綢古道,至今在這里留有一段斑駁痕跡,人稱崤函古道,是上面提到的兩條狹路之一。石道上馬蹄踏踏、車轍深深,多少年都在訴說著艱難的交通史。我踏著夕陽和深深的枯草,在幾次迷路之后,才找到這條古道。風在每一道車轍間拉著深秋的多弦琴,一步步踩上去,不小心會崴傷腳脖子?,F(xiàn)在看這條古道,都有些想不明白,它是怎么由天險深處走來又沒入天險的深處?而就是這條古道,秦皇漢武東巡的車輦,騎著青牛的老子,詩人李白、杜甫們,無不在其上蹣跚過。
更為神奇的是,就在這一片險峻無比的陜地,在高高的山峽之上,由于崤山千仞巉巖的擠壓、黃河萬里怒濤的沖撞,竟然硬生生擠托出三道平平展展的土塬:張汴塬、西張塬和東凡塬。
那塬亦如崤山突兀高聳,同黃河一般渾黃色澤,卻是不含任何雜石。雖然干旱少雨,可如何不是造物主送給人類的一塊寶地?于是土塬上有了一種奇特的生活和居住方式 ——地坑院。
所謂地坑院,就是在平坦的土地上,下挖一個六七米深的長方形或正方形土坑,然后在土坑的四壁再鑿出八到十二孔窯洞。從地面上看,很像一個下沉的四合院。
在這個坑院的一角,有一個窯洞漸漸往上挖開,就是坑院通往外面的通道。通道口就是洞門,外連著一個長長的斜坡,斜坡有直進的、曲尺的或回轉(zhuǎn)形的。斜坡上做成小小的階梯,一是下雨、下雪不滑,二是牲畜、車子容易進出。
地坑院都是獨洞獨院,一大家子十幾口人也能輕松住下。只有個別人家,兄弟分家后又十分親近或其他緣由,會將坑院的一孔窯挖通,連起另一個相鄰的坑院。
這種向下挖坑、四壁鑿洞,與大地融為一體的構(gòu)建,可謂別具匠心,而且不費什么材料,只費力氣就行,還防震、防風、防火、防盜,冬暖夏涼,四季宜居。它的窯洞頂上平于地面,遠遠望去,一馬平川,除了各種各樣的樹和蓬蓬棵子,再看不到什么,但是,地平線以下,卻潛伏著成千上萬座農(nóng)家院落。
多少年里,先民們在山上過著封閉而滿足的生活,才不管山下發(fā)生什么事情、什么變化。
可以想見,在古道山峽間不斷重復吶喊廝殺時,在黃河波濤一次次淹沒城郭與田園時,三道塬上的地坑院一直四平八穩(wěn)地獨安于天地一隅。
“下院子,箍窯子,娶妻子,坐炕子。 ”這是流傳于陜塬的民間小曲,也是無數(shù)莊稼漢的理想生活。黃土塬上的人們有了地坑院就有了安定的家,男人在土地上耕作刨食,女人在坑院里生兒育女、繡花紡織,逐漸形成了地坑院的生活方式和民俗風情。
直至我來的那天,三道塬仍有近百個村落??釉荷戏矫爸拇稛煴砻?,這里始終延續(xù)著民族的文化因子,傳遞著獨有的心靈密碼。
這里真該稱為塬,它高險平闊,雄踞四野,站立其上,山風撲面,大河入懷,心胸頓開。站在這樣的地方,應有詩吟誦。李隆基旅次陜州,很快吟出:“境出三秦外,途分二陜中。山川入虞虢,風俗限西東。 ”他當時駐蹕哪里呢?
想他一定沒有住地坑院,如若在地坑院留宿一晚,詩中情懷當更為不同。
在后來的宣傳中,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表述:作為中國六大傳統(tǒng)建筑之首的生土建筑,地坑院已是人類居住發(fā)展史的實物見證,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活化石。
三
偌大一個坑院,九孔窯的坑院,人們都走了,只留下我,不,還有老鼠、野蟲或其他的活物,只是我看不見。
我本不是塬上人,如果我是從塬上走出去又走回來的,我就不怕了。我對塬不熟悉,正因為我對它不熟悉,彼此間就顯得陌生,于是恐懼產(chǎn)生。我必須盡快讓這些消失,讓親切來到我們中間。
我不停地走,用腳、用眼睛和呼吸說話。我開始體會到漸變的效果,我的嘴里開始哼出小曲,那實際上是發(fā)自內(nèi)心。我的心已經(jīng)溫暖,溫暖迅速向全身蔓延,就像抽血的右臂猛然松開橡皮筋。我的一部分血液,已經(jīng)流向了這個山塬。
我的眼睛累了,看了一天,一天都不曾停息,我想去睡覺,在那寬大的硬實的炕頭上躺一躺,該是多么舒坦。穹頂?shù)母G洞,給人一種包裹的感覺。我明白,我已鉆到了地下。我不能再猶豫,我得進入夢鄉(xiāng),不知道這里的夢會是什么色彩。窯洞上邊是厚實的大地,像一層厚被子,蓋在地坑院的上方。在這個坑院 的邊緣,是一道深深的溝壑,也一定填滿黑暗。
無限的厚、無限的重擠壓下來,聲音還在從四處傳來,十分清晰。其實也沒有什么聲音,無非是些蟲兒,再就是樹上篩下來的風。在這遠離喧囂的鄉(xiāng)間土塬,還能有什么聲音?我早已把門窗關(guān)嚴,那些聲音爬了一窗柵,蟲兒們或許正在戀愛。
我對這個晚上的記憶是如此深刻,那種巨大的安靜,讓夜溶解得貼切而真實。城里總是尋求靜,真的遇到靜,卻十分不適應。你看,這個時候又來了一聲鳥鳴,什么鳥呢?莫非是貓頭鷹?我的眼睛再一次睜開,又再一次合上,卻仍然睡不著。
那種靜將你的覺打碎了,像一堆碎玻璃,一直拾掇不起來,你甚至忘記是怎么下到這個地坑中來的。哦,是經(jīng)過了一個入地的拐彎的斜坡,再進入一個窯洞,把門關(guān)上,就把一切關(guān)在了外面。
四合式的院子里只有一個方井向上,將一片天空收納進來,同時收進來的,還有一束月光。月光游移,像誰揮著一把笤,掃著夜的塵。如果月沒入云層,整個坑院就完全地黑透了,黑成整個的一團,如沒有開挖之前的狀態(tài),瓷實、渾厚……
什么時候聽到了群鳥的鳴唱?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未必是將身子擠在一起,卻是把聲音擠在了一起。你叫我嚷,即使是問話也等不得別人回,一個個只管自說自唱,這就構(gòu)成了塬上無與倫比的鳥兒大會。而地坑院,還在塬下沉沉地入睡,一點都沒有知覺,只有我這外鄉(xiāng)人被攪醒。還睡不著,起身向上走去。
曦光是在早上四點二十分開始出現(xiàn)的,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站立在塬上。我記得我在周莊想成為第一個起早的人,但是站立小橋的時候,一只船正從水中劃過,那時剛剛五點。之后,我便在四點起床了。
在塬上,我有些恐慌,又有些激動,我真的成了第一個走出地坑院的人嗎?我觀察著每一處小風的角落,傾聽著每一張葉片的聲響。真的,我走出了好遠,坑院上方,還是我一個人。
四
“山有去脈,水有流向,土有層紋。 ”在塬上,只要你同上點歲數(shù)的人聊起來,他們都會告訴你,地坑院也不是隨便找塊地方挖土就成的。相院、下院、打窯,都要按照嚴格的要求來做,而它的方位、尺寸、窯屋的數(shù)量,也都是十分有講究的,要與山脈、水勢、地氣相融合,還要以五行八卦和主人命相來定方位。
看來,地坑院雖說不用一磚一瓦,卻有自己的風骨。所建必有遵循,所設(shè)必有尊重,所用必有遵守,說到底,還是中原文化、民族文明的結(jié)晶。
歷史上關(guān)于地坑院的文字記載較少,目前僅發(fā)現(xiàn)有南宋鄭剛中寫于紹興九年的《西征道里記》。書中記載了他去河南、陜西一帶安撫時的所見所聞。
“自滎陽以西,皆土山,人多穴居。 ”他點到的河南西部一帶的窯洞情況,多少年都是一個不變的存在。而書中專門有陜地的描寫:“初若掘井,深三丈,即旁穿之。 ”這種先挖井的掘土方法,以及三丈左右的深淺,以及從旁邊打洞,似乎說的就是地坑院了。而在其間“系牛馬,置碾磨,積粟鑿井,無不可者”,便是說的坑院里的生活??梢韵胍?,鄭剛中完全深入到了塬上的生活一線。他細致的筆觸,讓人知曉了九百年前塬上坑院以及窯洞的情形。
有人說,往前追溯至六千年前,三道塬上的人類就已經(jīng)不再隨便遷徙,因為他們已經(jīng)有了相對穩(wěn)定的定居生活。這一判斷被考古發(fā)掘證實了。1921年,人們發(fā)現(xiàn)了新石器時期人類居所仰韶文化遺址,該遺址在澠池縣,離陜州不遠,同屬于三門峽市,也就同屬于豫西地區(qū)史前人類生活區(qū)域。之后對陜州廟底溝以及三道塬的小南塬、廟上村、人馬寨、窯頭等地遺址的挖掘,又發(fā)現(xiàn)了廟底溝文化。廟底溝文化分為仰韶文化晚期和龍山文化初期。從發(fā)掘出用于翻土和挖土的石鋤,特別是磨制的大型舌形或心形的石鏟可以看出,當時用于生產(chǎn)以及地穴式建造的工具,有了巨大的改進。
我看到了廟底溝文化二期遺址中出土的新的挖土工具 ——雙齒木叉形木耒。遺址的灰坑壁上就留有這種工具的痕跡,和現(xiàn)今地坑院窯壁修飾的痕跡沒有兩樣。這些遺址,大部分是貯存食物的窖穴和人類的居所,居所均為圓形或方形的地坑式窩棚,都有臺階上下。這些臺階有的是直坡,有的沿坑壁螺旋上升,與現(xiàn)在地坑院門洞構(gòu)造相近。可以說這種半穴居居所,已經(jīng)具備了地坑院的基本形態(tài)。而從大片的遺址來看,塬上已初步形成了半地坑式村落。
又一次驚喜地發(fā)現(xiàn),是2005年 7月,考古人員在三門峽市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發(fā)掘出一座西漢晚期至東漢早期的民居墓坑。這座漢墓呈 U形,U形的三面分布著多個墓窯,墓頂為穹隆形。從地面向下看,墓葬結(jié)構(gòu)就是一個完整的地坑式院落。也就是說,這一帶地坑院式的居住方式,距離現(xiàn)在至少兩千年。
說起人們的居住理念,最初大概就是為了能夠遮風擋雨。后來,隨著條件和地位的變化,才對所居有更高要求,有了由茅廬到瓦屋、再到大的宅院的變化。但是相對塬上來說,這一點體現(xiàn)得并不明顯。即使那些勤儉持家者漸漸獲得了更多的土地,家庭增加了更多的人口和勞動力,也就是多挖幾孔窯而已。再進一步,就是多造幾個地坑院,在窯屋里多鋪些好磚,在墻壁上多加些裝飾,在門窗上多用些好木料,其他則顯不出更為突出的建構(gòu)。這種不費一磚一石的建筑經(jīng)受了時間的檢驗,它幾乎沒有遇過火災、水災,也很少遭遇盜賊。
以誠厚和樸素的心態(tài)堅守的坑院,十分值得傾慕。在這三道塬上,相互交織和傳遞的,也許就是這種簡單的安逸感。多少年里,這種坑院式的相處方式和諧友好,沒有太大的沖突。這是地坑院的功勞,它把人的等級觀念降到了最低程度。
五
住在塬上的時候,慢慢會有一個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個坑院里的人,都喜歡重復一件事情,那就是每天早上都要在坑院轉(zhuǎn)轉(zhuǎn),坑院里轉(zhuǎn)了以后,再到上面轉(zhuǎn)。
他們也就是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才心里踏實。坑院哪里掉了一坯老土、哪里出現(xiàn)個蜘蛛網(wǎng),他們都是清楚的,只是這并沒有影響他們每天的轉(zhuǎn)悠。
我也有了這樣的感覺,每天早上不轉(zhuǎn)轉(zhuǎn)心里總是悶得慌,在下面轉(zhuǎn)夠了,趕緊到上面去轉(zhuǎn)。轉(zhuǎn)了心里才寬敞、才舒坦,哪怕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
當然,在塬上住著的時候,無形中還有一種渴望,就是渴望跟人聊天。遇到每一個人都有這種渴望,哪怕是很小的小孩子,或年歲很長的老人。
有些話我能聽懂,也有聽不懂的,聽不懂也要聽,更加認真地聽,因為好不容易找到說話的。我不住地點頭,送上微笑,是使對方高興,因為他們的話一定在家里講完了,在村里也講完了,沒有人再喜歡聽。一個外來人卻不然,他們就找到了話語的價值,那價值讓手也揮舞起來。而我總是依靠想象來消化他們的話語,用微笑來換取那個價值。
其實,豫西話還是挺好聽的,有一種土塬的瓷實,只是出過門的、見人多的和沒有出過門的、接觸人少的,在表達上還是不一樣。當然,想象的空間一大,你從那個人的話語中便有了多向度的收獲,就像小時候讀一部古書,認識的字有限,卻在讀完最后一頁后有一種十分的滿足感。在這里,我與對話者都會滿足地揮手離去,有時候還會握握手,那更有一種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感覺。
有人說,真正理想的生活是避開車馬的喧囂?;蛟S你避開了世上的喧囂,內(nèi)心卻仍然未能安靜下來,便也達不到二者的統(tǒng)一。因而,既要懷著一種排斥而來,還要心靜神安,才能真正消受這地坑院的孤寥與寂寞。有人住住就走了,待不住,不知道是因為太安靜,還是因為有事情。嫌安靜倒是可以理解,人在凡世慣了,猛一到這里,還真會引起神經(jīng)衰弱。若果是后者,那就不可能放下了,因為人間的事情是忙不完的。你放下了這個,還有那個。我想,現(xiàn)在能夠住在地坑院里的人,同廟里人的境界也差不了多少。
一個坑院里漸漸上來一個老人,老人的后面還有一個老人 ——他的老伴。他和老伴的中間是一輛小型的架子車。老人在前面拉著,他的老伴在后面推,費勁地將那輛車子一點點地弄到了塬上。
兩人的頭發(fā)都白了。老人的孩子一定沒有在家,或者沒有在這個坑院里,也就只有兩位老人干著這個費力的事情。
由于離得遠,起初并沒有看出前面的老人在做什么,等看到另一個花白腦袋的時候,兩人已經(jīng)將那輛車子弄了上來。隨后,后邊的老伴就坐到了車子上。
老人拉著車子,走在了平坦的坑院中間的場地上。而后上了村路,再穿過一個個有著攔馬墻的坑院、一棵棵躥出坑院飄灑著芬芳的樹冠,一直朝村子外面走去。他的老伴就那么將全部的安妥放在車上,一縷花白的頭發(fā)柔順著風。
我的目光像追光燈似的追著他們,追著很幸福的一幅畫面。在這個早晨,我自己也有了一種幸福感。真的,那絕對不是晚景凄涼的感覺,那是朝霞四射的感覺。雖然兒女們不在身邊,但在外邊只要好好的,不給老人添麻煩,老人就是安心的、快樂的。你看他們多安逸呀,他們一大早出門,一定是做什么大事情去了,不然,這么早出去干什么?沒有孩子照顧也沒什么,兩個人不是挺好的嗎?開始不就是兩個人嗎?開始不就是這么簡單嗎?后來才有了孩子,才有了一大家子的事情,有了不厭其煩的勞作和操心。終于又回到了原點,盡管一頭青絲變成了華發(fā),但是回到兩個人的世界,就該好好享受一下,老來伴的意義也就在這時體現(xiàn)出來。
我想,他們的孩子回家看到這樣的場景,也會感動和欣慰的。他們也會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對幸福的老人一點點地從坑院里冒上來,一點點地消失在曦光初照的小路上。
太陽已經(jīng)掛在塬的一頭,一切都還是濕漉漉的,益母草、馬蘭菊、鳳仙花上露珠流轉(zhuǎn)。
我又看見一個人遠遠走來,是一個女人。她手里沒有拿什么東西,也不說話,只是在路上走,一直走過我的身邊,看了看我,走過去了。但過一會兒她又出現(xiàn)了,又往來的路上走去。這回她說話了,她的話丟在了身后:“天明了再說,天明了再說! ”
天已經(jīng)明了呀,她要說什么呢?這讓我覺得她是個特別的人。我對這個早晨出現(xiàn)的第三個人關(guān)心起來,盡管后來她離開了我的視線。這時又看到了一個人,還是位老人。他從我左邊的地坑院里升上來,他的手里端著一摞塑料筺子。見了我,看著不認識,“你上啊!?話語卻出了口:”我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但趕緊回應:“你老早??!這是干啥去? ”“把桃子摘摘,一會兒人家來收了。 ”
這是我起來一個時辰后說出的第一句話,不,是我自昨天住進坑院后的第一句話。我為我的聲音吃驚,那聲音里,竟然有一種見到親人般的親切與感動。其實,剛才我也想對那個妹子樣的女人說話的,只是她的眼神朝我這里瞟了瞟,又滑過去了。這樣,我就知道,今天外面的人來收桃子,剛才那一對老人可能也是摘桃子去了。
摘桃子是一個秋天的童話。
后來見到了村主任,我忍不住問起那個女人,原想著村主任不知道我說的是誰,可村主任立時給我講出了她的事情。她從這村子嫁了出去,過得極不如意,受丈夫虐待,老挨打,就跑回來了。回來男方家也不來人,讓家里的小孩兒牽著她,就看她回不回。她還不是為了那一口氣?也就不回去,心里不順,就激出病來了,這樣人家越發(fā)不來了。這是個無助的女人,也是讓村里顯得無助。說話間,她又從哪里過來了,仍然是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天大亮了,仍然在村子里隨便走。
又遇到一位老人,老人打招呼說:“你上??? ”我“哦”了一下,想起遇到的先一位老人似乎也是說的這句話,當時并沒有明白老人的話是什么意思,一般在我生活的農(nóng)村,或是問你吃了沒,或是問去哪里,還真的沒有這么簡單的話語。后來再見到一個人,他也是問上啊,我就知道了,他們沒有簡化什么,完全就是當?shù)氐膯柡蛘Z。
于是,我見了人也是說這么一句:”“上??? 人家就會很高興地同我說話,問我?guī)讜r來的,是否再住一陣子。當然,他們一定是把我當成這村里誰家的親戚。這句問候語我到后來才明白,上,是一種行為或者結(jié)果,你上?。磕蔷褪悄阏谏匣蚴悄闵蟻砹税?。
我知道后心里笑了半天,真的好親切。這句話,被我在村子里亂用一氣,還真沒有用錯地方。
六
地坑院確實比地面上的屋子利于防范,這是豫陜之間或者更為廣闊的地域少有的鄉(xiāng)間特色。我們平常司空見慣的窯洞,只是在土崖的一面挖洞,當?shù)厝税堰@種窯洞叫靠山窯。這種靠山窯,空間利用率較低,防護性能也不強。有人便考慮,有沒有一種可能,以靠山窯的形式,四面集中在一起,成為一個單獨的家庭建制?他們最終找出了答案,那就是別無選擇地選擇一塊平塬向下挖坑,然后四面鑿洞。
必然有這樣一個人,憑著大膽的設(shè)想開始了第一鎬,向下掘出的第一鎬是多么有力而決絕。那種持續(xù)叩響大地的聲音,比后來長安和洛陽宮殿的金石之聲都要響亮。挖出的土方在一點點擴大,一個深坑開始顯現(xiàn)。
這位先人的舉動,一定不是為一己之私,他是為了整個家族以及整個山塬人的傳續(xù)。這種念想是讓人興奮的,有了眾人的動手。那是一個為改善居住條件的躍進年代,也是長久的穴居方式的一次革命。
據(jù)說,有國外的衛(wèi)星把地坑院與福建的土樓都誤作了導彈井之類。巧的是,它們都是出于中原人之手。在戰(zhàn)亂頻頻的時代,不得已的河洛人遷居他鄉(xiāng),南方多山,無法下挖,只有上壘。
福建的土樓和陜州的坑院運用的是同一類理念 ——圍守、安全、舒適、照應。當然,同樣耗時耗力,精打細琢,體現(xiàn)出愚公樣的實誠、老子樣的智慧。它們一北一南,一個地下一個地上,遙相呼應,構(gòu)成中國民間建筑的奇觀。
原載《人民文學》雜志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邢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