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俊
(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北京100089)
我國《高等教育法》第三十二條規(guī)定,“高等學校根據(jù)社會需求、辦學條件和國家核定的辦學規(guī)模,制定招生方案,自主調節(jié)系科招生比例”。依學界通說,公立大學錄取行為的權力來源表明其具有明顯的行政權力特征,為充分保護學生受教育權,應將其納入司法審查的范圍。[1]那么,在司法實務中,法院介入公立大學錄取糾紛的程度與邊界為何?在“北大法寶”司法案例數(shù)據(jù)庫中,以“招生錄取”為全文檢索關鍵詞,檢索2009年以來我國各級法院做出的行政訴訟裁判文書。經過篩選無關數(shù)據(jù)和合并重復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過去十年來,在本科和研究生錄取中因質疑公立大學不予錄取決定,學生共計提起14起行政訴訟案件(含共同被告)。依據(jù)新《行政訴訟法》,法院總體上認為公立大學依據(jù)法律授權行使錄取行為,應當接受外部監(jiān)督,屬于行政訴訟受案范圍。在少數(shù)案件中,一審法院認為學生錄取屬于辦學自主權范疇,不是行使行政管理職權的行政行為,拒絕將其納入行政訴訟的受案范圍,但二審法院及時予以糾正并發(fā)回重審(如“周卓然訴暨南大學案”①)。不過,仍有3 起案件的審理法院以訴訟請求為由,認為此類糾紛不屬于行政訴訟受案范圍(如“王玉紅訴新疆大學案”②)。
在其余11起案件中,法院對學校的辦學自主權表示尊重,重點審查錄取行為的程序正當性。即使學校在錄取程序中出現(xiàn)了工作不嚴謹、管理失序的問題,法院亦認為未對原告的權利造成實際影響(如“項駿訴武漢大學案”③)。程序審查對于從法律角度解釋招生章程及簡章的條款內涵與操作規(guī)則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這在本科錄取糾紛案件中尤為明顯,如“蘇駿偉訴西南財經大學案”④中的志愿錄取順序規(guī)則和“劉沁訴中央美術學院案”⑤中的高考綜合成績評分規(guī)則。即使是在研究生錄取糾紛案件中,程序審查亦能厘清糾紛焦點背后的規(guī)則適用,如“呂曉春訴北京師范大學案”⑥中不同類別復試考生的錄取先后規(guī)則和“辛晶訴上海海事大學案”⑦中大學生士兵的資格標準。但是,在“肖虹訴中國科學院大學案”⑧中,原告質疑面試官惡意評分、以行政干預方式壓低其復試成績。法院認為,面試評分行為屬于學術評判范疇,而原告未能提交充分證據(jù)證明其主張,故未予采納支持。在這一案件中,原告認為復試環(huán)節(jié)中具有程序資格和行為能力的面試官未能正當合理地行使學術評判中的自由裁量權,而判決論理卻苛以原告難以承擔的舉證責任。無論是學界還是實務界,都認為司法機關不應對學校辦學自主權范疇內的行為進行實體審查,應保持尊重謙抑。然而,隨著錄取糾紛越來越多地被納入行政訴訟受案范圍,以程序審查為邊界的司法審查能否真正救濟權利受到侵害的學生,司法審查是否應當進一步介入程序與實體之間的縫隙?
在這一問題上,美國法院在公立大學錄取糾紛司法審查方面積累了豐富的實務經驗。與我國相似,美國法院傳統(tǒng)上尊重大學自治,避免對大學造成過度的司法監(jiān)督。[2]即使依訴訟請求介入大學內部事務,法院也表現(xiàn)出謹慎與克制的態(tài)度,在相關司法審查中亦形成了“學術遵從”(academic deference)的理念和原則。美國高等教育在二戰(zhàn)后走出精英教育的傳統(tǒng)軌跡,民眾接受高等教育的需求急劇提升,經濟變革與政治運動也讓個人對自由和財產的權利意識日漸增強。法院不得不受理越來越多以錄取糾紛為由的訴訟案件,其中多以公立大學為被告。作為“州行為人”(state actor),公立大學受到聯(lián)邦和州法律的規(guī)制。盡管學校以大學自治和學術自由作為排斥審查的辯護理由,但法院的立場并非一概而論,而是以行政法和憲法條款為基礎,逐步構造了寬嚴相濟的司法審查標準。本研究通過典型判例對其分別進行梳理和分析,以期在這一問題上對我國有所借鑒。
在美國,學生錄取屬于大學自治范疇,政府管控相對較弱,但公立大學因接受州政府資助而與之形成共生關系,在行使公權力實施錄取政策時也被視為“服務于公共利益的……州政府機構”[3]。學校對學生進行綜合評價并做出是否錄取的決定,亦是在學術自由范疇內行使學術評判的裁量權。因此,當學生對錄取結果提出質疑時,法院首先會考慮采用《行政程序法》(Administrative Procedure Act)第706 節(jié)所規(guī)定的“任意和不正規(guī)”(arbitrary and capricious)標準予以審視,判斷學校是否濫用自由裁量權。在法理上,自由裁量權應當依據(jù)具體情況明辨是非、辨別真?zhèn)?,符合理智與正義,以最好地服務于公共利益。[4]509但是,“任意和不正規(guī)”是一項高度寬松的審查標準。[5]除非學校的錄取決定沒有任何合理的基礎,超出了一個理性人對事實看法的不同,或者任何理性人都不會做出這樣的評判,法院才會推翻錄取結果。一般而言,法院在適用這一標準時會有三個方面的考慮。
在審查學校以何種程序和標準做出錄取決定時,法院一般出于遵從而推定學校在選拔合格學生時會秉持“善意”(good faith)。聯(lián)邦上訴法院在1975 年審理“加斯帕案”⑨時曾指出,學校依據(jù)標準評價學生并確定其是否具備入學資格時,行使“準司法”(quasijudicial)職責。只要秉持善意且非任意,其在職責范圍之內做出的決定應是結論性的。學校在錄取程序中普遍同時采用主客觀標準對學生進行綜合評價,但仍有學生質疑主觀評價會導致濫用裁量權。如果主觀評價中未見不當動機與目的,并且和客觀評價標準之間沒有沖突,那么法院一般支持學校的決定。在同年的“威爾遜案”⑩中,原告稱亞利桑那大學藝術學院在評價申請人的藝術作品時,完全依據(jù)教師委員會成員的主觀標準與評判做出決定,未使用任何“標準清單”(check list)或書面標準。州上訴法院表示,不能因為沒有標準清單就判定錄取結果是任意、不正規(guī)或者不合理的。在1976 年的“格羅夫案”?中,原告稱俄亥俄州立大學獸醫(yī)學院在錄取程序中使用面試打分評價,存在任意和不正規(guī)的主觀因素。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對于面試分數(shù)在錄取決定中的權重問題表示遵從,并認為學院在引入主觀評價因素時,已經為原告提供了充分的正當程序保障。
公立大學依據(jù)入學要求對標學生學業(yè)表現(xiàn)并對其進行評價,應當合理考慮與學業(yè)表現(xiàn)相關的因素,否則會被質疑是任意和不正規(guī)的。在1963年的“萊塞案”?中,布魯克林學院依據(jù)州高等教育委員會的要求,在錄取政策中執(zhí)行兩項與學業(yè)表現(xiàn)相關的標準——申請人在高中階段完成固定數(shù)量課程單元并且平均成績達到最低要求。原告的平均成績略低于錄取分數(shù)線,但是在高中階段參加了課程內容更豐富、學業(yè)要求更高的特殊類課程,因此質疑學院未考慮課程難度。州初審法院判決支持原告,認為布魯克林學院忽視特殊類課程的特征、質量以及學生入選該類課程的競爭程度等因素,而且并沒有給出合理的辯護理由。而州上訴法院推翻了該判決,認為學校依據(jù)授權在事務管理過程中行使自由裁量權,除非有證據(jù)表明在司法審查之下沒有行使該裁量權的余地,否則法院不應干涉。州上訴法院同時也指出,除非能夠證明學校明顯地濫用法定權力、存在歧視行為或嚴重錯誤,否則法院應當克制,避免在評判學生是否符合入學資格這樣微妙精細的問題上強加司法見解。
在行政程序上,遵循先例或承諾是指對于相同的問題必須做出相同的處理。公立大學在沒有正當理由的情況下,應當遵循其事先公布的錄取標準,尊重錄取結果。在1971 年的“巴利特案”?中,蒙大拿大學法學院的錄取委員會告知原告,獲得錄取的前提是完成一門財務會計課程。原告如約完成該課程,但成績僅為“可接受”,之后法學院以成績未達到“滿意”為理由拒絕錄取。州最高法院表示,學院未曾公開兩項標準之間存在技術性區(qū)分,確屬濫用自由裁量權。在1975 年的“伊登案”?中,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計劃成立足病醫(yī)學院并錄取了15名學生,后因州政府財政壓力暫停了新學院的開學計劃。州上訴法院稱,學校的確能以緩和財政危機、維護公共利益作為該決定的辯護理由。而經查明事實后發(fā)現(xiàn),暫停開學計劃會導致學校損失數(shù)量龐大的聯(lián)邦經費和學費資金,而且學校仍需支付新學院已招聘教師的薪酬,所以即使暫停開學也不會減少經費支出。法院據(jù)此判決學校的決定是任意和不正規(guī)的,并要求學校如期接受學生入學。
一般而言,美國公立大學除學業(yè)成績和測試分數(shù)外,在錄取程序中會綜合評價學生的多方面因素。有的因素不直接反映學業(yè)表現(xiàn),但與綜合素質關系密切,如志愿服務、課外活動等。有的因素看似無關,但學校認為從辦學定位和教育目標的角度應當予以考慮,如種族、性別、身心障礙、居住地和家庭背景等。一旦在錄取評價中引入這些因素,學生很可能質疑此舉背離公平競爭、擇優(yōu)錄取的原則,違反聯(lián)邦憲法“平等保護條款”。特別是當未被錄取的學生發(fā)現(xiàn)學校最終錄取了分數(shù)更低的學生時,往往會引發(fā)涉嫌歧視對待的訴訟。對此,法院會基于憲法條款啟動司法審查,但會根據(jù)案情適用寬嚴相濟的三級審查標準。
合理審查標準是指,只要立法或行政行為與“正當?shù)摹保╨egitimate)政府目的“合理相關”(rationally related),法院即予以支持。[6]565該標準在司法審查強度上近似于前述“任意和不正規(guī)”標準,除非原告能夠證明引發(fā)糾紛的行為并非服務于任何可以想象的正當目的,或者其并非實現(xiàn)該正當目的的合理方式,法院一般會做出“極大的司法遵從”。[7]聯(lián)邦法律明確保護身心障礙學生的受教育權,1973 年《康復法》(Rehabilitation Act)第504 節(jié)規(guī)定,“具有身心障礙但其他方面符合資格的個人”在接受聯(lián)邦資助的項目中不得受到歧視對待。在1979 年的“戴維斯案”?中,原告有嚴重的聽力障礙,她在申請北卡羅來納州東南社區(qū)學院的護理專業(yè)時被拒絕,原因是學校認為這一障礙會導致她無法安全地參加常規(guī)臨床實習及照顧病人。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該案中并未明確審查標準,但在解釋第504節(jié)條款時對學校的評判表示了遵從。法院認為,“其他方面符合資格”是指盡管有身心障礙但是仍然能夠滿足課程計劃的所有要求,因此并不要求學校為了錄取身心障礙學生而降低標準或者對標準進行實質性修改。這說明,當學校以特定專業(yè)的學業(yè)要求評判身心障礙學生是否具備入學資格時,法院應尊重評判結果。不過,在后續(xù)兩個案件中,聯(lián)邦上訴法院卻在審查標準中出現(xiàn)了分歧。
在1981 年的“普什金案”?中,科羅拉多大學一名依靠輪椅活動的醫(yī)學博士在申請附屬醫(yī)院精神科住院醫(yī)師項目時被拒絕,原因是學校擔心他的身體狀況可能會干擾精神科病人的治療。聯(lián)邦上訴法院在審理時拒絕適用合理審查標準,認為如果據(jù)此遵從學校的評判,無疑會讓保護身心障礙者平等權利的法律淪為一紙空文。在同年的“多伊案”?中,紐約大學醫(yī)學院在發(fā)現(xiàn)原告隱瞞精神紊亂和自殘行為病史后要求其退學。聯(lián)邦上訴法院則采用了合理審查標準,認為如果在學校確立和使用學術標準時,缺乏證據(jù)表明其“唯一的目的就是拒絕為身心障礙學生提供教育機會”,那么法院必須對其評判表示遵從。紐約大學作為私立大學,其法律地位有別于公立大學。[8]但兩案不同的判決結果表明,聯(lián)邦上訴法院在審查標準上意見相左。之后,在1985年涉及身心障礙者居住安置糾紛的“克利本市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最終明確了此類訴訟適用合理審查標準,不過法學界也有學者擔憂該標準不能充分保障身心障礙學生的受教育權。[9]
以合理審查標準為基礎,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基于憲法條款主張權利保護的案件中,逐步適用不同強度的審查標準,甚至根據(jù)不同案情事實采用更為嚴苛的立場。[10]中度審查標準是指,立法或行政行為是為了實現(xiàn)某一“重要的”(important)政府目的并且與該目的“實質相關”(substantially related)。[6]566美國法院認為,以性別因素對公民進行分類屬于“準可疑分類”(quasi-suspect class)。[11]所以,當公立大學因在錄取評價中考慮性別因素而引發(fā)訴訟時,法院會審視相比學校為了實現(xiàn)特定目的而選擇的手段,是否存在對平等權利限制“較少”(less)的替代方案。相應地,舉證責任也從學生轉移至學校。在1982 年的“霍根案”?中,原告是一名已經獲得執(zhí)業(yè)資格的男護士,他向密西西比女子大學護理學院提出入學申請。該校自創(chuàng)建之初就僅錄取女生,盡管原告其他方面符合錄取條件,最終仍因性別因素被拒絕。學校允許他旁聽課程,但拒絕其以正式學生身份注冊入學并獲得學分。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審理時,首先確認適用中度審查標準,并強調即使該錄取政策歧視的是男性而非女性,也不能降低審查標準。學校辯稱,考慮性別因素的目的是補救女性遭遇的歧視,并認為男生出現(xiàn)在學校教育環(huán)境中會對女生造成不良影響。法院則認為,作為該錄取政策的實際受益者,女性從未在護理行業(yè)遭遇性別歧視,反而是該錄取政策固化了護理工作就是女性專屬工作的性別成見。而且,學校允許原告旁聽,明顯與學校主張男性對教學效果會造成潛在風險的辯護理由相矛盾。最終,法院判決學校未能給出“極具說服力的辯護理由”,錄取政策與所辯稱的目的之間并非“實質且直接相關”。
在1996 年的“弗吉尼亞案”?中,弗吉尼亞軍事學院因僅錄取男生而被提起訴訟。聯(lián)邦最高法院依據(jù)判例適用中度審查標準,并稱其為“懷疑式審查”(skeptical scrutiny)。法院強調,若要證明在錄取中以性別因素對學生給予區(qū)別對待,那么學校的辯護“必須是真實的,不能是假定的理由,更不能是為了應對訴訟而事后編造的理由”。申言之,學校在承擔更多舉證責任時,必須解釋其在錄取程序中秉持善意旨在達成的實際目的,而不是將事實上基于其他理由的行為合理化。學院提出兩點辯護理由:一是單一性別教育能夠產生重要的教育利益,而這種教育選擇也能促進教育方法多元化;二是學校在人才培養(yǎng)中使用被稱為“逆境磨煉”的教育方法,如果錄取女生就必須大幅度修改甚至推翻培養(yǎng)計劃。法院認為,單一性別錄取政策僅為男生提供了特殊的教育利益,并沒有帶來更多的教育選擇,更不能證明只有通過排斥女生的方式才能合理地促進該州教育機會多元化。至于學校辯稱錄取女生就會降低教學質量、破壞培養(yǎng)模式甚至阻礙學校發(fā)展,法院則特別指出,應對這種觀點予以“從嚴檢視”(hard look),因為這與美國歷史上用以拒絕平等權利保護的歧視主張別無二致。
嚴格審查是最為嚴苛的審查標準,它要求立法或行政行為是為了實現(xiàn)某一“迫切”(compelling)目標所“必需的”(necessary)。[6]567在適用該標準時,法院必須查明為實現(xiàn)該目標所選擇的手段是否存在對權利限制“最少”(least)的替代方案。在司法實務中,受教育權并非聯(lián)邦憲法予以明確或隱含保障的基本權利,但以種族因素對學生給予區(qū)別對待則被視為“可疑分類”(suspect classification)。這種分類“建立在一種自身似乎與既定憲法原則相悖的特征之上,以至于有意使用該分類因素都可被視作值得懷疑”[11],所以應當適用嚴格審查標準。不過,針對公立大學因實施“積極差別待遇”(affirmative action)錄取政策而引發(fā)的訴訟,法院也曾在審查標準適用問題上產生分歧。在1978年的“巴基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中的自由派大法官認為,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醫(yī)學院在錄取程序中考慮種族因素,目的是對少數(shù)族裔學生給予一定優(yōu)先對待,這種善意分類明顯不同于歷史上因種族歧視而拒絕錄取的惡意分類,因此適用中度審查標準即可。畢竟,一旦觸發(fā)“理論上嚴格、事實上致命”[12]的嚴格審查,其徹底、苛刻的審查強度將使公立大學在能否考慮種族因素這一問題上毫無自治與自由可言。投下關鍵票的鮑威爾(L.Powell)大法官在堅持適用嚴格審查標準的同時,也立足高等教育情境的特殊性,認為大學在嚴格審查之下仍有源于學術自由的遵從空間。[13]
在2003年涉及密歇根大學法學院的“格魯特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明確了對積極差別待遇錄取政策適用嚴格審查標準,同時認可公立大學可以學術自由為基礎,將學生群體多元化作為迫切目標。學院辯稱,這一目標對于實現(xiàn)高等教育使命而言至關重要。法院認為,應當對這一教育評判予以遵從,并指出不應以“致命”的嚴格審查標準在法理上否定積極差別待遇錄取政策。同時,法院也強調手段與目的之間契合的準確性,提出“緊密縮限”(narrowly tailored)原則,要求“對同樣能實現(xiàn)學校所追求的多元化目標之可行的種族中立替代方案,予以認真、善意的考慮”。不過,隨著美國國內政治力量與種族關系的變化,聯(lián)邦最高法院對積極差別待遇錄取政策的遵從立場也漸趨保守。在2016 年的“費希爾II 案”?中,因德克薩斯大學實施積極差別待遇錄取政策引發(fā)的訴訟在歷時八年后終于落錘。聯(lián)邦最高法院提出,嚴格審查不應是“理論上嚴格、事實上軟弱”,強調法院對大學的司法遵從在目標判斷與政策實施之間應有清晰邊界。易言之,對大學如何界定其教育目標的遵從,應有別于對大學如何實現(xiàn)該教育目標的遵從。因此,法院進一步要求學?!白C明其在采用種族分類之前,可用且可行的種族中立替代方案均不足以(實現(xiàn)該目標)”。這意味著,公立大學在解釋為何實施此類錄取政策時,須以推理或證據(jù)的方式展現(xiàn)其價值或優(yōu)點,無疑要承擔更多舉證責任。[14]
在我國,當學生質疑公立大學錄取結果并提起行政訴訟時,學校多以辦學自主權為名主張法院應予尊重,而法院在運用司法審查技術時亦多有猶豫,普遍止步于程序審查。正如開篇所提出的問題:在此類訴訟中應如何把握司法審查強度和舉證責任配置,才能切實保障學生受教育權利,維護錄取工作的公平正義?在美國,公立大學作為州行為人,同樣依公權力授權實施錄取政策,相對而言在學術自由范疇內具有更多裁量權空間。從其司法實務來看,法院在認可大學自治的基礎上,在此類案件中采用了更為靈活和復雜的審查標準。予以鏡觀,有三個方面的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
自20 世紀60 年代以來,美國公立大學錄取糾紛全面進入司法審查視野。一方面,法院以行政法和憲法條款為基礎,分別構造了兩種類型化的司法審查標準。另一方面,除《行政程序法》對程序性正當程序的規(guī)制不言自明外,《聯(lián)邦憲法修正案》第十四條從“平等保護”和“正當程序”對權利予以一體兩面的保障,而其中“正當程序”本身又涵攝程序性正當程序與實體性正當程序兩層原則。[15]這成為法院構造寬嚴相濟體系化司法審查標準的法理基礎??v橫兼顧的審查標準為法院審理不同案件提供了查明事實和分析判斷的指導基準,能夠恰當?shù)嘏渲脤彶橐c舉證責任。學校在何種程度上遵循錄取評價的正當程序,是法院適用審查標準時所關注的重點。同時,法院進一步在程序性正當程序與實體性正當程序基礎上,依據(jù)糾紛爭議焦點延展出可以“滑動”的司法審查強度[16],以在給予學校司法遵從的同時,亦能合理把握司法介入的程度與范圍。在適用寬松的“任意和不正規(guī)”標準與合理審查標準時,法院僅審視錄取評價的程序性正當程序,從邊緣介入對錄取糾紛的審查。即使在適用更為嚴苛的中度審查和嚴格審查標準時,法院也要求學校解釋在做出決定時是否存在“充足目的以證明其正當性”[17],仍然為大學自治和學術自由留有空間。正因為“即使對個人適用最公平的程序,也足以摧毀(生命、自由或財產)三種權利”[18],所以法院沒有完全止步于對程序性正當程序的審查邊界,而是將其與實體性正當程序相結合。
在行政訴訟制度中,實體性正當程序一方面在實體方面要求行政行為應當具有合目的性,另一方面在程序方面要求行政行為程序本身不僅具有形式上符合法定程序的合法性,還應當具有實質上不存在程序濫用情形的正當性。[19]美國法院在20 世紀30 年代曾對行政分支確立了“不探索決定者的思維過程”原則,后在司法能動主義推動下,逐漸要求行政行為的決定者說明理由。[4]377-379行政法學者勞森(G. Lawson)認為,司法審查在特定情形中需關注為何做出某一決定,即對做出決定的“推理”(reasoning)過程予以審查。他認為這是有別于傳統(tǒng)程序審查或者實體審查的“過程性審查”(process review)。[20]在錄取評價中,公立大學以個人或集體方式由專業(yè)人員對學生是否具備入學資格做出學術評判,自然需要主觀評價和自由裁量。盡管法院認為專業(yè)人員在學術評判這類微妙事務上顯然具備更佳的“制度能力”[21],但在適用中度和嚴格審查標準時,法院明確要求學校承擔舉證責任,就錄取評價中考慮爭議因素及做出評判結果的步驟與理由進行說明,這本身也是在探索決定者的思維過程。美國公立大學錄取程序總是處于“黑匣子”之中,多數(shù)也是經過較高強度司法審查,通過證詞陳述和庭審質辯才為民眾所知。在形式上,過程探索偏向實體但不觸及實體,仍然尊重專業(yè)人員的制度能力。但在技術上,它在特定情形中可以幫助法院在查明事實時,尋找司法審查的突破口。畢竟,看似形式完美的程序也不能掩飾推理過程中存在的邏輯缺失與證據(jù)沖突。只有明確呈堂應訴所提供的理由是學校做出錄取決定時的真實理由,法院才能裁定學術評判的真實性和正當性。
司法審查介入公立大學錄取糾紛,本質上是對學術自由范疇內的裁量權予以制約,保護學生平等受教育權利。應當指出,美國法院以憲法條款為基礎構造寬嚴相濟的審查標準,其強度差異并非始于不同受保護權利的重要性差異,而是源于種族、性別、身心障礙等不同分類因素曾經被公權力用于排斥特定群體獲得法律平等保護的權利,因此法院將其視為與“受保護階層”(protected class)[22]密切相關。但仍然可以認為,美國法院在對公立大學錄取糾紛進行司法審查時,適時運用實體性正當程序原則,將權力制約與權利保護納入法治框架予以動態(tài)平衡,能夠更好地彌合司法審查在程序與實體之間的縫隙。我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教育法治進程取得的重要成果之一,是在教育管理實踐中重視和引入正當程序。2019 年2 月,教育部要求在研究生考試招生中,統(tǒng)一制定復試小組工作基本規(guī)范,復試全程要錄音錄像,復試小組成員須現(xiàn)場獨立評分,任何人不得改動。程序性正當程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它并不能充分規(guī)避學術評價中的濫權行為。作為受教育者,學生有權利要求公立大學在錄取評價中,就自身是否具備入學資格做出公平的評判,也會在察覺可能存在不當行使裁量權之行為時,訴求法院介入及對錄取行為進行審查??梢灶A見,隨著新《行政訴訟法》的實施,圍繞錄取糾紛會出現(xiàn)更多訴訟案件。假設學生因為初試成績與復試成績排名的明顯變化而未被錄取,質疑復試小組成員未能合理行使評判裁量權,法院可以要求學校舉證說明做出評判結果的步驟、標準與理由。實體性正當程序不僅是一種權力制約機制,也是一種權利保護機制。[19]我國法院應理性借鑒域外經驗,考慮在涉及是否合理行使學術評判裁量權的案件中,依案情事實和訴訟主張適度提高審查強度,恰當配置舉證責任,切實保障學生受教育權利。
注釋
①參見廣東省廣州市鐵路運輸中級法院(2016)粵71 行終1402 號行政裁定書。
③參見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鄂01 行終242 號行政判決書。
④參見廣東省廣州市天河區(qū)人民法院(2009)天法行初字第90 號行政判決書。
⑤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 行終362 號行政判決書。
⑥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8)京01 行終232 號行政判決書。
⑦參見上海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7)滬03 行終270 號行政判決書。
⑧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1 行終261 號行政判決書。
⑨Gaspar v.Bruton,513 F.2d 843(10th Cir.1975).
學生閱讀課文,體會羅丹修改塑像時的動作、語言、神態(tài)。仿照課文,對照插圖,想象羅丹全神貫注工作的狀態(tài)并寫下來。之后對照原文進行修改。學習課文中的聯(lián)想部分,感受聯(lián)想的妙用。試著運用聯(lián)想,再次修改。
⑩Arizona Board of Regents v. Wilson,539 P.2d 943(Ariz. Ct. App.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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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er v.University of Texas,136 S.Ct.2198(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