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住進老年病房將近五年,因為他得了阿爾茲海默病。他躺在病床上,除了發(fā)出一些意義不明的聲音,不再具備一切常人的思維和行為。父親的生存維持全數(shù)依靠護工,這五年,護理父親的護工至少更換了七輪,而我也因此見識了一些護工的生活面貌。
醫(yī)院是離死亡很近的地方,而老年病房的護工,幾乎就是那些老病人生命中最后一程的陪伴者,陪伴著他們走向死亡。我喜歡與護工聊天,每次去看望父親,總愿意擠在護工扎堆的操作室里聽她們八卦。遺憾的是,她們口音濃重的方言常常讓我難以理解。但我還是喜歡看她們熱火朝天地干活,聽她們拔著嗓門說話,她們總讓我感覺,死亡是一件不值得放在眼里的事。
有一天下午,我父親的第七輪護工小馬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說她患癌癥的哥哥死了。掛斷電話,小馬開始哭。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護工哭,哭的原因,卻并非因為哥哥去世,而是,她要趕回老家參加哥哥的葬禮,這需要立即動身,可她不知道是否還能趕上當天的長途汽車,也不知道該如何火速請假并把自己的病人托付給別的護工。從接到老家打來電話的那一刻起,局面超出了她的把控能力,于是她哭了。接下去,整個老年病房的護工和家屬都行動起來,有人替她上網(wǎng)查詢長途汽車的班次,有人拿著她的手機替她網(wǎng)上購票,護工們自覺分配她的病人,她急著裝行李,卻不知道要裝什么,最后把兩個塞滿泡菜的密封盒裝進了拉桿包。
是的,護工們用樂扣做泡菜,腌蘿卜,用微波爐蒸南瓜玉米,在食堂提供的統(tǒng)一餐食外給自己加餐。她們在極其有限的空間和條件下力求擴大生活的自由度,那是她們可以把控的幸福。三天后,小馬回來了,她送走了因病去世的哥哥,回來繼續(xù)她歡天喜地的工作,我沒有在她臉上發(fā)現(xiàn)一絲悲傷的余痕。我想,于她而言,面對死亡是常態(tài),而趕上那場為死者送行的儀式,才是更有意義的。
如果說,“萬事如意”的核心在于“如意”,那么,什么樣的“意”,才是符合我們內(nèi)心所求的?老年病房里的護工們讓我意識到,也許,“死亡”同樣是一種“如意”,被“死亡”包圍的生活,依然有著可追求的幸福,也許微弱,可也同樣是幸福。
薛舒,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作品發(fā)表于《收獲》《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物。曾獲《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上海文學》獎、《中國作家》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等。作品多次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出版小說集、長篇小說、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等十余部,部分小說被譯成英文、波蘭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