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湖上結(jié)的冰仿佛又加厚了,在溶溶月色中泛著藍幽幽的光。
上次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這灌木叢的葉子還沒落光。微風拂來,那幾片零落的葉子還會沙沙作響。她整個兒縮進那件褐色和暗紅色條子的老式棉襖里。那棉襖是那么大,那么臃腫,她縮在里面像個小孩兒。發(fā)黃的柔軟的發(fā)絲覆蓋著她半個額頭,雙頰在月夜里呈現(xiàn)著病態(tài)的青白。尖尖的下頦兒倒是挺富于表情地向上翹著,使人能想象出她兒時的俏皮勁兒、淘氣勁兒。
“真的,不騙你。我一點兒也不騙你?!彼f。她這樣說了多少次了。每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她眼神兒里就流露出那么一種可憐巴巴的神色。好像此刻我的一句話、一個反應都會成為她的判決書。
“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蔽疫@樣說。笑笑。我也這樣說了多少次,笑了多少次了。以至于已經(jīng)不想再笑了。我把疑問埋在心里。我想說,我相信你說的一切,但我覺得那很荒唐。是的,荒唐,但為什么要說出來呢?或許整個世界都是由荒唐構(gòu)成的呢!難道我和她的相識、相愛不是很荒唐,很莫名其妙的么?
我始終懷疑她有一種穿透力,有一種非凡的心靈感應,我疑心她讀出了潛臺詞。要不,她干嗎反復進行這種無益的表白呢?要不,就是她身上還有一種沒被發(fā)現(xiàn)的偏執(zhí)狂。我的天!被害妄想型已經(jīng)夠了,再加上個偏執(zhí)狂,她還活不活?我還活不活?
“你看,就是這樣子的,和我夢里一模一樣。”她緊緊地怕冷似的偎著我。眼睛里現(xiàn)出一種迷離的神色。這眼神使她的眼睛顯得很美。我輕輕地吻吻她的睫毛。我知道,她又要講她的夢了。第一百二十回地講她的夢,那個奇怪的、神秘的夢。對正常人來講是不可思議的夢。這種夢也許只能產(chǎn)生于天才或者精神病患者的意識之中。
“那個藍色的結(jié)了冰的小湖,就是這么被朦朦朧朧的月光籠罩著。周圍,就是這樣低矮的灌木叢。風,輕輕地吹,灌木叢沙沙地響?!彼牬笱劬Γ⒅Π兜囊黄咨墓獍?,“我一個人來到這里。是的,只有我一個人。我走到湖面上,輕輕地滑起來。我不會滑冰,也從來沒滑過??墒恰膊恢窃趺椿厥?,就那么旋轉(zhuǎn)了幾下之后,我就輕輕易易地滑起來。那是一片朦朦朧朧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你會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你自己。你忘了你自己,才感到自己是自由的。真的,我無法形容我當時的那種感覺——那是一種身心放松之后的自由。我飛速地旋轉(zhuǎn)著。頭頂上是漆黑的夜空和一片泛著微紅色的月亮。冰面上泛著一層幽藍的寒光。我越滑越快,聽見耳邊呼呼的風響,在拐彎的時候,我仿佛有一種被悠起來的感覺。我想起童年時蕩秋千的情景。可那時是在碧藍的晴空里??罩酗h蕩著伙伴們的歡聲笑語?,F(xiàn)在呢,是在暮色深濃的夜里,周圍是死一般的靜寂……我就那么飛著,飛著,月光漸漸變得明亮起來了。突然,我發(fā)現(xiàn)湖面上的一個大字——哦,是的,那湖面上有字……”她突然頓住,聲調(diào)變得恐懼起來了。
我默默地望著她。第一次聽她講這個夢,聽到這里還真有點毛骨悚然?!坏貌怀姓J,她是個講故事的能手??墒乾F(xiàn)在,這故事我聽了不知有多少遍了。它的開頭,結(jié)尾,內(nèi)容……我完全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豈止是背下來,我還可以編成小說,拿到一家三流雜志上去發(fā)表。
但我不愿打斷她。不僅不打斷,而且每逢聽到這里,便條件反射似的集中起全部注意力,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我知道她愿意我做出這樣的神情,她希望我看著她的眼睛,聽她講。
“那是一個大大的‘8字。這‘8字在藍幽幽的冰面上銀光閃閃的……哦,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一直按照這條銀光閃閃的軌跡在滑行,不曾越雷池一步。而且我發(fā)現(xiàn),這‘8字已經(jīng)深深地嵌入冰層——這證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上面滑過了。
“我想擺脫這個碩大無朋的‘8字,于是有意識地按別的路線滑行。可是,我的雙腳卻被一種無形的引力牢牢釘死在這個‘8字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如愿。我驚奇極了。我感到這是一塊被施了魔法的冰面……”
突然,她頓住了。在這剎那間,一切似乎都突然靜止了。連風也不再吹。她伸出一個手指頭按在嘴巴上,眼睛里充滿了恐怖的光。
“怎么了?”我問。我不知道這個瘋姑娘又在玩什么花樣,然而不能不承認,她的確富于感染力。
“看,看哪!你看那冰上——”
她聲音里的恐懼感是那么強,以至于我這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也感到后背發(fā)麻,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那平展展的藍色冰面上,寫著一個碩大無朋的“8”字。
我感到自己是被裹脅到一樁荒唐的事情中去了。常常聽人說,邏輯和常規(guī)不適用于女人,這次我可是深有體會了。我的女朋友謝霓平時可是個明智決斷、不讓須眉的姑娘,可這回卻干出了一件荒謬絕倫的事。更加荒謬的是,她還硬要我充當這一荒唐事件的犧牲品。我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斷然拒絕。然而,女人的韌性和“磨性”又是一樁法寶。我終于屈從了。
我和謝霓是同班同學。五月份我們開始畢業(yè)實習。我們這些“文革”后的第一屆心理系畢業(yè)生備受優(yōu)待,被安排在北京最大,也是全國聞名的一所精神病院里實習。說實話,我對病理心理并不很感興趣。如果將來有機會讀研究生,我倒是寧愿選擇教育心理或?qū)嶒炐睦怼?/p>
可是謝霓不。她考入北大心理系之前似乎就對精神病學很感興趣。入學后,常??吹剿踔ヂ逡赖隆⒖限r(nóng)等人的著作。有人說,研究病理心理、變態(tài)人格的人容易把自己也“折”進去??伤龍孕抛约荷窠?jīng)的強度和韌性。
這回到J醫(yī)院實習,她訂了一套雄心勃勃的計劃,我看著都眼暈。她挺怪。平時處理事情頗具大將風度,連班里很多男士都對她的冷靜務實深表欽佩,認為她是女性中少有的務實派。可她骨子里卻是個理想主義者。這一點,恐怕只有本人知道。你看,就說她這個計劃吧,從微觀角度看來,倒還像那么回事,似乎可行;可是從整個宏觀角度和計劃后面藏著的“潛計劃”看來,她不僅是個虛無縹緲的理想主義者,而且是個帶有點狂氣和危險性的理想主義者了。
實習的頭一天我們來得很早。病人們還沒有結(jié)束早餐。謝霓悄悄扯扯我的袖子。我這才發(fā)現(xiàn),病人們捧著的白色粗陶碗里,只有灰糊糊的粥和幾根棒槌似的老咸菜。那粥,一看就是頭天的剩飯煮的。
不知是不是缺乏陽光的緣故,病房里顯得很暗淡。墻早已不那么白了,上面布滿了斑斑點點。病人們倒是挺安靜,對我們的到來漠然置之,甚至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東面第二張病床是躁狂抑郁癥,王守志,部隊來的;第六張病床是強迫性精神分裂癥,喬德軒,教師;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去跟他們聊聊?!编嵈蠓蛳蛭覀兘榻B。
鄭大夫是全國著名的病理心理學專家。是他在全國首創(chuàng)了心理咨詢門診。我們不少同學都讀過他寫的東西。沒想到他還很年輕,四十歲出頭,皮膚白凈,一雙眼睛十分精明,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另一位劉大夫是他的學生,二十多歲,身材頎長,足有一米八五以上,可臉還是個娃娃臉兒,滿臉稚氣。緊跟在老師后面大步流星地走著,白大褂像鴿子尾巴似的晃來晃去。
幾個同學留在男病房。多數(shù)同學跟著鄭大夫來到女病房。一進去,劈面便遇見兩個青春妄想型病人,向我們頻頻飛來一些莫名其妙的眼神。謝霓立即向我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詭譎的微笑,我裝作沒看見,把頭轉(zhuǎn)了過去。
“西面那個角落是個重病號。景煥。原來是個街道工廠的出納員?!编嵈蠓虻穆曊{(diào)依然不帶任何色彩,但目光里卻掠過一絲憂郁,“被害妄想型,這已經(jīng)是二進宮了?!?/p>
這就是她,那個景煥。名字就有些與眾不同。她縮在角落里,蜷成很小的一團。肥大的病衣把她全身所有的部位都掩住了,看不出她的體型。她長著一張很小的鵝蛋臉。臉色灰白,頭發(fā)稀而黃,梳成一根蓬蓬松松的辮子——這種發(fā)型已經(jīng)太過時了,但對她來說,卻有著一種特殊的韻味。這使她看起來更像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她是那樣年輕,真想象不出她老了是什么樣子。她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像一扇門,遮蔽了她的心靈??墒?,她的嘴巴卻暴露了她內(nèi)心世界的一角。是的,她的嘴長得很美,豐滿、生動而富于表情。我想,假如她再胖些,眼睛再有神些,膚色再鮮潤些,那么一定是很好看的。現(xiàn)在呢,當然不能說是漂亮了。
“景煥,這些都是來我們醫(yī)院實習的大夫,”鄭大夫俯下身,口氣溫和地說,“他們都跟你年紀差不多,你不用怕。怎么樣,這兩天好些嗎?”
她抬起眼簾。她的眼睛不大,卻是秀麗細長的那一種,很像絹畫上的古代仕女。她的目光看上去很溫和,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你叫景煥?這名字挺好聽呀!”謝霓靠近她床邊??吹骄盁ㄖ螅艺J定她便是謝霓需要的“模特兒”。果真如此。
“是《紅樓夢》里的‘警幻仙姑么?”謝霓故意跟她開玩笑?!斑@名字是我媽媽給起的?!蓖蝗唬盁ㄩ_口了。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很柔,像是害怕別人聽見似的。
“哦?那我猜,你一定有個好媽媽,是嗎?”謝霓笑瞇瞇地看著她。
景煥的眼睛又垂下去了。
我看了謝霓一眼。我們早就看過景煥的病歷,了解到她有著一個極不和睦的、終日吵鬧的家庭。她本人也犯過錯誤。她之所以被街道工廠開除,據(jù)說是由于和以前的男朋友伙同貪污。
我不明白謝霓的用意。
謝霓的家坐落在市中心。是那種獨門獨院的老式廂房。全算起來得有十來間。門口還有個不小的院子,栽著各式花草果木。在現(xiàn)在住房擁擠的情況下,這兒可真算是神仙住的世外桃源了。
我頭一次走進這間客廳還是在三年前,“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那時當班長。為了應付五四青年節(jié)的文藝節(jié)目,我不得不低頭踏上這座高門檻——盡管早有耳聞,她家的庭院之整潔,客廳之堂皇,陳設(shè)之高雅還是令我吃了一驚。
那是五月,艷陽當空,庭院里的竹籬笆上爬滿了金銀花,靠墻的地方栽著幾株鳳尾竹。窗臺上,齊刷刷地擺著一排紫砂陶小花盆,栽著各色鮮花。倚窗臺的一根較粗壯的葡萄藤上,還掛著一個相當精美的鳥籠,里面是只畫眉,籠中掛著四個極精巧的小瓷杯,分別裝著肉松、蛋黃、小米和芝麻。
一進門兒,正面墻上掛著一幅民族風格很濃郁的壁毯。那是兩個造型別致的“飛天”,用一色的青銅色線織成,很美麗。壁毯下面是一張古色古香的琥珀石長桌,上面放著盆景和金魚缸——都很新鮮:盆景的盆是個造型怪異的根雕,從一棵古樹上伸出一枝枯枝,上面棲著只長尾鳥。布滿苔蘚的假山石長在古樹洞里,假山石的洞穴里還長出幾片飄飄逸逸的文竹。金魚缸不是玻璃的,而是石頭的,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石頭,透明程度像是毛玻璃,迷迷蒙蒙的,閃著變幻的光。幾色金魚像是在厚厚的絲綢里面游來游去,更增添了一種迷離的色彩。
家具不多,都是桃花心木的。清一色的暗栗色腰果漆,顯得莊重高雅。地板上鋪著厚厚的俄式地毯,花紋圖案都和室內(nèi)陳設(shè)十分諧調(diào),連花瓶、茶具甚至痰盂都是用的同一色調(diào)的陶瓷。
看到這種排場,我心里多少有點緊張。沒注意到放在門口的拖鞋,于是一腳踏在地毯上,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章。謝霓的母親,一位五十多歲、服飾高雅、頗有教養(yǎng)的女人,十分和氣地安慰我說沒有關(guān)系。這時拖著厚底拖鞋的謝霓走出來了。
“沒想到今天大班長光臨寒舍,”她嘴角上掛著譏諷的微笑,“……有什么招待你的呢……我看看,哦,這兒有酒心糖……喏,”她打開小柜子,把糖盒子、餅干桶、水果盤子……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喜歡什么就吃什么。不過我可以推薦一下,這種餅干挺不錯,檸檬味兒的,平均半小時我可以吃一聽。”
對謝霓的“吃”,班里同學早有領(lǐng)教。班里有幾位老高中的男生都是美食家,但是絕“吃不過”謝霓。她在烹調(diào)方面頗有一套。當然,這也是實踐出真知。據(jù)她自己說,她從小就愛吃,也會吃,能吃出食品的“個中三昧”。那次全班在香山聚餐,每人做兩個拿手好菜,數(shù)她做的蘑菇餡餅和奶油酥卷最受歡迎。那天她高興,又趁著點兒酒勁兒,話格外多。她大講了一通中國烹調(diào)。從紅案白案講到各個菜系,最后頗帶權(quán)威性地得出結(jié)論:“我國的烹調(diào)藝術(shù)是整個東方文明的一面鏡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不會吃,就不懂得文明?!?/p>
這句話后來在學校廣為傳播,成為老饕們的護身符。大家在餐桌上言必稱“文明”,后來心理系成為全校聞名的“美食家俱樂部”,謝霓的功勞當推第一。
但有時她又不是那么講究的。比如說吧,上生理課的時候,我的位子在她的斜后方,常??吹剿唤?jīng)心地從書包里掏出半塊干得掉渣兒的燒餅,一小口一小口津津有味地啃著,不知那味同嚼蠟的東西究竟有什么品嘗的價值。但她那副啃燒餅的樣子實在令人好笑,我對她的興趣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我今天是代表全班同學請你出山的。”我做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聽說你過去在工廠一直是團支部文體委員……”
“哦,是為‘五四吧?現(xiàn)在可是只差一個星期了?!彼焐嫌謷炱鹉欠N譏諷的微笑。
“是啊。不然的話,不敢有勞尊駕。這次全校還要評獎,要是咱們剃了光頭就寒磣了!”
“我這個人講實惠,事成之后,拿什么謝我?”她詭譎地一笑?!斑@個……”我略加思索,便痛快地說道:“請你吃一頓,怎么樣?……當然,如果你不拒絕的話。”
“干嗎還要找補一句?你們這些男士哪!哈哈哈……”她開懷大笑起來。她笑起來很好看,一口整潔的牙齒閃著光,使人感到她的爽快和明朗,“好,閣下這頓飯我算敲定了!這樣吧,明天午休時間我們就開始。我堅信,用優(yōu)質(zhì)蛋白武裝起來的心理二班,音樂秉賦絕不會差!”
果然如她所說,那天我們班雖是倉促上陣,但還是獲了獎。大家反映不錯,憑良心說,這和她出色的組織能力是分不開的。
那是個晴朗的夜晚。我們吃罷飯,從前門外的一家餐廳走出來,她興致很高,不斷地轉(zhuǎn)換話題。我知道,每逢她吃了一頓美味佳肴之后總是心情很好。那天她點的三個菜味道都不錯。她吃牡蠣的本事簡直令人驚嘆,不是一個個地吃,而是舀起滿滿的一小勺,還來不及看清她的牙齒和舌頭是怎樣運動的,那吃得干干凈凈的半透明的殼便一個個從她薄薄的嘴唇里吐了出來,簡直就像鸚鵡吃瓜子那樣靈巧。我突然感到,她是那種善于發(fā)現(xiàn)和欣賞日常事物的人,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不會乏味的。我喜歡從抽象的思維中尋找樂趣,而她的快樂永遠只從生活本身去尋找。她直面生活,懂得生活,更會生活。我們這個時代造就了一大批重理性、重思維的青年知識女性,而謝霓卻屬于另一種人。
這頓佳肴成了我們進一步交往的媒介。
現(xiàn)在,我已是這里的??土耍珜@里始終保持著一種新鮮感。每次來這兒,室內(nèi)的陳設(shè)都有些新的、小小的變動。例如:古董柜里又添了個唐三彩,放在茶幾上的青銅色古瓶里插上了幾根長長的孔雀翎,而茶幾上的尼龍鏤花臺布又換成鑲著茜色纓絡的亞麻布了。我知道這都是謝霓的作品,她喜歡別出心裁的特點表現(xiàn)在各個方面。我相信,即使是一間簡陋的小屋,她也會利用手頭上能找到的東西,盡量把它布置得“有味兒”。記得那次下鄉(xiāng)勞動,在只有一個西紅柿、幾分錢“辣絲兒”和兩毛錢肉末的情況下,她竟利用這些東西做了一頓美味的面條,吃得我們班的這幫老饕們紛紛贊不絕口。好事者還美其名曰“琥珀面”。說是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出訪時,曾吃到一種美味的魚,回來便大加贊賞,魚便身價百倍,成為御前食品。照此推導,琥珀面亦應稱為中國烹調(diào)之又一奇葩了。
也許這種新鮮感就來自她本人。她容貌并不出眾。梳得很自然的短發(fā)。大大的額頭和顧盼流離、帶點調(diào)皮的眼睛顯得很聰明。鼻子略嫌寬大,但整個看上去卻顯得端莊大方。她身材很漂亮,是當代西方最崇尚的那一種女性體形:骨骼寬大,細腰長腿。她喜歡穿舒適、隨便的衣服。今天,她穿了件米色真絲雙縐的連衣裙,這是她按照一家雜志上介紹的國際流行的式樣,自己做的。式樣很簡單,寬松的裙子,腰間系上一條細細的本色絳帶,走起路來,那薄薄的透明的裙翼在苗條修長的雙腿上飄飄顫顫,有一種飄逸感。這便是典型的謝霓風格。
我從她遞過來的餅干桶里拿了兩塊餅干,她便自己抱著桶子吃起來,一邊津津有味地翻著她的實習筆記。
“你知道,我一見到她,就知道,買賣來啦!”她俏皮地向我擠擠眼,“可是,這筆買賣咱們得合伙做,這就是今天我叫你來的目的?!?/p>
“我?跟你合伙?……”
“對。而且起重要作用。懂嗎?好啦,從今天起,咱們這個股份有限公司算是成立了,我當總經(jīng)理,可董事長嘛……得由你來當啰!”
“可我無資可投嘛!”
“你有。你的‘資,就是你本身,懂嗎?”她詭秘地一笑,把她的實習筆記遞給我,“你瞧,這是她的病歷和我對她的臨床精神檢查。后面是我對她過去情況的一個初步調(diào)查。根據(jù)這些情況,特別是我對她的直接印象……我作了個初步診斷,”她頓了一下,兩眼熠熠放光,“我敢說,她不是精神病患者。她是個正常人。”
“……?”我驚住了。
“是的,她是個正常人。不過是個被扭曲的正常人罷了。”
“不,不,”我連連搖頭,“過分相信直覺和那些表面化的東西,這是你們女人的通病。你要知道,她入院是要經(jīng)過各種檢查的。這里的大夫臨床經(jīng)驗很豐富,鄭大夫又是全國著名的病理心理專家,絕不會把一般的心理功能性紊亂當作器質(zhì)性病變來治療的。她的病歷上不是講得很清楚么?”
“你們就是過分相信病歷!”她兩道眉毛高挑起來,“這就是懦夫和懶蛋的邏輯!病歷,病歷不是人寫的嗎?再說,病歷上也講了她的神經(jīng)科檢查始終沒有陽性反應,服用了大量氟奮乃靜、泰爾登……療效甚微。哼,因循守舊、墨守成規(guī)而又自以為是,這是你們男人的通病!”
我的天!她可真是寸土必爭。
我只好緘口不言。開始慢慢翻著那份厚厚的“病案”。
患者:景煥 女 21歲 宣武區(qū)小橋胡同街道工廠出納員
一、精神狀況檢查:
1.一般表現(xiàn):意識清醒,定向力完整,接觸被動,對醫(yī)療、護理等合作不夠。
衣著較齊整,年貌相符,日常生活能夠自理,入院后飲食、睡眠均不好。
2.認識活動:(1)無感知覺障礙(2)思維
對所問問題回答被動,語句不連貫,意念飄忽。
反應一般。臨床診斷主要為被害妄想兼有關(guān)系妄想?;颊咭恢眻猿钟腥撕λ@一說法,但對具體問題避而不答?;颊卟v中記載:患者在街道工廠當出納員期間,曾貪污現(xiàn)款,后被該廠除名。此后她的神志開始不清醒。第一次犯病時,曾把十元一張的人民幣撕碎,并說它是“印著咒語的小紙片”,是“巫婆用的”。被其母及弟送來住院治療。治療期間,常常不進食,夜間噩夢紛擾,??扌?。只能靠安眠藥才能維持起碼的睡眠?;颊咦允龀P募拢芙^說出恐懼的對象。經(jīng)醫(yī)護人員精心治療,略有好轉(zhuǎn)?;颊卟唤?jīng)醫(yī)護人員同意,私自出院,后被送回。患者情緒低落,抑郁寡歡,仍不愿進食,身體非常虛弱,治療過程中,曾兩次虛脫。醫(yī)護人員對其采取特殊措施進食。盡管院方看管嚴格,患者仍兩次出逃,但似無自殺意向。
3.情感:
表情淡漠。情感反應不鮮明。無明顯低落與高漲。
4.意志、行為:
至今仍不安于住院。適應力極差。對醫(yī)療護理等均合作不夠。無任何主動要求。常有些特殊舉動。如:夜半常獨自坐在床邊,沉思默想。一次,護理人員忘記鎖門,她當夜便跑到陽臺上,望著天空發(fā)呆,直到凌晨時才被護理人員發(fā)現(xiàn),經(jīng)勸說回到病房。
5.記憶、智能:
患者從不愿回憶往事,對住院前的事,特別是貪污現(xiàn)款一事緘口不言。記憶似乎已喪失。對于問話,回答時語量少,不主動,態(tài)度不自然。多疑。承認腦子亂。
注意力不集中,有時似聽不見別人問話。
智能方面尚未發(fā)現(xiàn)明顯異常。
我合上“病案”夾子。
“一會兒,我再仔細看。告訴我,你到底想讓我干什么?”
“我想讓你……”她望著我,笑容可掬,“我想讓你和她談戀愛。”
“什么?你再說一遍——”我以為她瘋了。
“是的。我想讓你和她談戀愛,交朋友,你不懂嗎?”
她的眼睛突然變得無法穿透,像是垂下了一片神秘的漆黑的帷幕。
夜晚,我家中。一片沉寂,只有我翻著這本“調(diào)查材料”的窸窣聲。毋寧說,它更像一篇不成熟的文學作品。
小橋胡同坐落在鬧市區(qū)的中心,卻顯得異乎尋常的寧靜。北面的出口處有一家新建的“紅楓旅館”,出去便是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菜市場,南面是“小橋街道服務社”。景煥家住小橋胡同2號,緊挨著“紅楓旅館”。
這是個小院。看來像她家的私房。但除了西廂房還算完整之外,其他幾間房都顯得破舊不堪。敲門時,使大點勁兒,門框便晃悠起來,上面的白灰也直往下掉。這里像是《聊齋》里描寫的無人住的“鬼屋”。
這是一個很普通但又很特殊的四口之家(包括景煥)。按照景煥父親景宏存的職稱看,這應當算是高知家庭。但是給我的印象卻是,這個家庭像一座臨時拼湊起來的質(zhì)料不同的建筑,根基十分薄弱,拼湊的裂縫很深,仿佛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
景宏存是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員。他年輕時曾名噪一時,發(fā)表過不少有相當價值的論文,三十一歲時便被破格提升為副研究員。后來不知為什么,他在物理學界銷聲匿跡了。我萬沒想到他會是這樣子:瘦骨嶙峋,面色憔悴,嘴唇發(fā)紫,像個晚期癌癥患者。
無論是他的在家待業(yè)已久的兒子,還是一直沒參加工作的妻子,都是靠他的工資養(yǎng)活的。然而給我的感覺卻是,他在家里的地位很低。從他的面部表情和說話的語調(diào)看來,他是個有脾氣的人。但在這個家里卻似乎不得不時時壓抑著自己的個性。他重重地嘆氣。他不時地伸出一雙枯瘦的手去搔頭發(fā)。他的表情煩躁、愧疚甚至帶著一絲羞赧。就像是那些自尊心很強的人,感受到自己給別人帶來麻煩似的那種神情。我注意到他那磨破了的發(fā)黃的襯衣領(lǐng)子和袖口,以及那雙早該淘汰了的斷裂了幾處的古銅色塑料涼鞋。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隱秘。家庭可以是避風港,也可以是囚籠,是監(jiān)獄。而這個家庭中的窒息氣氛在十分鐘之內(nèi)就能被人嗅出來。仿佛每個成員之間都有著夙怨,而每個人又都以一種病態(tài)的敏感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那個說話慢聲慢氣的矮小女人是景宏存的夫人,景煥的母親。她過去曾是景宏存的同窗,只是畢業(yè)后一直沒有工作,該算個“家庭知識婦女”吧。她的內(nèi)心卻不像她的表面那樣,她很難識破。在我拜訪的這一個小時之內(nèi),有關(guān)她,我心里大約已經(jīng)作出了若干種判斷,而這些判斷又往往是互相矛盾的。她表面上看去很膽小、懦弱,就像那些長期患神經(jīng)官能癥、夜夜失眠的人那么敏感。她待人一團和氣,無論你說什么,她總是順著你,不作任何異議。但是,你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認真地聽著你說,她心不在焉,只有當她心愛的小兒子景致開口說話的時候,她才真正地在聽。而且,她跟兒子講話時,露出一種和母親身份不符的謙卑,簡直可以說是卑躬屈膝,這與她對丈夫所持有的那種帶著慍怒的不耐煩的態(tài)度恰成對比。
景煥的弟弟景致倒是個一眼望得見底的人。一看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產(chǎn)物。二十郎當歲,受階級斗爭教育長大的,所以戰(zhàn)斗性也就格外強。邊說話邊抽煙,標準京腔兒。不像個高知的兒子,倒像是成天上老酒館吃泡花生米的出身。談起景煥,他直言不諱地說和姐姐的關(guān)系不好?!拔掖蜻^她,也罵過她。”他儼然一家之主的樣子,就像是被打罵的對象不是自己的姐姐,而是自己的奴隸似的,“不過,這也不能全怪我。她那人,太格澀,招氣。三天不打,她就癢癢。她呀,天生就是神經(jīng)病的腦袋,早晚得得神經(jīng)?。 ?/p>
我對這番話簡直反感透了。第一,他那么隨隨便便地就把“精神病”說成“神經(jīng)病”(這在我們學心理的人看來是不可原諒的概念錯誤),這暴露了他的無知和自以為是。第二,作為弟弟,對姐姐毫無憫念之情,這也使我感到他的狹隘和冷漠。毫無疑問,他不是個男子漢。但是他很直爽,也容易感情用事,這點我可以利用。
我了解到景煥過去的男朋友叫夏宗華,是青年電影制片廠的一個副導演。他們從紅領(lǐng)巾時代就認識了,可算作是青梅竹馬。據(jù)景致說,景煥很愛他,但不知為什么每次和他見面回來,都是愁眉不展。在她被揭發(fā)貪污現(xiàn)款前后的那段時間里,景致曾發(fā)現(xiàn)她久久地發(fā)呆。后來,就拒絕進食了。在她被街道工廠除名之后,他們斷絕了來往。
關(guān)于夏宗華的情況,我只了解到這么一點點,至于這個人本身,他們?nèi)以诮粨Q了一下眼色之后,由景致說出三個字:“不了解?!?/p>
大約是弗洛伊德定律的作用吧,在送我走出胡同口的時候,景致塞給了我一張條子,上面寫著夏宗華的電話和地址。
一個新鮮的念頭突然從我腦子里冒了出來。
她這個新鮮念頭大約就是迫我去和景煥“談戀愛”,而她自己則去找夏宗華“交朋友”吧。還美其名曰是按“弗洛伊德定律”辦事,讓這個鬼定律見鬼去吧!我對這件事可提不起興趣。
屋里月光很濃。我睡不著,索性下床把窗簾拉開,出人意料地,并不是滿月,而是一鉤亮閃閃的新月。我奇怪今天的月光為什么這么明亮。小時候,自然課老師曾教給我們識別新月和殘月的辦法。他說,很多影劇布景往往愛犯這樣的錯誤:劇本上明明寫著“新月高懸”,而背景上出現(xiàn)的卻是一鉤殘月,“殘”的漢語拼音字頭是“C”,而“C”就是殘月的形象。反之,則是新月了。這個辦法我至今記得很清楚,真是“兒時所學,終生難忘”。
其實,兒時的一切都令人難忘。豈止是難忘,兒時的經(jīng)歷就是一把刻刀,一個人一生的雛形就是由那把刻刀雕琢出來的。這兩天在J醫(yī)院實習,發(fā)現(xiàn)那么多患強迫癥、反應性精神病的人都在童年時代有過不同程度的精神創(chuàng)傷。從這個意義來講,我真想對著那些不幸的家庭,對著那些不稱職的、還沒學會做人就有了孩子的父母們,對著那些壓抑人、窒息人、扭曲人的社會弊病大聲疾呼:“多為孩子們想想吧!”
在這方面,我總是感到慶幸。我的家境并不寬裕,父母都是小人物。兄弟姐妹一大群。但我卻有著一個和諧、溫暖、幸福的家。記得小時候,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媽媽為了讓我們吃好,真是千方百計??!她工作之余,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出去采野莧菜,摘榆錢兒,挖蘑菇,她蒸的棒子面裹白面的發(fā)糕“金裹銀”,包的馬齒莧餡的餃子,蒸的榆錢兒飯,煨的蘑菇湯,我們吃起來都是又香又甜,回想起來,比現(xiàn)在飯館里的西餐大菜還有味兒。媽媽憑著一顆慈母心和一雙巧手使我們?nèi)叶蛇^了難關(guān)。四個男孩子都長得結(jié)結(jié)實實,爸爸多年的肺病竟也慢慢地好起來?;叵肫疬@一切,我總是由衷地感激媽媽。
是的,我發(fā)現(xiàn)一個家庭主婦對家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母愛下長大的孩子都有著一顆仁慈、博大的同情心,一種對人寬容的善行。相反,無愛的家庭卻往往造就畸形、病態(tài)的孩子。我當然不了解景煥家庭內(nèi)部的真正情況,但是僅從她住院半年,竟無一個家庭成員來看她這一點推斷,她是患了愛的饑渴癥(而且是重癥)的女孩子。
這種女孩子往往對愛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渴望,但同時又具有同樣強的排斥力。
我要小心。
就這樣,我迫不得已地開始接觸景煥。老實說,我對她毫無興趣。我喜歡的那種女人的類型與她恰恰相反。我喜歡風趣、機智、灑脫、雍容而又具有大家風范的女人。而她,則恰恰是那種敏感、多疑、善感,經(jīng)常在自尊和自卑兩個極端徘徊的人。但是有一點,我卻認定是謝霓所不及的——那就是她的溫順。我不知她是對所有人都這樣,還是單單對我這樣。
她聽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很恭順地看著我,不斷地輕輕點頭。有時,我因為各種原因態(tài)度有些暴躁,她也從不改那溫順的模樣。我簡直產(chǎn)生了一種好奇心,真想試試用什么方法把她激怒。
但后來我終于慢慢看出,她這種不可動搖的溫順后面,藏著一種深深的冷漠。她不與人爭辯并不是真的認為別人是對的,而是她認為對、錯都與她無關(guān),她懶得爭辯,也不屑于爭辯。即使不爭辯,她也已經(jīng)感到活得很累了。她對整個世界都采取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回避態(tài)度。
有一次,她不小心被滾燙的稀飯燙傷了腳趾,我?guī)Q藥室換了藥,剛換完藥便有人叫我,我看她還在慢慢地穿襪子,就囑咐她出來的時候把門撞上。她又是那般溫順地看著我,恭順地點頭。可我忙完了,回去一看,換藥室的門卻大開著,玻璃柜里的紗布和橡皮膏少了許多,藥盒子也打翻在地,我不禁怒沖沖地去找她。
“景煥,剛才我不是讓你把換藥室的門關(guān)好么?”她抬起眼,恭順地點點頭。
“那你為什么不關(guān)?”
她仍然那樣看著我,目光溫和,但卻沒有一絲愧疚和歉意。也許是我的臉色不大好看,她很快便順下了眼睛。這倒讓我自己覺得有些過分了。
“是忘了吧?”我給她找臺階,“換藥室被搞得很亂。我知道那不是你干的,可因為你不關(guān)門,別的病人就進去了,多不好!”我緩和了口氣,像訓誡小學生似的對她說。
她又輕輕地點頭,始終沒有抬眼。
漸漸地,我越來越多地發(fā)現(xiàn)她有許多“陽奉陰違”的行為。比方說,有一次她因失眠向護士要眠爾通,護士給了她些冬眠靈,并解釋說這藥比眠爾通更好,她當時也是溫順地點頭表示同意,可當天晚上我下班的時候,卻親眼瞥見她把整包的冬眠靈倒進盥洗室的水池里。
還有件事就更新鮮了。有一天下大雨,下午查房時,病房里的病人們都蒙頭大睡,只有她一個人在那里折紙玩。折的都是些小紙木屋,還真挺別致哩!大大小小排了一溜兒,各種各樣的,有的像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大型穹頂建筑,有的像中國的宮殿,有的像安徒生童話里的小木屋。她折得津津有味,連我走過去也不知道。
“真漂亮??!”我的聲音很輕,可還是把她嚇了一跳。她全身一震,回過頭來,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好像半天才明白我對這些小房子所持的態(tài)度。于是溫順的目光又出現(xiàn)在她的眼神里。她用細瘦的胳膊把這一溜兒小房子抱攏來,把下顎輕輕貼在小房子的尖頂上。
“要是上了顏色,就更漂亮了。我那兒有些彩色水筆,明天給你帶來怎么樣?”
“不不……”她急忙搖頭,好像生怕因為這個就和我密切起來似的。
但我第二天還是把我的十二色彩色水筆帶來了——我怕她是因為拘謹,不好意思開口,然而她說什么也不要。我只好把水筆放進鄭大夫辦公室的抽屜里??墒牵斕焱砩?,我為了看鄭大夫給一位病人作暗示和催眠療法,又來到醫(yī)院,無意間卻發(fā)現(xiàn)那水筆不翼而飛了。
我不動聲色。第二天,那些水筆又都原封不動地飛回鄭大夫的抽屜里。又過了兩天,值夜班的護士把一包東西交到辦公室,向鄭大夫匯報說,十七床景煥的病情又加重了。
“這兩天晚上,她半夜里起來打著手電,給一堆小紙房子上色兒,嘴里還自言自語地不知說什么……”
她打開那包東西,我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正是那些紙房子,涂滿了紅紅綠綠的顏色,煞是好看。
我百思不解,為什么我真心實意讓她用,她不用,卻偏偏要大半夜的偷著用呢?
景煥的病確實加重了?!詮乃男〖埛孔颖粵]收以后,她的臉色更加蒼白,溫順的眼神里也常常閃過凄慘的神色。對于我,她恭順之余又有些畏懼的樣子。說真的,她這副樣子使我更不敢接近她,和她講句話也提心吊膽的,生怕說錯了一個字,又觸到她什么痛處。
“你這個人真不懂女人心理,”謝霓一邊往嘴里扔著怪味豆,一邊擺出一副先哲的樣子教訓我?!斑@還不好解釋么?折紙房子,是因為她向往著房子,也就是說,向往一個自由生活的空間。她不接受你的水筆么……這更顯而易見了——像她這樣敏感、自尊的女孩子,對外界的恩賜、饋贈等等,有一種絕對的排斥力,但同時,美對于她,又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聽說她過去手可巧了,什么畫畫、編織、刺繡……無所不精,這樣看來,這排斥力和吸引力的力量是同等的,所以她就干出了這種自相矛盾,令凡夫俗子們百思不解的事來——”
“既然您這么懂得她的心理,又不是凡夫俗子,那么還是請您和她直接打交道吧,我,交差了?!?/p>
我說完就走,謝霓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書包帶。
“哎——回來!”她竟一點不軟,“這么大男子漢,還想讓我哄你?”
“你已經(jīng)有了個挺好的開端,干下去,我們是在干一件極有意義的事!移情,移情,讓她移情!要是你連這么點男人的吸引力都沒有,就不配當我的朋友!”
“莫名其妙!”我是真的動怒了,“你一時心血來潮,考慮到后果了么?假如她真的動了感情,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何況,這樣做也會褻瀆我的感情……你……你懂么?”
沒想到她倒笑了。調(diào)皮地瞇著眼睛,從兜里掏出把折扇給我扇著:“息怒,老兄息怒!……你可冤枉我了,我這可不是心血來潮,我這是……深思熟慮之后才想出的一條妙策!”
還“妙策”呢!我簡直哭笑不得。
“你知道,景煥的心是一團包著厚厚冰層的火,我們的任務,是想辦法去融化那冰層。這辦法就是愛,首先是異性的愛,據(jù)我所知,景煥沒嘗受過被愛的滋味兒。她很愛那個夏宗華,可夏卻沒給予她同樣的愛。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完全是靠某種想象出來的精神戀愛支撐著的。后來,她心里那個形象垮了,她也就跟著垮了。我希望你做的,就是讓她把感情轉(zhuǎn)移過來,轉(zhuǎn)移到你身上去,至于其他,我自有辦法,用不著你擔心!”
我沒吭聲。昨天,何老師在一周總結(jié)會上講,有些同學脫離集體,單獨行動,有時還擅自干預醫(yī)院的工作——很明顯,這是有所指的。
“謝霓,再有兩個月我們就要畢業(yè)了。踏踏實實坐下來,按照老師和大夫們的意圖,好好寫你的實習論文吧!你對景煥實在感興趣,爭取畢業(yè)后分到這兒的咨詢室,那時候再研究吧!”“可景煥不是個可以隨時等待維修的機器人。她是人!”她的姿勢沒變,只是語調(diào)稍稍提高了一點,“這是難得的實踐機會,我決不放過!而且,我還要向醫(yī)院建議,對景煥實行院外治療——”她寫的《關(guān)于精神病患者的院外治療》,洋洋萬余言,講得倒是頭頭是道:
……精神病患者不僅包括個體的失調(diào),而且包括個體與社會的失調(diào)。當今,抗精神病藥物的廣泛使用,在治療中改變了本病的某些臨床病象,但還遠不能從根本上解決該病的治療問題……從精神病學的臨床科研工作要求來看,幫助患者重新進入社會,在院外對患者長期監(jiān)護和隨訪研究中廣泛搜集第一手資料,并在院外治療中貫穿隨訪、咨詢、社會工作、健康檢查、心理測驗等一整套措施,對于加強對精神病的復發(fā)機理和發(fā)病機理的研究,豐富我國防治精神病工作的理論和實踐、心理治療的理論和實踐、病理心理學的理論和實踐、預防醫(yī)學的理論和實踐,都是十分必要和有益的……
下面是院外治療的五個具體方法……
當晚,我把那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紙房子還給了景煥。
不出我所料,謝霓原擬的論文題目在老師那里沒有通過,最后三周她被迫改了題目,自然無法寫好。我原想她情緒會受影響,特意去看她。誰知她反勸我,要我別把分數(shù)看得太要緊,并說她準備考病理心理學研究生。就這樣,大家在對畢業(yè)后去向的期待中度過了這個炎熱的夏天。直到秋初,景煥的問題才交涉成功。她暫時住在謝霓的房間里,而謝霓,跑去和姐姐謝虹擠到了一起。
分配方案終于下來了,出乎意料地,我留校當了教師。謝霓沒有考上研究生,她要求分回原單位——一家區(qū)級醫(yī)院的神經(jīng)科,成為名副其實的“謝大夫”。
一天晚上,我奉旨前去拜訪。
一進客廳我便吃了一驚——謝霓全家(包括那個江蘇小保姆)都在這里。謝伯伯、伯母看上去頗有興致。謝家兩姊妹都是盛裝打扮。最令人吃驚的是景煥,她上身穿了件月白色灑花夾襖,下面是條象牙色的薄綢褲,都是半新不舊的。頭上戴頂魚白色絨線小帽。她拘謹?shù)貍?cè)身坐著,和謝霓保持一段距離,一頭柔黃蓬松的頭發(fā)從小帽里滑落出來,遮住了她半個臉。她的膚色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青白。我不知她為什么要這樣裝飾自己。但是我突然想到了古希臘的瓷瓶。一種很柔很淡的色彩。帶著那樣一種淺淺的古典音樂式的韻味。我真沒想到原來她竟這樣美麗。
“她很美,是吧?”謝霓笑吟吟地站起來。她今天也特別出色,穿著新織好的那身淺玫瑰色的毛衣套裙,“今天,我們?yōu)榱藲g迎我們的朋友景煥,舉行一個小小的晚會,特別邀請你也來參加——好,晚會現(xiàn)在開始。第一個節(jié)目:鋼琴獨奏《弧光》,這是媽媽最近寫的一首鋼琴曲,請謝虹給大家演奏。”說完,她帶頭噼里啪啦地鼓起掌來。
謝霓的母親文波在“文革”前是頗有些名氣的作曲家,“文革”中本來也免不了受沖擊的,只是因為謝霓父親在政協(xié)的職位和中央最高領(lǐng)導的直接關(guān)照,她才得以幸免。
“聽這個曲子的時候還有點兒要求?!蔽牟ㄝ笭栆恍Γ隽朔黾茉诒橇荷系脑煨途傻慕鸾z眼鏡。這個女人并不美麗,但是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都流露出一種文雅,這文雅只能存在于極有教養(yǎng)的知識女性身上,是很能征服人的。
“我希望,聽完以后,大家能夠把曲子所表達的意境,按照自己的理解講出來,怎么理解就怎么說,沒有關(guān)系的?!?/p>
謝虹——謝霓的孿生姐姐,現(xiàn)在音樂學院主攻鋼琴。她今天穿著一件華貴的深藍絲絨的曳地長裙,還化了點兒淡妝。姊妹倆雖是孿生,卻一眼便能辨認出來:謝虹從小嬌貴,又沒有上山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所以顯得嬌嫩些,看上去比妹妹秀氣,但缺少妹妹的風采。脾氣性格上,謝虹也有些倨傲,不像謝霓那般隨和。這回妹妹硬要和她擠在一起,開始她很不愿意,直到謝霓表示可以無償幫她抄樂譜,她才勉強答應了。
她不慌不忙地坐到客廳西北角的那架鋼琴旁邊,揭開紫紅色的絲綢蓋布。
我對音樂還是愛好的,只是不大懂。樂曲一開始,便似乎帶來了一個寧靜、安謐的世界。謝霓坐在鋼琴邊,托著腮,靜靜地聽著。景煥低著頭,柔黃的發(fā)絲遮了一臉,不知在紙上畫著什么??磥硭揪蜎]聽。謝伯伯在慢慢點燃一支煙。江蘇小保姆一邊織毛衣一邊打盹兒。文波淡然地望著女兒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沉默著。
一個下行增二度的音調(diào)給這個世界蒙上了一層憂郁的色彩。浮動的和弦猶如潺潺流水,緩慢的主旋律在不斷變幻的和聲襯托中,顯得明澈而深沉,使人想起中秋夜晚的圓明園——那清冷月光映照下的斷壁殘垣,或者圣誕前夜被美麗的六角形雪花裝飾著的、紫幽幽的古堡。
突然,柔美的主旋律開始動蕩起來。像是一顆明亮的流星,在深冬的夜幕上劃著長長的優(yōu)美的弧線。琴音急驟起伏,驟雨似的澎湃起來,像是一個少女在傾吐自己的心潮。月亮始終在追逐著她,像舞臺上的追光似的。她像只蝴蝶在黑夜中飄忽不定,變幻著迷離的色彩。忽而,她是一只淡紫色的蝴蝶,銜著一瓣金黃的迎春,在寒冷的春風中盤旋;忽而,她又變成了一只黃色的蝴蝶,在熾熱的夏日河塘邊飛著,向坐在河塘旁釣魚的老翁微笑;忽而,她又是一只受了傷的美麗的藍色蝴蝶,在秋天的枯葉里唱著哀怨的歌;忽而,她又成了一只鮮艷的紅蝴蝶,在銀白色的雪花里頑強地飛舞……
音樂的主旋律又回到了原先那個淺淡、憂郁的世界。這個世界變得更純凈了,更寧謐了,更透明了……
最后一縷樂聲消融在空氣里。大家很久才從迷蒙的狀態(tài)中清醒,竟忘記給演奏者報以掌聲。
“太美了。”謝霓說。她竟激動得熱淚盈眶?!罢婧?,美極了?!蔽矣芍再澩?。
“那么你們說說——”文波仍含著一絲淺淡的微笑。
“這曲子使我想到那年冬天,爸爸帶我和姐姐去滑雪,”謝霓微微瞇著眼,模樣兒顯得挺可愛,“那是離小興安嶺林區(qū)很近的一個地方。那地方很美,使我想起爸爸給我們講過的俄羅斯的古老童話。在那兒,好像每一棵小樹,每一座房子,每一只野鹿,甚至每一片雪花都是有生命的,都會說話,會唱歌……傍晚的時候,我們和當?shù)剞r(nóng)場的老職工一起,坐著馬拉的爬犁,爬犁還拖著打來的野物,在暮色中,我們像是在飛翔。記得嗎?姐姐,當時我們多希望騎著灰色狼的伊凡王子突然在暮色中出現(xiàn),把我們引到林間小屋里,請我們喝一杯俄羅斯的紅茶,給我們唱一支俄羅斯的古歌……后來,我們來到了一座林間小屋,不過,那不是伊凡王子的,而是屬于那個伐木工人的,記得嗎?爸爸,那個健壯的、漂亮的鄂倫春族伐木工人,在很長時間里,在我心里,他和伊凡王子的形象分也分不開。別笑我,姐姐,我還曾經(jīng)嫉妒過你,為的是他把好吃的黃羊肉盛給你;記得那熱騰騰的鮮魚湯么?窗外飄著鵝毛大雪,窗子上結(jié)著那么厚的冰凌花,可我們在伐木工暖和的窩棚里喝著熱騰騰的魚湯。那個裝魚湯的搪瓷缸子,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淡綠色的,掉了兩塊瓷兒,把兒上用淺藍色的玻璃絲密密地纏著……”
“小霓,真沒想到你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謝虹被謝霓那認真的動情樣子逗笑了,“我可是早把那個漂亮的伊凡王子忘了。魚湯么,還記得一點??上г蹅z感覺不一樣。當時我急著回北京,想回來喝媽媽煮的魚湯,所以我覺得那魚湯有股腥味兒。別生氣,謝霓,這也算是見仁見智么。就像媽媽這首曲子似的,我和你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她頓了一下,打開曳地長裙的褶子,眼睛變得亮閃閃的,“我想到的是舞蹈,是優(yōu)美的芭蕾舞……那是一個大舞臺,一個很大很大的舞臺……就像遼闊的原野一樣。原野上面開滿了黃色的蒲公英……我,”她有點羞赧地笑笑,“我來到這片廣闊無垠的原野上,原野上清新的風吹著我的衣裙,我穿著一身潔白的紗衣,在原野上翩翩起舞……我采了很多很多的花……把它們編成了一頂很大、很美麗的花冠……我把它戴在頭上,哦,所有的野花,所有的小鳥和白云、天空……都在向我微笑……我欣喜若狂,我跳著,飛速地旋轉(zhuǎn)著……我用舞蹈在傾吐我的心聲……這時,遠方響起了悶悶的雷,接著是一陣急驟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哦,一匹馬,一匹雪白的、美麗的飛馬停在我眼前,它睜著一雙溫柔的、湖藍色的眼睛,默默地看著我,好像在期待著什么……我不知疲倦地跳著,蒲公英紛飛的小傘沾了我滿頭滿身……可是,雷聲越來越大了,暴雨終于瓢潑似的傾瀉下來……我的衣裙全都濕透了……嫩草嬌花被打倒在泥里,蒲公英的種子也被風暴卷走了。這時,白馬匍匐下來,像是在請我上馬,我邁了上去……哦,它振起雙翅,騰空飛起,在暴風雨中,它是一顆白色的流星,穿云破霧……”
“后來,等雨過天晴之后,白馬把你放在地面上,它自己搖身一變,原來是個英俊的王子——哈哈,是嗎?”謝伯伯揶揄著。“去你的,爸爸!”謝虹嬌嗔地扭扭身子,像小孩似的拍了爸爸那厚實的手背一下,大家都笑了。
接下去是我說,我說過之后,謝伯伯又重新燃起一支煙,很溫柔地望望妻子:“這倒是很有意思呢!同一首曲子,小霓想起林間小屋和鮮魚湯,小虹想起蒲公英和白馬王子,柳鍇呢,想起少女和蝴蝶……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經(jīng)歷,所以呢,想象也都不同……我么,阿波,你猜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我們訪蘇時的那段歲月……那次,我們?nèi)ツ箍谱畲蟮幕鶊鋈セ?,冰場上那壯觀的景象!姑娘們五顏六色的防寒服像是節(jié)日的彩燈,各種各樣的冰刀在亮閃閃的冰面上劃出道道花紋,在陽光的反射下,那巨大的冰面像是一面神奇的鏡子。在‘溜冰圓舞曲那優(yōu)美的旋律中,我拉著你——阿波,那時你還不大會滑,可音樂給了你靈感,我?guī)е闩芷鹑簛?,你笑著,把我的手攥出了汗,我們變得那么年輕,那么單純,在冰面上,我們對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報以友善的微笑。哦,那時的人們多么單純,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可以成為對話的橋梁……我們在冰場上結(jié)識了那么多朋友……記得和我們一起留學的胖子小熊么?他不斷地摔跟頭,把幾個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姑娘逗得咯咯笑,后來,那個戴橘黃色圍巾的姑娘跑來主動教了他,其他幾個姑娘也不再笑了。人們?yōu)樗恳稽c點進步鼓掌,當我們從他身邊滑過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能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兒向我們招手了——阿波,我知道,你是要表現(xiàn)當時那種意境……”
文波沒說話,只是溫柔地望著很少激動的丈夫,寬容地笑了笑。
“景煥,該你了,”謝霓推推身旁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女。
景煥神情恍惚地抬起頭來,像是剛剛從夢中驚醒。見大家都看著自己,她若無其事似的展開一張紙——這是她剛才聽曲子的時候一直涂抹著的。
大家湊過來看——原來這紙上畫著一幅畫,一幅鋼筆畫,線條竟還挺老練。構(gòu)圖很古怪:一個無星無月的夜。一個結(jié)了冰的小湖。夜的深處,隱隱透出一片白色的光斑。小湖周圍是黑黝黝的灌木叢。湖面上,一個少女的黑色剪影。她在一條亮閃閃的軌跡上滑行。那軌跡,是一個極大的“8”字——
“這……這是你畫的?”文波的聲音分明有點兒抖。
景煥溫順地點頭。
“你是怎么想到……”文波一向溫文爾雅的語調(diào)中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驚愕。
景煥仍低著頭,半晌,才輕輕地說:“我見過這地方?!薄耙娺^?”文波的神色更驚異了,“在哪兒?”
“在……”景煥惶惑地抬起眼簾。
“哦……是這樣?!蔽牟ㄏ衲欠N教養(yǎng)很深的人那樣,不愿強人所難。她寧肯把自己的疑惑和好奇淹沒在禮貌中。她把那幅畫輕輕地折起來。
“怎么?媽媽,是景煥說對了?”謝霓滿腹狐疑地望著母親。
“哦哦,是的。”文波不情愿地點了一下頭。像是不愿繼續(xù)這個話題,她急忙對景煥說:“嗯……這畫,先放在我這兒,好么?”
景煥又是溫順地點頭??晌铱吹剿劬锴那拈W過一絲陰險的微笑。我不由得打了個冷噤。
是的,那是景煥頭一次引起我的注意。謝霓悄悄對我說,當時她后背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我也有同感。景煥的眼睛是很奇怪的,乍看上去溫順善良,而且總是急急地回避人們的目光。然而,只要仔細看,便不難發(fā)現(xiàn),有時,在間或一閃的時候,這雙眼睛顯得美麗而狡黠,甚至帶著一種陰險的神氣。
我得承認我有點怕她。為了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得;為了她那非凡的心靈感應,那種獨特的穿透力;也為了她那微笑的、永遠讓人捉摸不透的假面具,我怕她。
我開始對她感興趣了。
按照計劃,我們對她進行了全面的心理測試。智力測驗的結(jié)果果然與謝霓得出的結(jié)論一致。她的智力是驚人的不平衡。某些方面的智力我認為是超常的;關(guān)于數(shù)學方面、計算能力方面的智力卻是難以置信的低;而人格方面的“Neymann”測驗,又證實了她確是一個好冥思幻想的人。
這天晚上,我“遵旨”單獨給景煥作“洛夏測驗”。
謝霓把全家人都哄去看電影了。寬敞的客廳里只留下我們兩個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景煥已經(jīng)敢于抬眼看我了,對我的問話也不再是一味溫順地點頭,而是略略沉思片刻,再決定點頭或搖頭,而話,她是不多說的。
秋夜的風已有些涼意了。我注意到她還穿著那件單薄的夾襖,便走到她身后去關(guān)窗子。她卻像陀螺似的在椅子上轉(zhuǎn)了個圈,眼睛里射出恐怖的光,仿佛我走到她身后是要謀殺她似的。我裝作沒有注意。而她也飛快地順下眼睛,低了頭,好像剛才那驚惶的神色從不曾在這張臉上出現(xiàn)似的。
“洛夏測驗”是著名心理學家Rorshach編制的一種投射測驗。十張圖片中,有七張是水墨墨跡(墨水在紙上壓成),三張是彩色的。測驗時由被試者去看這些圖像是什么,試驗者記下回答,以便分析。
我出示第一張圖片,這圖片上印著那么大一塊墨水印跡。照我看,像個蠢笨的黑熊。
“它像什么?”
“嗯……像座山。”
“山?”我不禁把圖片倒過來,又仔細看了看。果然,是像座山,像喀斯特地形的那種怪異的山。
“還像……人臉……”
“人臉?”我大吃一驚。
“是的?!彼凵窭镉只^一種說不清的復雜感情?!斑@是眼睛,這是鼻子,這是嘴……不是嗎?”
果然,那一團墨跡又變成了一張臉。眼睛、鼻子,五官齊全,而且……那表情也十分怪誕:一只眼睛很悲傷地流淚,而另一只眼睛卻在陰慘地笑。這表情使我想起了什么。我—陣惶悚。
她的想象力是豐富的,而且是怪誕的。這使我深感不安。Qrig分數(shù)高,證明被試者智商高。但她的Qrig太高了,這只能證明是一種病態(tài)。
我希望她擺脫陰暗的心理。我拿起一張色彩明朗的圖片。依我看來,這像是藍天、白云和鮮花。
“這就是了?!彼谝巫由?,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一眼,點點頭。
“什么‘這就是了?”
“就是它。我常常做的那個夢?!彼隙ǖ卣f。
我愕然了。窗外,高大的落葉喬木在風中搖曳,在窗簾上投下巨大的漆黑的陰影,在這片黑色襯托下,景煥像是一個白色的精靈。
“那個夢,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望著她。說不定,這夢,就是她得病的根源哩!
“我常常夢見我來到一個地方,那兒,有一口結(jié)了冰的小湖,周圍都是灌木叢,很美。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可是在遠處漆黑的夜里有一片隱隱的光斑,不停地閃爍著,像是電焊工焊鉗下閃爍的弧光。我開始滑冰,我從來沒有滑過,但我滑得很美,很自如,悠起來的時候,能聽到遠方傳來的音樂……”
“對不起,打斷一下,這音樂可是那天謝虹演奏的……?”
她的眼光飛速地變幻了一下,盡管是一剎那,我還是讀懂那潛臺詞——“蠢話”!
我不敢再說什么,只是認認真真地聽她講下去。
“……我悠悠然然地滑著,突然,我發(fā)現(xiàn)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沿著同一條軌跡滑行,那軌跡便是一個極大的‘8字,那軌跡是那么明顯,不知多少人在上面滑過了……我試圖改變,可是,我剛剛脫離了這條軌跡,那冰面就突然裂開了,裂得那么大、那么深的一道裂縫……我掉進寒冷徹骨的冰水里,我能看到的最后的東西是遠方那閃爍的光斑……它突然爆發(fā)出最明亮的弧光,然后,就熄滅了……”
“我像是在聽一個神話。”
“你們懂什么?”她突然一改平素溫和的態(tài)度,“你們以為比別人多讀了幾本書,就算是聰明人了?世上奇奇怪怪的事兒多著哪——”她像是要說許多,但突然頓住了,驚惶地望望我,那樣子像是準備挨打。
她終于揭開了面具的一角。也許,謝霓說得對,她既不瘋,又不傻,她是因為太聰明,過分聰明了,而得不到常人的理解。她的各種不同凡響的怪念頭可以使她成為天才,同樣也可以使她毀滅。
“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做這個夢的?”“很早了。小時候?!?/p>
“每次都重復這一內(nèi)容么?”
“差不多?!彼肓讼?,“甚至,有時我在夢里也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快要做那個夢了,就對自己說:它來了,景煥,它來了?!?/p>
“真是不可思議。”我默默地把圖片整理好,看看表,已經(jīng)九點二十分。不早了。
“你等一等再回家?!彼蝗患奔钡卣f,“等她家的人回來,你再回家。”
“怎么,你一個人害怕?”
她垂下了眼簾。
“你怕什么?”
“怕……怕周圍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是的,晚上,那些東西藏在黑暗里,在很靜很靜的時候,可以聽到它們輕輕的響動;慢慢地,它們好像從四周無聲無息地飄來,像很輕的云彩那樣……可它們又很重,壓得人氣都喘不過來……真的,我常常嚇得縮成一團,不敢睜眼……”
“正是因為你不敢睜眼,你才害怕,”我竭力寬慰她,“假如你睜眼看一看,就會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p>
她大睜了兩眼定定地望著我。
“景煥,”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變得溫柔了。
“嗯?”
“你的童年……是不是有過什么不幸的經(jīng)歷?”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很快地說:“不,我的童年很幸福?!?/p>
“你媽媽、爸爸……他們愛你么?”我仍不死心。
“當然,他們都很愛我?!彼卮鸬酶炝恕N矣X得她好像要哭出來。
“那……他們?yōu)槭裁床坏结t(yī)院看你?你來這兒這么長時間了,他們好像根本不知道似的……”
“不——”她急急地打斷我,我發(fā)現(xiàn)她眼睛里掠過一道慍怒的光,然而她的聲調(diào)依舊很溫和,“他們身體都不好,他們有病,很重的病……自己也照顧不了自己……”
我沒敢再問下去。她在躲閃著什么,回避著什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內(nèi)心秘密。
“景煥,你還年輕,做些事吧,別相信那些荒唐的夢……”我一邊整理著記錄一邊溫和地對她說,“你的那個夢是荒唐可笑的,是不可信的……”
“不,我信。”她輕輕地、肯定地說。接著,她又說出一句令我瞠目結(jié)舌的話,“因為我見過那地方。不光是在夢中。我實實在在地見過?!?/p>
誰也沒想到,景煥竟對花卉栽培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成了謝霓家的“義務園丁”。
在這之前,謝霓極力主張讓景煥回到社會生活中來,讓她參加工作。然而在這個待業(yè)青年云集的城市,給她這樣的人安排工作談何容易?磨破了嘴皮子,謝霓才幫她在一家街道工廠找到了一個“糊紙盒”的差事,然而干了兩天,景煥卻悄沒聲兒地回來了,再也不肯去。
后來,謝虹又幫她找了抄樂譜的差事,她也不過干了一個星期。據(jù)謝虹說,她抄得很出色,然而一個星期之后,她又帶著那種溫順和服從的眼光,堅決不干了。
謝霓不知如何是好。謝虹的臉色變得不那么好看了。
這一切,景煥好像渾然不覺。她一天除了吃飯、睡覺,有十幾個小時都泡在謝家的小花園里。謝家的花一直是由謝伯伯和小保姆照管的。謝伯伯年歲大了,每天只是澆一澆水,整一整枝,有時累了,連水也澆不過來;小保姆呢,對此道既無興趣,又不懂行,只是敷衍一下罷了。所以小花園的花品種雖多,長得卻并不茂盛。
景煥像個幽靈似的在謝家花園里徘徊了一個星期,然后像是突然來了精神。她心里似乎有個全盤計劃,她在按照這個計劃有條不紊地干著:先把庭院里栽的花整理了一遍,然后精心設(shè)計了一個弧形的花壇(謝霓說,那圖案非?,F(xiàn)代),準備把苗床上育好的壯苗移植在花壇里。接著,她又極細心地給全部花卉修剪整枝,把菊花、芍藥、大麗花整形為單干式,把牽牛、蔦蘿、紫藤等蔓生花卉整理成攀緣式,把垂盆草、旱金蓮整理成匍匐式,把一串紅、美女櫻整理成叢生式……
她完全著迷了,澆水、施肥、拔草,給一些不耐寒的品種培土、包扎,采用各種越冬防寒措施。她先是蹲著,后來索性跪著,一跪就是一個下午,拔草像繡花似的那么耐心,拔下的雜草堆積起來,竟裝了滿滿兩平板三輪。
我奇怪這個瘦弱的身軀里竟有如此巨大的活力。整理了庭院花卉,她又向盆花進軍了。謝家的盆花少說也有七八十種,她挨盆重新整理,把有病蟲害的原株都換了盆,還不厭其煩地按各品種的需要去培養(yǎng)什么腐葉土、堆肥土、山泥、塘泥、草木灰……常常弄得滿頭的草葉,滿臉的泥巴,像個沒人疼愛的“莘德萊拉”灰姑娘。
除了謝霓之外,謝家的人都冷眼看著這一切,聽其自然,不管,也不鼓勵。只有謝伯伯每天傍晚之后不露痕跡地在小花園里轉(zhuǎn)上一圈,察看察看花的變化。一個月之后,他第一次沉不住氣了。
“阿波啊,今天我們……”一天晚飯之后,他微笑著邀妻子,“去看看花,好么?……哦,孩子們?孩子們也一起去嘛!”
初冬的落日已變得溫柔,色彩也慘淡多了。沿著碎石子鋪成的甬道,我隨謝霓一家來到花園的深處——這是一個多月來頭一次光顧這里,大家的眼睛都不約而同地迸出了驚喜的光。
每年一入冬,謝家花園便進入蕭條時期,除了兩盆仙客來、幾叢唐菖蒲和大麗菊之外,就是一些沒修剪過的長瘋了的月季了??山衲?,似乎是百花仙子記錯了花期——這園子里竟還是姹紫嫣紅的一片?;▔系拿琅畽?、蔥蘭、景天和金盞花開得正旺,嬌艷的花瓣在葉叢里閃著明麗的光;盆栽的扶桑、美人蕉、大麗菊、茉莉……朵朵都像清水洗過似的那么鮮明奪目、香氣醉人;倚墻栽著的波斯菊、蜀葵、蔦蘿、常春藤像是精心設(shè)計的工藝品,造型優(yōu)雅、千姿百態(tài);最稀罕的是,那株每年只開四五朵花的香石竹,今年竟開了九朵水紅色的大花;而仙客來的花叢直徑竟大到五十厘米,紅白兩色的花朵開得滿滿當當……
半晌,大家才從驚異狀態(tài)中復蘇過來。
“沒想到,這孩子倒有這方面的才能……”文波輕輕說了一句。
“我早就說過,景煥是個聰明姑娘。”謝霓的語調(diào)里頗帶幾分驕傲,似乎景煥的成績里也包含著她的許多功勞。
“有的精神病就這樣,總有一兩方面特殊的才能?!敝x虹最早恢復了平靜,她摘下兩朵雪白的晚香玉,別在自己的衣襟上?!斑@倒也是。”文波表示贊同,她又仔細看看周圍的花朵,“這樣倒也好,她每天幫著看看園子,也不致有什么是非。一來可以替替老頭兒,二來她心里也高興?!?/p>
都沒有提出什么異議。于是大家沿著甬道慢慢地在花園里踱步,當走到一叢芭蕉旁邊的時候,我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景煥正在對面墻邊站著,掩蔽在那茂盛的常春藤里。我不知道她是否聽到了大家剛才的那番議論,只是感到,她的嘴角上似乎含著笑——那種令我害怕的嬌嬈中帶點兒陰險的笑。
繁忙的工作不但沒有把景煥累垮,相反,她的身體倒是漸漸結(jié)實起來了,人也越來越漂亮了:蒼白的兩頰微微泛起淡紅,秀長的眼睛里水波粼粼,嘴唇也有了一層光潤的紅顏色,從外表看,無論如何也不能叫人相信,她不是個正常人。
她仍是很少講話,也盡力避開和大家的接觸,但是,她內(nèi)在的情緒仿佛穩(wěn)定了、充實了,再不是那種恍然若夢的神情,而是那種總有事情干、總在忙碌的人的那種專注而愉快的神色了。
她最近一直熱衷于搞花卉的無土栽培。小花園的角落里擺滿了她用來配制營養(yǎng)液的玻璃罐子,謝伯伯也在幫她。幾個月來,老頭兒似乎是越來越喜歡這個“瘋姑娘”了。他為她的試驗提供一切便利條件,關(guān)心她的飲食起居。過去老頭兒高興時,常常從“特藝”給兩個女兒買些小玩意兒、小首飾,或者用園子里的花編個小花籃兒什么的,逗逗她們笑;現(xiàn)在呢,這小禮物每次也少不了景煥一份兒。一開始,景煥還推辭,不肯要,可后來,還是要了。因為她非常喜歡這些精巧的小玩意兒,這從她的眼睛里便一覽無余了。每逢得到這些小玩意兒,她便像小姑娘過節(jié)一樣高興。她自己釘了個小箱子,還上了漆,安了鎖,把這些寶貝,看夠了,摸夠了,然后用干凈手帕一件件地擦凈,再一件件地放進去,一邊還低聲哼著歌。
“瞧,弗洛伊德定律起作用了吧?”每逢看到謝伯伯和景煥一起在花園里擺弄那些壇壇罐罐的時候,謝霓就朝我調(diào)皮地一笑。然而我卻至今沒體驗到什么弗洛伊德定律的作用。景煥對我的態(tài)度一如既往,仍然是敬而遠之,不越雷池一步。豈止如此,我甚至覺得她對我還有一種潛在的敵意。比方說吧,那次謝霓心血來潮,非鼓動著景煥為我畫一幅肖像,像畫好了,把我嚇了一跳。說實話,我雖算不上美男子,但總還是端正的??蛇@幅畫卻把我畫成了一個五官背離的瘦“鐘馗”,更可惡的是,連我也不得不承認,有那么點像。說不出哪兒像,但熟悉我的人卻能一眼認出是我。謝霓哈哈笑彎了腰。
“絕了!絕了!沒想到景煥還是個天才的漫畫家!”她舉著這幅畫到處給人看。
那天,我說什么也不愿在謝家吃晚飯。推門出來,沒想到在花園里遇見了景煥。
“你生氣了?柳大夫?”她怯生生地踱過來,臉上是真心的歉疚。這是她頭一次主動跟我講話。她仍像在醫(yī)院時那樣,稱我為柳大夫,這讓我感到別扭。
“沒有沒有?!蔽壹泵ρb出一副豁達大度的樣子,“沒想到你還會畫畫?!?/p>
“我小時候就喜歡畫。小時候的畫討人喜歡,大了,我覺得我的畫越來越能表達我的內(nèi)心感受,可別人卻說畫得越來越不好了。我想可能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要么,就是別人的眼睛出了毛病?!?/p>
盡管我裝出了男子漢的氣魄,但是這幅畫仍然讓我不痛快,好久都不痛快。
入冬以來下了幾場痛快的大雪,這個污染嚴重的城市頓時變得潔凈、年輕起來。那灰色的霧靄漸漸透明了,街上的行人也多起來,穿著紅的、綠的、藍的、紫的羽絨服,興沖沖地到處購置年貨。這兩年,人們手頭上都多了幾個錢,而且,都染上了些新的“價值觀念”,再不像老輩子人那樣勒著肚子攢錢,而是愿意把錢痛痛快快地花出去,購置幾件像樣的東西,覺得這樣活著痛快,有味兒!
謝霓家也在置辦年貨。謝伯伯年邁,文波工作忙,謝虹又是“不關(guān)己事不張口”的小姐,這辦年貨的事自然落到謝霓身上。每年,謝霓都讓小保姆幫忙,大兜小籃地拎回來。今年,謝霓卻偏拉著我和景煥上街,還風風火火地拿了一盆景煥用營養(yǎng)液培養(yǎng)的仙客來,說是要找個懂行的人給鑒定鑒定。
這幾個月,景煥的身體和精神都令人難以置信地好轉(zhuǎn)了。她邁著輕盈的小碎步走在身材高大的謝霓身邊,臉色像冬天的空氣一樣新鮮。這些日子,她似乎已慢慢放松了對謝霓的戒備,而對我,仍然是壁壘森嚴。事實粉碎了謝霓的預言!去他媽的弗洛伊德定律!
來到崇文門外花市大街的一個小胡同里,謝霓怪神秘地向我們搖搖手,按了按一扇斑駁的紅漆大門的門鈴。
一位老人給我們開了門,穿過長長的門廊,我們來到一間小小的花房里,花房里面端坐著一位更加年邁的老者。
這花房子雖小,培養(yǎng)的花卉卻盡是名貴品種,每株花旁都立著一個小小的牌子,介紹它的名稱、花期、株高和用途。
“啊——這棵仙客來培養(yǎng)得好!”老者一見謝霓手里的那盆花,眼睛里就迸出了光彩,“比我的那棵好。好多了!”
“傅爺爺,這花兒是她搞出來的,”謝霓把景煥往前邊推,“您肯收她當徒弟么?”
“唔……”老者瞇起眼睛打量景煥,“這花,你是怎么培養(yǎng)出來的???”
景煥低下了頭,半晌都不吭氣。被謝霓催急了,她才老大不情愿似的簡單說道:“用營養(yǎng)液培養(yǎng)的?!?/p>
“營養(yǎng)液……什么營養(yǎng)液?”老者好像是頭一次聽到這個詞兒。
“營養(yǎng)液么……就是根據(jù)水培花卉的種類配方……”謝霓見景煥老半天不作聲,只好結(jié)結(jié)巴巴地替她回答,“把什么硝酸鈉啦、氧化鉀啦、過磷酸鈣啦等等,按一定的比例配在一起……您看,這棵用營養(yǎng)液培養(yǎng)的仙客來,株高都有四十厘米了,一年可以開一百三十朵花呢!”
老者拈著銀須沉吟了一會兒,笑著說:“真是活到老,學不了哦!……歡迎你常常來!”
這后一句話他是對著景煥一人說的,而景煥卻又有些聽而不聞的樣子,弄得我和謝霓很尷尬。
“這棵仙客來,先留在我這兒,下個月,你來取,好么?”老者又對景煥說。
“行行行,這花就先放您這兒吧!”謝霓慷慨慣了,生怕景煥說出什么小氣的話來,急忙替她答應著。
“當然,我也要給你看看我的花。”老者把那個開門的老人叫了來,略一示意,那老人便掀開花房里面的珠簾,端出一盆曇花來。
這曇花被精心地盤成了一種扇面形。碧的葉,像綠翡翠似的發(fā)亮,托著兩朵極鮮嫩美麗的曇花,玉碗似的,晶瑩透明。
景煥的眼睛發(fā)亮了。她輕盈地跑上去,對著曇花仔細觀察。
“曇花……怎么會在白天開呢?”景煥訥訥地自言自語。
老者朗聲大笑了:“我不僅會使夜晚的花白天開放,而且會使春季的花在冬天開放,冬天的花開在夏天……哈哈哈……你認為這些是不可思議的么?……”
“不,我認為,什么都是可以實現(xiàn)的?!本盁ㄍ蝗灰槐菊?jīng)地說。接著,又莫名其妙地補了一句:“只要,只要是自由的。”
我和謝霓面面相覷。但老者顯然聽懂了這句話,睜開一雙睿智的眼睛,和善地望著景煥:“還應當補充一句:那么,一切就都是自由的。對么?”
景煥的眼睛變成了兩團明亮的星光,“您……您見過弧光么?”她突然問。我真擔心她突然又犯病。
但老者并未感到驚奇,他從容地微笑著:“沒有見過。但是它可能存在。一切都是可能存在的。”
“下個月,我一定來?!本盁ㄍ蝗幌駛€未成年的小女孩那樣天真地笑著。
但是景煥失信了?!跋聜€月”,她沒有能夠去。
“下個月”是二月,正是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景煥加倍地忙碌起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又開始對插花藝術(shù)感興趣了。她先是搞一些小型插花,利用空的香水瓶子、酒杯、貝殼等等,設(shè)計成各種小巧玲瓏的造型。比如,插上一片造型怪異的小葉子,或者,幾株婆娑淡雅的葭草。雖極簡單,然而頗有趣味。后來,她的胃口越來越大了。她用一些化學藥品把鮮花制成可以長久保存的干花,利用竹子、秫秸稈、麥穗、石子、藤子等等可以隨手拈來的材料,設(shè)計成一些造型優(yōu)雅的大型插花。
春節(jié)那天,謝霓家的每個成員都得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極精美的禮物——插花。
謝霓得到的插花是由馬蹄蓮和郁金香制成的干花組成的,這雪白和鮮紅的色彩放在一起,顯得格外熱烈和明亮,用來插花的器皿是一個水綠色的長頸玻璃瓶,謝霓高興得手舉瓶子,在原地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兒。
連一向冷漠、矜持的謝虹也忍不住驚喜地叫起來——清晨一覺醒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床頭柜上擺著一架十分別致的插花——一只白瓷的大雪花膏瓶子里,別出心裁地插著一束用加工以后變成雪白的秫秸彎成的鳳尾,兩棵碧綠的麥穗和一束叫不上名字來的白色小花,洋洋灑灑的,就像是清晨的一片乳白色的霧。和送給謝霓的插花那明亮熱烈的風格相反,這風格是纖秀、典雅。
我來到謝霓家的時候,他們一家人正聚在謝伯伯和文波阿姨的臥室里,欣賞景煥的杰作——一座大型插花。
一個扁圓形的鈞瓷瓶,變幻著淺藍、淡綠、深紫的色彩。上面的插花像是一叢長得極茂的乳白色的珊瑚。細細一看,才知道是經(jīng)過藥品處理后的藤蘿,被盤成了珊瑚狀?!吧汉鳌焙竺媸菐赘L長的孔雀尾羽,把整座插花點綴得很華貴。前面是兩朵玉碗似的曇花,和那天在老者家里見到的一模一樣。
“這東西要是擺在工藝美術(shù)商店出售,準得打破腦袋?!敝x霓抱著膀子,得出結(jié)論。
“倒是有點日本花道的那個味道呢。你說呢,阿波?”謝伯伯對一切事物作出評價之前,總是要征求夫人的意見。
文波不置可否地微笑著,眼睛不離這座插花,看得出,她十分滿意。
“對了,媽媽今天不是有日本客人嗎?正好可以叫人家評價評價?!敝x虹閃著機靈的大眼睛,挽著媽媽的手臂。接著,她突然向我嫣然一笑:“柳鍇,你覺得怎么樣?”
“怎么樣?賣上個千兒八百不成問題。”我也一笑。
“真是鉆錢眼兒的腦袋!”
“既然是商品社會,那么誰也離不開孔方兄?!闭f實話,我很討厭在生活上窮奢極侈而又自命清高的人,特別是這種話從謝虹嘴里說出來,就更叫人反感。我決定趁機抒發(fā)一下我的見解:“依我看,不如和哪個工藝美術(shù)公司掛上鉤——反正現(xiàn)在形形色色的民辦公司多得很。和他們簽好合同,然后由他們代銷,利潤分成??梢韵仍囦N一下嘛!如果這筆買賣真做成了,解決的不僅僅是景煥的衣食,她的精神世界也會跟著解放——相信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一個被社會所需要的人,這本身就是一種對精神病的最好的治療方法。”
“哎,這倒是個辦法!可以試試?!敝x霓興奮起來。
我講話的時候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謝伯伯和文波阿姨頗有些不悅之色了。這時,文波望著小女兒,頗不以為然地說:“小霓,什么事情不要腦袋瓜一熱就講話。我們這樣的家庭,就是不會做買賣。什么公司不公司的,不要趕那個時髦?!?/p>
謝霓悄悄拽了一下我的袖子。走出房間后,她悄聲對我說:“別理他們,咱們自己幫她聯(lián)系!”
誰知道,就在這天的下午,由于兩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景煥永遠走出了這個家庭的大門。
“糟了!景煥走了!”
午飯后,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謝霓便氣急敗壞地敲開了我的房門。她來我家次數(shù)雖不多,卻遠比我在她家隨便——這可能和我家的家庭氣氛有關(guān)。媽媽極喜歡她,每次她來,都傾家中所有,為她燒一頓可口的飯菜;而謝霓,也從不辜負我媽媽的一片心意,每次總是風卷殘云般地把飯菜一掃而光,一邊還擺出品嘗大師的風度,發(fā)出些具有權(quán)威性的評論。我十分相信謝霓評論的真實性,因為在這里,她可以換換口味,吃到一些在她家里永遠也吃不到的新鮮玉米面、小米,甚至野菜、野果。
“怎么了?”我一邊披上棉襖一邊問,仍舊迷迷瞪瞪的。
“都怪他們!都怪他們!”謝霓急得直跺腳,“走走走!我們?nèi)フ宜?!路上我再跟你說!”
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拽得長長的,變了形,像一幅抽象派的畫。一路上,謝霓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起了事情的經(jīng)過。
原來,中飯時候,兩位日本客人來訪??吹骄盁ㄋ龅牟寤?,十分感興趣,執(zhí)意要見見作者。
“她們對那座插花的評價可高了,”謝霓一邊蹬車,一邊把飄到臉上的發(fā)絲掠開去,“她們兩個雖說都是媽媽的同行,但都懂得花道。她們說那座插花色彩鮮明而不失協(xié)調(diào),造型怪異而不失典雅,而且明暗對比,動靜結(jié)合,是插花作品中的上乘之作??蓩寢尣恢獮槭裁?,不愿意讓景煥出來見她們,甚至不愿讓她們知道作者是誰,當時給了她們這樣一種錯覺,好像作者是我和謝虹其中的一個似的。后來其中一位發(fā)出邀請,說無論插花作者是哪位小姐,都竭誠歡迎她去日本作客,并且說,一切費用都由她們包了,還保證提供與日本花道同行切磋技藝的機會,等等等等,結(jié)果媽媽的回答很是含糊其辭。臨走,那兩位女士還留下了一份小小的禮物,說是請媽媽一定轉(zhuǎn)交作者——那是一只手持花束,做得很精美的日本桃偶。謝虹一看就喜歡上了,央告媽媽先讓她在房間里擺兩天。媽媽對此要求不置可否,卻反過來對謝虹提了個要求,要求她去向景煥拜師學習插花,并且要盡快學會其中技巧……”
“行了,你別說了?!蔽掖驍嗔怂脑?。她看看我。兩人心照不宣地默默地蹬著車。
“其實,我媽媽那個人并不壞?!彼鋈徽f。
“當然。天下所有的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女兒比別人的強,這太可以理解了……那么,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更不可思議了。我一直沒對你講,為了了解景煥的過去,我和她以前的男朋友夏宗華建立了聯(lián)系,打了幾次交道以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人很自私,而且……在心理生理方面都有些變態(tài)——這可能和他至今獨身有關(guān)系。我也摸清了一點他對景煥犯病所起的作用和應承擔的責任,但不知為什么,盡管我很想了解他和景煥關(guān)系的全部底細,然而我的這種好奇心卻戰(zhàn)勝不了對他的一種厭惡感,我對他這個人有一種本能的防范。懂嗎?我指的并不是那種侵襲,他骨子里很膽小,做不出什么事情來,而我也決不給他這種機會,這個我拿得很準。我指的是另一種侵襲——一種破壞你內(nèi)心平靜的侵襲,一種你明明厭惡卻還要為了某種原因不得不敷衍的侵襲。為了擺脫這個,我不再去找他了解景煥的情況了??墒俏覜]想到他竟敢不經(jīng)允許地打上門來,更沒想到,他竟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把謝虹給迷住了?!?/p>
“什么?”我大吃一驚。這怎么可能?謝虹——那只高傲的、矯情的天鵝,那個把世界上一切男人都踩在腳下的公主!
“是啊,昨天我聽到謝虹的宣布時也很吃驚——”
“宣布?”
“嗯。昨天晚飯之前,謝虹向全家鄭重宣布,夏宗華是她的男朋友——未婚夫!”
“當時景煥在場嗎?”
“不在。日本客人走后,她的神色一直不對頭,我猜到,客人和媽媽的那番談話是被她聽到了,于是我千方百計地哄她,拉她出去聽音樂,還從謝虹那兒把日本娃娃搶過來給了她。到晚飯時候,她總算好些了。聽到謝虹的宣布之后,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決不能讓景煥見到夏宗華!可是……事情就趕得那么巧!我剛剛把景煥哄出花園,想陪她到外面去吃點東西的時候,謝虹把夏宗華拉去賞花——正好撞了個對臉兒!”
“我的上帝!”
“景煥一見到夏宗華,就死死地盯住了他,那種眼神——哎,我的天,我這輩子也沒在哪個人的眼睛里找到過!她的臉色變得灰白灰白,奇怪的是,夏宗華似乎很害怕,當時他唧唧縮縮地說了一句:‘你好!不明戲的只有謝虹,她還挺得意地向景煥介紹說:‘這是我的男朋友!景煥當時的表情很奇怪。她好像微微一笑。可那一笑真可怕,就像是《百慕大三角洲的魔鬼》里那個嗜血的布娃娃似的……”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當天晚上,景煥就失蹤了。最糟糕的是,她可能認為我也是合謀者,把她騙出花園,好讓夏宗華和謝虹來盡興地賞花……唉,總之完了,這次找她一定得由你出面!……”
第四天,我們在腫瘤醫(yī)院的肝科男病房找到了景煥。
景宏存在這里住院。那躺在床上的一動不動的瘦老頭兒,假如不是那雙灰色的眼睛還有些生氣,我會把他認作一具死尸。這就是那個曾在五十年代聲名赫赫的景宏存么?
景煥顯然是吃了一驚。接著,露出一種厭煩的表情,她顯然是不愿讓我們來打擾她。她正在給父親喂吃的。一個橙黃色的鵝蛋柑,被她很仔細地剖開了,放在一個小碟子里,然后用一只不銹鋼的小調(diào)羹把柑子一瓣瓣地放進父親嘴里。在她做這一切的時候,顯得那樣熟練和輕巧,讓人看了很舒服。
“景煥,你父親病了,為什么不告訴我們?”謝霓走過去,很動情地握住她的手,“真把我們急壞了,這幾天,你是怎么過的?”景煥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不吭一聲。
“景煥,我想我們之間有些誤會,”謝霓輕聲地說,我還從沒見過她對誰態(tài)度那么誠懇,“我想我以后會跟你解釋清楚的,希望你給我機會?!?/p>
景煥仍是一語不發(fā)。唇邊,又出現(xiàn)了那種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在這種情況下,謝霓只好采取暫時回避的策略,由我單獨和景煥打交道。
我遵照謝霓的旨意,每天去腫瘤醫(yī)院。然后把景煥一天中的全部表現(xiàn)記錄下來。景煥的情緒曲線起伏很平緩。她每天陪著父親,似乎生活得很有規(guī)律,她盡心盡力地侍奉著父親,病房里其他的病人和所有的醫(yī)生、護士都說景宏存有個孝順的女兒。一天雪后,我照例來到醫(yī)院,一眼便望見景煥一個人推著輪椅,正把景宏存從醫(yī)院后門那個用洋灰抹成的斜坡上推下來。坡度挺陡,上面被壓實了的落雪又格外滑,她兩只手死命地拽著輪椅把兒,全身后仰,但即使這樣,也無法控制輪椅下滑的速度。她像片被颶風卷著的小樹葉子,不由自主地向下墜落著。
我跑過去抓住了輪椅的扶手。
她仰臉看我,雖然是瞬間,但我卻很難忘記那眼神。那雙眼睛變成了兩團迷人的星光,美麗而神秘。里面藏了數(shù)不清的無法言傳的意義。我弄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我們一起把她父親推到醫(yī)院后面的小花園里。
這是座多年失修的花園,荒草長了老高。石雕的殘垣上堆滿了殘雪。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景煥仍戴著那頂魚白色的舊毛線帽,蒼白的瘦臉在陽光下變得半透明了。
她細心地把蓋在景宏存腿上的小被子疊好,墊在他的后腰上。我扶他下了輪椅,他雖然極瘦,但卻頗沉重,他仰臉兒坐在那把綠漆斑駁的長椅上,渾濁的眼珠兒不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我不相信他是在看現(xiàn)實中的東西。我看著他,有這樣一個強烈的感覺:死亡實際上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在停止呼吸之前,身體的各部分器官早就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了。
我奇怪一個活生生的人怎么會被耗干成這樣。
景煥的興致倒是格外高。她一會兒折一根枯枝,一會兒撿幾粒石子,忙個不停。末了兒,她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堆在父親輪椅的底座里。又從底座那兒拿出了一個小小的肥皂盒似的東西。
“爸,我給你表演個小節(jié)目吧?”她的眼睛望著父親,我卻覺得她是在對我說話。
她打開那個肥皂盒,那里面是泡好的肥皂水和一支細細的塑料管。
她吹起了肥皂泡!有多少年沒見過這玩意兒了!大的、閃亮的、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彩燈籠似的,在陽光下閃爍著。她鼓著腮幫子,好像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太陽暖融融地照著,樹上落下的雪粉像蒲公英的絨毛似的,到處飛舞。
景宏存像是恢復了一絲生氣。那雙灰蒙蒙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一個個閃亮的肥皂泡,竟慢慢濕潤了。
十多年前的一個中午。一個扎著紅蝴蝶結(jié)的小姑娘,也是這樣向天空吹起串串彩色的肥皂泡。一個個亮晶晶的,在藍天里像星星似的發(fā)著光。那時候的天很藍?,F(xiàn)在,很少看到這樣純凈的藍寶石色了,大約是空氣污染的緣故吧。
“喂,幫幫忙,幫幫忙……”她拼命舉著兩條細瘦的胳臂,向上趕著一個正在墜落的肥皂泡,累得滿臉發(fā)紅。我不由自主地受她情緒感染,竟真的幫她趕起來。那個很大的、亮晶晶的肥皂泡,在輕微的氣流中開始慢慢上升,反映著各種虹彩。
“輕點兒,輕點兒……”
她的認真樣子令我好笑。但我卻不忍拂去她的熱情。就像是大人們永遠不會在孩子們面前戳穿童話的秘密一樣。
還是把圣誕老人的糖果留在她的鞋子里吧,我想。
但這個碩大的肥皂泡終于還是碎了。
她吁了口氣,看看我,看看她的父親,又舉起小塑料管。
終于,有幾個肥皂泡掛在雪松的枝條上面了。
“爸爸,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她突然有點羞怯地望著父親。
一棵美麗的圣誕樹。但那彩色的“燈泡”在陽光下很快就消逝了。
“我看到了。懂了?!蓖蝗唬昂甏娴纳ぷ永锇l(fā)出一種低啞的喉音。他一直出神似的看著那個最大、最漂亮的肥皂泡。
他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這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來的,又像是幽谷里的回聲。
“您看到什么?”我警覺地問,我看到那老頭子的灰眼珠似乎停留在一片遙遠的疆土上。
“肥皂泡破裂的剎那,是最美麗的。在它完整的時候,它被風吹得飄來飄去。它只能反射太陽的光線,而它本身是沒有色彩的?!崩项^子清清楚楚地說。
“可是正因為它沒有色彩,你便盡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色彩?!蔽液鋈幻俺隽艘痪?。
“這句話很聰明?!崩项^子微笑了一下。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具完全干癟的木乃伊在微笑的時候仍然流露出一種睿智。那是智者的微笑。這微笑可以使一個形象突然閃光。
“它雖然瞬息即逝,可它的確存在過。這就夠了?!崩项^子慢慢地說。
景煥的眼睛亮了,她緊緊地握住輪椅的扶手。
“一切都是瞬息即逝的?!彼^續(xù)說。他端坐在那張綠漆斑駁的長椅子上,眼睛平視著遠方。他有著多少瀟灑自如的風度,我完全能想象到當年的他,在科學會堂里面對著成千上萬個同行、論敵、盟友和崇拜者們,侃侃談著他自己關(guān)于宇宙的全部論點?!拔覀兩钪倪@個宇宙就是一個偶然性的宇宙。文明和人類終究是要毀滅的。這就像我們每個人生下來就注定了最終要死去一樣??茖W家從不相信那些類似‘信念之類的玩意兒,那不是力量的表現(xiàn),那是懦弱的表現(xiàn)。宇宙是可以寂滅的,但生命不會完結(jié)。當宇宙在整體上趨于毀滅的時候,卻存在著一些同宇宙的一般發(fā)展方向相反的局部小島。正是在這類小島上,生命找到了棲息之所?!?/p>
我對物理學領(lǐng)域是很陌生的。我談不出任何贊成或反對的觀點。但老頭子的話里卻有著一種威嚴的懾服人的力量。
“我的時間已經(jīng)很少了。”老頭子又說,可能是由于虛弱,他的聲音越來越乏力了,“我這一生,太不足取。我只是像只工蟻,而不是像個人那樣地活著。人類……比他們對自己所能認識到的要遠遠聰明得多……去吧,去找那把鑰匙吧,那把通向人類最高才華的鑰匙……去吧,像個人一樣地……活著……”
老物理學家灰白的頭發(fā)在寒風中飄散著、戰(zhàn)栗著。我們慢慢地推著輪椅。景煥不停地勾下腰,用衛(wèi)生紙慢慢地擦去老頭子嘴角上不斷涌出的黏液。
景宏存的病勢急轉(zhuǎn)直下。一個星期過后,他只能靠氧氣來維持生命了。
景煥畢竟是個女孩子,她開始害怕自己的父親了。而景宏存也的確變得使人害怕。他全身浮腫,臉色發(fā)灰,眼角和嘴角不斷地涌出黏液。景煥再不敢一人陪床,而是經(jīng)常用目光來央求我不要離開了。
必須對讀者坦白的是,在這一段漫長的時間里,我內(nèi)心的平衡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不得不承認,我內(nèi)心深處越來越多地想到一個女孩子——一個按照世俗觀念來看和我毫不相干的女孩子。我常常想到她的家庭,她的經(jīng)歷,她的命運……而在過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很早就養(yǎng)成了一種善于回避和保持距離的習慣。我不愿和任何沒有親緣關(guān)系的人過分親密。因為我明白這種親密意味著某種限制,甚至危險。
不知不覺地,我把她和謝霓作了比較(盡管我知道這是很不應該的)。我喜歡謝霓,但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更像是一對可以在許多方面親密合作的伙伴。怎么說呢?似乎男人有種天性,有時寧愿為了一個弱女子的意愿而違背一個強悍的精明的女人。因為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有一種愿意保護弱小的本能。哪怕這種弱小是一種表面的現(xiàn)象。
“柳鍇同志,你要注意!”謝霓下班之后,找到我,半開玩笑似的說,“你……好像……有愛上她的可能?!彼幟氐囟⒅业难劬?。
“這不是正合您意嗎?”我也跟她開玩笑。
“扯!”她一揚眉毛,“早就跟你說過,我是要你想辦法讓她愛上你,從而達到‘移情的治療目的,我可沒說要你去愛她,”她又嘻嘻一笑,“你要真的愛了她,看我怎么治你!”
我笑了。我知道她愛我。但她愛的方式像個斗牛士,一般男人接受不了。
氣候愈加寒冷了。夜里陪床的時候,必須披上大衣,還要蓋上厚厚的毛毯。只有一張折疊椅和一床毯子,這自然要讓景煥來用,而我,只好常常在靜靜的夜里,在腫瘤病房外面的走廊上來回踱步。
我從不曾在醫(yī)院過夜,特別是這個充滿了死神與生命的搏斗的神秘意味的癌病房。夜半,常常有突然死去的病人被平車推出病房。在走廊的盡頭,是一條斜坡式的通道。那里通向死神的收容所——太平間。
這兩天,那輛往來于癌病房和太平間之間的平車運動得格外頻繁。三天前,斜對面病房的那個患直腸癌的小伙子死了。整整一個冬天他都是靠打杜冷丁來止痛;昨天,死了一個患淋巴癌的年輕女人,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的哭叫聲把整個病房籠罩在愁云慘霧之中。今天晚飯時候,和景宏存同病房的那個患骨癌的老頭兒又突然死去了。
夜間,我仍是一個人在走廊里踱步,忽然聽見角落里傳來一陣壓抑的嚶嚶的哭聲。走過去一看——是景煥!她披頭散發(fā),身上裹著那條厚厚的毛毯,臉上的頭發(fā)被淚水粘成一綹一綹的,這是我認識她之后第一次見她流淚。
我總覺得,她應當屬于感情豐富的那種類型,然而她卻很不愛笑,更不愛哭。
謝霓跟她恰恰相反。謝霓在生活面前從來是樂觀的,然而卻常常為了那些騙人的文藝作品一掬同情之淚??磦€什么破電影,她也要哭一鼻子,連看個什么“之戀”之類的片子,她在一邊說著“沒勁”的同時,一邊還要陪幾滴眼淚。
景煥卻恰恰相反,仿佛任何文藝作品都不能使她動心,然而對待生活本身,她卻從來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
“安娜是為愛情而死的,這是幸福。而千千萬萬沒嘗受過愛的滋味,渾渾噩噩活著、死去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生悲劇?!庇写慰措娨曔B續(xù)劇《安娜·卡列尼娜》,謝霓正為安娜的死而熱淚盈眶的時候,景煥突然冷冰冰地冒出這么一席話。
這話留給我的印象很深。
我默默地走過去,看著她。她捂著臉轉(zhuǎn)向窗外,不愿讓我看到她流淚的樣子。
“我爸爸要死了,今夜?!?/p>
我驚疑地望著她。幽暗的月光給纖細的頸子劃上一道柔和的光弧。
“真的,他要死了?!彼蓽I水回過頭,帶著一種復雜的表情望著我。
“別瞎想了,景煥。回到你的躺椅上,好好睡一會兒,好么?”
“剛才我做了個夢。夢見他來到那個湖邊,哦,就是我常常夢見的那個地方??珊蠜]有結(jié)冰,流著那么碧藍碧藍的水……湖畔,是一座森林。仙境似的,一只長犄角的梅花鹿在湖邊悠閑地踱步。他也坐在湖邊,在和那梅花鹿聊天……他的表情是安詳?shù)?、快樂的,和生前那種抑郁、焦灼的神態(tài)完全相反……奇怪的是,那個老頭兒……哦,就是那個養(yǎng)花的老頭兒也在湖邊,但他被很濃的霧擋著,看不清他的臉,他好像是在釣魚……他好像穿著一身古老的道袍……像個老道士……”
“快去吧,景煥,你需要休息?!蔽冶凰欠N恍惚、癡迷的神態(tài)嚇壞了。
她像是沒有聽見我的話,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里。走廊里特別冷。她的神情尤其冷。
當晚,景宏存果真死了。死得很安靜,像睡著了一樣。只是臉部浮腫突然消失了?;尹S的臉變成了紫棠色。全身的骨架仿佛也突然萎縮了似的,身子蜷曲著,格外瘦小。景煥這時反而顯得很鎮(zhèn)靜。她打來水,細細地給父親擦洗,我?guī)椭瓌铀纳碜?,我又一次奇怪這瘦小的身子竟如此沉重。我明白了那被稱作生命的東西是永遠離他而去了。生命之泉是一點一滴地干涸的,你能感受到那些活生生的東西在悄然離去,卻永遠抓不住它。
景宏存在臨終前十多天就基本上不吃什么了。在他漫長的患病歲月里,胃口是多變的。今天想吃西瓜,而明天,西瓜就可能成為他厭惡的對象。人只有在臨死時會暴露真實的、被壓抑著的自我。聽景煥講,她父親過去是極能克己的、孤情寡欲的人,可現(xiàn)在,卻幾乎變成了一個貪嘴的、任性的孩子,只要是他愛吃的東西,他便緊緊地攥住,別人奪也奪不走。
景煥不知從哪里搞到一只小小的酒精爐,銅質(zhì)的,樣子挺精巧。一個多月來,景煥就是用它來煮各種各樣的東西的。每當這個爐子被架起來,火苗熊熊地燃燒的時候,景宏存就吃力地欠起身子,露出貪饞的眼光,仿佛這時他關(guān)心的只有這個鍋子里那一點點可憐的吃食,而他研究了一生的宇宙結(jié)構(gòu)都被拋到了腦后似的。
景宏存享受了一輩子的高薪,而在臨終的時候,為了自己和女兒能吃上點兒可口的東西,卻不得不賣掉那戴了幾十年的歐米伽老爺子手表。
景宏存穿上了一身毛料制服。景煥說,這是父親一生唯一的一套毛料制服。
“你父親掙的那些錢都跑哪兒去了?”
她不回答。
幾位全副武裝的男女護士走進來,極熟練地給這僵硬的木乃伊裹上白布。他的姿勢很別扭,頭向右歪著,一只胳膊搭在肩上,我?guī)状卧噲D校正都沒成功。這時,卻被這幾位白衣健兒裝麻袋似的裝進白被單里,搭上了平車。
在通往太平間的那道斜坡上,我和景煥默默地走著。我們誰也沒有看誰。但我能感覺到她內(nèi)心的恐懼感。這一夜,我一步也沒敢離開她。
第二天一早,景煥的母親趕到了。她站在走廊上,不顧一切大聲號哭。
“我不明白,為什么人死了還要受這樣的捉弄?”
三天之后,在“向遺體告別”的莊嚴儀式上,景煥望著父親那被拙劣的化妝術(shù)弄得紅紅粉粉的面孔,忍不住憤怒地喊起來。
周圍嗚嗚咽咽的哭聲一下子靜下來。大家都以一種看天外來客的眼光看著景煥。人們的淚腺像自來水的開關(guān)一樣聽使喚。
“怎么了?難道給爸爸的遺容化化妝不好嗎?不必要嗎?”一個身強力壯、塊兒大膘肥的小伙子氣勢洶洶地躥了出來。我猜到這便是她的弟弟景致。
“父親若是活著,不會同意的。”景煥冷冷地說。她今天連一滴淚也沒有。
“哎呀,她怎么說這樣的話呀!好像我們違背了老頭子似的,哎呀,可憐我的一片心意呀……嗚嗚嗚,這叫我怎么活喲!……”
景煥的母親——那小個子女人一下子涕淚交流,哭得死去活來,好像馬上就要癱倒在地,背過氣似的。
“你這個姑娘,怎么一點兒不體諒媽媽呀?”幾位父親生前的女同事走過來,“你父親去世了,最難過的是你媽媽,你要懂事喲!……”
景煥的嘴唇上浮出一絲冷笑。
……
“她父親死了,她怎么連一滴眼淚也沒有?”……
“聽說,她是精神病,剛從醫(yī)院出來的……”
“是嗎?怪不得……”
……
景煥被周圍目光鐵桶般地包圍起來了。我擔心地望望她,她卻像沒聽到那些竊竊私語似的。冷冷的,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在那些痛哭流涕的人中間,就有殺害我爸爸的劊子手?!?/p>
“可是,他們中間也有人是出于真正的悲痛?!?/p>
“我從不相信一個人會真正為另一個人悲痛?!?/p>
“你應當相信。你不就是……真正地愛你的父親,真正地為他感到悲痛么?”
她古怪地微笑了一下。
“你錯了。第一,我并不真正愛他。我陪床,是因為我無事可做。我早就厭倦了。我盼著他死?!彼奈⑿τ肿兊昧钊嗣倾と唬笆堑?,我盼著他死。我的悲傷,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自己?!?/p>
我瞠目結(jié)舌。我知道,這是一個人內(nèi)心最隱秘的念頭。我詫異的是,她怎么竟敢把它明白無誤地說出來。
“還有第二呢?”
“第二,他也不是我的……生身父親?!?/p>
“這么說,她準備向你暴露她的內(nèi)心秘密了?”謝霓來回踱著步,“你的成績大大的?!?/p>
她調(diào)皮地學著日本鬼子的腔調(diào),在我眼前晃動一個大拇指。
“你說,我到底去不去?”我可沒時間跟她耍貧嘴。最近教師業(yè)務學習的時候,教研室主任不點名地批評了我一頓,認為我最近比較渙散。我可從沒有受領(lǐng)導批評的習慣。
“當然去。這還用問嗎?”她興致勃勃地把手插在豆青色羽絨服的衣兜里。
本來就不用問她。我有些惱火地想。我一個堂堂男子漢為什么非要跟著她的指揮棒轉(zhuǎn)?
不,不是這樣。我細細地捕捉著內(nèi)心的潛意識。我并非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見,而是忽然意識到了某種危險,一種來自外部的威脅。不,更確切地說,是來自內(nèi)部的。我害怕我自己。害怕自己會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下屈從于內(nèi)心深處那慢慢形成的情感。因為我畢竟是人。
我求助于謝霓,而她,卻這么輕而易舉地作出了判決。
“毫無疑問,她愛上了你。”她又捧起那個熟悉的餅干桶,有滋有味地嚼著餅干,“是攤牌的時候了。一旦她向你暴露了全部內(nèi)心秘密,你就退居二線,善后工作由我處理?!?/p>
不那么簡單,偉大的女心理學家。世界上除了弗洛伊德,還有千奇百怪,許許多多。
在北京,早春從來比嚴冬更冷。披著寒風,我們登上了這塊三面環(huán)山的高地。這塊被她稱為“小鏡泊湖”的地方,竟和她常常講起的夢毫無二致。我驚呆了。
聰明的讀者也許猜到,鏡頭要閃回到我們這個故事的開始。我和她——景煥,正在這個結(jié)了冰的小湖邊坐著,望著那正慢慢爬上山坡的月亮,聽著風吹灌木叢的沙沙聲響。
汗水已經(jīng)被風吹干了。她像個孩子似的縮進那件褐色和暗紅色條紋的老式棉襖里。我們是騎車來的。她堅持這樣做。
“你對我的邀請感到奇怪嗎?”她問。
“不,一點不奇怪?!?/p>
她低下頭去翻書包?!拔茵I了?!彼那牡卣f。
我第一次聽她說“餓”。在這之前,我真懷疑她還有沒有七情六欲。她吃得像只小鳥那樣少。照我看來,她完全可以像只鳥,或者像條魚那樣活著。
我急忙打開罐頭,把三條油漬漬的鳳尾魚夾在乳白面包里,遞給她。她遲疑了一下,接過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來。
天色越來越黑了。黑暗中我覺得她一直在看著我。我覺得右腿開始發(fā)麻,于是換了個姿勢。
“你真好?!彼蝗徽f。
我緊張起來,預感到什么。
“上回,在她們家里,我沒有送你禮物,你生氣了吧?”她像孩子似的小聲問我,然后把一樣東西塞進我手里。
哦,是一座小型插花。很古怪。底座是一個不大的海螺。上面彎彎曲曲地盤起一種細藤子,還插著兩枚厚厚的發(fā)黃的葉子。這插花和謝家的那幾種不一樣,似乎別具特色。
“喜歡嗎?”
“很喜歡?!蔽彝请p在黑暗里閃亮的眼睛。我忽然感到這不是一般人的眼睛,而是一雙精靈的眼睛,林妖或者水怪的眼睛。仿佛是被一種看不見的引力拉著,我湊過去吻了吻這雙眼睛。
我的嘴唇和這雙眼睛一起顫抖。黑暗中出現(xiàn)了兩點晶瑩的東西。
“我是個私生女,我不知道我的親生母親是誰?!彼蝗惠p輕地說,怕冷似的向我身邊偎依著。
我伸出一只胳膊摟著她。小心翼翼的。這是個多么嬌弱的、溫軟的小身體,仿佛稍一用勁就會把她碰碎似的。
“景宏存和他原來的夫人認領(lǐng)了我。他們沒有孩子,待我很好。可后來,他的夫人死了?!?/p>
“哦……原來是這樣?!蔽逸p輕地捏捏她冰涼的手指。
“后來的這個女人……我從不叫她媽媽。她表面上很溫和,很膽小,可是她實際上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一個人。她有一種本領(lǐng),她能吃人,能從容不迫地把人一個個地放進嘴里,嚼碎他們,吸干他們的骨髓和血,然后把骨頭渣子吐出來。”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爸爸……就是這么讓她給嚼了……我也讓她給嚼了一半,可我的另一半還活著。我比爸爸難對付。我是個女巫。”她的嘴角又浮出那種古怪的微笑。她還只有二十二歲!我感到了一種真正的痛楚。
“你會滑冰嗎?”
“當然?!?/p>
“教我好嗎?”
“……好??赡悴皇窃趬衾镆呀?jīng)滑過無數(shù)次了嗎?”
她不講話。我們默默地望著冰面上那個碩大的“8”字。那是常來滑野冰的人們留下的軌跡。不足為怪。
“知道嗎?謝虹要跟夏宗華結(jié)婚了!”周末晚上謝霓照例來找我,一進門就嚷嚷。
“這么快?”我合上了這兩天和景煥的談話記錄。
“是啊,謝虹辦事總是愛爆冷門?!敝x霓說著,隨隨便便地想打開談話記錄,被我一把按住了。
“怎么了?”
“沒怎么……我想……等整理好了再給你看?!?/p>
“我偏要現(xiàn)在看!”她伸手搶。
“那不行!”我把談話記錄牢牢抓在手里。其實并不是不可以給她看。莫名其妙地,我偏想和她犟著勁兒。似乎這幾個月來,我的“男子氣”增多了不少。
“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她雖然還是在開玩笑,但分明已經(jīng)有些惱怒了,“說出來,我成全你!”
我也有些惱火了。她總是這么任性!相比之下,景煥是多么溫順,多么惹人憐愛。
僵持了半天,直到媽媽被喊叫聲驚動,拿著一大盤凍柿子走進來的時候,爭執(zhí)才告一段落。
“明天,去滑冰好嗎?”她一面大口啃著凍柿子一面說。看著她吃東西真是一種享受。我是無論如何發(fā)不出這種健康的咀嚼聲的。
“行啊?!蔽译S口答應。謝霓是全校著名的冰上皇后,去年高校花樣滑冰比賽,她拿了第一名,她穿著最時髦的紅色蝙蝠衫和乳白色牛仔褲,頭發(fā)梳成一座高高的皇冠,在輝映著彩色燈光的冰面上,踏著樂聲悠然起舞,令全體觀眾——特別是男生們?yōu)橹畠A倒,真是出足了風頭。
“好,明天你帶個線毯,準備點兒吃的,我?guī)闳ヒ粋€地方滑野冰!”她的興致又來了。
“啊……對了,不行,”我忽然想起,我已經(jīng)和景煥約好,明天教她滑冰。
“明天,我還有些事,已經(jīng)約好了……”我不知怎么感到有點心虛。
“和誰?”
“和……景煥?!?/p>
“不說我也能猜到?!彼痣p臂,倚在門框上,十分冷靜?!澳銗凵纤?。我早就預料到了會有今天。不不不……你什么也不用對我解釋,我想知道的只有一點,就是你是不是真正地愛她?景煥這個女孩子,內(nèi)心世界很復雜,創(chuàng)傷深重。一方面,她確實具有一種非凡的智力,需要得到發(fā)展和社會的確認;另一方面,她又不可避免地受到某種壓抑,而把這種取得個性確認的愿望轉(zhuǎn)為固守內(nèi)心世界,這是一種極大的矛盾和人生悲劇。你自以為了解了她,你懂得她真正的痛苦嗎?你和她接觸頻繁,可你真正關(guān)心過她的生活嗎?你過問過她的經(jīng)濟來源嗎?未來的心理學教授先生,你恐怕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景宏存去世后,她一直在給別人做幫工吧?”
“幫工?”
“是的。還記得那位養(yǎng)花的老人么?她去給那老人做了花匠,每月除了吃飯,還能拿到一點兒錢,這些,你一點兒都不知道吧?”
“我問過她,她……”我卡殼了。
“好,還回到剛才那個話題。景煥和我們不同,我們都是庸人,而她,是個被壓抑了的天才。她注定要走一條艱險的路。你能陪她走到底嗎?你能為她承擔責任和義務,作出各種各樣的犧牲么?如果能,你就沖上去好了,我說過我要成全你;如果不能,那么你趁早急剎車,否則會毀了那女孩子,懂嗎?”
她訓完了話,從容不迫地戴上羽絨服的帽子、口罩和手套,推開門:
“好好想想,男子漢。我們這種年齡早就不是做愛情游戲的年齡了。用你的腦子去想,而不要用你的心!”
她走了。
我沉浸在黑暗中。
“多像我夢中的那個地方……”她喃喃著,向我投來深深的一瞥,“我沒有騙你吧?”
“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我言不由衷地說,“只是,我很奇怪……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的?……”
“不知道。我說過,我是個女巫?!彼鸭毑弊由钌羁s進肥大的棉襖里,“你要保證不把這個地方告訴任何人?!?/p>
“我保證?!?/p>
“我只帶過兩個人到這里來?!?/p>
“另一個是誰?”
“夏宗華。我過去的男朋友?!?/p>
我怔了一下。我沒有想到她會在我面前這么坦然地提到夏宗華。
“你愿意聽聽我的故事么?”
“當然……來,過來一點兒,風太冷……”我把她攬過來,用我那條厚厚的毛圍巾把她的臉頰和細脖子裹得嚴嚴實實。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很美麗。
“夏宗華是我生平見過的最漂亮,也是最聰明的男人。我們很早就認識了。我崇拜過他。那時候……很荒唐……真的,回想起來真荒唐……”她的聲音突然哽咽住了,好像在竭力忍住驀然涌上來的淚水。
“在一切外人看來,我們倆是朋友關(guān)系??蓪嶋H上,我們的關(guān)系很古怪……怎么說呢?他確實離不開我,有時一天可以找我五六次,可是……他找我只是為了和我談一些人、一些事,或許,這些談話內(nèi)容向別人難于啟齒……于是,便找了我這么個信息接受器。不,我的功效還不止這些……他的喜怒哀樂,都要在我這兒發(fā)泄,可是對于我的喜怒哀樂,他一無所知,也根本不想知道……”
“他這么自私?……”
“人都是自私的。在這點上,我沒有任何奢求。我對他好,只是一種需要,一種感情上的需要,并不希圖任何回報……也許,正是我的這種準則,才使我和他之間這種古怪的關(guān)系維持了十年之久。因為他早就宣稱,他最受不了女人的束縛,他在我這里可以盡情地宣泄,而用不著考慮任何責任和義務?!?/p>
“可是。他現(xiàn)在很快就要跟一個最愛束縛人的女人結(jié)婚了?!?/p>
“誰?”
“謝虹?!?/p>
“不會的?!彼龔娜莶黄鹊匦πΓ八麄儾粫Y(jié)婚的?!?/p>
“他們馬上就要去登記了?!?/p>
“登記?不,他們結(jié)不成婚的?!?/p>
“為什么?”
“我說過了,我是個女巫?!彼淖旖怯指‖F(xiàn)出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我不禁想起那次謝霓講的,夏宗華遇到了景煥時的害怕的樣子,我心里一動,莫非她……真的懂得什么巫術(shù)么?
“你別怕,我不會給你使壞的。”
“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p>
“善良?不,我很惡。我覺得天下最沒有價值的字眼就是善良了?!彼⑿χ?。
“可我覺得,你對你的父親,對夏宗華,還有,對……我,都是很善良的?!?/p>
她閉上嘴巴。半天才說:“我說過了,那是一種感情上的需要。談不到什么善良?!?/p>
“那么,夏宗華跟你在一起,經(jīng)常談些什么呢?”我有意轉(zhuǎn)移了話題。
“談他的羅曼蒂克史。他有許許多多的愛情故事。我聽得出來。有些是他編造的?!?/p>
“即使是他編造的,我也聽得津津有味。當然,是裝出來的,我從不忍心拂去他的興致。我寵他、愛他,有時我覺得他像個大孩子。每當他‘戰(zhàn)勝了一個女人,他就像個凱旋的將軍似的,得意非凡地向我炫耀他的‘戰(zhàn)績……哦,也許你聽著很不習慣,可他從來就是這樣的。他認為愛情就是一場戰(zhàn)爭,或者你俘虜了我,或者我占有了你。而贏得這場戰(zhàn)爭最根本的訣竅是不動真情。誰動了真情,誰就會失敗?!?/p>
“這么說,他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人?”
“大概是吧。但這并不等于說他沒有那種情欲。他實際上是個情欲極旺的男人。我能感覺到這一點。他的情欲表現(xiàn)在對于女性的追求和仇視,以及對生活的玩世不恭等方面。他很怪。講話很隨便,有時甚至很粗俗,但行為上卻極其克制。仿佛他的欲望只是通過語言來發(fā)泄似的。
“他打過的最大一次‘勝仗,是他和兩位伊朗公主的一段羅曼史?!?/p>
“伊朗公主?”
“是的。那是一九七○年,他從插隊的地方回京探親,在中山公園偶然遇見了兩位外國姑娘。剛才我已經(jīng)講過了,他長得挺帥,人也很聰明。那兩個姑娘主動搭訕。交談中,他才知道她們原是伊朗王國的兩位公主。大的叫吉耶美,小的叫埃耶梅。長得雖不甚美,但挺活潑。又都正當豆蔻年華,所以也挺討人喜歡。特別是吉耶美,據(jù)他描述:芳齡十六,長了一頭齊腰長的美發(fā),淡褐色的皮膚也柔細光潤,服飾優(yōu)雅美麗,還會講一口帶著特殊韻味的中國話。兩位公主是來中國學習刺繡的。但剛來不久便趕上‘文化大革命,學業(yè)荒廢了,又趕上國內(nèi)政變,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于是兩人便樂得輕松自在,天天游山玩水。見到他,便認為他是最理想的伴侶,欣然邀他為她們拍照。而他正當煩悶無聊之時,毫不猶豫便答應了。就這樣,他們在一起玩了兩三個月。當時,我以為這又是他編造的故事,沒想到這件事倒是真的,因為它給他帶來過不少麻煩。后來,伊朗的一位王儲來接她們回國了。離京的那天,他到機場送行,兩位公主都動了感情,特別是吉耶美,哭得淚人兒似的,臨行前還送給他一條親手繡的手帕,他們通了半年信,當收到吉耶美的一封類似求愛信的情書時,他突然和她們中斷了聯(lián)系。
“這是他最得意的一段歷史。他得意之處在于:伊朗公主動了真情,而他實際上是在逢場作戲。他覺得在感情上占了便宜,心理上得到了一種很大的滿足。在和后來認識的女子交往的時候,他常常拿出吉耶美的情書給她們看……”
“他怎么是這樣一個人?這樣的人并不值得你愛??!”
“什么值不值得?”她微笑了,“你以為感情這種東西里還包含有什么可以計算的成分么?我從小就做不好算術(shù)……你知道,當一個人特別孤寂的時候,身邊就是有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也好……何況,我并不覺得他比別人更討厭。和那些表面的正人君子相比,我倒覺得他更真實些,因為凡是人類所具有的弱點和劣根性他幾乎都有,而他也從不想在我面前隱瞞?!?/p>
“那么,你們最后又是因為什么分手的呢?”
她又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凄愴。
“大概在你們的想象中,我是因為什么失戀之類的玩意兒才得了病吧……我從來沒有被人愛過,所以也談不上什么失戀。在我和夏宗華十年之久的古怪關(guān)系中,我沒有一天相信他會愛上我。剛才我說了,現(xiàn)在我還要告訴你,他不但沒有愛過我,而且在很多時候,他甚至沒有把我當作一個女人。他在我面前肆無忌憚地罵別的女人,嘲笑她們,而事后,又總是忘得干干凈凈,仿佛我是他的一個痰桶似的。這里面,有一種公然輕視的味道,你明白嗎……
“可是,無論是我的家庭,還是夏宗華……他們都算不上什么……算不上……如果說,我心里真正的苦悶是什么的話……”
“是什么?是什么呢?”我急切地追問。她就要把那最關(guān)鍵的東西說出來了。這是我們努力了將近半年之久的……
“是……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
“是的。再沒有比這個工作更可怕的了。那個女人沒有辦到的事,它卻能辦到,我知道它能毀了我。實際上它也把我徹底摧垮了……哦,那些印著咒語的小紙片啊……一天到晚,每時每刻糾纏著我……我知道我已經(jīng)發(fā)了瘋,我想擺脫,哪怕擺脫一小會兒……”
“一個街道工廠的出納員不會有很大的工作量吧?”她提起她的工作便有些失常,我感到難以理解。
“是的是的。不大,沒有多少工作,可是那些數(shù)字,數(shù)字……我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全是數(shù)字,我受不了……它們還常常跟我作對,總是對不上,別人都下班了,我還要一遍一遍地數(shù)那些小紙片,一遍一遍地查賬,有多少次,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把自己的錢偷偷地填進去……”
“那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貪污……”
“不知道??晌抑牢覀冇玫氖莾商踪~,一套是專門對付外邊兒的;另一套賬,從來也對不上……”
“你們的財務科長是誰?”
“一個女人。一個比我的養(yǎng)母更可怕的女人。我能夠?qū)Ω段业酿B(yǎng)母,可我對付不了她,是的,我怕她……她的眼睛像一架監(jiān)視儀,而且,她總是有許多道理可講,你永遠也講不過她。天哪,那時我就想,哪怕能擺脫她一秒鐘……”
“你難道不能想辦法換個工作嗎?街道工廠不是還有什么刺繡組、絹人組什么的……”
“不,我和爸爸一樣,也是只工蟻。我只能做工蟻做的事,這是……這是命運的安排……”她垂下頭,淚水幾乎要滴落下來。
“可是……那……那件事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實在不能把“貪污”二字說出口,“是不是他們誣陷你……”
她使勁地搖頭,“不不,那是真的,我確實干了?!?/p>
這便是前兩天我和景煥交談的基本內(nèi)容。我反復看著我們的談話記錄,回想著我們之間交往的全部過程,似乎從中悟出了一點什么,然而又說不清。
過去我一直認為,我們這一代大學生集中了中國青年的全部精華??涩F(xiàn)在,我是從根本上懷疑這一點了。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難道是會機械地重復那些幾代人使用過的干巴巴的理論?難道是熟練地背誦那些數(shù)不清的數(shù)學公式和ABCD一類的符號?難道是大量復制那些既無害處又無好處的標準化白面包?難道是追求那什么也說明不了的“全優(yōu)”光榮稱號?
像景煥這樣的姑娘可能會被那無數(shù)符號和公式所難倒,可是,如果我們給予了她合適的位置、氣候和土壤,她的個性和創(chuàng)造力是會插上翅膀的。
難道我們?nèi)祟惖膭?chuàng)造性不是同尼亞加拉大瀑布般的增熵傾向進行戰(zhàn)斗的有力武器么?
我們的學校,我們教育制度在患著癌癥——這是由創(chuàng)造性的狹隘和無能所引起的癌癥,什么時候才能切除這痼疾——注射新鮮血液,使之得以新生呢?
俄羅斯童話里常講:早晨要比晚上清醒些。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早上,我臨時作了個決定:在和景煥去滑冰之前,把整理好的談話記錄交給謝霓,這樣一來可以給她提供些情況,二來也可以緩和關(guān)系,贖贖罪。
誰知,一進門小保姆便告訴我,謝家二小姐已經(jīng)由一位男人陪同,一早就滑冰去了。這消息使我很不愉快。那句話說得很對:“任何東西,只有當失去的時候才能感到它的珍貴?!蔽倚睦镱D時亂起來。難道她真的決定離開我了?她周圍有那么一大群崇拜者,她選擇男朋友是唾手可得的……哦,畢竟,我們已經(jīng)相處四五年了,而且,相處得很愉快。
謝家人對我的態(tài)度顯然冷淡了許多。盡管他們極有教養(yǎng),但我還是能感受到這種冷淡。特別是文波,那種居高臨下的客氣態(tài)度使我感到屈辱。
“聽說,你和那個小瘋子……叫什么來著?哦,景煥。你和她挺不錯的?”送我出門的時候,謝虹一只手托著腮,另一只手抱著膀子,懶洋洋地問我。
“你聽誰說的?”我氣憤了。
“這還要聽誰說?我們早就知道了。連給她父親辦喪事,不也是你給張羅的嗎?爸爸媽媽早就讓小霓‘退出了,小霓還傻乎乎地幫那個景煥的忙——你知道那個小瘋子是個什么東西嗎?她是個貪污犯!”
“你是聽夏宗華說的吧?”我冷冷地問。
“怎么了?我和老夏快結(jié)婚了。聽說了?歡迎你來參加婚禮!”
她被叫走了,我心亂如麻地離開謝霓的家。
“你可來了!我以為出了什么事……”
她一見我,便像只小鳥似的輕巧地迎上來。我整整讓她等了兩個鐘頭,她卻沒有一句責備和抱怨的話。
“冰鞋帶來了?”我邊打開背包邊問她。
她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從破舊的掛包里掏出一雙冰鞋?;拥丁1渡先屈S銹,中間的槽也幾乎磨平了。鞋面的皮子也只剩了薄薄的一層,連鞋帶都沒有。
“這是我在舊貨商店買的?!彼t著臉向我解釋。
我什么也沒說,掏出工具默默地幫她修理。
“你會有一雙好冰鞋的?!?/p>
“我也這樣想。這個月我也許會得到一點錢,我一定要買一雙好冰鞋?!彼⑿ζ饋恚熬拖裎覊衾锎┑哪菢?,白色的,半高腰,雪亮的冰刀……”
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她是第一次上冰。她穿著那雙蹩腳的冰鞋,在冰面上走得很穩(wěn)。
這兒真是滑野冰的好地方。冰結(jié)得很厚,很平滑,從冰層上面可以隱隱看到深層的顏色,像深綠色的玻璃似的,很美。人也很少,除了我們,遠遠的只有三四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子。中午,太陽照在冰面上,亮晃晃的,我攙著景煥,開始做滑行練習,我們好像不約而同地注意到那投在冰面上的兩個影子。
那兩個影子一會兒變短,一會兒拉長,一個魁梧健壯,一個嬌小玲瓏,一會兒重疊在一起,一會兒又很快地分離,仿佛像是有生命似的,有一種動蕩的飄逸感。
“咱們倆的影子倒是很美?!蔽胰滩蛔≌f。
“可惜,人不美?!?/p>
她簡直有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敏感!我望望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此刻變得很美,由于熱,臉蛋紅紅的,長長的睫毛覆蓋在淡青色的眼窩上,顯得很嬌媚。
“不,人也很美?!蔽矣芍缘卣f,把她拉近身邊。在這瞬間,我真想把她緊緊地抱住,裝進自己的胸口。
她仰起臉凝視著我:“你真的這么認為嗎?”
“當然?!?/p>
“是嗎?那你是個聰明人。”她毫不客氣地說,“我也覺得我自己很美,只不過沒被那些蠢貨們發(fā)現(xiàn)就是了?!?/p>
“嗬,你可真大言不慚!”我笑了。第一次跟她開起玩笑。
“你也別太高興,你的那點智慧,不過是螺螄殼里長出來的一根小草,早就被擠壓得彎彎曲曲的了!”她說完,扭頭就“跑”,竟然跌跌撞撞、搖搖擺擺地滑了好長一段。我急忙追了上去。
這個丫頭!原來她送給我的禮物中還含著這么一層意思!我就這么輕輕易易地被捉弄了,簡直令人哭笑不得。
今天早上在謝霓家受到的冷遇而引起的感傷,在這時被沖淡了。原來她也有活潑、幽默的一面!我心里充滿了一種新鮮感。
我?guī)е?,慢慢地,越滑越快了。起先,她還有些怕,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后來,手慢慢地松動了,她好像掌握了一種內(nèi)在的旋律,隨著那節(jié)奏,她的身子慢慢地悠了起來,我小心翼翼地隨著她的節(jié)奏,拐彎的地方,我放慢速度,盡量拐得緩和些。初春寒冷的氣流迎面撲來,景煥紅撲撲的臉上還掛著汗珠,她的眼睛半睜半閉,仿佛在體驗著夢里的情趣似的。
“你可真行!再有兩次,就差不多了?!被陜扇海覀兊胶叺墓嗄緟残菹?。
“我覺得,很自然。真的,自然而然的,就敢滑了,就和夢里的滋味兒一樣?!彼破痿~白色的小帽,露出汗津津的前額。我把手絹遞給她。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我和謝霓去西郊滑野冰。她穿著極鮮艷的毛衣,旋轉(zhuǎn)起來,就像冰面上的一個彩色的陀螺。所有的人,特別是那些小伙子,都以欽慕的眼光盯著她,有幾個甚至一直隨著我們,打聽謝霓的地址。作為她的男朋友,我在自豪中也不免帶有那么點酸溜溜的醋意。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點醋意也是甜蜜的。沒有這醋意,我現(xiàn)在心里是真正地發(fā)酸了。
我太了解謝霓的為人,她決非平庸之輩,在處理這種問題上,她歷來有一種男子氣概,決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小心眼兒,好嫉妒猜疑;何況,這件事又是她委托給我的。退一萬步說,即使我愛上了景煥,她也決不會嫉妒阻撓,相反,或許還會成全我們(當然,這必須在她認為合適的情況下)。她的那些話我都是相信的。
可現(xiàn)在令人頭疼的是,我無法把握自己。我弄不清自己對景煥這種感覺甚至依戀之情是不是愛,更弄不清我對她們中的哪一個愛得更深些,或者說,她們中的哪個人更適合于我。
她們太相反,又太相似。
她們兩個都很聰明,美麗(盡管美的類型完全不同),又都極有個性。然而不同的家庭和社會環(huán)境卻塑造了她們截然相反的性格:對于謝霓,我總是擔心自己所有的太少,不足以與那些求愛的競爭者們抗衡;對于景煥,我又總是懷疑自己給予的太多,因為哪怕是一句溫暖的話,也足以充當一片無愛的荒原中的火種。在謝霓面前,我不過是個順從的追求者,習慣于聽她發(fā)號施令;而只有在景煥面前,我才是個真正的男人,一個保護人,我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作為男性的全部尊嚴和能力。
“你在想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望著我。
“沒什么……我們吃飯吧,看我?guī)Я硕嗌俸脰|西——”我打開書包,鋪開塑料布,把食物一樣樣放在上面,很豐盛。
“我也給你帶來一點吃的。你閉上眼,我數(shù)到十你再睜開——”
我順從地閉上眼,從睫毛的縫隙里,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從破書包里掏出了一個手巾袋似的東西,從里面不知掉出幾粒什么東西,她慌慌張張地撿起來,往嘴里一放。
“哦——是瓜子兒!”我睜開眼,興奮地喊出聲來。
用手絹兒包著的、滿滿一袋剝好了的葵花籽!白皚皚的米粒一樣,足有上千顆!這是一顆一顆剝出來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她微笑了一下:“我說過了,我是個女巫?!?/p>
“那你……給我講講過去未來現(xiàn)在之事,”我邊嚼著瓜子兒邊說,“給我算算命——”
她漫不經(jīng)心地托起我的左手掌,看了看掌紋。
“你的命不值得一算。”她說。
“怎么。是太平庸了?”
“不,是太順利了。你看這道生命線,平緩光滑,一直延伸到手腕,這證明你壽命很長,而且一生都比較順利;你的家庭很好,雖只是小康之家,但氣氛很和睦,你一定有個好母親——”
“你怎么知道?”
“別打岔。你小時候身體并不太好,也不很聰明,你之所以變得現(xiàn)在這樣強壯健康,而且還考上了名牌大學,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你的家庭。但你本身……怎么說呢?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你的才氣很有限,各方面都很一般,沒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但正因為這樣,才保證了你這一生沒有什么跌宕坎坷……你的事業(yè)線嘛,總趨勢是上升的,但并沒有突飛猛進,你將來在學術(shù)上也許會小有成就,或許能當個小官兒什么的……哦,這里還有另一道線,和你的愛情線結(jié)在一起,這說明你也許還有另一條路,但這條路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她抬起頭看看我,一改剛才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調(diào)子,變得認真起來,“你看,這條路能夠使你達到人生價值的最高峰,但是,這要經(jīng)過許多的坎坷磨難……特別是,要取決于你和那個愛你,同時又被你愛的姑娘的關(guān)系……你這一生中,或許會遇上許多姑娘,但是真正能打動你的,只有兩個。”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仿佛像要睡著了一樣,“而這兩個人,在幫助你選擇人生道路上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你的婚姻線很長,和愛情線糾纏在一起,而后又分離了,這證明你的婚姻和愛情既是相互結(jié)合,又是相互背離的,但無論怎樣,你未來的婚姻生活是很幸福的,或許會和你的妻子白頭偕老……”
她突然頓住了。很匆忙地,她在塑料布上抓起了一塊面包,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仿佛是在掩飾一種突然涌上來的、莫名的憂傷。
“怎么不說了?我聽著呢?!蔽胰崧曊f。
“沒什么說的了,都是些荒唐的話?!彼吐暤卣f,倒出了一小杯果汁遞給我。
另外幾個滑冰的男孩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偌大的地方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靜得出奇。結(jié)著厚厚冰層的湖面反映出變得灰暗的天空。靜得能使人產(chǎn)生某種幻覺。
“講點什么吧,景煥?!?/p>
“什么?”
“那天,你還沒有講完?!?/p>
她從容不迫地把面包和罐頭水果一點點地放進嘴里,她今天食欲很好。
“她們都以為,我拿錢是為了夏宗華,夏宗華自己也這么認為。其實……”
“那么實際情況又是怎樣的呢?告訴我……”
“很簡單。還是那句話——為了擺脫我的工作,我寧肯進監(jiān)獄,也不愿再干下去了?!?/p>
“于是你就故意拿了錢?”
“其實我拿的錢,還不如我填進去一半那么多?!?/p>
“那么為什么又偏偏和夏宗華糾纏在一起呢?”
“因為……因為我也同樣厭倦了和他的關(guān)系。我想結(jié)束這一切?!彼怀粤恕S檬纸伈敛潦?,一條腿屈著,另一條腿伸得很長,她的腿長得很美,很勻稱,厚厚的褲子也沒能遮住那起伏平緩的、優(yōu)美的線條。
“盡管我從沒相信過他會真正愛我,但我總還對他抱有一線希望。我擺脫不了這線希望,我希望由他自己來打破。正好有個機會……”
原來,景煥過去喜愛集郵,有不少好郵票。夏宗華不知從哪里聽說,其中有張“文革票”價值1萬美金。為此,他首先恢復了與伊朗公主的通信聯(lián)系(吉耶美已出嫁,埃耶梅還待字閨中),然后拿了景煥的郵票,在一個適當?shù)臅r機托埃耶梅找了一位“外國票友”,想把這郵票兌換成美元。這筆投機買賣沒做成,夏宗華便進了“局子”。罰款數(shù)目很大,景煥為他四處籌集,并且拿了街道工廠的款子。
“事情就像我預料的那樣,他出來了,我被開除了。他倒是很真實,連表面的文章也沒做做,就和我絕交了?!彼目跉獾?,“于是,一切都結(jié)束了。”
“那么,你今后打算怎么辦呢?”
她搖搖頭,眼睛望著天空。
“那天你送給我的插花,我給一個朋友看了,他現(xiàn)在一個民辦的工藝美術(shù)公司當副經(jīng)理。他很欣賞你的作品。他說,如果有可能的話,想和你簽訂合同,由他們公司代銷,利潤三七開……”
“是真的?有人喜歡我的插花?”
“當然。據(jù)我所知,喜歡的人還很多?!蔽蚁肫鹉莾晌蝗毡九偷氖拢熬盁?,現(xiàn)在中國搞插花藝術(shù)的還不多,我想你很有這方面的天資,一定會搞出名堂的。我有很多熱心的同學和朋友,他們都會幫你的……”
她的眼睛里又閃出了那兩團迷人的星光,良久,她輕輕地說:“真是……太謝謝你了……”
暮色漸漸深濃了。遠方灰暗的云朵聚集成大塊兒,像潑墨畫里的牡丹似的。落日把最后一縷蒼白的光線投到灌木林的尖頂,寒風又把這光線撕碎,拋灑在湖面的厚厚冰層上,發(fā)出凄厲的聲響。
“冷了吧?再滑一會兒?”
她仰起頭,信任地把手放在我的手心里,嘴角上掛著一縷嬌媚的微笑。
我拉著她滑了一會兒,漸漸把手松開了。
她一個人在冰面上滑行!暮色中,我看見她的眼睛好像始終是半睜半閉的,她沿著我們滑過的那個圈子滑著,風把她那頂小帽吹掉了,一頭柔絲在冰面上飛舞起來。
我想起了那首叫做《弧光》的鋼琴曲。
夜深了。這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我們倆靜靜地坐著,仿佛互相聽得見對方的心音。她冰涼的小手正在我的掌心里悄悄地融化。有一種說不出的含著苦澀的甜蜜感哽塞著我的喉頭。我怕這一刻我會說出蠢話。但沉默又迫著我不得不說些什么。
“今天……你玩得高興么?”
“當然……很高興。好長時間沒這么高興了……”她的微笑里帶著幾分憂傷,“我發(fā)現(xiàn),我的情況還不像想象的那么壞……”
“你的才華還遠遠沒有發(fā)揮出來……”
“一個人總有些他喜歡、熱愛的東西,假如這就叫做才華的話……”
“是啊,我也常想,假如一個人永遠可以干他喜歡干的事就好了。可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除了喜歡、熱愛的概念之外,還有需要。社會還沒有發(fā)展到那一步,也就是說,人的個性的全面發(fā)展還缺乏條件……實際上,對工作的興趣是可以培養(yǎng)的……很多人干的不也是自己不喜歡的工作嗎?可是時間長了,照樣干得蠻好……”
“這是……你的心里話么?”
“我想……我是這么認為的。”
她不說話了,呆呆地望著廣漠的天空。
“你不覺得,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很可憐么?”良久,她突然低聲問我。
“可憐?”
“是的。我們像只工蟻,而不是像個人那樣地活著。”
“……?”
“我同意爸爸的觀點,人類社會是以學習為基礎(chǔ)的。人,這種生命有機體,具有創(chuàng)造力上無限的多樣性和可能性。只有螞蟻社會才以遺傳模式為基礎(chǔ),假如對人施以限制,讓他永遠像工蟻那樣去重復固定的職能,那么他作為人的優(yōu)越性永遠發(fā)揮不出來,也就是說,他永遠成不了一個完善的人……”
這番話使我目瞪口呆。我萬萬想不到,在她的心靈深處還藏著這許多東西,這太不符合我們?nèi)粘K艿慕逃统R?guī)理論了。因此聽起來是那么別扭……
“怪不得謝霓說你是個夢想家??晌覀儸F(xiàn)在生活著的是一個講求實際的社會?!?/p>
“其實,夢想與現(xiàn)實只有一步之遙。這個地方……不就是我首先在夢中常常見到的么?……這只是巧合么?……”
“這……偶然性太大了?!蔽颐銖娬f。
“偶然?爸爸說得對,我們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偶然性的世界。沒有幻想,沒有夢,沒有那些被你們認為是荒誕不經(jīng)的想法,就沒有今天的科學,今天的人類。”她忽然變成了一個喜歡夸夸其談的女理論家,這使我深感不快?!熬驼f‘飛翔吧,這是人類的最古老的夢想。從中國最古老的神話、瑜伽托缽僧的夢想,到關(guān)于克里特英雄伊卡洛斯的傳說……后來,不再是傳說了。人類發(fā)現(xiàn)了撒哈拉阿杰爾高原的巖石畫……那些巖石畫上畫著一些類似翅膀的東西……這究竟是人類的想象,還是那時外星球來的某種飛行器呢?為什么我們不能設(shè)想一位星外來客曾在這個巖洞里生活過呢?從古代的神話,伊卡洛斯的飛翔,經(jīng)過高原巖石畫,中世紀巫師的掃帚和達·芬奇設(shè)計的翅膀,一直到菲利斯、佛格的世界……科學和富有詩意的夢想難道有一時一刻是分離開的么?……”
我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著她。我自以為了解她,可至今才看到她的本來面目?;蛘哒f,是她的另一面。應該承認,她講的話里確實有許多我不知道,也從來沒去想的東西,這使我這個大學生深感慚愧。
“把夢想變?yōu)楝F(xiàn)實的過程中,熱愛是一把最好的解決困難的鑰匙。我喜歡花,喜歡那些美的東西,于是我就想方設(shè)法使它更美,改變它的顏色、香氣和花期,我可以讓夜晚的花在白天開放,夏季的花在冬天存活,難道這些在古代人類的夢想中,不是只有女神才可以做到的事么?……你做到了,你就是女神;你認識到了這個,你就懂了你活著的意義。于是你又去開拓一片新的你熱愛的領(lǐng)地,你作為一個人的潛能就這么一點一點地被挖掘著,直到你度完了一生,你看到了你耕耘的果子,你看到了人類在品嘗這果子,于是你明白,你的人生價值實現(xiàn)了……”
盡管我可以提出一千條理由來反駁她,但此時此刻我卻說不出來。我的內(nèi)心深處被某種東西震撼了。
應該承認,我那一千條理由都是別人的。我至今還沒有形成自己固定的想法。
風,變得更寒冷了。我在內(nèi)心嘲笑著自己:搞心理學的,卻完全不善于了解別人。幾個月來我心目中的那個溫順的、惹人憐愛的姑娘不存在了。我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講出什么蠢話。
謝霓說得對,我們都是凡夫俗子,而她,卻是瑪雅金字塔:神秘,孤傲,可望不可即。
是收場的時候了。
“景煥,我……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我努力把話說得溫柔、平緩些。我不愿再增添這個姑娘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但我必須要說出來,遲遲不決只會對她更加不利。
“不,你不要說……”她顯得又緊張,又激動,像是已經(jīng)期待了很久似的,在幽暗的光線里,她的眼睛像黑夜中的兩點美麗的螢火。
“不,我要說,這事一定得跟你說……”我明明知道,她在期待著什么。我明明知道,我只要說出了那永恒的三個字,這雙眼睛里的螢火就會噴射出來,這顆心就會像蜂蠟一般融化……可是,我卻只能受另一種更強大的力量的驅(qū)使,說出另一番話來……“你知道,謝霓是我的女朋友,我們已經(jīng)相處三四年了,可就在前幾天,我們發(fā)生了沖突。是為你。她有些誤會……你……你能幫幫我么?我知道,你是個很好的姑娘,又聰明又善良,我也很喜歡你……可是……”我說不下去了,自己也認為太虛偽,我希望她痛痛快快地罵我一頓,然而,她卻連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
“我懂了。”她急急地說,抑制不住嘴唇的顫抖,我鼓起勇氣看了她一眼,她那種神情真是令人心碎,那兩點美麗的螢火在黑暗中熄滅了。
“我會去……會去替你解釋的?!?/p>
我半晌抬不起頭來。心上,有一種沉重的東西在壓迫著我,我就用這種姿勢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手腳都麻木了。
我心里的另一種東西像刀子似的拉著我。不,不!這未免太卑劣,太不近人情了!我抬起頭來,想把這幾個月來內(nèi)心感情的變化、矛盾和痛苦統(tǒng)統(tǒng)向她和盤托出。
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
“她來過了,替你說了不少好話。”謝霓抱著餅干桶邊吃邊說,“看得出,她真心真意地愛過你,也許現(xiàn)在還在愛著……”
“后來呢?她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也許是上那個養(yǎng)花老頭兒那兒去了?”
“她沒有給我留下什么話,或者什么東西么?”我像個偏執(zhí)狂似的追問著。
“沒有。也許,這件事是我辦得不對……可無論如何,這幾個月的院外治療還是對她產(chǎn)生了效果的……”
“別說了!”我突然憤怒地咆哮起來。
謝霓吃驚地望著我,把餅干桶扔在一邊。
“她留下的,只有這些小玩意兒和兩幅畫,小玩意兒,你不會感興趣,那幅‘弧光在媽媽手里,這幅是閣下的肖像,你拿去吧?!彼龔某閷侠锇丫盁ńo我畫的那幅肖像拿出來,遞給我。“你抽空把最后的談話記錄整理出來,快點給我。我在這個小醫(yī)院終非長久之計,今年的病理專業(yè)研究生我還是要考的。景煥的材料,對我來講是太重要了。鄭大夫已經(jīng)向我透露了點兒消息……”她越說越興奮了,“現(xiàn)在國內(nèi)已經(jīng)有人搞移情療法,我得爭取搶先發(fā)表論文,這對研究生考試有利……”
她還說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的全部意識都集中在這幅肖像上。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幅本來被認為是丑化了的形象竟如此像我,我還從沒有見過一個畫像能這樣活生生地畫出一個人的靈魂。或許,她真是個女巫吧?我默默地想,打開了窗子。
原載《北京文學》1985年第11期
徐小斌,女,著名作家,國家一級編劇,畫家、刻紙藝術(shù)家。1981年第2期在《北京文學》發(fā)表小說處女作《春夜靜悄悄》之后走上文壇。主要作品有《羽蛇》《敦煌遺夢》《德齡公主》《雙魚星座》等。在美國國家圖書館、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均有藏書。2014年入選美國國會圖書館“亞洲著名女作家”。曾獲全國首屆魯迅文學獎,全國首屆、三屆女性文學獎,第八屆全國圖書獎、加拿大第二屆華語文學獎小說獎首獎、2015年度英國筆會文學獎等。代表作《羽蛇》成為首次列入世界著名出版社Simon & Schuster國際出版計劃的中國作品。有部分作品譯成英、法、意、日、西班牙、葡萄牙、挪威、巴西、希臘、阿拉伯等十余種文字,在海外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