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一
彭臘梅做了兩年多護工,第一次遇到晚上八點半還有病人入院。值班醫(yī)生填寫床頭卡的時候,她湊上去看了一眼:邱淑賢,女,七十五歲,腦出血……
彭臘梅是湘泉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最年輕的護工,大伙都叫她小彭。小彭負責(zé)的一號病房是男病房,晚上七點剛走了一個癌癥晚期,床位才打掃干凈,新的病人就補上了。
這個病人是奶奶,住男病房不方便吧?小彭問了一句。醫(yī)生緊著記錄病例,沒搭理她。
“老太婆,住男病房不礙事的。”說話的人是個瘦高老頭,勾著花白的腦袋,還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以后叫她邱老師,叫奶奶她不會答應(yīng)的。我姓紀,叫我老紀好了。
邱老師腦出血差點死掉,搶救過來后,病情也穩(wěn)定了,轉(zhuǎn)院到湘泉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送來的時候是上午,老紀也不提前打探一下,住院部統(tǒng)共二十四張床位,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半張空位都沒有。
要排隊的,掛上號回家等,有床位會通知。醫(yī)生說。排到什么時候?起碼半年。
老紀低下頭,尖瘦的面孔埋到胸口,沒央求,也沒爭執(zhí),轉(zhuǎn)身出了醫(yī)生辦公室。
老紀沒帶邱老師回家,他勾著腦袋,把自己牢牢地釘在住院部走廊里,身旁是躺在推床上的老伴,腳邊是一個巨大的網(wǎng)兜。
早春,風(fēng)還凜冽,院里的香樟樹被吹落了好幾層葉子。有人推開玻璃門進住院部,冷風(fēng)穿堂而過,幾片褐色的落葉趁機擠進門縫,跟著風(fēng)的走向卷進走廊。老紀勾著腦袋聳著肩,身子哆嗦一下,再哆嗦一下。邱老師在推床上睡著呢,厚被子捂頭捂面,高高隆起的一堆。老紀伸手進被窩,摸索一陣,彎下腰去撿大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有紙尿褲、毛巾、塑料盆、大號保溫杯……
老紀給邱老師換上干凈的紙尿褲,換下來臟的,飽吸了尿,沉甸甸拎著,向走廊中段的專用垃圾桶走去。老紀瘦臉上看不出沮喪或惱怒,似乎還很有力氣,拎紙尿褲的手,小幅擺動,肩膀一晃一晃,隱約透出一絲“拽兮兮”的勁兒。小彭和三號病房的護工李姐擠在門口看老紀,李姐咬小彭的耳朵:這老頭,年輕的時候大概是個帥哥。
兩個小時后,老紀喂邱老師吃保溫杯里的蔬菜瘦肉粥,算午飯,吃完給她洗了一把臉。下午兩點,老紀又給邱老師刮蘋果泥吃,一把不銹鋼勺子,半個剖開的蘋果。吃著吃著,邱老師屙屎了,排泄物的氣味從被窩里飄出來,飄到空氣中,在走廊里裊裊縈繞。老紀去開水房接了一盆熱水,把推床移到墻角,靠外的一邊,用自己的身體擋著,被子只掀開半邊。擦洗的是下半身,總有皮肉要露出來,藏著掖著,操作起來不太方便,可也只用了十五分鐘。洗干凈的邱老師被老紀用被子蓋得嚴嚴實實,連個噴嚏都沒打。
下午五點,食堂師傅推來餐車,護工開始給病人打晚飯。老紀掏出網(wǎng)兜里的飯盒,問師傅可不可以買一份。師傅面無表情,沒理他。等病人的飯全打完,師傅抬起下巴看了老紀一眼。老紀捧著飯盒朝餐車跨前一大步,師傅冷著臉,大勺子劃拉三五下,餐盤里的剩貨全進了老紀的飯盒。老紀問:多少錢?我付鈔票。師傅推起餐車就走,不屑與他搭話。這一份飯,量很大,滿滿一盒白菜肉絲爛糊面,邱老師沒吃完,剩下的老紀自己吃了。
天色擦黑,老紀還是沒有要帶邱老師回家的跡象。醫(yī)生和護士來勸了好幾次,回家吧,沒人出院,也沒人升天,等也是白等。護工們也一個個跑來勸,高挑挑的李姐,肉墩墩的張大胖,瘦津津的丁阿姨,還有年輕的小彭,都說:回去吧,走廊里冷,再待下去你自己都要病了。瘦高的老頭勾著腦袋,不搭腔,固執(zhí)得安安靜靜。護工們背地里說:隨他去,晚上總得睡,老頭吃不消就會回去。
老紀沒有回去,老紀守著邱老師,在住院部走廊里一直待到天黑。功夫不負有心人,晚上七點,一號病房死了一個。一整天都沒怎么說話的老紀,嘴角一掀,沖推床上神志不清的邱老師說:娘希匹,有床位了。
邱老師雖已沒了生命危險,意識卻還不清醒,不知她有沒有聽懂老紀興奮的臟話。小彭聽見了,小彭正好從一號病房出來,手里捧著一兜剛從死了病人的床上換下的被褥。小彭知道“娘希匹”不是什么好話,但也不算壞話。她還看出來,老頭有些激動,說“娘希匹”的時候,兩眼發(fā)光。大晚上的,終于有病床了,按序在家排隊的病人來不及獲悉,才有機會插隊,哪里還管得了男病房女病房?
當(dāng)晚八點半,邱老師從走廊移居一號病房。
二
早上,小彭挨個給病人喂早飯,一號病房的四個病人由她包干。
才六點半就吃早飯?不到午飯點就餓了。邱老師昨晚剛住進來,老紀一早又趕到了醫(yī)院,來了就提意見。
小彭不接受老紀的意見:你咋不說他們已經(jīng)餓了一夜,這會兒就該吃了?
小彭是安徽人,離河南更近的安徽,說話一口河南味兒。小彭照舊給病人喂食,從二床到四床,稀粥、饅頭、雞蛋,全部扔進攪拌器,一陣機械轟鳴,饅頭雞蛋瞬間變成糨糊。把糨糊裝進一百五十毫升的大針筒,往病人嘴里注兩筒,一頓早飯完成。小彭手腳麻利,半個鐘頭多點,三個人的早飯全喂完。只有一床還餓著,老紀不讓喂,非要等到七點半。
小彭可以刷一會兒手機、聊一會兒天了,每天早飯后的上午,趁著病人家屬還沒來,小彭都要和她遠在安徽的媽聊十分鐘微信視頻。媽和哥嫂住在老家阜陽,媽用的智能手機,是小彭花九百八十塊錢買的,微信也是小彭替媽裝進手機的,媽的微信好友,只有小彭一個。
病人家屬在場,小彭沒掏手機。七點半,老紀開始給邱老師喂早飯,一碗白粥、兩勺肉松,雞蛋搗碎,半杯光明牛奶,一包桂格麥片,柳橙榨汁……老紀一步步操作,把小彭看得著急:一床家爺爺,你咋給奶奶吃那么多?
老紀勾著腦袋說:早飯要吃得好,一日之計在于晨。
小彭不太懂“一日之計在于晨”的意思,小彭怕臥床病人吃太多,吃得多,拉得多,換洗的活兒就多,長肥了給她翻身都費勁,不好護理。不過,這是護工私下里交流的經(jīng)驗,不能告訴家屬,小彭只好沒話找話:你家奶奶運氣真好,一床要是不升天,還不知道要等到啥時候。
老紀的瘦臉往橫里展開半寸,抿了抿嘴,像要阻止從嘴角邊逃出來的笑:這叫有志者事竟成。我告訴過你的,叫她邱老師,叫奶奶她不會答應(yīng)的。
什么叫“有志者事竟成”?小彭不好意思問,說:你家奶奶是做老師的?
老紀瘦臉上一派風(fēng)平浪靜:我家老太婆,做了三十年小學(xué)老師,教語文的,沒生病的時候能說會道。
小彭肅然起敬,她最崇拜有文化的人。小彭只有一點點文化,念過小學(xué),會簡單的心算,會用微信和淘寶,在邱老師面前只能算文盲,也不能和三號病房的護工李姐比。
李姐初中畢業(yè),家里沒錢供高中,只好出來打工。李姐比小彭懂得多,她會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十一床孫老太,子女從不來看她,成天躺在床上罵,罵雞鴨蔬菜,罵爹娘鄰居,還罵醫(yī)生護士。孫老太以前是菜市場里擺魚攤的,罵架是生存技能之一。李姐給她換紙尿褲,抽空在她屁股上扇兩下,不重,卻響脆,還訓(xùn)她:孩子不孝順,那是你沒教好,要怪就怪你自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孫老太轉(zhuǎn)過來罵李姐:扯你媽的小娘皮!一邊罵,一邊作鯉魚打挺狀,卻怎么都無法把自己從床上挺起來,愈發(fā)氣急敗壞:小娘皮,我打死你——李姐不僅不憷,還被孫老太罵笑了:哈哈,你都這樣了,還能打得著我?
孫老太終于自暴自棄,張嘴號啕起來:扯你媽,讓我去死吧——
李姐一點兒都沒想要放過孫老太的意思:死不死的都是命,看看對門一床,多爽快?沒說一句話,嗖一下就升了天。
李姐把一床的死說成“嗖一下”,就好像一支煙花,點燃屁股上的導(dǎo)火索,嗖一下,就化成了五顏六色的煙,就升天了。
小彭得空問李姐:啥叫“有志者事竟成”?
李姐想了想:我念書的時候,老師就愛講這詞兒,就是你想干啥,一直干一直干,就會干成。
小彭立即想起前些年看的電視劇:是不是許三多老說的那句話,不拋棄,不放棄?
李姐一拍大腿:就是它。
拍大腿的聲音,李姐也要比小彭響亮。李姐長得高挑,看起來不胖,肉卻緊實,臉皮繃繃的,一絲皺紋都沒有,大臉蛋像一面光溜溜的鼓,快五十歲的人,看上去才四十歲。小彭比李姐年輕,二十九歲。在老家,她這樣的年齡,娃都該打醬油了。可是小彭還沒孩子,小彭的身份信息表里填的是未婚,沒人知道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其實,那也不算結(jié)婚……到底結(jié)沒結(jié)過婚,小彭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這些年,小彭一直在上海打工,上海人,四十歲還被叫作青年呢。二十九歲的小彭,當(dāng)然是名副其實的年輕人,干活又勤快又機靈,病人家屬沒一個不喜歡她的。
三
邱老師住進湘泉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后,一號病房就不能叫男病房了。邱老師整天躺在床上打鼾,睡著了打鼾,醒著也打鼾,邱老師時時刻刻都在打鼾,鼾聲還巨響。老紀給她剃了一個板寸,圓腦袋上頂一塊灰白板。大多時候,她睜著她厚重的三角眼,大張著嘴,像一條缺氧的魚,呼?!魢!窭蠋熥炖锿鲁鰜淼牟皇桥菖?,是鼾聲,鼾聲中摻雜著破碎的痰氣,偶爾囈語,沒人能聽懂,除了老紀。
老紀問小彭:我家老太婆想知道,前面死在這張床上的病人,得的是什么病?
小彭很是詫異:奶奶干嗎要知道這個?醫(yī)院的病床,每一張上都死過很多人,心臟病、腦溢血,還有被紅燒肉噎死的,要是害怕,就別住院……
老紀躬著背,站在窗口射進來的太陽光里,像一只不太新鮮的大條蝦:其實,她什么都曉得,只不過講出來你們聽不懂,我只好當(dāng)翻譯。說著搔了搔頭皮,“唰唰”一片響,蓬勃的頭屑在光柱里飄舞:她叫我問問,前面的病人,死在什么病上?
怪不得,一天到晚打呼嚕,其實是在和你講話。
做老師的,最愛講話,退休后沒小孩給她教育了,老教育我。老紀說著攤了攤雙手,還聳聳肩,很洋氣的動作,拽兮兮的樣子。
小彭有些看不慣:那和前面的病人有啥關(guān)系?
老紀沒回答和前面的病人有啥關(guān)系,老紀只說:你肯定曉得,講來聽聽嘛。
小彭一臉大權(quán)在握的表情:照理這種事情是不可以講的,胡老師說過,病人的隱私,不能往外傳。
老紀腦殼往胸口一低:我不會告訴胡老師的。
胡老師是勞務(wù)公司派來醫(yī)院管護工的頭兒,大家背地里都叫她“胡扒皮”,不過,在病人家屬面前,小彭可不敢這么叫。小彭最怕的就是胡老師,上次和媽聊視頻,被胡老師查崗發(fā)現(xiàn),扣了她半天工資。
你一定要問,那我只告訴你一句話,小彭朝老紀伸出一根手指:“一個字的病?!?/p>
本地人的約定俗成,病人患了癌,不讓叫“癌”,叫“一個字的病”,小彭在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干了將近三年,早學(xué)會了這一套。
“一個字的病,那是沒辦法了?!崩霞o沒追問那一個字的病究竟是生在肝、肺、腸子,還是胰腺上。小彭倒有些意猶未盡,忍不住往下說了好幾句:那么大歲數(shù),上了手術(shù)臺也下不來,醫(yī)生說,姑息治療吧,還能多活幾天。
老紀問:啥叫姑息治療?
被老紀請教,小彭有些得意,她放慢語速:姑息治療嘛,就是……小彭是聽病人家屬說起才知道這個詞:就是,不動手術(shù),等死。
老紀點點頭,像是明白了,小彭就起了說話的興致:一床住進我們這里的時候,還能吃飯,沒過幾天,就吃不進了,嘴里、鼻孔里往外噴血,只能掛水、接氧氣,躺著等死。我們這里的病人,有躺三年五年的,最長的躺了八年,可誰叫他害的是“一個字的病”?小彭朝老紀再次伸出手,這回是三根手指:三個月,升天了。
老紀勾著腦袋說:娘希匹,讓我們趕上了。
小彭橫了老紀一眼:啥叫趕上了?這話得虧是你說的,要是我們說,病人家屬不投訴?
老紀搓了搓黑瘦干燥的手,手背上的青筋跳了兩下:實事求是嘛!
正說話,門口探進個年輕人,黃色熒光背心上印著“天天速運”四個字:彭梅花,快遞!
小彭朝門口跑去,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簽字的時候,小彭說:跟你講了,我叫彭臘梅,不叫彭梅花。
快遞小哥接過簽收單,咧嘴笑笑,一轉(zhuǎn)身:再見,彭梅花。
小彭沖著高高的背影喊:說了多少遍,臘梅,不是梅花,記不住啊你?
老紀問小彭:快遞可以送到病房?
可不是,尿墊、紙巾什么的,網(wǎng)上買便宜,送這里,留我的電話,方便簽收。
那好,以后不用從家里帶紙尿褲來了,拎著大包小包擠地鐵,娘希匹,軋煞人。
老紀要是不說“娘希匹”這三個字,感覺還是蠻有文化的,可是只要一說這三個字,就成了個大老粗,身上那股子“拽兮兮”的勁兒就流露出來。這個拽,在年輕人身上是“拽兮兮”,在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身上,就成了“賴兮兮”。
四
下午兩點是給病人喂水果的時間,老紀把一個阿克蘇冰糖心蘋果剖成兩片,用不銹鋼勺子刮出蘋果泥,一點點填進邱老師嘴里。邱老師一邊打鼾一邊吞吃,嗓子眼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掙扎聲,仿佛蘋果泥在食道和氣管的爭奪下發(fā)出絕望的呼救,聽著讓人擔(dān)心病人要窒息。老紀卻好像不擔(dān)心,刮一勺,喂一勺,不緊不慢,動作嫻熟。
小彭從三床的柜子里拿出一個贛南橙,又從四床的柜子里拿出兩個新西蘭金果獼猴桃。小彭去了操作間,十分鐘后端著一個保鮮盒回來,里面是橙子和獼猴桃的混合果泥,黃不拉嘰,像某種動物排泄物。小彭站在三床頭盔阿爹和四床沈木匠之間,左一針筒,右一針筒,兩個老頭你張一次嘴,我張一次嘴,果泥迅速被灌了下去。
老紀說:獼猴桃比橙子貴三倍,四床虧了。
小彭回嘴:上個禮拜三床是火龍果,四床是蘋果,扯平了。
老紀天天跑市場給邱老師買菜做飯,果蔬魚肉行情他最了解:火龍果五塊錢一斤,又不稀奇。
小彭辯解:四床家條件好,兒子是工程師,退休了還拿六七千工資。
老紀“哼哼”了兩聲:那你也不能一根針筒兩個人用,一會兒塞進三床嘴里,一會兒又塞進四床嘴里,不衛(wèi)生。
兩個病人用一根針筒喂食,的確不符合規(guī)定,要是被胡老師發(fā)現(xiàn),肯定一頓訓(xùn),還要罰款。小彭自知理虧,圓臉上擠出一絲笑:一床家爺爺,下次也把你家奶奶的水果給我一起打,打完分三份,用三根針筒喂,各種水果放一起吃,營養(yǎng)均衡。
“營養(yǎng)均衡”這樣的話,都是李姐教的。
那你為啥不把二床的水果也一起打?老紀問。
二床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你家奶奶啥都能吃,好伺候。
叫邱老師,叫奶奶她不會答應(yīng)的。老紀板著瘦臉說。小彭不長記性,老紀已經(jīng)糾正了她好幾次。小彭拔亮嗓門,帶點討好的口氣,沖邱老師的床位喊:知道啦,邱老師,一床奶奶,你是邱老師,對不對?
邱老師——來啊——這不是小彭脆生生的聲音,這是二床大妹爹粗啞毛糙的聲音。每到吃水果的時間,不能吃水果的二床就會拉開嗓子,聲嘶力竭地呼喊:大妹——來啊——
大妹是二床的女兒,此刻她正在上班,每天午飯時間大妹會來一趟醫(yī)院。大妹一來就要教訓(xùn)她爹爹一番:吵什么吵!為啥不好好吃飯?快吃快吃,我還要上班呢!
大妹五十多歲,身材高壯,嗓門和她爹爹一樣大。大妹對她爹爹總是兇巴巴,可二床就吃她那一套。二床是個胖老頭,中風(fēng)后人癱了、嘴歪了,腦子也愈發(fā)不好用。躺在床上,一大堆肉斜斜地攤開,寬圓臉上的小三角眼滴溜溜地轉(zhuǎn),轉(zhuǎn)到站在床頭的大妹臉上,歪嘴立即張開,小彭乘機把針筒里的糨糊往他嘴里注一截。只要大妹在,二床吃飯就很順利。
可是今天,二床沒喊大妹,他喊的是“邱老師”。他一喊,老紀和小彭就齊刷刷把腦袋轉(zhuǎn)向他。老紀勾著瘦腦袋俯瞰肥圓大臉的二床,視線里射出兩把錐子:你們,認識?
二床歪著嘴又大喊了兩聲:邱老師——來啊——來啊——喊完,從被窩里伸出手,拎住蓋在身上的被角,猛地一掀,一具奇形怪狀的身體頓時暴露而出。渾身的肥肉霍霍抖動著,幾乎溢到床墊上,腹部像是堆著三個疊套的救生圈,大腿根吊兒郎當(dāng)?shù)貟斐鲆粋€接尿用的大號保鮮袋,半袋黃色的尿水泛著白沫沫。兩條小腿卻是細瘦的,長期不運動,肌肉萎縮了,和他肥肉橫溢的上半身很不般配。
小彭一個箭步?jīng)_到二床邊:要死??!老流氓了你!說話間迅速把被子拉回二床身上。老紀臉色鐵青,指著自家老伴,厲聲問二床:你講,是不是認得她?
二床浮腫的胖臉上露出個嬉笑的表情,一掀歪嘴,噴出幾個粗啞而又喜興的字:三條,碰,和了,萬事如意!
老紀手指頭幾乎戳到二床的鼻尖上:不許裝蒜,老實講,你們是不是認識?
還好小彭拉開了老紀,要不然,一個站著的老頭要打一個躺著的老頭,很容易出人命的。老紀氣得脖子里青筋暴突:娘希匹!流氓耍到我頭上來了,調(diào)戲我老婆……
二床似乎感覺到了危機,垂下厚眼皮,小心翼翼地翻過身,把面孔朝向墻壁,壓低嗓門,小聲說:你,來不來?三缺一,你來么好了……好像,墻壁里住著他的某個牌友,他正一往情深地邀請人家從墻里下來,組一桌麻將開戰(zhàn)。
二床大妹爹躺在床上做得最多的事情,不是搓麻將,就是找人組團搓麻將。每每和牌,他都要扯開嗓門歪著嘴大喊一聲“萬事如意”,他想象中的麻將局,很少有輸?shù)臅r候。
老紀再沒心情喂邱老師吃水果,出病房,坐在走廊里的長椅上生氣。小彭勸他:一床家爺爺,他已經(jīng)憨了,你和一個病人計較啥?他有這毛病,醫(yī)生護士都知道。自打住進醫(yī)院,二床已經(jīng)耍了三次流氓。第一次,是剛進來那天,護士來查房,一進門,他就掀開身上的被子,露出黑乎乎的下身。護士啥沒見過?照樣一張張病床查了一遍,眼睛都沒斜一下。第二次,我給他喂飯,吃得好好的,忽然就不肯張嘴了,就掀開了被子,還甩啊甩的。我每天給他換多少次尿袋?擦多少次身?屙屎撒尿都是我伺候他,還怕瞧見他那老東西?被我一頓臭罵……
小彭做了兩年多護工,臉皮早就練厚了,說話做事潑辣辣的。沒結(jié)過婚的人,一般不愿意做護工,接屎接尿擦身洗屁股,姑娘家誰愿意?小彭不是姑娘家了,她是有男人、有婆家的人。在老家,辦過喜酒請過客就算結(jié)婚了,人家才不管你有沒有開過結(jié)婚證呢。只不過,結(jié)婚才十幾天,小彭就想盡辦法離開婆家,來上海打工了。李姐、張大胖、丁阿姨們都夸小彭能吃苦,護工行當(dāng)里,就沒見過未婚姑娘。只有小彭自己知道,結(jié)過婚和沒結(jié)過婚,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五
午飯時分,大妹準(zhǔn)時來了,大妹進門就朝二床喊:爹爹,今天有沒有好好吃飯?
小彭捏著大針筒,正要往二床嘴里灌糨糊,枕頭上的肥圓腦袋左右搖晃,針筒指向哪里,他就朝另一個方向躲,嘴巴抿得緊緊的。大妹一看就火了,嗓音瞬間拔得又粗又大:你給我好好吃飯,聽見沒有?不吃?不吃就打!說著舉了舉巴掌,作勢要打的樣子。
大妹雷聲大雨點小,她爹爹是憨了,憨了還是服她。她一兇,肥圓腦袋即刻停止搖晃,緊抿的嘴也松開了。接下去,二床的飯,就吃得很順利了,三大針筒糨糊很快灌了下去,喊人搓麻將的話,一句都沒說。
大妹人高馬大,站在床頭,把本來就不寬敞的病房通道堵了一半,老紀進進出出好幾趟,每一趟都沖她翻白眼,還大聲吆喝:讓一讓,讓一讓,好狗不擋道,娘希匹……
大妹看向小彭,疑惑的目光,小彭沖她搖搖手,大妹的大嗓門沒亮開來反擊。大妹拉著小彭在病房外面說了一會兒話,大妹是抹著眼淚離開醫(yī)院的。
小彭回到病房,等老紀出去洗碗,才從口袋里掏出大妹給的兩百元小費,打開自己的儲物柜,想放進去,猶豫了一下,把之前積攢的一沓小費全從柜子角落里掏出來,又拿出冬衣包袱,把錢塞進毛褲管,扎緊了重新放回去。
給病人喂完午飯,護工們聚在操作間吃飯,小彭發(fā)現(xiàn)李姐的眼皮有些黑腫,悄悄問:姐夫又打你了?
李姐說沒打,是我抹眼影啦!說完“嘿嘿”直笑,笑著沖到廁所去洗眼皮。李姐從廁所里出來,問小彭:好點了嗎?
小彭說好點了,不那么黑了,可是紅了。李姐說:揉太重了,明天換個顏色,被“胡扒皮”看出來又要扣我工錢。
胡老師的綽號,也是李姐起的,小彭還問過她,為啥要叫“胡扒皮”?李姐說:你沒聽過周扒皮的故事?世上最惡的惡霸地主,我們做護工的,不就是地主家的長工?
小彭是80后,她不認識周扒皮,李姐是聽著周扒皮的故事長大的。李姐說:周扒皮半夜學(xué)雞叫,逼長工起來干活,壞得很。胡老師查崗,抓住我們玩手機就要罰錢,胡老師還監(jiān)督我們干這干那,一分鐘也不讓歇下來,可不是“胡扒皮”?
李姐比小彭有文化,給胡老師起綽號都是有典故的,可李姐做的有些事,小彭卻不太明白。比如醫(yī)院有規(guī)定,護工不允許化濃妝,李姐偏偏把眼影涂得那么深,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再比如,李姐請假去城隍廟,花五百多塊錢買了一頂假發(fā)套,大卷長波浪。李姐掉頭發(fā)比較嚴重,薄薄一層黑發(fā)蓋不住白森森的頭皮。長波浪蓬蓬松松的,往腦袋上一戴,像個有錢人家的太太。戴了兩天,胡老師就找李姐談話了,醫(yī)院有規(guī)定,護工最好理短發(fā),長發(fā)必須扎起來。李姐就請假去影樓給自己照了一套長波浪藝術(shù)照,留作紀念,又去理發(fā)店做了一個栗紅色焗油。那段日子,李姐的栗紅腦袋成了湘泉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最時髦的腦袋,可是不能湊近細看,紅頭發(fā)還是蓋不住白頭皮。
拍照和焗油花了多少錢?小彭問。李姐說你猜。小彭壯起膽子:五百?李姐伸出手,大拇指和小拇指翹出一個羊角:每樣六百。小彭驚呼:一個禮拜的工資沒了。
女人就要對自己好一點,不能只賺錢,不保養(yǎng),把自己搞得又老又丑,會被男人拋棄的。李姐說得理直氣壯,小彭就更想不通了。李姐的男人,倒是慣著她花錢,可兩口子都是打工的,又有幾個錢可花?小彭可不敢亂花錢,冬衣包袱里藏著病人家屬給的小費,快攢到五千元了,要去銀行存起來。胡老師三令五申,收小費是違規(guī)的,小彭不想收,可家屬硬要給,不收人家還不放心。尤其是二床的女兒大妹,每次都撲在小彭身上,打架似的,硬把錢塞進她口袋,力氣大得,推都推不掉。
小彭的“家當(dāng)”都在一號病房里,儲物柜里藏著她的衣物用品、針頭線腦,還有一床卷起來的被褥。護工是二十四小時在崗的,入夜,小彭在四張病床之間的一小塊空地上鋪開折疊床,打開被卷,把自己往床上一橫,冬衣包袱當(dāng)枕頭,眨眼就睡著了。就這樣,小彭和一號病房里的病人們過著朝夕相處的日子。
六
小彭請假回阜陽看媽去了,媽病了。本來好好的,每天上午都要和她聊十分鐘視頻。有一天,媽說:兒啊,你回一趟吧,再不回我就要死啦!視頻里,媽躺在床上,臉色像草灰,眼皮都腫了。
小彭兩年多沒回老家了,回一趟十天半個月,工資沒了不算,還要賠上路費。逢年過節(jié)更不能請假,勞務(wù)費翻倍,損失太大。小彭不想回老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要躲她那個男人。小彭最怕的就是男人喊她回家,領(lǐng)結(jié)婚證,過日子,生孩子??墒菋尣×耍∨砭筒荒懿换厝チ?,小彭在李姐面前哭:我自己的媽不伺候,倒天天伺候別人的爹媽,我心里過不去。
李姐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不回去就是你的不孝,要是老人有個三長兩短,你哥嫂會怪你。
李姐這一次的典故用得不太恰當(dāng),但還是把小彭說動了。第二天,小彭請了假,買了長途汽車票,回阜陽去了。一號病房的四個病人分給別的護工照顧,用的是抓鬮的辦法,李姐抓到的是三床頭盔阿爹。
頭盔阿爹已經(jīng)兩天沒好好吃飯了,李姐把大針筒塞到他嘴里,糨糊剛注進去,就從嘴角兩邊汩汩地溢出來,淌得兩腮和枕頭上黏糊糊,脖子后面的白頭發(fā)都結(jié)了塊。
李姐勸頭盔阿爹吃飯,從苦口婆心到氣勢洶洶:
吃吧,多少吃一點,不吃你病還能好?
我自己病房都忙不過來,沒時間和你耗,吃不吃?
小彭還有十來天才能回來,你不肯吃,餓死別怪我……
李姐勸病人吃飯,總是從“不吃你病還能好”開始,到“餓死別怪我”結(jié)束。其實住在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的病人,吃不吃飯病都好不了。頭盔阿爹不是不能吃飯,他才七十歲,是一號病房年齡最小的病人,牙口一半以上還是好的,四個病人中,唯獨頭盔阿爹的飯不用打成糨糊,小彭不太忙的時候,會用勺子一口一口喂給他吃。李姐可沒時間一口一口喂,一律打成糨糊,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吃糨糊呢,還是不愿意讓李姐喂。
頭盔阿爹已經(jīng)在湘泉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住了兩年。兩年前的一天,頭盔阿爹打完太極拳從公園回家,過馬路時,一輛瑪莎拉蒂開過來,車速有點快,直開到他跟前,還沒撞上他,他就“撲通”一下把自己摔倒了,醒來就啥事不懂了。也該瑪莎拉蒂司機倒霉,頭盔阿爹突發(fā)腦梗倒地,街上的攝像頭有記錄,他摔倒的時候,車頭離他還有兩米呢??墒?,誰讓你開瑪莎拉蒂了?你這么有錢,你開輛豪車出來把我爹爹嚇暈,你不該賠嗎?這是頭盔阿爹的兒子頭盔哥說的,最后還真讓他搞到了一筆醫(yī)藥費。
可是,頭盔阿爹住進醫(yī)院后,頭盔哥就很少來了,一個月才來一次,就結(jié)賬那天。來了也只在老爹的病房里站十分鐘,手里抱個黑色的摩托車頭盔,也不放下,就立在床頭,東張張西望望,還不停地抖腿,然后,十分鐘就過去了,他就把頭盔往腦袋上一扣,抖著腿,隔著防風(fēng)罩,沖三床說:我走了,我還要去進貨,明天要是不落雨我再來。
第二天,不管落不落雨,頭盔哥一定不會來。也不知道頭盔哥做的是什么生意,總是騎著摩托車在外面進貨,很忙的樣子。頭盔阿爹用的尿墊、濕巾,吃的水果、牛奶,都是快遞小哥送來的。小彭每次簽收都要罵一句:養(yǎng)個兒子,還不如快遞員來得多。說完抬頭看一眼站在她面前的瘦高個年輕人:你說是不是?
快遞小哥笑笑,接過簽收單:再見,彭梅花。小彭已經(jīng)懶得解釋,她叫臘梅,不叫梅花,豬腦子,永遠記不住。
頭盔阿爹是個沉默寡言的老人,倒也不是什么都不說,只要開口,就一句話:外面落雨嗎?任何家屬來探望自家老人,頭盔阿爹都會直勾勾地看著人家,直看到視線和他對上,他就抓住機會問一句:外面落雨嗎?
老紀總被問,去上個廁所,回病房被問了一遍,到操作室去熱飯,回來又被問了一遍,下午去院里溜達一圈,回來時再被問了一遍,老紀就煩了:娘希匹,落不落雨和你有啥關(guān)系?你又出不了門!說完轉(zhuǎn)身,對一床上持續(xù)打鼾的邱老師嚷嚷:你看看,我早就講了,子女靠不住,你只能靠我。
邱老師也有一兒一女,兒子周末來,女兒不定期。他們來了,對著病床上的邱老師喊“姆媽”,他們不喊老紀“爸爸”。小彭早就對李姐說過,邱老師的子女不是他老伴的子女,這個老紀,估計是后老伴。
頭盔阿爹是個老好人,老紀嗆他,他從不回嘴,只耷拉下眼皮,滿頭白發(fā)鋪開在枕頭上,像枕著一朵臟兮兮的大白蓮。
頭盔阿爹已經(jīng)很久沒理發(fā)了,一個月前小彭就要給他理發(fā)的,可他梗著脖子就是不肯。小彭用約束帶綁住他的手腳,打開電動剃頭刀,“嗡嗡”聲一起,頭盔阿爹忽然張開嘴,“啊嗚”一口,小彭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血牙印。小彭跑去找醫(yī)生,要打狂犬病疫苗,醫(yī)生讓護士用酒精給她消毒,涂上黃色的碘酒,牙印很快消退了。第二天,小彭給頭盔阿爹擦身時,在他肩胛骨和枕頭之間發(fā)現(xiàn)一顆斷裂的牙齒,花生米大一粒,通身發(fā)黃,還帶著黑斑,牙根上有血跡。小彭橫了三床一眼:你咬我那么用力,把牙都咬斷了,你敢咬你的兒子嗎?
頭盔阿爹不搭腔,薄臉皮覆著突出的骨骼,裹出一張橫眉冷對的四角臉,臉的后面,是他那日日見長的白頭發(fā),像是從武俠片里出來的古人。小彭咬著嘴唇嘀咕:男不男女不女,妖怪!
小彭再不敢替頭盔阿爹理發(fā),頭盔阿爹的白頭發(fā)已經(jīng)很長,一眼看去,就像躺著個老太太。一床邱老師呢,老紀隔三岔五給她理發(fā),灰白板寸日久保持,倒像個老男人。
七
頭盔阿爹已經(jīng)四天沒好好吃飯了,李姐很惱火:誰讓我手氣壞,算我倒霉!
李姐的眼皮越發(fā)黑腫了,不知道她是沒換眼影呢,還是被她男人打的。李姐的男人愛喝酒,喝醉了就揍李姐,護工們都知道。那個男人真的是愛死李姐了,愛得不敢讓別的男人和她說話,一說話就吃醋。李姐包干的病房,一直是女病房。小彭問過李姐:吃醋就打人?那還叫愛你?
李姐說,吃醋不就是因為愛得深?舍不得你被別人搶去嘛。
李姐長得好看,她男人稀罕她,李姐到上海打工,她男人也跟著來上海,在工地上看門,二十四小時的通宵班。兩口子的住所,就是工地的簡易房。平時李姐住在醫(yī)院,一段日子不回工地,男人就要找來,多半是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往李姐的折疊床上一躺,成了三號病房的編外病人。李姐叫他走,他不肯,兩句話沒說完,兩人就扭在了一起,你一拳,我一腳,只動手不動口,沉默著格斗。第二天上班,大伙看見的李姐,就是一副鼻青臉腫的倒霉樣。不過接下來的兩天,她男人就會提一鍋燉好的雞湯來醫(yī)院,逼著李姐喝。李姐黑著眼圈腫著鼻梁喝雞湯的樣子既幸福又可憐,沒人知道,李姐是天生挨打的命呢,還是就好這一口。
李姐問小彭:你是不是覺得我賤?其實對自家男人好不丟臉,你還沒結(jié)婚,你不明白。
小彭的確不明白,她和老家那個男人,本來就沒談過戀愛,也沒過上幾天日子,就只身來了上海。不過,小彭看出來了,李姐的男人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男人,好像,她還挺享受男人對她的那種愛,戴假發(fā)套,拍藝術(shù)照,把自己搞得美美的,就怕被男人拋棄。
李姐剛進來當(dāng)護工時就對胡老師說,給男人擦屁股換尿袋,她可不干。胡老師說,住在這里的男病人,還能叫男人?你都五十了,又不是小姑娘。
胡老師還是把李姐分到了女病房,現(xiàn)在哪家醫(yī)院不缺護工?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這樣的小醫(yī)院,比大醫(yī)院工資低,更缺人。不過小醫(yī)院的好處是,要求不那么高。
這些天,小彭請假回老家看她媽去了,李姐每次給頭盔阿爹擦屁股換尿墊,都要站在一號病房門口,朝走廊頂頭的玻璃門看好幾眼,再關(guān)了病房的門,才快手快腳地操作,還一邊叨叨:這哪是人干的活?直到干完,給頭盔阿爹蓋上被子,才松一口氣。頭盔阿爹是男病人,要是李姐的男人突然闖進來,她的眼皮大概又要腫一陣子了。
李姐和頭盔阿爹“搏斗”了一個多禮拜,也沒讓他吃下幾口飯,李姐怒了:小彭不會回來了,你就等著餓死吧。
頭盔阿爹枕在白頭發(fā)上的四角臉慢慢扭曲、變形,扭成一堆破碎的磚頭,碎磚頭縫里擠出一陣“嗚嗚”聲,像受了委屈的狗發(fā)出的嗚咽。
哭也沒用!你哭吧,哭完我再回來。李姐一甩手,出了病房。頭盔阿爹就這么平躺在自己的白頭發(fā)上,長時間嗚咽著,直到老紀忽然喊一聲:咦,這不是小彭嗎?小彭回來了。
頭盔阿爹止住哭聲,睜開眼睛。哪來的小彭啊!老紀“撲哧”一聲笑出來:別哭啦,再過一個禮拜小彭就回來啦,你哭,她又聽不見,有啥用呢?
頭盔阿爹扯開嘴,眼睛一閉,干脆“嗷嗷”號哭起來,橫流的涕淚在布滿褶皺的臉上開辟出一條條溝壑。這邊廂,一床邱老師持續(xù)的鼾聲戛然而止,緊跟著也“嗷嗷”地號起來。二床大妹爹忽然開和,側(cè)身面墻大吼一聲:發(fā)財,和了,哈哈,萬事如意!
老紀就發(fā)火了,抬高嗓門沖老伴喊:你哭啥?我天天陪著你,你還要哭?娘希匹!
老紀勸不住邱老師,干脆出來,坐在走廊里看報紙,昨天的《新民晚報》,再翻一遍。一號病房里傳出此起彼伏的號哭聲和吆喝聲,也沒見醫(yī)生和護士來。這樣的事,隔三岔五就要發(fā)生一次,見怪不怪了。
八
邱老師的女兒妙妙來了一趟醫(yī)院,帶來兩個五芳齋咸蛋黃大肉粽。妙妙的高跟鞋在走廊里踏出一陣“噠噠噠”的腳步聲,妙妙一扭一扭地走進病房:姆媽,今朝端午節(jié),吃粽子了!
妙妙戴著一張藍色無紡布口罩,說話聲音有點含糊。不知道邱老師聽明白她的話沒有,總之,她是以高昂的鼾聲來答復(fù)她的女兒的。老紀就站在旁邊做翻譯:妙妙,你姆媽講,她最歡喜吃五芳齋大肉粽。
妙妙眼皮都沒抬一下,端起飯盒去了操作間。張大胖跟到操作間,叮囑妙妙:兩個大肉粽太多,糯米不容易消化。
張大胖是二號病房的護工,小彭請假,張大胖抓鬮抓到一床邱老師,張大胖運氣最好。
妙妙沒說話,自管自剝掉粽葉,給攪拌器插上電源。張大胖看不見妙妙的臉色,人家戴著口罩,張大胖說:奶奶吃一個夠了,另一個給爺爺吃吧。妙妙沒理張大胖,兩只光溜溜的粽子全進了攪拌器。五分鐘后,伴著高跟鞋“噠噠噠”的腳步聲,妙妙端著一大盒五芳齋糨糊回到病房。
妙妙站在床頭喂邱老師吃粽子糊。妙妙留一頭披肩長發(fā),瘦瘦的腿,細細的腰,雖然戴著口罩,卻罩不住她好看的眉眼,也罩不住好聽的聲音,輕輕柔柔的,模模糊糊的:姆媽,好吃嗎?姆媽,香不香?病房里最多的是病人的哭罵號叫聲和護工的訓(xùn)斥吆喝聲,妙妙發(fā)出的聲音,簡直是狗尾巴草叢中開出一朵夜來香,好聽得來,稀奇。
李姐進一號病房兜了一圈,看見妙妙把邱老師吃剩下的半盒粽子糊倒進了抽水馬桶。李姐想和妙妙說道幾句,在一床邊站了一會兒,妙妙正眼都沒看她,李姐只好出了病房。張大胖進一號病房,看見妙妙搬一張凳子坐在床邊,從包里掏出一本書,沖著鼾聲不斷的邱老師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張大胖聽不懂書上那些詞兒,輕手輕腳出去了。丁阿姨也進了一趟一號病房,妙妙戴著口罩字正腔圓的念書聲還在繼續(xù):盼望著,盼望著,東風(fēng)來了……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姆媽,你看,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丁阿姨出病房說:還冬天到了呢,都快夏天了。幾個女人就在走廊里笑,笑完,李姐說:看見一床家爺爺了吧?張大胖和丁阿姨都說看見了,她們聽不懂妙妙念的書,可她們都注意到了老紀,瘦高的老頭站在窗戶邊,面朝外看風(fēng)景。不知道有啥好看的,窗外就一堵圍墻,墻腳邊長著雜草,幾株瘦骨伶仃的黃瓜藤攀著墻,有氣無力地往上探頭,三五?;ü嵌漤斣谔偕希€沒開就蔫了。那是李姐她們在醫(yī)院后墻邊偷種的蔬菜,沒時間侍弄,只撒了菜籽,任憑它生長。那又有什么好看的呢?老紀還看得轉(zhuǎn)不過身來了。
一個多小時后,妙妙走了,高跟鞋“噠噠噠”聲,經(jīng)過每一間病房門口,都要引來護工和家屬探頭張望,“噠噠噠”的腳步聲在走廊里遠去,好看的身影出了住院部大門,藍色的口罩從頭至尾沒從臉上摘下來過。
李姐進一號病房,看見老紀正勾著腦袋,噘著嘴吹保暖杯里的茶葉。李姐說:一床家爺爺,食堂今天有粽子,給你打一份?
老紀抬起頭:粽子有啥好吃的?我歡喜吃餛飩,等一歇我去街上吃老上海大餛飩,娘希匹,我退休工資毛四千,想吃啥就吃啥。
李姐說餛飩好,餛飩比粽子好消化。又問:一床家爺爺,你家奶奶,退休工資多少?
老紀瘦臉緊繃,一派孤傲神色:她是高級教師,退休工資五千。
城里人命真好,我們命苦,二十四小時上班,累死累活也掙不了幾個錢,哪像你們知識分子,不干活還有錢拿。
老紀指了指床上專心打鼾的邱老師:她是知識分子,我不是,我是化工廠的工人,上夜班不要太辛苦哦,好處就是有翻班費和營養(yǎng)補貼,退休了就沒有了,只有赤膊工資。
李姐張大嘴巴,驚訝得有些夸張:一床家爺爺,你厲害??!怎么娶上人家邱老師的?
老紀笑笑,腦袋一勾,甩著兩條手臂朝病房外走,一副拽兮兮的樣子:不談了不談了,我要去吃大餛飩了。
九
小彭回來了,手上戴著一只紅寶石戒指。小彭還沒來得及進病房,行李箱還豎在腳邊,就被李姐、張大胖、丁阿姨們圍住了。小彭紅著臉,伸著肥嘟嘟的手給她們看。
小彭的媽得的是心病,當(dāng)年收了小彭的婆家八萬元彩禮,轉(zhuǎn)手給小彭的哥娶了媳婦。年底,婆家辦了宴,鄉(xiāng)鄰親戚來了上百人,在十多桌客人的見證下,小彭就算和那個男人結(jié)了婚??墒切∨碇辉谄偶疫^了一個春節(jié),開春就來了上海打工,再沒回去過。婆家沒命地催,要小彭回去生孩子過日子。小彭沒回應(yīng),媽也勸了好幾次:兒啊,你沒扯過結(jié)婚證,到時人家要退我們婚,讓我們還彩禮錢,可咋辦?
小彭回答媽:退就退,誰稀罕?小彭在大上海打工,阜陽那種地方,有些看不上眼了,盡管她常年住在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睡的是病房里的折疊床,可畢竟,病房也是大上海的病房啊!這回媽是騙小彭回去的,一進家門,媽就說:你要是給我拿八萬元出來,你一輩子不回來我都不管,你有嗎?有八萬元嗎?
小彭做了不到三年護工,攢了五萬多元,離八萬元還差一截。小彭告訴媽,明年春天才能回去,簽了合同的,提前走要罰一筆違約金。她也答應(yīng)媽了,等合同到期就回老家,領(lǐng)結(jié)婚證,生孩子,再不去上海了。
丁阿姨托著小彭的肉手說:這就是紅寶石?真好看,要多貴啊!
小彭說:我哪兒知道,男方家給的。
李姐捏著小彭的手看了好一會兒:我看一萬元打不住,男方家條件不錯??!這是定親禮還是訂婚禮?
小彭有些后悔,不該戴戒指出來顯擺,她從沒說她嫁過人,李姐這么一問,她就有些緊張:男方托媒人送來的,誰知道算什么禮。
張大胖一頓咂嘴:嘖嘖嘖,當(dāng)頂針都不能,貴成這樣,戴在手指上管飽?
李姐忽然換了話題:小彭你可算是回來了,你不在,頭盔阿爹飯都不肯吃,只好掛葡萄糖,還老哭。半個多月,頭盔哥一次都沒來過,不孝子!
小彭進了病房,環(huán)顧一圈,病人一個沒多,也一個沒少。視線轉(zhuǎn)到三床,頭盔阿爹枕著白蓮花般的白長發(fā),直勾勾地看著她,一張嘴:外面落雨嗎?
小彭“撲哧”一聲笑出來,又立即虎起臉嚷嚷:為啥不吃飯?你倒說說,為啥不肯好好吃飯?
頭盔阿爹張了張嘴,沒說話,眼神燙人得厲害,簡直要把小彭融化了。
這天的晚飯,頭盔阿爹吃得很爽快,小彭沒把他的飯菜打成糨糊,一個清蒸獅子頭,一份炒香菇,再加一份土豆絲,小彭特意單獨喂的。頭盔阿爹用他那半口牙,“吧唧吧唧”吃得特別香。小彭喂一勺,就問一句:咋又吃了?為啥我一回來你就吃了?
老紀跟著起哄:他賴牢你了,小彭,你干脆認他做爹爹吧,他兒子不來照顧,以后家產(chǎn)都給你,娘希匹。三床,你講對不對?
頭盔阿爹不理老紀,只張嘴吃飯,目光一秒鐘都不離開小彭。
天黑了,老紀回家了。小彭鋪開折疊床,又去開水房接了一盆熱水回來。頭盔阿爹枕頭上的腦袋緊緊跟著小彭轉(zhuǎn),小彭走到哪里,他盯到哪里。小彭坐在床沿上洗腳,頭盔阿爹看著她洗腳,小彭說:你干嗎老盯著我?我又不是你兒子,以后給你送終的人是他,不是我。
頭盔阿爹努了努嘴:外面落雨嗎?
小彭嘆了一口氣:唉,就會講這一句,告訴你了,沒落雨!
舟車勞頓的,小彭累了,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嚕,和著一床邱老師巨大的鼾聲,此起彼伏。一號病房里,四個病人加一個護工,熱熱鬧鬧地安寢了。
小彭一覺睡到清晨五點半,走廊里已經(jīng)響起各種聲音,趿著鞋皮的腳步聲,水龍頭的“嘩嘩”聲,吐牙膏沫的“呸呸”聲……小彭套上工作服,穿好黑色搭襻布鞋,七嘴八舌的聊天聲傳進來。張大胖亮著直別別的大嗓門:丁阿姨,現(xiàn)在打早飯去?食堂還沒開門吧?
丁阿姨開啟軟綿綿的小嗓門:十六床顧阿太哭了一夜,罵我害人精,說我存心要餓死她。
李姐說:給她喝一盒牛奶?。∷依锼蛠淼暮韧炅??
丁阿姨軟綿綿的聲音里帶著委屈:夜里喝牛奶,十分鐘一泡尿,紙尿褲都包不住,讓不讓人睡覺嗎?
張大胖說:我就不愿意做女病房,男病人可以扎尿袋,女病人,拉屎拉尿都要洗。
李姐不同意張大胖的意見:女人伺候女人,清爽。
這些話,她們聊過無數(shù)次,天天聊,也聊不膩。正聊著,一號病房里傳來一聲尖叫:來人啊!李姐——
護工們迅速對了一下眼神,立即拔腿向不同的方向奔去。李姐一頭撞進一號病房,有人朝醫(yī)生值班室一溜小跑,有人奔向樓梯口的儲藏室,轉(zhuǎn)眼拉著一張高腳推床出來……
天色還未亮透,空氣中帶著深重的夜涼,住院部門口的臺階邊,冬青葉上綴著的露珠子還沒消散,湘泉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的住院部,已然喧囂起來。瞌睡正濃的值班醫(yī)生被喚醒,護工們進入緊急戰(zhàn)備狀態(tài)。這情形,該是有病人升天了。
十
頭盔阿爹死了,頭盔阿爹吃了一頓飽飯后,“嗖”一下升了天,一句遺言都沒留下。他是在小彭和邱老師的鼾聲中升天的,應(yīng)該不會寂寞。
醫(yī)生說,二次腦梗發(fā)作,很突然。丁阿姨念叨:阿彌陀佛,不痛不癢地去了,福氣!
張大胖問:頭盔哥還沒來?
小彭說:電話打過了,我告訴他,你爹沒了,他一個勁兒“????。俊敝v了五遍,他才明白。
李姐說:頭盔阿爹撐了半個月,等著小彭呢,小彭回來,他才肯死。
小彭打了個激靈:真的假的?
李姐沒回答小彭真的假的,李姐說:送太平間吧,一會兒別的病人家屬都要來了。
天色已完全放亮,住院部走廊里開始有人走動,老紀拎著兩個樂扣保鮮盒來了,進門撞見護工們推著高腳推床出病房,床上的人被一張白布從頭蒙到腳。老紀伸脖子看了一眼屋里的空病床:娘希匹,是三床,歲數(shù)最小,倒先走了。老紀跨進門,走到一床邊,沖鼾聲連綿的邱老師說:國家又要給退休人員漲工資了,你給我好好活著?。?/p>
九點半,頭盔哥還沒到,快遞小哥倒來了:彭梅花,快遞。
小彭接過包裹:是三床的尿墊,人沒了,東西還要來干啥?
快遞小哥一驚:人沒了?你,不要緊吧?
小彭見多了病人升天,情緒絲毫不受影響:我沒事,昨晚睡得好好的,起床才發(fā)現(xiàn)三床升天了。
這些天,怎么沒見你在?快遞小哥主動和小彭搭話,真是少見的。
小彭咧嘴一笑:我回了一趟老家。
快遞小哥瘦臉上的青春痘紅了:怪不得,送包裹來都是別人簽收。
快遞小哥離開時沒說“彭梅花,再見”,而是說:彭梅花,你要保重??!聲音很輕,說完轉(zhuǎn)身就走,高高的背影快速移動,“天天速運”四個字越來越小。小彭嘟噥著:臘梅,是臘梅,不是梅花,笨蛋。
將近中午,一輛黑色殯葬車開進醫(yī)院大門,停在太平間門口。太平間在后院,離住院部五六十米,獨凋凋一間平房,門外豎著很多晾衣樁,樁子間拉著繩子,繩子上掛著護工給病人洗的內(nèi)衣外套、毛巾毯子。
殯葬車到了,頭盔哥還沒到,兩個殯葬工人下了車,站在露天地里抽香煙,三根煙抽完,戴黑頭盔的摩托車手總算駕到,“轟隆”聲由遠而近,戛然而止。頭盔哥跨下車,戴著大頭盔,黑貓警長似的,穿越很多根晾衣樁,躲開無數(shù)條在風(fēng)里翻飛的內(nèi)衣外套和毛巾毯子,跟著醫(yī)生進了太平間。兩分鐘后,頭盔哥從太平間里出來,頭盔還戴著。醫(yī)生和他說話,他站著聽,抖著腿,大頭盔里發(fā)出幾聲“嗯、嗯”。殯葬工人拿一份單子叫他簽字,他接過筆,戴著頭盔一邊抖腿,一邊在紙上寫。醫(yī)生大概實在看不下去,說:你,能不能把頭盔摘掉?
頭盔哥這才醒悟過來似的,慌忙摘下頭盔。接下來,頭盔哥就支著一條腿,抖著另一條腿,抱著頭盔,頂著一腦袋亂糟糟的頭發(fā),看著工人把他的父親抬出太平間,抬上車。小彭在李姐耳邊說:畜生,他爹死了,他還抖腿,抖個不停。李姐扭過頭和小彭咬耳朵:我看他是緊張,他大概沒遇到過這種事。
尸體裝上了車,剛要關(guān)門啟動,小彭忽然喊:等等,我馬上回來。說完轉(zhuǎn)身跑向住院部大門,三分鐘后又跑回殯葬車跟前,攤開攥著的拳頭。一顆斷齒躺在小彭的掌心,花生米大一粒,通體發(fā)黃,還帶著黑斑。
小彭一步跨上后車門,掀開白被單,一張四角鐵板臉露出來,蠟紙般的黃色,白頭發(fā)鋪在腦后,眉毛卻是黑的,奇怪了,還很濃郁,眉梢斜斜地往太陽穴兩邊吊,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小彭扒開頭盔阿爹緊抿的嘴,把斷齒塞進他的口腔。頭盔阿爹愁怒的四角臉被掀動了一下,皮往上抬了抬,像是輕輕笑了一笑。
這顆斷齒,小彭一直替頭盔阿爹收在床頭柜抽屜里。那回他不肯讓小彭剃頭,狠狠地咬了小彭一口,小彭沒怎么受傷,他倒把牙齒咬斷了。
小彭從車里跳下來,對殯葬工人說:頭盔阿爹身上的東西再沒落下了,走吧。
十一
頭盔阿爹“嗖”一下升天后,三床來了新的病人,是個老太太,白頭發(fā)齊齊地貼著頭皮,瘦瘦小小、清清爽爽的一個。床頭卡上寫著:祁碧秋,八十九歲,阿爾茲海默癥。
祁老太太有時候坐著,有時候躺著,有時候會下床,顫顫巍巍地走出病房,東看看、西瞧瞧。走著走著,就回不到自己的病房了,就在院里兜兜轉(zhuǎn),直到小彭找到她,把她帶回去。脾氣倒是出奇的好,不哭不鬧,遇見醫(yī)生護士,笑瞇瞇地欠欠身,也不說話,很有禮貌的樣子。當(dāng)真問她話,她只說一個字——“好”。
新的三床,腦子里是空的,她把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叫啥,忘了她有個兒子,忘了過往發(fā)生的一切。小彭喂她吃飯,問她:肉餅子燉蛋好不好吃?她笑瞇瞇回答:好。小彭再問她:吃飽了嗎?要不要添口飯?她還是說:好。小彭喂她吃藥,故意逗她:藥好不好吃?她除非不說話,要說,就是一個字:好。
祁老太太是被她兒子送進來的,入院第二天,她兒子就消失了。祁老太太笑瞇瞇地生活在湘泉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沒有親人來探望她,只在入院第二天,來過一男一女,中年人,大概是夫妻倆,都戴著眼鏡,說是老太太的學(xué)生,站在床頭喊“祁先生”“碧秋先生”。
祁老太太不和兩個學(xué)生說話,那一男一女就和小彭聊了幾句。小彭最喜歡和病人家屬聊天,小彭問:老太太怎么就成這樣了?小彭又問:老太太有幾個兒女?為啥不來?小彭還問:為啥不去住那個香港富豪投資的高級護理院?貴是貴一點,可條件好。
小彭的問題太多了,中年男女答得很簡單,卻始終彬彬有禮。有些問題,他們也答不出來,就說:這個不太清楚,抱歉。文縐縐的,看著就是有文化的人。臨走時,兩人還對小彭說:辛苦你照顧祁先生,拜托了。說完沖小彭彎腰鞠躬。小彭受寵若驚,慌忙擺手:沒有沒有。小彭什么時候領(lǐng)受過這樣的禮數(shù)?又激動又害羞,直把中年男女送到醫(yī)院大門口,好像她才是祁老太太的家屬。
回到住院部,小彭就去找李姐:三床老太太,兒子住在外國呢,叫“意大利亞”。
李姐說:要么澳大利亞,要么意大利,外國沒有“意大利亞”的。
小彭和祁老太太的兩個學(xué)生聊了一會兒天,說的話不多,獲得的信息不少。祁老太太是兩年前發(fā)的病,有一天獨自出門,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直到半夜,路人打了“110”,派出所民警費盡周折,才把她送回了家。那以后,生活就不能自理了,她兒子在澳大利亞,委托勞務(wù)公司雇了一個住家保姆。可是那保姆把男人和孫子都帶到家里,開起了火倉,過起了日子,還把老太太的床挪到朝北的小房間,夫妻倆帶著孫子住主臥室,整天把老太太綁在床上,等于把她囚禁了。有一天,澳大利亞的兒子出差回來,沒提前通知保姆,一進門,嚇一跳,這還是母親的家嗎?老太太倒是安安靜靜地躺著,笑瞇瞇的,也不會告狀。老太太的兒子當(dāng)場辭掉住家保姆,回澳大利亞前,把他的媽送來了這里,說是過渡一下,就住三個月,三個月后要轉(zhuǎn)去西郊一所更高級的護理院。
李姐點頭:肯花錢就行,聽說外國人都是那樣盡孝的。
小彭說:花個錢就算盡孝?我看就是不孝。
李姐指著小彭說:嘿!你還指望兒孫給你洗腳梳頭端屎端尿?做夢吧!趁現(xiàn)在干得動,我要給自己多掙點錢,老了就住養(yǎng)老院,不求兒女,硬氣。
李姐這么說,小彭覺得在理,生個兒子,頭盔哥那樣的,要不就像三床的兒子,人在外國,和沒生一樣。便說:其實,不嫁人,不生孩子,那才爽快!
那不行,做個女人,怎么能不嫁人不生孩子?李姐答得斬釘截鐵。
為啥做個女人就非要嫁人,非要生孩子?
李姐的大嗓門暗下來,咕噥了一句:你還沒結(jié)婚,你沒生過孩子,不明白。
小彭結(jié)過婚,可她打一開始就不是心甘情愿的,來了上海她就更后悔了,現(xiàn)在男方伙同著她媽催小彭回去生孩子過日子呢,這些,她從沒告訴過李姐。
李姐也沉默下來,李姐大概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前些天,李姐在小彭面前訴苦,說她兒子二十五歲了,在杭州打工,干的是商品房銷售員的活,就是那種穿著白襯衣黑西服,站在小區(qū)售樓處外面發(fā)傳單的年輕人。李姐的兒子穿了兩年白襯衣黑西服,人模人樣的,卻沒推銷掉幾套房子,也就沒攢下什么錢。倒是交上了女朋友,說年底要結(jié)婚,女方?jīng)]別的要求,就想要一輛車。李姐問,要車干啥?兒子說,誰結(jié)婚不買車???李姐挺會講道理的人,一時語塞。為了娶上兒媳婦,李姐兩口子把所有存款湊起來,統(tǒng)共五萬八。兒子說,五萬八只能買“比亞迪F3”,太差了,至少要本田吧?李姐說沒錢,兒子說:貸款??!買車和買房一樣,可以貸款。
貸款不就是借錢嗎?借錢買車,不是敗家子嗎?這話小彭沒說出口。李姐說到“貸款”的時候,眉頭鎖得緊緊的,圓臉都變尖瘦了,白森森的頭皮也露得更多了。李姐被她男人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也沒這么憔悴過。
黃色熒光背心一閃,快遞小哥推開玻璃門,高高的人往走廊這邊走來。小彭一陣心慌,心臟“怦怦”跳得飛快。最近她總心慌,大概邱老師打鼾太響,影響她休息,也或者,是擔(dān)心婆家催她回阜陽,領(lǐng)結(jié)婚證,生孩子……這事兒,小彭不敢想,一想就心慌。
快遞小哥送來的是三床祁老太太的紙巾和尿不濕,很大一捆:彭——臘梅,簽字。
小彭簽完字,問小哥:今天咋沒把臘梅記錯?
快遞小哥抿嘴笑笑,接過簽收單,轉(zhuǎn)身走了。小彭提著包裹,扭頭發(fā)現(xiàn)李姐正看著她“嘻嘻”笑,笑得眼角擠出幾縷魚尾紋。
小彭霎時紅了臉,一頭鉆進病房。
十二
一號病房再也不是男病房了,可也不是女病房,現(xiàn)在的一號病房,男女各半。那幾天電視里正在播羽毛球世錦賽,四床沈木匠的兒子孝昌說:這倒好!兩男兩女,混合雙打。
二床大妹爹似要配合孝昌,沖著墻壁大吼一聲:一條龍,和了,萬事如意!
一號病房里話最多的就數(shù)二床大妹爹,整天歪著嘴沖著墻壁打麻將。三床祁老太太雖然很少發(fā)聲,可自打她住進來后,半米之隔的四床沈木匠變得活泛起來,瘦長的腦殼總是扭向左側(cè)的鄰居。沈木匠瞪著突暴的眼珠,死死地盯著三床,看一會兒,喊一聲:阿媽!
四床沈木匠是浦東人,老早,沈木匠年輕的時候,是個有名的木匠,不是造房子的長木匠,也不是做家具的方木匠,而是專做馬桶、水桶、腳盆、澡盆的圓木匠。沈木匠手藝高超,活兒多得從年頭做到年尾,除夕夜還要趕工,給人家做嫁妝。浦東人嫁女兒,腳桶馬桶一整套,叫子孫桶,必須要有。后來,人們開始用抽水馬桶、浴缸和塑料盆,沈木匠就沒活干了。沈木匠沒活干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就讓自己突發(fā)了腦溢血。命是救回來了,人卻再也起不來,也不會說整句囫圇話。沈木匠住進了湘泉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最近半年,他已經(jīng)一句話都沒說過了。以前,每次孝昌帶母親來看父親,老頭都會盯著老伴,連續(xù)不斷地喊:阿媽,阿媽!
沈木匠的老伴是個瘦瘦小小、清清爽爽的老太太,走路輕手輕腳,說話輕聲輕氣,進病房就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老頭。沈木匠“阿媽、阿媽”叫得太勤,她就說一句:戇老頭子,你阿媽老早死了,我是你的“大娘子”。
“大娘子”住在浦東鄉(xiāng)下,每個禮拜被孝昌帶來醫(yī)院看一回老頭子,后來一個月來一趟,再后來,兩個月都不來一趟了。孝昌倒是天天來,今天帶鴿子湯,明天帶牛肉羹,來了就對沈木匠說:阿爸,我是孝昌,認不認得我?
沈木匠瘦臉上的兩顆眼珠子突暴著,不開腔?!按竽镒印辈粊?,沈木匠很久沒有喊過“阿媽”了。
早春的時候,孝昌連續(xù)三天沒來,再來時右臂上戴著黑紗。小彭問:這是戴的誰的孝?孝昌說:阿媽沒了。
小彭放低音量:要不要告訴爺爺?
兩人都扭頭去看床上的老頭。沈木匠正盯著孝昌,眼光仿如看陌生人。孝昌說:他大概聽不懂,可也不能瞞著他吧?孝昌跨前一步,彎腰湊到沈木匠枕邊:阿爸,我是孝昌,認得我嗎?
沈木匠繃著瘦長臉,瞪著眼睛看孝昌,瞪了一會兒,嫌棄地扭開臉,自顧自看向窗外。窗外是半堵圍墻,圍墻上面是半片白茫茫的天,連只鳥都沒飛過。孝昌在老頭耳邊一字一句地說:阿爸,我是孝昌,你兒子。阿爸,阿媽沒了。
沈木匠依然扭著臉突著眼珠看窗外,孝昌又說:阿媽的喪事在川沙老宅辦的,來了一百多個親戚,還請廟里的法師來念了經(jīng),熱熱鬧鬧的。
沈木匠目光定泱泱,一聲“哼哼”都不發(fā)。孝昌繼續(xù)說:我給阿媽買了墓地,天長園,雙穴,給阿爸留著地方了。
沈木匠眨了一下眼睛,眉頭緊了緊。孝昌說:阿媽在天上保佑阿爸,阿爸長命百歲??!
大概天光有些晃眼,沈木匠閉了一下眼睛,睜開時,鎖住的眉頭展平了,然后,對著窗外的半堵圍墻和半片天空咂了咂嘴,突然吐出兩個字:阿媽!
孝昌直起身,眼眶紅了,害小彭也跟著鼻酸了。
沈木匠會說的最后兩個字就是“阿媽”,“阿媽”沒了,他就一個字都不說了。直到夏天,頭盔阿爹升天后,來了新的三床,床頭的病號卡上寫著:祁碧秋,八十九歲。
十三
天氣越來越熱了,胡老師給護工們提要求,一天要給病人擦兩次身,病人屙便撒尿要及時清洗,要勤換紙尿褲和尿墊,室外溫度超過三十?dāng)z氏度,病房里統(tǒng)一開空調(diào)。胡老師還宣布了一件事:為規(guī)范管理,護工必須持證上崗,每個人都要參加培訓(xùn),考出護理員證書,還要體檢,小三陽指數(shù)高的人不可以做護工……
小彭不怕體檢,小彭身體棒棒的,小彭怕的是考試。這些天,小彭得空就捧一本《護工培訓(xùn)教材》背誦,什么道德規(guī)范、護工守則、用語規(guī)范,可笑的是,還有漱口法、洗臉法,床上梳頭法、修剪趾甲法、臥床病人更換床單法……護工們抱怨:天天干的活,不考咱就不會了?還要考說話,考怎么站,怎么走,把我們當(dāng)傻子呢?
抱怨歸抱怨,護理員證書還得去考。小彭捧著書用功,這一邊的邱老師,每時每刻打著轟轟烈烈的鼾,那一邊的大妹爹,邀約麻將的吆喝聲連續(xù)不斷。還有祁老太太,一號病房唯一能下地走路的人,一眨眼就不見了,小彭只好去找,多半是在其他病房里“串門”,笑瞇瞇地看著別人躺在床上哭啊罵啊。有時候在院里的荒草叢中找到她,正一圈圈地轉(zhuǎn)。找回祁老太太,可以看書了吧,沈木匠的床上又飄出了新鮮的屎味兒。小彭只好放下書去侍弄,接水擦洗換尿墊,忙活完,再捧起書,前面背出來的已經(jīng)忘記。小彭一生氣就扔下書:不考了,大不了回老家去。
李姐問:回老家你能干啥?
小彭脫口道:領(lǐng)結(jié)婚證,生孩子。剛說出來就后悔,差點露餡。李姐倒是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只說:女人呢,嫁了人也要有工作,沒工作腰板挺不直。你知道老紀為啥對老太婆那么好?邱老師是高級教師,退休工資有五千呢,老紀是千方百計要讓她活得久一點,她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喘,每個月五千就會到手。所以說,女人有錢,男人才會對你好。
小彭驚呼:我們干活的人也沒她能掙??!說著低頭去看自己的手,消毒水浸泡得又白又胖的手指,光禿禿的。紅寶石戒指只戴了一天,就被她裝回了紅色錦緞小盒。醫(yī)院有規(guī)定,護工不能戴首飾。小彭把錦緞小盒藏在儲物柜角落里,上面蓋一沓衛(wèi)生紙和幾件換洗衣服,一眼看去,就是一堆雜物。
李姐問:你男朋友,對你好不好?
小彭再不敢多嘴,只撒了個謊:統(tǒng)共見過一回,爹媽都在場,沒講過話。
看出來了,你男朋友肯定什么都聽他爹媽的。我是過來人,告訴你,你要打起精神來,趁年輕,替自己多掙錢。
其實小彭說要回老家領(lǐng)結(jié)婚證,生孩子,那是氣話。那個男人,是媽看上的,就因為人家是縣城人,能給八萬元彩禮,媽要用這八萬元給哥娶嫂子。小彭早就想過了,等攢滿八萬元,她要連同紅寶石戒指一起還給男方。上海是個講法律的地方,沒領(lǐng)過結(jié)婚證,就不算結(jié)婚。退掉婚事,她要帶媽來上海玩一回,媽要是看過大上海,還會稀罕縣城人?
李姐又問:你男朋友,長得帥不帥?
小彭咕噥道:長得倒結(jié)實,可是……小彭沒忍住,竹筒倒豆子,全抖了出來:兩條短腿撐個磚頭樣的身子,屁股都要掉地了,伸手抓頭皮,手臂短得,夠不到后腦勺……小彭說得滿臉嫌惡,倒都是實話。
李姐哈哈大笑,腳跺得“咚咚”響,還“啪啪”拍大腿,笑聲灌滿整個住院部走廊,一邊笑,一邊說:武大郎吧?
李姐笑停,卻說:感情是培養(yǎng)出來的,你要和他多交流,加個微信啥的,聊個天啊,視個頻啊,你要打起精神來,好好生活……
李姐會說“好好生活”,很像個有文化的人,可李姐到底是糊涂了,一分鐘前還勸小彭要趁年輕先給自己掙錢,這會兒又教小彭要和人家培養(yǎng)感情。小彭才不干,小彭省吃儉用拼命攢錢,不就是為了用八萬元從“武大郎”手里買回她的自由?
小彭再沒說“不考了,回老家去”的話,小彭脫掉制服外套,穿一件無袖無領(lǐng)汗衫,坐在病床之間狹小的空當(dāng)里念書,念得頭臉通紅。
病房外響起喊聲:彭梅花,包裹!小彭懶得站起來:你進來。
快遞小哥進病房,“天天速運”黃T恤上染了大片汗?jié)瘛P∨砗炌曜?,快遞小哥接過單子,走時照例丟下一句“再見,彭梅花”。
快遞小哥記性真壞,又忘了人家不叫梅花。
手機“?!币宦?,小彭看了一眼,一個叫“天天見”的人發(fā)來加好友請求,看頭像,分明是快遞小哥,人還沒走出醫(yī)院大門呢吧?
小彭按了“通過”,臉上不由得露出笑意。大熱天的,正焦躁呢,心情竟好了一些。
十四
一床的女兒妙妙又來了,手里拎著一個“8424”西瓜,穿著天藍色真絲連衣裙,腳踩寶藍色細帶涼鞋,口戴灰藍色無紡布口罩,像一只藍孔雀一樣,“噠噠噠”地走過住院部走廊,走進一號病房,“噠噠”聲移到邱老師床邊:姆媽,熱不熱?
二床大妹爹正躺在床上搓麻將,見有人進來,情緒頓時高昂起來,麻將搓得分外有聲有色:等的就是這張牌,和了,萬事如意!
妙妙把西瓜抱到操作室,又切又削,一陣機械轟鳴,西瓜全榨了汁,留出一大杯,剩下的裝進礦泉水瓶。妙妙對小彭說:這瓶西瓜汁,放在冰箱里,明天給姆媽喝……
小彭打斷妙妙:我們沒有冰箱,食堂有,可人家不讓放病人的東西。
妙妙口罩上面的眉頭皺了皺,指著操作臺上紅艷艷的礦泉水瓶說:多出來的怎么辦?只好倒掉了。
小彭說:給爺爺喝,不要浪費。
妙妙不說話,妙妙端起杯子去了病房。小彭把裝了西瓜汁的瓶子拿到一床柜子上,她不敢擅自叫老紀來喝,這話得妙妙說。老紀不在病房里,老紀坐在走廊里的長椅上,勾著腦袋看《新民晚報》,肯定是昨天的報紙,今天的還沒到。
小彭出去洗衣服了,妙妙獨自在病房里喂邱老師喝西瓜汁,空調(diào)的“嗡嗡”聲一陣隔一陣響起,雖是調(diào)了二十六攝氏度,可這溫度,只適合靜躺的人。妙妙不是靜躺的人,妙妙正干活呢,額頭上很快冒出汗珠,真絲連衣裙的前襟和后背濕了一大片,透出里面的黑色文胸,蕾絲花邊勒著白隱隱的身體,依稀可辨。口罩也被鼻尖上的汗水染濕了,兩只大眼睛下面,一輪潮乎乎的隆起。
妙妙出了很多汗,一號病房里已然腐朽的激素氣息被催化,悄悄復(fù)活了。二床大妹爹剛用語言搓完一場杰出的麻將,肥頭大耳上的驕傲神色還未退去,大約覺得還需要用某種方式來慶祝一下勝利成果,便伸出手,拎住蓋在身上的線毯,對著妙妙的背影喊了一聲:嗨,王小妹,來??!
大妹爹喊過很多人來搓麻將,小阿姨、小娘舅、張老板、阿美,還有邱老師,這回是王小妹。妙妙不是王小妹,沒人知道王小妹是誰,大妹爹自己大概也不知道王小妹是誰??墒钦谖骨窭蠋熀任鞴现拿蠲钸€是回過頭,長發(fā)一甩,身子一扭,喊“王小妹”的胖老頭就被她看了一眼。就這么一眼,二床一提手,身上的毯子“撲棱棱”飛起來,一秒鐘,降落傘似的,毯子趴在床腳邊。床上,一大堆東倒西歪的破肉赤裸裸袒露在妙妙眼前,汗淋淋的,像一塊被水流沖得變了形的大豆腐。
妙妙“啊——”一聲長嘯,走廊里的老紀從長椅上跳起來,一個箭步?jīng)_進病房,二床油膩膩的肥臉上剎那間迎來一記響亮的巴掌:“娘希匹,我抽你!”
小彭進來的時候,老紀剛扇完第二個巴掌。二床平躺著,上面是紅通通的肥頭大耳,下面是光禿禿一具軀體,毫無招架之力。妙妙早已逃出病房,小彭擋住老紀,撿起毯子蓋住二床,轉(zhuǎn)身把還想往前撲的老紀往外推:打出病來咋向大妹交代?
小彭把老紀推到走廊里的長椅邊,按他坐下,自己又返回病房,對著二床小聲罵:讓你耍流氓,以后還敢不敢?
大妹爹看著小彭,肥圓大臉無辜地紅腫著,歪嘴動了動:三缺一,來吧……說得小心翼翼,啞著聲音,少有的虛弱。
小彭輕罵:老東西!疼不疼?說完從口袋里摸出一粒水果糖,剝開糖紙,迅速塞進二床嘴里:別告訴人家給你吃糖了啊!
不可以吃水果的糖尿病人,大約許久沒有嘗到甜味的食物,眉頭霎時展開,歪嘴咂了咂,口角淌下一條黏性很強的唾液,顯然飽含了糖分。
大妹爹開始專心咂嘴里的糖,不再說話。安撫過二床,小彭還要安撫坐在走廊里的老紀,火氣那么大,剛才妙妙榨的西瓜汁,正好給他喝。轉(zhuǎn)身,卻見床頭柜上空空的,西瓜汁不見了。床腳邊的垃圾簍里倒是躺著個空瓶子,瓶底還殘留著斑駁的紅沙瓤。不知道妙妙把西瓜汁倒掉了,還是自己喝了,邱老師肯定喝不完那么多。
小彭空著手回到走廊,憤怒的老紀還在不停嘴地罵:娘希匹,老流氓,調(diào)戲我老婆不算,還調(diào)戲我女兒……老紀罵了十幾遍“娘希匹”,小彭實在聽不下去了,趁老紀喘氣的當(dāng)口說:你把人家當(dāng)女兒,人家把你當(dāng)?shù)耍窟B口西瓜都不給你留。
老紀住了嘴,停頓片刻,站起來:不談了不談了,我要到街上去吃餛飩了。
這天氣,吃餛飩,不嫌熱啊?小彭有些乘勝追擊的意思。
我吃的是冷餛飩,花生醬,梅林牌辣醬油,鎮(zhèn)江香醋,再淋幾滴三添麻油,拌一拌,味道不要太好哦,冷餛飩曉得吧?
小彭答得沒好氣:不曉得。去吧去吧,去吃碗餛飩消消氣。
老紀鄙夷地搖搖頭:應(yīng)該講“一盤餛飩”,冷餛飩不是盛在碗里的,冷餛飩一定要盛在攤邊盤子里。說著放低音量,咕噥了一句:外地人,懂么不懂。
十五
二床大妹爹失去了自由,兩只手被綁在床欄上,一左一右,用一副病人專用約束帶。
小彭告訴大妹,她爹又掀了一回被子。大妹頓時像一只充滿氣的皮球,把自己從凳子上彈起來,在病房里跳到東、跳到西:約束帶呢,我買的約束帶呢?
二床第一回在護士面前掀過被子后,大妹就給她爹爹買了一副約束帶,可小彭一直沒給他綁,小彭說:收在儲物柜里,我沒忍心,他也不太抓自己尿袋。
綁上綁上,老得都半死了,還犯賤,我媽就是被他活活氣死的。大妹狠狠地說,眼睛里泛著淚花。老紀搬一張凳子坐在邱老師床邊看熱鬧,旁觀者目露勝者光芒,一言不發(fā),卻也沒有退出病房的意思。小彭不敢告訴大妹,她爹挨了老紀兩巴掌。
小彭找出約束帶,和大妹合力,把一頭的海綿圈裹住手腕,另一頭綁住床欄,三下五除二,大妹爹就失去了自由。
老紀在一旁注視著二床,一不留神,嘀咕了一句:娘希匹,當(dāng)犯人綁??!說的時候,眼神黯然,光芒全無。
二床大妹爹沒法掀被子,就耍不成流氓了,可他還是要找人搓麻將,卻很少和牌。大妹爹很久沒喊過“萬事如意”了,經(jīng)常是“一筒、二條”地出著牌,就歪著嘴哭起來,哭著對小彭說:求求你放開我,阿美叫我去搓麻將,要遲到了……
要是病房里沒別人,小彭就會偷偷往二床嘴里塞一粒水果糖,哭聲戛然而止,接下去可以安生半天。
那一日早上,小彭給病人喂完早飯,就打開課本開始復(fù)習(xí)。不知道什么時候,祁老太太就出了病房。祁老太太要去哪里,不是聽腦袋指揮,而是聽兩條腿,腿把她送到哪里,她就停在哪里,一般不會走太遠,每次小彭都能找到她,把她領(lǐng)回來??墒沁@回卻怎么都找不到,住院部的六間病房都看過了,沒有笑瞇瞇地看著別人躺在床上哭鬧的祁老太太,門診大廳和院子也過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祁老太太。問了門衛(wèi),也說沒見老太太出去。小彭沒辦法了,只好驚動胡老師。胡老師發(fā)動大家一起找,廁所、樓梯間,連太平間都看過了,都沒有。小彭快哭出來了,胡老師火冒三丈,一邊找,一邊罵小彭,要罰款,要辭退她,還說要報案,玩忽職守造成病人傷亡,要吃官司的……直到午飯時間,護工們各自回房等候餐車,胡老師準(zhǔn)備去院務(wù)處匯報情況。
小彭回到一號病房,看著空蕩蕩的三床,眼淚一下涌出來。
病房門口傳來快遞小哥不知趣的喊聲:彭梅花,包裹!
小彭一個猛子躥到門口,大吼一聲:我不叫彭梅花!
小彭圓嘟嘟的臉上全是淚痕,快遞小哥被嚇著了:彭——臘梅,出什么事了?怎么啦?說著伸出手,猶豫了一下,握了握小彭的肩膀。小彭一哆嗦,竟朝小哥肩膀上一倒,“嗚嗚”哭起來。小哥僵站著,兩條手臂托開,想要摟又不敢摟的樣子。
還沒哭夠,就聽見四號病房傳來丁阿姨的喊聲,軟綿綿的小嗓門拔出了大音量:找到啦,三床找到啦!
小彭頓時像一顆子彈,“嗖”一下從快遞小哥肩頭射出,射向四號病房。
原來,祁老太太“潛伏”在四號病房里,笑瞇瞇地躺在一張床上,安安穩(wěn)穩(wěn)的,大概已經(jīng)躺了好半天。那張床上的病人隔夜剛升了天,新的病人還沒搬進來。祁老太太打了個時間差,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去,還躺下了。
祁老太太找到了,小彭緊繃的心一松,才開始在肚子里罵起人來,罵祁老太太的兒子,罵“胡扒皮”,還罵出主意要她們考護理員上崗證的人……小彭把可以罵的人都罵過了,最后把“武大郎”也罵了一遍,才稍稍解氣,開始給病人喂午飯。
喂祁老太太吃飯時,小彭忍不住說了她幾句:你倒講講,你為啥要躺到別人床上去?你兒子把你往這里一扔,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丟工作的是我,吃官司的也是我,我冤不冤?
老太太只笑瞇瞇張嘴吃飯,乖極了。其實,祁老太太是頂干凈頂聽話的病人,能自己走路,要大小便了,會站起來到處找。小彭看她在房間里轉(zhuǎn)悠,就知道她要干什么,就把她帶到衛(wèi)生間,按她坐在馬桶上。祁老太太很少把大小便拉在身上,四個病人里,小彭最喜歡的就是她,不哭不鬧,不惹事,笑瞇瞇的,討喜著呢??墒墙裉?,小彭對祁老太太很生氣,小彭舉起大針筒,往祁老太太嘴里注入一截糨糊:你要是跑出醫(yī)院,會死在外面的,知不知道?
祁老太太在小彭的抱怨聲中吃完飯,笑瞇瞇地躺下了,折騰半天,她也累了。
小彭停下手里的活,才想起快遞小哥。一著急,怎么就哭到人家肩膀上去了?想想都害臊。小彭紅著臉掏出手機,找出微信里的“天天見”,想給他發(fā)句話。想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說什么,只握著手機發(fā)呆。
老紀洗好碗進病房,看了小彭一眼:哦喲,你面孔為啥這樣紅?沒發(fā)燒吧?
十六
夏天已入尾聲,中秋節(jié)那天,護工們收到不少病人家送的吃食。小彭數(shù)了數(shù),一床老紀給了她兩個杏花樓廣式月餅,一個松仁豆沙,一個蛋黃蓮蓉;二床大妹拎來半只烤鴨,還配了大蔥甜面醬和春餅;四床孝昌帶來四個大鴨梨和一盒蜂蜜糯米糖藕。只有三床祁先生,沒有親人來探望,更沒有家屬來慰問護工。
小彭已經(jīng)習(xí)慣叫三床“祁先生”,孝昌教的,孝昌說:老太太應(yīng)該是教書先生,上海人把老師叫“先生”,不管男的女的。
小彭問:那為啥一床邱老師不叫邱先生?
孝昌想了想:“老師”呢,是指一種職業(yè),“先生”是稱呼,老派上海人都把老師叫“先生”,你記住,老師就是“先生”。
小彭似懂非懂:哦,老師就是先生,先生就是老師。
孝昌擺手:不不,老師就是先生,先生不一定是老師。我是從小喊慣了,總感覺喊先生順口,也比較有“腔調(diào)”。
孝昌說這話的時候,老紀不在病房,倘若被老紀聽見,肯定要反駁:先生比老師有腔調(diào)?瞎三話四。說不定后面還要跟上個“娘希匹”。
先生和老師,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小彭還是不明白,但她已經(jīng)習(xí)慣叫三床“祁先生”:祁先生,我們擦身了好不好?祁先生,我們換紙尿褲了好不好?祁老太太總是笑瞇瞇回答:好!一問一答,多簡單的話,小彭也覺得自己跟著祁先生,變得有“腔調(diào)”了。
晚餐時分,護工們把家屬送的吃食歸攏到一起,在操作室里聚餐。張大胖提議:菜這么好,要不要喝點酒?
丁阿姨說:讓胡老師知道要扣工錢的。
李姐蠢蠢欲動:“胡扒皮”在家過節(jié)呢,不可能來查崗,搞兩瓶啤酒來?
小彭啃著烤鴨:我不喝,等會兒要復(fù)習(xí)呢,還有一個月就考試了,你們怎么不急?
正吃著,光線暗下來,門口傳來一個粗啞的男聲:你,跟我回家。大家扭頭看,操作室門口堵著個黑不溜秋、胡子拉碴、又高又壯的男人,手里提著半瓶黃酒,走廊里的燈光被他擋住了大半?!昂阼F塔”指著李姐,噴著酒氣又說了一遍:你,跟我回家。
李姐笑著站起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我還要伺候病人睡覺,你先回,先回哈。說著把男人往外推。
大伙“哄”地笑起來,張大胖調(diào)侃:兒子都要娶婆娘了,還沒斷奶呢?
李姐面紅耳赤,用力把男人推出操作室,男人挺著身子往回掙,兩人瞬間扭作一團,一路踉蹌著往走廊盡頭沖,倒也沒人開罵,只悶著頭你一拳我一腳地擠出了住院部大門。
李姐沒回來繼續(xù)聚餐,李姐肯定被她男人拽回家了。晚上睡前,小彭、張大胖和丁阿姨們很自覺地去李姐的三號病房巡視了一圈,這一晚,沒人給三號病房的病人洗臉洗腳,一天不洗死不了人,太平就好。
病房熄了燈,病人睡了,護工也睡了,只有小彭還坐在走廊里背書。才背了半個小時,就哈欠連天了,小彭只好站起來,準(zhǔn)備睡覺。進病房,見三床上豎著個人,面朝窗外直挺挺坐著,是祁老太太。小彭湊到床前小聲問:祁先生,咋還不睡呢?
老太太沒說話,黑咕隆咚的,看不清她表情。窗外,半堵黑魆魆的圍墻上,是半片墨藍藍的天,一輪白晃晃的月亮掛在天上,特別圓,特別亮。小彭說:祁先生,想兒子啦?
老太太還是沒說話。小彭接著說:祁先生,早點歇吧,今天是中秋節(jié),黃鼠狼修煉的日子,不敢驚擾了人家。知道黃鼠狼的故事嗎?小時候,我奶奶給我講過。
小彭突然很想把她知道的故事說給別人聽,這會兒,只有祁老太太醒著:祁先生,我給你講講吧?
黑暗中,小彭聽見一個字:好!
小彭高興極了,一屁股坐在祁老太太的床沿,對著窗外的天空開講:這黃鼠狼啊,每到八月十五,都要出窩,貼墻根跪著,面朝月亮修煉一整夜,一年一次,修滿三百年,才能把自己修成精。黃鼠狼修煉的時候,人可不能驚擾了它,你要不信,去墻根邊看看?被它發(fā)現(xiàn)了,把你家的盆盆罐罐拖到墳地,半夜三更敲鍋敲碗,接下去,麻煩就大了……
小彭講不下去了,小時候,奶奶就是這么給她講的,每次講到這里,她就睡著了,她一直不知道黃鼠狼最后有沒有修煉成精,還有,黃鼠狼在墳地里敲鍋敲碗,會有什么大麻煩?這些,奶奶都沒告訴過她。小彭七歲那年,奶奶升天了,現(xiàn)在想問,也問不著了。
小彭的故事卡在這里,只好說:祁先生,我們睡覺了,好不好?
祁老太太回答:好!又溫柔,又和善的一個字。
給祁老太太蓋好被子,小彭往自己的折疊床上一橫,五秒鐘,鼾聲就響起來,和著一床邱老師的鼾聲,一號病房里的五個人,都睡了。
窗外,月亮在半片墨藍的天空里一寸一寸地往上爬,越爬越高。
十七
早飯時間過了,李姐還沒回醫(yī)院,小彭、張大胖、丁阿姨分頭給三號病房的病人喂了早飯。這樣的事情不是沒發(fā)生過,護工之間就是幫來幫去,誰沒有個顧不上的時候?只是,李姐的病人,連續(xù)兩頓沒洗臉了。
小彭從第一間病房,一路溜達到最后一間,她從沒這樣仔細打量過生活了近三年的地方:護士站、醫(yī)生辦公室、操作室、儲藏室、樓梯間……天花板上,白色圓盤吸頂燈一路延伸,到走廊盡頭。盡頭的屋角上伸出一根鐵棍,上面綴著一只黑色小“罐罐”。小彭知道這種“罐罐”,去銀行存錢,去郵局給媽寄手機,柜臺后面的墻角上就有。李姐說過,那叫“探頭”,小偷強盜干壞事,都會被照進去。
小彭打了個激靈,她想到一個問題,那個叫探頭的罐罐里,是不是藏著發(fā)生在住院部走廊里的所有秘密?要是打開罐罐,能看見三個月前的李姐嗎?能看見每天發(fā)生在這里的事嗎?
小彭想李姐了,不知道她男人是不是還打她,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湊夠買本田車的錢,要是紅寶石戒指在她手里,她會賣掉吧?能給她多湊上一萬塊錢,倒也好。小彭還想,要是自己不來上海打工,她和“武大郎”也該生個孩子出來了吧?孩子的奶奶,也該和丁阿姨一樣,包個一萬元的大紅包給她吧?
可是,小彭壓根就沒想過要和“武大郎”一起過日子,給兩萬元紅包也不過,她只想要自由?,F(xiàn)在,她要用八萬元買回的自由,因為紅寶石戒指丟了,漲到了九萬元。她想,損失的一萬元,要怎么做才能補回來?
無論如何,要熬到考試成績出來,拿到護理員上崗證,然后,像李姐那樣不告而別。這么想著,小彭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決絕的勇氣,很是莫名。
第二天,小彭主動找胡老師,說不想報案了,戒指是自己弄丟的,不能冤枉別人。胡老師頓時眉眼帶笑:安安心心工作,年底給你評個先進,一等獎有三百元獎金的。
小彭低下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胡老師又說:三床的兒子過幾天就回國了,下周就能來結(jié)賬,欠的被服費、日用品費,還有你的護理費,統(tǒng)統(tǒng)結(jié)掉。
小彭說:還有借的十五條紙尿褲。
胡老師點頭:老太太轉(zhuǎn)院之前,所有欠賬都叫他結(jié)清。
小彭問:祁先生轉(zhuǎn)到哪里?定了嗎?
胡老師說:說是西郊的蘭棠別墅,五星級護理院,每個月的護理費就要小一萬,還不算床位費和醫(yī)療費。
小彭驚得下巴都要掉了:這么貴?祁先生住得起嗎?
胡老師嗤之以鼻:老太太以前是大學(xué)里的教授,教授還能住不起?
回到病房,小彭給“天天見”發(fā)了一條微信:明天有空嗎?我想去一趟西郊。
二十二
出成績的日子到了,能不能繼續(xù)當(dāng)護工,就要見分曉了。一大早,大家伙都忙著自己的活兒,心不在焉的,顧不上聊天。丁阿姨卻搬一把折疊椅,坐在四號病房門口開始哭天抹淚。大伙圍攏過來,聽了一會兒才明白,丁阿姨放在包袱里的大紅包不見了,紅包里裝著準(zhǔn)備給孫子的一萬元。丁阿姨哭得傷心極了,錢沒了,好像做奶奶的資格也被剝奪了:我空著手回去,兒子媳婦面前怎么交代?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喂了賊啊……
大伙圍在一起聲討小偷,張大胖說:狗日的,真出賊了,前幾天是小彭的戒指,今天又是丁阿姨的紅包。
賴寶娣說:小偷干嗎不去“名都城”偷啊?那里住的都是老板,跑我們這兒來偷,都是血汗錢吶。
丁阿姨哭得更兇了:我把錢領(lǐng)出來才兩個禮拜,銀行的賬單還在呢,錢就沒了。我老頭子有病,我兒子也在打工,白干了我,我要報案……丁阿姨的哭訴中帶著她全家人的悲傷。
小彭勸丁阿姨:報案也不一定能找回來,事情鬧大了,都要丟工作,胡老師的飯碗也保不住。我丟了戒指,也不甘心,可又能怎么辦呢,就當(dāng)少干了兩個月吧。
小彭說得直白,卻也句句在理,畢竟兩人都遭了賊,同病相憐。大早上的,胡老師不在,病人家屬都還沒到,張大胖吼了一聲:打早飯去了!大伙就散了,丁阿姨也站起來,抹干眼淚,把折疊椅搬回了病房。
上午九點,老紀來了,老紀掛著一張蠟紙樣的黃臉踏進病房,身后跟著一個戴口罩的長發(fā)女人和一個不戴口罩的中年男人。小彭一眼認出來,是邱老師的女兒妙妙和兒子奇奇,兩人的臉色都是鐵青的。小彭感覺氣氛有些緊張,趕緊推起輪椅上的祁老太太,嚷嚷道:祁先生,我們出去“白相”啦……小彭已經(jīng)能聽懂很多上海話了,還會說不少詞兒呢,“白相”啦,“七飯”啦,“困高”啦,只是很少說。
小彭推祁老太太到走廊里,坐在門口的長椅上,豎著耳朵聽病房里的動靜。小彭聽到拉床頭柜抽屜的聲音,然后是老紀的說話聲:奇奇,妙妙,姆媽的身份證在這里,我交給你們了,不過,我沒有她銀行卡的密碼,真的沒有。
小彭忍不住湊到窗口往里看。戴口罩的妙妙站在床頭,不戴口罩的奇奇站在床腳,妙妙耷拉著眼皮不說話,奇奇說話了:沒密碼?誰信?姆媽住院的費用哪里來的?
老紀背朝門口站著:住院費和醫(yī)藥費有醫(yī)保,自費部分,都是我出的。說完腦袋一勾,小彭只看見一架空蕩蕩的瘦肩膀,無頭鬼似的,把自己嚇一大跳,趕緊縮回腦袋。
二十分鐘后,戴口罩的長發(fā)女人和不戴口罩的中年男人出病房,板著臉,腳步匆匆地離開了。小彭輕手輕腳進病房,見老紀正對著邱老師罵罵咧咧:娘希匹!和你過了十多年,從來沒把密碼告訴過我,你的鈔票,我一分錢都用不到,還倒貼,我圖啥?我也要老的,我也要生病的,我得了“一個字的病”,你曉不曉得……
小彭收住腳步,想退出病房,老紀一回頭,看見了她:這兩天我沒來,老太婆還好嗎?
小彭說:好著呢,三頓飯加水果,都吃了。說著沖一床喊:奶奶,你說是不是?
邱老師平躺在床上,灰白腦袋扎在枕頭里,鼾聲依舊。老紀忽然說了一句:老太婆要是現(xiàn)在就升天,倒是福氣。聲音很輕,小彭還是聽見了。小彭沒敢呼應(yīng),只說:一床家爺爺,要是以后我不在這里干了,我會想你和你家奶奶的。
老紀橫了小彭一眼:叫邱老師,叫奶奶她不會答應(yīng)的。哎你剛剛講什么?要換工作?
考試成績今天出來,我們都在等胡老師,要是通不過,我就干不成了。
老紀扭頭看了一眼邱老師:娘希匹,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說著轉(zhuǎn)身朝病房外面走:不談了不談了,我要去街上吃上海大餛飩了,放療做得倒胃口,換換口味……
小彭并不確知放療的意思,但小彭憑經(jīng)驗,覺得“放療”和“一個字的病”有關(guān)系。
二十三
上午十點,胡老師終于來了,一來就召集護工去二樓她辦公室開會,臉上還帶著笑,真是少有的。胡老師宣布成績的時候,小彭緊張極了,心跳得都要蹦出喉嚨了,氣也喘不過來。胡老師說:祝賀大家,我們湘泉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的護工,全部通過考試,拿到護理員上崗證。
賴寶娣跳起來,發(fā)出一聲時髦的呼喚:耶——還比了一個剪刀手。
小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眼角余光里,丁阿姨垂著腦袋,一臉沮喪。丁阿姨早就在胡老師面前說過,這個月干完就回老家。丁阿姨拿著胡老師發(fā)給她的護理員上崗證,幾次張嘴想說話,可是護工們嘰嘰喳喳,丁阿姨插不上嘴。丁阿姨丟了錢,大概想申請再多干兩個月,把丟的錢補回來吧?
大伙都有些興奮,圍著胡老師不停說話,胡老師也很高興,難得這么和藹可親,有問必答。小彭退出人堆,沒和誰打招呼,就悄悄出了胡老師辦公室,回到一樓住院部。
正是晌午時分,送早飯的家屬已經(jīng)離開,送午飯的家屬還沒到,住院部很安靜。小彭沒有直接回自己病房,經(jīng)過丁阿姨的四號病房時,小彭探頭看了一下屋里,確定沒有病人家屬在場,便閃身進去,只三十秒鐘,很快就折了出來,然后,一溜小跑,回到了走廊底部自己的一號病房。
小彭拿出一身隔夜準(zhǔn)備好的便服,換下豆綠色護工制服,又打開行李箱,箱子里已經(jīng)裝好她的衣物用品和一卷被褥。小彭把護理員上崗證塞進箱子夾層,就這么個巴掌大的咖啡色皮本本,有了它,就可以在任何一家醫(yī)院做護工了。
西郊的蘭棠護理院,小彭已經(jīng)去過,是“天天見”陪她去的。蘭棠護理院要求特別高,護工必須要有護理員證書,年齡不能太大,要身體好,能熬夜,力氣大……可是工資高啊,是湘泉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的兩倍。小彭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她不怕吃苦,她有年齡優(yōu)勢。小彭一心想著攢滿八萬元,不,是九萬元,有了九萬元,她就自由了。
小彭關(guān)上行李箱,直起身,環(huán)顧一號病房。一床上,邱老師打著不折不扣的鼾,扎在枕頭上的灰白腦袋不再是板寸。老紀病了以后,給邱老師理發(fā)不如過去勤快,邱老師的頭發(fā)長了些,倒像個老女人了。早幾天老紀就說過要做“人流”,不對,是“微創(chuàng)手術(shù)”,不知道什么時候做。這么想著,小彭對一床邱老師說:爺爺?shù)氖中g(shù)肯定成功,你要給他好好活著啊!
小彭走到三床邊,彎下腰,看著笑瞇瞇的祁老太太說:奶奶,我們蘭棠護理院再見吧,到時候,我再給你講黃鼠狼的故事好不好?
祁老太太把目光從遠方收回來,落到小彭臉上,答了一個字:好!
四床沈木匠似要配合祁老太太,瞪著水泡眼,一張嘴:阿媽!
小彭笑了,小彭一高興,伸出手,在祁老太太的小核桃臉上搓了搓,搓成一只細長的羊肚菌,一放手,祁老太太臉上瞇瞇的笑,就像一把綢扇,柔滑而又無聲無息地展開了。
小彭又走到二床跟前:大妹爹,我走了,以后不許再耍流氓,聽見沒有?
二床被約束帶綁住一段時間后,終于學(xué)會了放棄,放棄掙扎,放棄哭鬧,只用滑溜溜的眼光和呼喚人們搓麻將的聲音,表達他大不如前的活躍生活。這會兒,聽見小彭說話,大妹爹的視線滑到床頭的姑娘身上。姑娘是出遠門的打扮,穿著便服,推著拉桿箱,自由自在的樣子。二床大妹爹挪了挪堆在床上的肥肉,一掀歪嘴:自摸,和了,萬事如意!
小彭從口袋里摸出一粒水果糖,走到二床跟前,剝開糖紙,迅速塞進他嘴里:可別告訴別人給你吃糖了?。?/p>
二床咂了咂嘴,肥頭大耳上一派安逸滿足。
小彭轉(zhuǎn)身,拎起行李箱,放輕腳步,出病房。走廊里沒有人,她不想讓箱子轱轆碾軋著水泥地,發(fā)出“隆隆”的聲響,她就這么提著箱子,輕手輕腳地向住院部外走去。走到大門口,聽見樓梯拐角處傳來嘻嘻哈哈、咋咋呼呼的說話聲,大概是護工們從胡老師辦公室回來了。小彭趕緊推開玻璃門,閃身出去,門“哐當(dāng)”一下彈跳著關(guān)回去。小彭放下箱子,拔出拉桿,朝醫(yī)院外快步走去。她依稀聽見身后的樓道里傳來丁阿姨的喊聲:找到啦,紅包沒丟,紅包回來啦……軟綿綿的小嗓門扯得很大很亮,前所未有。
小彭的心跳驟然加急,“撲通、撲通”的,都能感覺到胸腔里劇烈的搏動。她低頭疾走,一步都不敢放緩,直到出醫(yī)院大門,追上一輛正好靠站的公交車,在座位上坐定,心跳才平緩下來。
汽車啟動,小彭靠著車窗往外看,這趟去往西郊的公交車,還從湘泉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門口經(jīng)過。她看見了白底黑字的醫(yī)院門牌,看見了大門里的香樟樹,還看見了灰色的住院部大樓……她在那里生活了將近三年,十分鐘前,她剛從那里走出來,現(xiàn)在,那個地方像影子一樣在車窗外閃掠而過,小彭不由得鼻子一酸,她想,以后,她大概不會再來這里了吧?其實,她不用像李姐那樣不告而別的,她應(yīng)該發(fā)一條短信給胡老師,大大方方地告別。
小彭拿出手機,開始打字:胡老師,對不起,我要去別的地方工作了,我會好好生活的,謝謝你……小彭想,胡老師好歹做了她三年“頭兒”,應(yīng)該送個祝福給她吧?可是想了好一會兒,只想出大妹爹常說的那句話,于是加了一行字:祝你萬事如意!彭臘梅。
小彭把短信再從頭念了一遍,覺得挺順口,挺滿意,便署上姓名:彭臘梅。然后伸出手指,按下了“發(fā)送”。
原載《作品》2020年第1期
原刊責(zé)編? 王十月
本刊責(zé)編?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