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1
我們后知后覺。我們實在是后知后覺,竟然在近半年的時間里都沒有意識到什么,察覺到什么,更不知道他在這半年的時間里都經(jīng)歷著什么……是的,他是在偽裝,然而無論他偽裝得像或者不像,我們竟然一點兒都沒懷疑過,我們或許都以為生活的每天都是舊的,小小的變化與沒有變化毫無區(qū)別??墒牵谒抢?,有多么大、多么大的發(fā)生??!
半年的時間,父親早早起來,在院子里踢踢踏踏地收拾著,然后是輕拿輕放的鍋碗瓢盆。那時候我母親在小南門的五金生意剛剛起步,而我和妹妹則還在小學——說實話那時我母親的腦子里裝著的是鐵絲、螺絲、電池、電鉆、錘子和釘子,妹妹的腦子里裝著“我愛北京天安門”和跳皮筋的伙伴,而我的腦子里則是水池的注水和放水,一輛慢駛的車和后面追趕的車之間的距離變化。那些都足以把我們的腦袋塞滿,我們真的沒注意到父親的變化,而父親,也極為小心地不讓我們注意到他的變化。之前父親也一直這樣早起,也一直為我們準備下早餐,然后——對了,那時唯一的一個變化是,父親突然迷戀上了釣魚。
我們注意到了父親的突然迷戀,但這多正常啊,沒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他的這一愛好還是我大舅“傳染”給他的,大舅為我父親終于成為了他的釣友而欣喜不已:“人嘛,就得有個愛好。不然一輩子總是受苦受累,圖得個嘛。沒有愛好的人你可千萬別交,這樣的人靠不住,他說不定正在算計你呢?!蔽掖缶擞兄惶滓惶椎耐崂硇罢f,只有我母親偶然會反駁他兩句。
再回到早晨,飯桌上。母親滔滔不絕,昨天賣的兩盒釘子少要了四分錢,買釘子的是一個小胖子,她還和人家多交談了幾句,小胖子說他想開一家餛飩館,就在原來的“趙四餃子鋪”,趙四的餃子鋪開不下去了,這不就盤出去了租金是三百二還是三百三……“那個地方已經(jīng)開黃了三家飯館,街對面的老耿家賣燒餅,就一直賣得好,第一次見,我也不好意思多說,哎,我當時真想勸他,別開餛飩館啦,你要開也換個地方,那地兒不行。”我父親插話,要是開個五金店,說不定能火。要是三百塊錢一個月咱們就考慮考慮?!叭トト?,別瞎說,我可不是……你怎么那么想我?”母親的話題轉向我,“小浩,昨天睡得那么晚,是做作業(yè)不?別光一片玩心,玩能玩出什么來?你是大的,得給妹妹帶頭,你知道不?”
天天如此,真的,我們的舊日子往往從早晨的飯桌上就開始了,我覺得每天曬進院子里的陽光都散發(fā)著一股帶有霉味兒的舊氣息。父親和平時沒什么不同,他還是那樣早起,還是為我們準備早餐,還是那樣的、不急不慢的表情。真的沒有不同。
事實上,假如不是忽略,我們大約也找不出什么不同來。多年之后,當我坐在電腦前回想這件事,依然是這樣的感覺。
父親,偽裝得太好了。
2
父親迷戀上釣魚完全是大舅的慫恿,他本來只是照顧一下大舅的情緒,陪著他說說話,然而沒想到的是,父親在傍晚回家的時候提來了魚竿和小半桶活蹦亂跳的魚?!八缶四兀俊备赣H并不直接回答母親的問題,而是興致勃勃地指給她看:“魚,這么多魚!做成魚湯得多鮮?。 ?/p>
我父親分得大舅一半兒的成果,這是大舅要求的,他們今天收獲多多。不止如此,我父親還“掠奪”了大舅的釣魚工具:一根制作精美的魚竿,三個魚漂,六七個大小不同的魚鉤,還有兩條長長的線?!耙院蟪贼~,咱們自己釣!”父親的笑容里不包含半點兒的假,他幾乎是炫耀,對我們每一個人。
母親一邊滔滔不絕一邊洗魚,去鱗,洗凈肚子里的骯臟,去掉魚的苦膽。院子里引來那么多那么多的蒼蠅,嗡嗡嗡嗡,父親拿出蠅拍和小凳,坐在院子里——他打蒼蠅的動作做得認真而細致,仿佛每一次揮動都必須深思熟慮,都必須計算好路線、速度和力量,以至于母親嘲笑他:“不就是打個蒼蠅么?干嗎,蒼蠅身上有花兒?你這個師傅,要是這樣教徒弟做瓦,徒弟們不得喝西北風去!”
父親的蠅拍在空中停了一下。隨后,他用足力量。啪!
兩只剛剛落下的蒼蠅當然血肉模糊,同時變得模糊的還有一段兒魚腸。父親站起來,拿著蠅拍到水龍頭下面去洗,“不管干什么,瞎糊弄就不行。糊弄來糊弄去,最后還不是騙自己。小浩,這樣的事兒咱可不干,咱得有個原則。”
我在棗樹下做著作業(yè),當時,我的心思都在我的作業(yè)上,但父親提我名字的時候我聽到了?!班拧保艺f,我只是隨口回答了一句,然后我的腦子再次集中在作業(yè)本上,那里還有兩道題。
油的香,蔥花的香,醬油的香和魚的香,依次進入到院子里,它變得越來越濃郁,坐在樹下我已經(jīng)完全聞不到棗花的香氣了。這時,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魚還沒做好么!”
是大舅。大舅來了。他的手里還提著一瓶汾酒?!拔铱刹皇前壮园?,小浩小雯,你們可得給大舅作證,大舅不光提供了魚還提供了酒。對了,你爸還搶了我的魚竿呢!”
父親站起來,“咱有酒。家里有。你干嗎還帶酒啊。魚馬上就熟,我再弄倆小菜去?!?/p>
舍去他們喝酒的過程,反正,大舅和我父親都喝了不少。關于為什么來我們家喝酒,大舅給出的理由是:我母親做魚好吃;他帶回家去的魚沒人做,被大舅母送人了,而他累一天又想喝點酒;一個人在家喝悶酒沒意思,他就想到我父親,就過來了?!盎仡^我們還去釣啊,真沒想到,那么小個池塘里面魚那么多!你聽我的,咱們下周還去!”我父親已經(jīng)喝得微醉,他的臉上像蒙了一塊有油漬的紅布?!叭ァH?。一塊兒去?!狈捶磸蛷?,我父親就這幾句。
現(xiàn)在想起來那天我父親沒什么不正常,他像往常一樣,包括像往常一樣不勝酒力,很快就呈現(xiàn)出醉態(tài)來?!叭ァH?。去?!蓖#赣H喝醉了也多是如此,一句話,反反復復,直到自己睡去。
不過第二天早晨我父親就記起了昨晚的話,他是一個看重信諾的人,于是他在打掃院子里揮散不去的魚腥之氣的時候,就轉過頭來對著我母親說,“星期天,我和大舅釣魚?!彼f得那么干脆、直接,像是在宣布一個很嚴肅的決定那樣——平時里父親并不這樣說話,平時里,一向是我母親當家作主。母親愣了一下,她正在擦拭三輪車車輪的輻條,“去就去吧,誰不讓你去啦?還有一星期呢?!?/p>
父親是認真的。周日早晨,天色還剛剛有些微亮透進黑暗中的時候父親就窸窸窣窣地起來,開始收拾他的漁具和魚食。
“我走啦!”我聽見父親出門的時候沖著院子里小聲地喊了一聲,然后是鐵門的聲響,窗子外面還是黑的,我聽見他的腳步漸漸遠去。從那天起,不,應當說從之前的那個星期天起,父親開始迷上了釣魚。
3
我們后知后覺,從來沒有意識到父親的行為里有什么異常,哪怕是在我母親得知了真相之后。她悄悄把我們叫到一起,讓我和妹妹一起回想:他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不?有嗎?
我們絞盡腦汁,依然找不到什么蛛絲或馬跡。
“他星期天不在家?!泵妹谜f,“他去釣魚了?!泵妹玫恼f法很快遭到了自己的否決,父親之前也經(jīng)常周日不在家,他總掛牽著單位上的那些事兒,用我母親的說法是,這么豆粒兒大的小官兒卻總覺得地球離了他就不轉了,不過是一個破磚瓦廠,難道還有人偷你的破磚不成?“你還真別說,真還有偷的?!备赣H在迷戀上釣魚之前,周日往往是在磚瓦廠,“別看攤子不大,也沒多少人,可什么事兒都不能掉以輕心。”后來父親迷戀上釣魚,磚瓦廠就去得少了,但偶爾還是去。
“對于釣魚,他太上心了。”母親點點頭,但隨后她又否決了我,“你爸什么事不上心,他就是那脾氣。這不能說不正常?!?/p>
“他說話少?!泵妹糜终业揭粭l,“他說話少么?不覺得?!蹦赣H搖著頭,“他平時說話就少……”“可不是,話都讓你說了?!痹拕偝隹谖揖鸵庾R到自己不應該這樣說她,可已經(jīng)無法把它重新咽回嗓子里,“你這孩子,”母親的眼圈紅了,“以后的話都讓你爸說,他不說的時候你就引著他說,這樣行吧?!”
“他……”
我們絞動著自己的腦汁,絞過一遍之后再絞上一遍,可是,我們也依然想不出父親在那段時間里有什么不同。他周日也依然不在家,之前也是如此,事實上我父親、我大舅二舅他們也都是如此;他說話少,平時里也少,我父親和我母親的性格有著鮮明的不同。他總是愛坐在椅子上想事兒,這也是一個舊習慣,據(jù)我母親說他年輕的時候就這樣,不能算是什么異常。至于說的話……也和之前沒什么不同,有說有笑,話里也沒藏什么話……收拾院子,給家里人準備早飯,偶爾拉拉二胡,在已經(jīng)發(fā)黃的、帶有農(nóng)業(yè)展覽館長江大橋人民大會堂彩色圖片的筆記本上記點什么,清除棗樹上的蟲卵,打蒼蠅,驅趕竄進院子里的貓……這些和平時也沒有什么不同。
“他真是,真是……”母親的眼圈又紅了。
我們后知后覺,在近半年的時間里竟然沒發(fā)現(xiàn)父親有怎樣的不同,無論是母親、我還是妹妹,都沒有察覺到父親的變化,一絲一縷都沒有。我們所知道的是,父親在最初的那段時間里,在大舅的慫恿下迷上了釣魚。這是他的第一個個人愛好,如果拉二胡不算的話——我的父親對拉二胡并不上癮,而且拉得也并不好,然而對于釣魚,我父親卻是明顯地上癮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是我父親時常念叨的一句話,據(jù)說我爺爺活著的時候也常說,不過他去世得太早。在那個年月,整個滄州也沒一家漁具商店,在父親迷戀上釣魚的時候母親的五金店里經(jīng)營過魚竿,八塊錢,但賣了兩年也沒有賣出去——最后,母親將這兩根魚竿帶回家里,分別送給了大舅和二舅。我父親堅決不用店里的魚竿,他非要自己做,只有自己做的他才會覺得順手,仿佛池塘里的魚會因為他的魚竿而蜂擁而至似的?!岸擞植会烎~”,父親對把魚竿送給二舅耿耿于懷,但二舅卻樂于接受我母親的饋贈,“有了魚竿,說不定哪天我也就跟著去釣魚啦。姐夫,你不是舍不得吧?舍不得,你也得和我姐說,我就不管啦?!薄暗共皇巧岵坏?,它得用起來,物得有所值?!?/p>
二舅拿走魚竿,但從來就沒跟大舅和我父親一起釣過魚,最后魚竿也不知道丟在了哪里。這是后話。
閑暇下來,我父親就開始搗弄他的漁具:用竹竿、柳枝、松枝或者石榴樹的樹枝——石榴樹的樹枝他只用過一次,大約是不合用,因為樹枝上滿是些疙疙瘩瘩的樹瘤,雖然父親反復地削剪打磨已使它看上去非常平滑,但用起來則又是另一回事。父親還用白蠟樹的樹干做過釣竿,不知道為什么后來他也舍棄了。魚漂、魚餌,甚至包括釣鉤一側的鐵絲墜兒,父親都是一絲不茍地打磨著,掂量著,實驗著。
魚吃不完,那個時代和現(xiàn)在不同,只要有水的地方就能有魚,無論水面大小,里面總是有似乎無窮無盡的魚,如果沒有人去釣去捕,它們很可能會擠在一起因為呼吸不到足夠的空氣而一一憋死。這可不是夸張,在滄州,老人們都有這樣的記憶。魚吃不完,父親買來玻璃、木板和膠水,做了一個魚缸??婶~還是越來越多,父親不得不挑挑揀揀,讓一些看上去“更合適”的放進魚缸,即使如此,它們還是魚滿為患。閑暇下來,父親會安靜地盯著魚缸里的魚,看著它們的熙攘的游動,“人物一理”。我記得父親這句莫名其妙的感慨,因為他說過不止一次。
“你爸可真是個能人,學嗎像嗎,人家也肯鉆研——你還買過關于釣魚的書吧?那魚餌啊,配得,那叫一個絕,魚光去咬他的鉤,我在一邊急得我啊,我說魚啊魚啊你也咬咬我的,我的面和得也挺好的,還抹了香油——可魚就是不咬!”
我父親也樂得聽大舅的夸耀,當然他往往也會謙虛一下,“不都是你教的么,你要不教我……”不過,不當著我父親的面,大舅則會拿出另一套完全不同的說辭:“釣魚,他還真不行。他掌握不了火候,有些時候沉不住氣,有些時候又過了,魚把魚餌都吃完了他也不知道拉鉤……說起理論來一套一套的,可那有嗎用。要不是覺得一個人釣魚悶得慌,我還真不想帶他。”
“你帶著他。哥,到了周日你就來叫他。你可把他給我盯住啦。”
4
事實上,母親叮囑我大舅的那句話是在半年之后說的,她已經(jīng)知道了所有的真相,至少她以為如此。“他干嗎……”我母親實在不得其解,她不知道一向老實的甚至有些木訥的這個人為什么如此,他怎么會做得這樣決絕,他怎么能隱藏著那么多的秘密而不向她和家里的任何人透露半句。更讓她不得其解的是,父親在一家人面前,顯得那樣正常,仿佛沒有什么發(fā)生,那些讓人疼痛、憤怒和絕望的事兒跟自己毫無關系。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周一到周六,父親早早起床,當然這個早和之前的早一模一樣,沒有什么不同。他起來清掃院子,收拾院子里的雜物和樹上的落葉,把昨天遺忘在外面的小凳或別的什么歸回到原處,有時會灑一點兒水,然后打開院門,院子外面的樹葉雜物也需要清掃。做完這一切,父親會在門外的黑暗里待一會兒,這也是一個延續(xù)了數(shù)十年的舊習慣,據(jù)說爺爺還在世的時候父親就一直如此,早晨,涼風,不見人影的黑以及大片大片的靜寂,都能使他的頭腦更清醒些——所以,母親對父親每天早晨拄著掃帚坐在門外的黑暗里“想事兒”沒有產(chǎn)生過聯(lián)想,直到她知道了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故事才忽然地記起。遠處的雞鳴隱約可聞,而近處,則是沉在黑暗中的靜寂,幾乎沒有比我父親起得更早的人了。天開始慢慢地亮起,眼前的黑一點點被稀釋干凈,站久了的父親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輕輕地咳一兩聲,然后進到廚房。
“他吸煙,”妹妹的眼睛里閃過光亮,“他的兜里有煙!”
“他吸?他不吸。煙是你大舅的。你爸給他買了,他吸了兩支,回來的時候就忘在草窩里啦,你爸就把它裝自己兜里裝回了。他不吸。我沒看見他吸。你見過你爸吸嗎?”
母親問妹妹。妹妹搖頭,而我也下意識地搖著頭。我的心似乎是被猛地揪了兩下,好在,母親并不繼續(xù)糾纏父親吸不吸煙這件事,她想著的是別的。“他說去上班……”
我沒說的是,我父親是吸煙的,雖然我只看見過一次。周六的下午,學校因為準備教師資格考試而提前放了學,所以我早早地回到了家,大約半小時后父親從外面歸來——他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透過窗戶,我看見父親先是在棗樹的下面忙碌,吱吱嘎嘎,鋸子和刨子聲音——這是我父親的第二個愛好,他后來把自己當成是一個木匠,現(xiàn)在它也還屬于后話。我父親鋸著木頭,專心致志,一絲不茍:那是我剛在課本里學到的詞,但它們用在我父親身上卻是那么妥帖、合適。在鋸完一塊木頭,并用刨子將它刨平之后,父親一邊仔細審視一邊停下來,他的手摸向口袋。是的我只看到過一次父親吸煙,而且他在吸了幾口之后似乎突然意識到什么,飛快地將煙掐滅然后伸長脖子朝我的窗口看。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在猛烈地跳動著,幾乎讓我窒息。那一刻我的感覺是,我是在偷偷地吸煙的時候被父親抓到了——做錯事的是我,而不是他。
“你說,他去上班,你也不能跟著他吧?”母親的表情一片悵然,她的手里捏著幾個螺絲釘?shù)穆菽?,她不知道該把它們歸到何處?!澳銈?,就真的沒發(fā)現(xiàn)什么?”
沒有,真的沒有。我們后知后覺,甚至是不知不覺,如果不是我母親碰到父親的舊同事談起來的話。一切都顯得那么正常,包括父親的天天上班,他,從沒有過遲到,就是在那半年里也是如此。
5
我是不是應該揭示,父親在那半年里都經(jīng)歷過什么?他,又是過著一種怎樣的隱秘生活,而不被我們發(fā)現(xiàn)的?
他在偽裝什么,他又為什么偽裝?
在經(jīng)歷反復的掂量之后,我決定暫時不去揭開。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事實如此:我父親的隱瞞有著足足半年的時間,而在那半年的后幾個月,父親的愛好有所轉移——他開始迷戀上做木匠活兒。
“在廠子里搬磚碼磚還不夠???能省幾個錢?你就那么愿意受累?我要是你,我寧可在陰涼地兒里歇會兒。你還是跟他大舅釣魚去吧,你看弄得院子里亂亂糟糟的,這還是個人待的地方嗎?哎喲,你還不把你們磚廠搬咱家里來?!?/p>
父親的臉色沉下來,他并不用力地摔了一下手里的木板,“不收拾嗎,我又不是不收拾。他大舅不是腰扭著了嘛,再說現(xiàn)在也沒魚,釣不上來?!闭f完,父親立即把他的心和眼全都收回,放在面前的斧子、刨子和木板上。專心致志,一絲不茍——我再次想到這兩個詞,它們就像是為我父親量身定做的,它們,讓我在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百感交集。
父親迷戀上木匠活也純屬意外。就像,他當初迷戀上釣魚一樣。
他所做的第一個木匠活,就是魚缸。在兩塊玻璃之間,需要用木板將它們固定住,同時不能滲漏。這件事,對于父親來說不能說不是個難題。
開始,他使用簡陋的工具:刀子、剪刀、切菜刀,隨后從鄰居家借來了尺、刨子。再后來,他添置了鋸,一把,兩把。購買這兩把大小不一的鋸子可沒少受母親的數(shù)落:花了多少錢?不對吧,我問啦,我早問過了,你花的可不止這個數(shù)!你知道我們批發(fā)多少錢不?你怎么也不問問我?是是是,我不讓你買,就做這么點兒活還置上那么多工具,有那個錢直接買個魚缸都夠啦!還不用你費勁!你說你這么大個男人整天窩在家里瞎鼓搗亂鼓搗,能鼓搗出個什么東西來?你要是有那個閑工夫,還不如去我那兒幫忙,每天我在門市上累死累活,一分錢一分錢地算計著,你這倒好……
“你那活兒,我真干不了。倒也不是干不了,主要是不住嘴兒啊,干著活兒還像個做賊的似的,不能干。”父親停下手上的動作,從懷里掏出四塊大白兔奶糖,數(shù)一下遞給我:“小楊子給的。和你妹妹一人兩塊。別都一個獨吞了。”頓了頓,父親笑嘻嘻地問我:“你說,我在你媽媽的嘴里,有過一句夸獎的話不?是鼻子也不對眼也不對,是個人就比你爸強?!?/p>
父親說的是真的。我母親是有這樣的習慣?!鞍?,你這個,不能這么沒良心,我怎么會不說你好呢?你好,老好啦。樣樣都好。你又勤勞,又本分,能吃苦又肯干,里里外外一把手,還不行?”那天,母親也許也意識到了自己平日里的問題,她竟然也樂呵呵地湊到我父親的面前,“你還想聽什么好話?鋸買得好,別看比別人多花了一塊二毛錢,咱的亮,用得鋼多,行了吧?”
行,怎么都行。我父親也笑起來。
已經(jīng)是秋天,陽光和藹,天空卻升得更高,樹上的棗已紅了大半,它們把整棵樹都墜出了沉甸甸的重量。偶爾,我們能看到天上飛過的大雁,小學二年級的妹妹總愛抬著頭,大雁的雁陣讓她興奮不已:一字!人字!又變成一啦!母親收拾著她的大大小小的紙盒,里面是釘子、螺絲、改錐、電線和裁剪刀,她需要一一點數(shù),不希望少一個但希望能多一個。而父親,則吱吱嘎嘎,一刨子一刨子地做著他的木匠活兒,他想打兩把椅子和一張床。夕陽的光從院子一側進來涂在另一側的墻上,就像是一幅色彩迷人的抽象畫,空氣里散布著甜甜的、棗子成熟中的味道……那是我們家最為溫馨的一段場景,平常而正常,我以為它會永遠地繼續(xù)下去,變化的只是我和妹妹會長大,上初中和高中,父親母親則略略地變老一些。我和妹妹都那樣以為……
誰知道我父親的心里,是怎樣的一種波濤洶涌?。?/p>
秋天了。距離揭開父親的隱秘的時間越來越近。它只等著我母親伸過手去,把蓋在上面已經(jīng)很久的蓋子掀開——
6
同樣是偶然。
中秋節(jié),母親購買了燕生樓的月餅和六斤泊頭產(chǎn)的天津鴨梨前往我的一個遠房表舅家串門,我這個表舅在二輕局工作,據(jù)說馬上就要成為局長。當然要有寒暄一陣的東拉西扯,而我母親的話又多,我丟給她幾次臉色她都視而不見,真不知道她怎么有那么多的芝麻谷子可撿?!昂煤煤茫瑫r間也不早啦,還有幾家門要串,親戚們都走動走動,你們也忙,真是的,越過節(jié)越忙?!蹦赣H說著,她的屁股已經(jīng)離開了椅子,可突然又找到了新話題:哎,表嫂,你這個椅墊是哪里買的?我在小南門就沒見過這種花紋……
沒完沒了的拉扯終于到達尾聲,母親再三地告辭才得以走出門來,她退著,回頭,和背影們打著招呼:別送啦別送啦,實實在在的親戚,快回去吧!我記得我好像嘟囔了一句,人家早回去了,母親立刻沉下臉色:“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你!就你話多!”
就在我們走出院子準備去推自行車的時候,母親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身影。“哎,小楊子,你也來串門?”好事的母親追過去,她竟然沒看出“小楊子”臉上明顯的躲閃表情?!叭握A家?你不是知道關系么,他是你師傅的表哥?!?/p>
“小楊子”臉上的那份躲閃的表情更明顯了。“不不不,不是?!彼咽掷锾嶂臇|西向后藏了藏,“師母……我走親戚,親戚?!?/p>
“哪家?是誰?我沒聽說你有親戚在政府院上班啊?!贝种Υ笕~的母親依然沒有注意到“小楊子”的尷尬,她一向屬于后知后覺的那類人:“你最近怎樣?也不見你家去了,你師傅還常念叨你呢。十五,到家去吃魚,我給你做!我做魚你們都愛吃,把小李、趙靈靈都叫過去!”
“小楊子”輕輕地嗯了兩聲,“師母,我……我去啦。大過節(jié)的,亂亂糟糟?!?/p>
“去吧去吧。到時候家去!”母親很有樣子地揮揮手,“你們長時間不家去,還挺想的?!?/p>
“小楊子”走得忙亂,他差一點兒碰倒了停在巷口的幾輛自行車,“沒事沒事?!彼斐隹臻e的手來扶住車把,“我也有些日子沒見師傅了。他還好吧。讓他別往心里去?!?/p>
“好好好,挺好的。你也知道,他就是閑不著?!蹦赣H再次很有樣子地揮揮手,“你快去吧,快去吧。”
我和母親走著,一路上她依然是滔滔不絕,我的耳朵里盡是些干癟的繭子,它們堵在耳洞里讓我有些不適。一路走著,我們走到了水月寺。“不對。”她似乎突然地想到了什么,“剛才,你小楊哥哥說什么?有些日子沒見你爸爸了?不對啊,他不是天天上班么?也沒聽說小楊子調走啊?!蹦赣H停下來,“不對。走,我們回去,問問是咋回事?!?/p>
她說到做到。
7
事情是:我父親早已辭職,已經(jīng)有半年的時間了??伤恢倍疾m著我們,讓我們毫無察覺。
那個年月,辭職的人少之又少——不對,是絕無僅有。多年之后父親在收拾他的抽屜的時候找到了一個已經(jīng)陌生的綠皮證書,河北省國有企業(yè)職工下崗證河北省國有企業(yè)下崗職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業(yè)領導小組辦公室印,上面的編號是“991000001號”:99代表的是發(fā)證的1999年,10是月份,而后面的00001則清晰地標明,我父親是1999年開始下崗職工統(tǒng)計以來的第一人,他是那年代第一個被下崗的國有企業(yè)職工。
他為什么要辭職?這是我母親的問題,而“小楊子”給出的答案頗有些一波三折。
我父親,原是滄州市“居官紅星”磚瓦廠的廠長,磚瓦廠,原屬于市二輕局,是它的下屬企業(yè),在我父親擔任廠長的第二年劃歸了市建材局,同時改名為“滄州市弘基磚瓦廠”——這一更換,是父親波折的開始。
先是建材局接到匿名信,信上說我父親借改革之名為所欲為,非要恢復什么傳統(tǒng)工藝生產(chǎn)舊寺廟、樓臺館閣上使用的工藝磚瓦,未經(jīng)沉思的盲目上馬為國家造成了不少的損失,同時借考察和研制之機貪污公款,罪行惡劣……接下來市建材局的一名副局長找到我父親,他為我父親建議了一位副廠長,劉世明。這位副局長非常客氣,他曲折地表達這個劉世明是行署一個領導的侄子,“領導對這件事非常重視,當然,我們也不能讓領導明說對不。”“小楊子”說,我父親當場拒絕了這一要求,他認為劉世明不合適,不懂業(yè)務也沒有多少上進心,而合適的人是他“小楊子”——副局長依然客氣,“我只是隨口說說,隨口說說,大主意還是你們拿,你們更了解具體的情況,”云云。隨后,他記下了“小楊子”的名字,說要匯報給主任研究研究,“你知道么,師傅的這句話可把我害慘啦。”
副廠長的名單報上去,沒有下文。而更讓我父親意想不到的是,建材局王局長外出開會,司機為能按時趕到而闖了紅燈,釀成一起慘烈的交通事故,車上三個人無一幸免……很快,這位向我父親推薦過副廠長人選的副局長成為了局長。
副廠長,就是當時副局長推薦的那個人,劉世明。
當時我父親并沒有意識到什么。都是工作,雖然那個人并不是他理想的人選,但兩個人私交也算不錯,他的不推薦中不包含個人恩怨——“可人家不這么想?!?/p>
告狀信鬧得沸沸揚揚,我父親還是沒有意識到它有什么特別的危害:貪污的事兒純屬子虛烏有,而生產(chǎn)工藝磚瓦也是廠辦公會集體定下的,就在他們的工藝還沒有完全成熟的時候就已接到了不少的訂單,他不怕。他沒把它當成是一回事兒。即使市紀委、審計局和建材局的聯(lián)合調查組進入磚瓦廠的時候他也沒有半點兒的不安。“我?guī)煾颠@個人,就是,心太實。他就不肯在這事兒上動動腦筋?!?/p>
父親被停職,建材局的意見是,在沒有調查清楚事實之前磚瓦廠的廠長一職先由劉世明代理,而我父親,則視調查的結果再定。我父親當然不服這個決定?!皫煾颠@個人,也真是直脾氣,在人屋檐下低低頭就過去了,廠子里每個人都眼明心亮,知道師傅受了委屈。可我?guī)煾?,就是咽不下這口氣?!?/p>
他寫下申訴,并且在職工會上自己念了這封申訴信。當時,“小楊子”他們心里就隱隱有種不祥的感覺,可他們的師傅,怎么會聽得進他們的話呢?
代理廠長的劉世明找到我父親,他還是一口一個老廠長老廠長地叫著,并給我父親沏上了茶。他對我父親說,現(xiàn)在這個局面實在讓他為難,他也知道,我父親很可能是無辜的,這兩年的工作也有目共睹,功勞苦勞大家都看在心里??墒?,我父親這樣待著也不是辦法,他也不想讓老廠長受委屈……你在升任廠長之前是主管會計,要不這樣,現(xiàn)在你也再做一段現(xiàn)金會計?時間肯定不會太長,等結論下來再作打算。不行,我父親說,劉廠長你這是欺侮人,你這是想打我的臉。我要是接了這個會計,還是現(xiàn)金會計,不等于是承認自己貪污了腐敗了嗎?廠子里的人怎么看我?我不同意!
那好,我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劉世明再次為父親的杯子添水:老廠長你在這里我也有些難做,下邊的人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不不不不是那個意思,我真沒那個意思。我是說……要不這樣,我和老廠長商量一下,要不你調一個單位?建材局下面的單位不少,比咱們效益好的單位多著呢……不行。我父親又一次回絕,我在這個廠子二十年啦,這里的一塊磚一塊瓦一片草一棵樹我都熟悉,都有感情。我不想走,也不能走。我這一走,也等于承認我是有問題的,不得不灰溜溜地離開廠子,這樣不行。
唉。我也真是沒辦法。老廠長,你知道我……我也是太難做了。這樣吧,這兩個方案,你還是選一個吧。也不急,下周一你給我答復。
沒有人知道我父親是怎么考慮的,周一,他推開廠長辦公室的門:劉廠長,我想好了,我做現(xiàn)金會計。我不離開廠子,這樣走,我心不甘。
“人家既然想擠對走他,怎么會讓他好好干下去呢?”
聯(lián)合調查組的人查過了所有的賬,應當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既沒有貪污行賄也沒有特別不合理的開支——就在市紀委撤離的當天,劉世明代理廠長向職工們宣布了下半年度生產(chǎn)計劃,其他的未作調整,唯一作出調整的是工藝磚瓦生產(chǎn)車間:由于生產(chǎn)工藝一直不過關,廠辦決定暫停工藝磚瓦的生產(chǎn),其生產(chǎn)工人和研發(fā)工人都按廠里計劃分配到另外的各車間,而這一車間的負責人“小楊子”,則重新回四車間當工人。
聽到這個消息,我父親的肺都要氣炸了。這是小楊哥哥說的,他說我父親馬上停下手里的活兒去找劉代理廠長,而他得到的消息是開完會后劉廠長就去市委了,什么時候回來不能確定?!拔?guī)煾颠@個人……我一根筋,他比我還一根筋?!蹦侨眨腋赣H處理完手上的業(yè)務之后又開始寫信。給廠部,給建材局?!澳哪苡泻霉映园 H思彝A塑囬g,就是要你難看,人家才不心疼你的投資打了水漂呢。一停產(chǎn),人家說不合格你就永遠甭想合格了?!?/p>
這樣糾糾纏纏,半個月后的一天早上,我父親騎車到磚瓦廠,一進廠區(qū)就看到一條大大的橫幅:“歡送李寶平同志!”然后是第二幅,同樣的語詞:“歡送李寶平同志!”
父親怒氣沖沖地敲開廠長辦公室的門,劉世明和廠里的領導竟然都在。“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時候說要走啦?也不和我說一聲,就想這樣趕我走?不行,門兒都沒有!”據(jù)說,小楊哥哥聽當時在場的人說,我父親的臉色通紅,他幾乎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燃燒著的火球,整個房間里的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帶出的火焰。據(jù)說,我父親的兩根手指指向了劉世明的鼻子,而劉世明在他人身后躲閃著,他雖然早有準備但對我父親的點燃還是準備不足。他躲在銷售科長劉方利的背后,反復地喃喃自語:組織決定,組織決定,這是組織,組織……
父親被勸到了另一間辦公室。許多人都圍著他,生怕他再做出什么沖動的事來。好說,歹說,父親也見到了建材局的調令,“我不去!你們想趕我走,卻連招呼都不打,還要我頂著這個屎盆自己走出去?門兒都沒有!”當時,小楊哥哥也在勸說我父親的行列,畢竟,他是我父親的徒弟而且是最親近最看重的徒弟——“也是我多嘴,嘴賤。我非要跟師傅說,師傅,不是人家沒打過招呼,人家打啦,劉廠長不是說過兩條道任你選……我也真是嘴賤,說完我就后悔啦。估計,師傅誤會我了,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氣消了沒有……”
父親依然去磚瓦廠。一天,兩天,三天。他坐在會計室,一杯一杯地喝著茶水,有些報賬的人探進了腦袋,有些人也就縮了回去。又一個周一,父親又來到了磚瓦廠,他的座位已經(jīng)被一個怯生生的新會計占據(jù):“李,李廠長……”父親看了她兩眼,重重地嘆了口氣,“你坐,你坐。我倒了水就走。”
就這樣,父親離開了磚瓦廠。
“剛開始的時候師傅就沒去上班。過了些日子吧,師傅大概也想開了,個人怎么能對抗組織呢,他就去新單位報到。上邊應當已經(jīng)打好招呼了,廠長說,老李,我這單位不缺廠長也不缺副廠長,各科室也不缺領導,現(xiàn)在就缺少一個會計。這樣,你先頂一年兩年,后面的事后面再說。人家這么一說,師傅立馬就明白了,行啊,這是插好籬笆讓我鉆啊,我才不聽你的呢!我聽人說師傅當時也沒翻臉,他說再考慮考慮就回家了,就再沒去。后面……后面的事兒我就不知道了。師傅可能還怪著我呢,其實,我也不是別的意思……”
“你說的,是多久的事?”我母親說當時她的腦子都是木的,里面真的像塞滿了糨糊,黏黏的沒有空隙,那時就是釘子扎進去,也流不出半滴血來。
“春天吧,三月二十幾,師傅離開廠子的時間是三月二十六還是二十七……他竟然也沒說,您也竟然沒察覺?你說他瞞著你們干嗎呀,干嗎非要自己扛著……”
8
大半年的時間。我們實在是麻木,實在是太后知后覺了,他丟失了工作我們竟然不曾知道!而我的父親,竟然那樣輕易地欺騙著我們,也騙過了我們!
“他天天上班……你說,他又沒班上了……他干嗎去了呢?”
不知道,我們誰也不知道,我們不知道那么長的時間他是如何來打發(fā)的,而且已經(jīng)大半年。大半年里,他按著上班的時間走,按著下班的時間回家,其間的那八九個小時完全是隱匿的,問題是,每天如此,至少周一到周六的時間如此。那么多的時間,完全地藏匿起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何況,我父親還經(jīng)歷著那樣大的曲折和委屈。
“他干嗎……裝著去上班呢?”妹妹用細細的聲音問,她的眼睛瞟著我的頭頂,“傻孩子,你爸是怕咱們擔心……”母親驟然地泣不成聲,她抽泣著,仿佛經(jīng)受著那么多那么多不平的事件的是她,仿佛她正在經(jīng)歷著委屈、痛苦和說不出來的絕望?!拔疫€天天數(shù)落他,我哪里知道,哪里能知道?。 蹦赣H哭著,那么悲痛又那么大聲地痛哭著,我和妹妹縮在各自的角落,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她。
多年之后,當一切過去,我也參加了工作并結婚生子,有一天我?guī)е⒆优愀赣H沿著運河遛彎兒,在經(jīng)過一條小巷子的時候父親突然來了興致,他對我家兒子說,來來來,陪爺爺看看去,看看都變什么樣了。于是,我們從河堤上下來,繞過狹窄的小巷來到一處已經(jīng)破舊的廠房前。舊磚房,灰色的磚已經(jīng)斑駁得不像樣子,窗戶和門都已不復存在,墻壁上寫著幾個碩大的“拆”字,我父親領著他的孫子前前后后數(shù)過,一共是六個?!熬鸵饐?。你爺爺上班的時候它是磚瓦廠的倉庫,磚瓦廠搬出去后它就閑下來了。你爺爺想,這里干什么用呢?還沒想好你爺爺就光榮下崗啦?!备赣H說得輕描淡寫,仿佛說的是一件與自己毫無關聯(lián)的事兒,這件事兒根本連不到他的神經(jīng)。
我們走進破敗著的院子,那時候弘基磚瓦廠也已不復存在,這棟只剩下磚木的空曠小院不知道是不是還屬于建材局。陽光無憂也無慮,它以它的輕逸的光灑在磚墻上,也灑在瘋長起的草葉上,空氣中有一股溽熱的氣息撲到人臉的近處,而絲絲的涼則暗暗地夾雜著,和它一起在風中飄動。已沒有路,如果不是父親的引領我根本不知道運河邊上還有這樣一棟舊房子,盡管它和我們家的距離不過半小時的路程。雜草,被丟棄、看不出形狀來的雜物,腐爛著的紙,還有一堆堆散發(fā)著氣味的野屎……我抱起兒子,跟著父親走進很不像樣的庫房里。同樣是雜物,同樣是各種更腐壞、更潮濕的氣味,父親的頭先探進去,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腳。“看看吧,要不就拆沒了?!备赣H轉過身,微笑著伸出手來,在我兒子的臉上輕輕捏了一下,“你爺爺剛下崗的時候,家里不能待,別處沒地兒去,就天天來這里蹲著。要不是有這個地兒……”
父親的眼圈有些發(fā)紅。那是他第一次談起他在辭職之后的隱秘生活,之前,他在我們面前從來沒有透露過半句?!白甙?,”說著走吧,可父親的腳卻挪向房子的里面,他伸過手去用力地拽了拽懸在房梁上的一段已經(jīng)變黑的繩子,“還,還真結實?!?/p>
“它是干什么用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問出了這樣一句話,它莫名、粗糙,但卻帶著一份轟鳴感。當父親用手去拉拽的時候,我似乎隱隱地察覺到——“上吊?!蔽腋赣H臉上掛出微笑,他的手指又一次伸向我兒子的臉,“你爺爺當年想過上吊。要是吊死了,就看不到我孫子啰。”
轟鳴感突然地加大,我的整個身體都跟著顫抖起來。
9
七繞八繞,回家的路上我和父親再次提及那段往事,我父親應當是早有準備,他準備說了。他顯得平靜如水,再也沒有半點兒的波瀾。
他說自己當然也受不了,那么大的事兒。一個人在院子里待著的時候七想八想,想著想著就想到死。他想過投河,從運河橋上跳下去;他想過喝藥,那時候購買1605、敵敵畏都不是什么難事兒。后來,他想到上吊。真的要死了,就又想孩子們。父親問我,你還記得我給你帶回去的大白兔奶糖么?還記得?四塊,你兩塊你妹妹兩塊。當時,一塊錢五塊。那天我是準備要死的,后來又舍不得你們,兜里還有一塊錢,就想給你們買了糖拿回去。路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咋想的,就自己剝開一塊放進了嘴里。
“你爺爺沒死成,就因為那塊糖。”
我的記憶開始復活,或者說,是我父親的這段話讓它開始復活,我不知道我所記起的是不是真實發(fā)生還是悄然地進行了加工,我竟然記起了那幾塊糖的形狀和糖紙上的奶漬,記起了那日的光線,飛舞在空中的蜜蜂和吱吱嘎嘎的聲響,以及木頭被鋸開時的木屑和它好聞的香……
我父親之所以沒有死去,他還能夠在我們面前繼續(xù)地偽裝,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那樣,竟然是因為一塊大白兔奶糖?!拔医乐?。覺得真是挺好吃,越嚼越覺得好吃。我就想啊,我要是死了,就不能給孩子們買糖吃了?!?/p>
“爸,你說你辭職……后來的工資是?”
一些自己存的錢,后來他又給人家打打零工,“扛麻袋,打蜂窩煤,當火車站的裝卸,給印刷廠拉紙,你爺爺都干過。”父親笑嘻嘻的,他輕描淡寫的樣子竟讓我更覺得心酸。你沒和我母親說么,錢是怎么得來的?沒有。有什么好說的。多干點活兒累不死。再說,磚瓦廠里的活兒也不輕松。
你那時候……其實應該和家里人說的。
“我說什么?讓一家子都跟著我生氣,都跟著我愁眉苦臉?”父親接過我的兒子,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不能說。是吧,你說爺爺做得對吧?”
可后來我們還是知道了。
“我知道你們知道了?!弊咧赣H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我:“人心隔肚皮,別看有些人當面說得多好多好。小楊子,你別再跟他來往,我知道這兩年他總找你,他盯的是你的工作,是你的有用。別信他的話,一句也不要信!”剛剛談起自己的下崗經(jīng)歷、談及自己的自殺都還心平氣和的父親竟變了另一副表情,有了明顯的憤怒,“好多事兒,都是他挑的,還兩邊買好,真不是個東西!”
10
關于細節(jié),關于心理,父親不肯多說,那依然是他隱在生活背后的生活,是他沉默著的,一個深淵。盡管事隔多年,他也不愿意再次把頭伸向那個深淵對它凝視。他不愿意告知我們更多。
多年之后,當一切過去,我也參加了工作并結婚生子,我感覺在我的身上,父親的某些因子在不經(jīng)意中被我“遺傳”了下來,包括這種的沉默,這種,把某些事情放在心里卻不肯說出的沉默。
我和父親談,我得了獎金,比我們多數(shù)的同事都高。我的一首詩在某某報發(fā)表了,竟然有兩封讀者來信稱贊我。領導叫我去陪酒,陪報社的某某某,他總是愿意叫我,他話里有話地透露,大約是要把我當作……而我的姿態(tài)是,有也可,無也可。我們去哪哪哪旅游,我給你們帶回了什么——“你總是愛顯擺,”妻子有時會責怪,“說這些干嗎,好像你多能,你真有那么能么?”她不止一次地囑咐我,“在外面,少說自己,少顯擺,那樣不好。我們就是有,也不能總掛在嘴上?!?/p>
我和妻子說的是,挺好。沒事兒。就是有些累。不疼,就是擦破了點皮,自己沒注意。挺好,大家都挺熱情的。如此等等。在家里,我會端出一副笑容,仿佛每個日子我都是愉快的,至少是平和的。
我沒說的是,唐主任當著眾人的面兒狠狠地訓斥了我,甚至“動員”我辭職,原因是我在她漫長的、沒多少實際內容的講話時打了個盹,被她看在眼里,而冒出了鼾聲,睡得很沉的趙天勝卻并沒有被她提及。我沒說的是,我們單位三個正處、一個正科、一個副科長職位空缺,新上任不久的局長要大張旗鼓搞競選,競爭上崗,兩位不大不小的領導動員我參加競選,可當我提交競選表的時候人事卻告訴我說,這個崗位只有我一個人有參選意向,沒有競爭關系,所以,我提交這張表也沒什么用。“等于是流拍。”迷戀于書畫收藏的人事處處長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他的臉上掛著一份意味深長的笑意。轟轟烈烈的競選演講、莊重莊嚴的投票之后,單位公布了最終人選,而“流拍”的副科崗位卻不是空白,而是某個同事的名字?!盀槭裁??”那兩位不大不小的領導也表示了同情和憤慨,他們建議我向上找一找,而人事處長給予我的答案是,這個是局長定的,因為沒有競爭只好由領導任命。“我們也難。我們哪件事也不敢自己做主,而擦屁股的事兒都得由我們來做。兄弟,你還有機會,再說你也可以直接競爭正科,下一次吧……”
我沒說的是,我所經(jīng)歷的一次次委屈和屈辱,那些事可大可小,有的說出來反而讓自己羞愧,可不說,卻又像一根魚刺鯁在喉嚨里。我沒說的是,在這樣那樣的事件中我的內心經(jīng)歷過怎樣的波濤翻滾,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我覺得自己的前途一片昏暗,覺得生活了無意義——這時,我會想起我的父親。我會,和他所經(jīng)歷的相比較。
我可沒有他那樣的決絕。
在一些我在路邊報亭購買的通俗刊物中,不止一次地讀到“家是生活的港灣”、“家,是身心得以放松的地方”,“家是靈魂的棲息之地”這樣的描述,它當然是有道理的??伤鼪]有說到的是,許多時候我們回到家里,依然是會帶著“偽裝”的,我們裝著歡愉,裝著輕松,裝著若無其事,不把內心的不愉快帶到家里、帶給家人,不把那些交集和交困完全地坦露給家人們……報喜,但不肯報憂。我們會把打碎的牙齒咽進自己的肚子,我是,我的父親也是。
可我父親,僅僅是報喜不報憂那么簡單么?
他所面對的,可是辭職、下崗、失業(yè)。這,是他無論如何都掩蓋不過去的,這個秘密的上面早在冒著巨大的蒸氣,早早晚晚,我和母親和妹妹都會知道,都必然會知道??伤瑸槭裁催€要那么費力地隱瞞?
在他的那些所謂的、消耗著他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的“興趣”中,多少是借口,多少是掩飾?他一直在拖延交出底牌,是不是因為他也感到了恐懼,或者悔恨?
11
我們知道了,我們知道了過程也知道了結局,唯一不能知道的是父親在這半年時間里的隱秘生活,他去了哪里,他又是如何保障工資上繳的——在我們家,向來是母親管錢,之所以未發(fā)現(xiàn)父親的異常,也是他每個月都能按時地把工資拿回來的緣故,有了工資,誰還會多心呢!誰還能猜得到,他竟然已經(jīng)是一個下崗職工,而且已有半年的時長……
一向粗枝大葉也一向頗有主見的母親仿佛被抽空了,她六神無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六神無主。原來,她也有這樣的時候,原來,我的母親也不總是那么堅硬強硬。
她和我,和妹妹商議。我們能提供什么?我們什么也提供不了,那時我們都還太小。隨后,她找來大舅。大舅把他圍在腰上的那條寬皮帶解下來給我們看:“小浩小雯,你們沒見過吧?大舅現(xiàn)在可厲害啦,別惹我生氣,我要一生氣我的腰就斷啦,我的腰斷了就賴在你們家不走,天天吃你們家雞蛋!”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和孩子們貧。真沒個大舅的樣兒。你說說,這事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涼拌。他不是瞞著你們么,你們也得瞞他,就得這樣他才好受些。他為什么瞞你們?怕你們生氣怕你們著急,怕影響孩子們學習進步,你別說我還真沒想到我這妹夫,有一套!真是個老爺們!妹妹你算是找對人啦!好啦好啦我繼續(xù)說這事兒。你們得瞞他,你們慘兮兮地告訴他說,你別瞞我們啦我們都知道啦,他可能自己都接受不了。瞞到什么時候?瞞到他不想瞞的時候為止。當然你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妹妹,妹夫的事兒可全靠你啦,他是火性漢子求人臉上掛不住,這事兒不能讓他去做,得你去。得把他的工作要回來,不還得養(yǎng)家么!我這個妹夫,也真是。我不知道該夸他還是該罵他?!?/p>
“他大舅,我們就……裝不知道,接著讓他該上班上班,該回家回家?”
“就得這樣。他認頭了,想好了跟你說,那樣才行?,F(xiàn)在他單位回不去,朋友們也幫不上,心里還有一肚子氣,這時候你得讓他感覺到家的溫暖啊。我說妹妹,這時候你的話可千萬不能多,要是讓他對家里人也寒了心,可就麻煩啦?!?/p>
“對對對,我們聽你的,聽你大舅的。”
我們開始屬于我們的偽裝。我發(fā)現(xiàn),偽裝其實是一件很讓人為難也很是提心吊膽的事兒,尤其是對于我這個十一歲的孩子來說,尤其是,對只有八歲的妹妹來說。晚上,她睡不著,總是用手指捅捅我:“哥哥哥哥,我說這句話行不?”“哥哥,我要是這樣這樣……咱爸看不出來吧?”“哥哥哥哥,哥哥哥哥,我能不能……”不能,我對她說,困死啦,睡覺吧,明天再說?!?哥哥,就說最后一句,最后一句,我保證……”
沒完沒了的最后一句最后一句,她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有的還曾經(jīng)問過。我不再回答她,故意給她一個離遠一點兒的后背。她睡著了,接著我也睡著了,但我始終記得那日我所做的夢。
我夢見,我和父親母親還有妹妹在一起吃早飯。一家人,極為用心地吃著、說著,我感覺自己的心一直在撲撲撲地跳。好像是父親問我一句什么話,一句我沒有想到的話——我極為緊張地想答好,可是越緊張則越出錯,我吭吭哧哧,可還是無意地泄露了秘密。父親馬上就抓到了它,他實在是太敏感——在夢里,我看見父親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變得灰暗、陰沉,甚至有些無奈。只見他慢慢地慢慢地干癟下去,像紙片那樣,飄飄悠悠飄飄悠悠地飄到了墻角,然后飄到了墻上去。在夢里,我沖著貼在墻上、像紙片一樣薄的父親大喊,爸,你別這樣,我錯啦,我再改過來還不行嗎——
行啊,用得著咱是瞧得起咱。父親把母親亂丟的電線閘板、護套線、螺絲刀一一歸攏,母親一向粗枝大葉,父親說過她太多次了。我也正想打個木柜,也打個梳妝臺,以后小雯也用得著。
“你以為女兒大了,會看上你這破玩意兒?”
父親真的去報了名,交了報名費。私下里,母親向我和妹妹抱怨,報名費真貴,有那錢還不如買五斤肉吃呢——但父親要錢的時候她卻沒這么說,她說的是方柜立柜和梳妝臺。一向認真的父親帶著他紅色塑料皮的筆記本前去上課,三次課后,父親的興致已發(fā)生動搖?!奥牪惶?。也不是聽不懂,咱沒那工具,電鋸電鉆電刨子,什么都用電?,F(xiàn)在都機械化啦。”
“沒有,咱們買啊,”母親朝我和妹妹擠擠眼,“我說寶平,咱把西偏房全替出來做你的木匠鋪,你說的那些東西咱添置上,等你做大了咱再出去租廠房,你看這樣行不?”
“那工作不要了?”父親意外地提到了工作,而且是他主動提的。我感覺,在父親提到工作這個詞的剎那,房間里的光線驟然地暗了下來,空氣也變得凝重稀薄——明顯,母親也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知道該如何接住父親拋出的話茬。好在,又是父親自己轉移了話題:“這就是個業(yè)余愛好,家里有什么事兒不至于等著求人。咱誰也不求。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啊?!?/p>
“你也學學剃頭燙頭,寶平,慶海電線的那個劉格生你還記得吧?怎么的,在咱們門市對面,挨著滄州光華電器,右邊是小七的門市……怎么的,你叫人家劉肚子,他肚子一直這么撅著,你怎么不記得!我不是說他!我說他嫂子,前天下午她嫂子來找他可能是想借點錢,當時劉格生在我門市口說話她就找到這邊來了。她燙的頭,這邊卷一點兒,那邊卷一點兒,中間不燙,中間一點兒都沒燙!看上去挺洋氣挺好看的。我當時就想我要燙頭也這樣燙,我可不想燙小七那樣的,多難看,像個炸著毛的雞似的……”母親有些興奮,她走到父親的面前用手前后左右地比量著,“你要不學學去?”
“不學。”
父親拍拍堆在院子里的長長短短的木頭,“木匠活兒我還沒學好呢?!?/p>
13
父親擁有屬于他自己的隱秘生活,從周一到周六,他把這份隱秘生活叫作“上班”——在得知父親已經(jīng)辭職的消息之后我母親也開始擁有她的隱秘生活,她當然不能閑著,她要把我父親丟掉的工作“再要回來”。
事實上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是如何做的,她沒給我和妹妹認真地談起過,至于是不是在后來和我父親說過,不得而知,反正,她沒和我們認真地談過。我反復地使用“認真”這個詞當然是為了保障嚴謹,在過程中母親偶爾會泄露一句半句,也就是一句半句,接下來則是她的感嘆:“真難啊。”“都是些什么人,吃紅肉拉白屎?!薄半y死個人啊。還說不得道不得?!薄斑€是人民公仆不?那官腔打的!”“我都想撞死在他屋里,出了人命看他怎么收拾!”“別求人。沒用。真到事兒上,唉。”“你爸,也真是……”“我一進那個院子,頭皮都炸。要不是為了你爸,這輩子我可不想再去,打死我也不進!”
母親不肯給我們透露具體的內容,去了哪里又找了誰,這些她是不說的。她愿意說的是她的感慨感嘆,我和妹妹在她的感慨中得到線索:沒什么進展,又沒什么進展。她撞上的,是一堵又一堵的墻?!白鰝€人多難啊。你們也理解理解大人,別光一天天就一門心思地玩,也讓大人省點心。好好想想今天老師講的,都是什么內容什么是重點都學會了沒有記住了沒有別做完了作業(yè)就萬事大吉你們看看人家趙建國家那兒子看人家的學習唉我去他家串門說得那么熱烈電視還開著可人家就是不受影響你說你的人家學人家的門都不出……”
——我和妹妹,實在是受夠了母親的滔滔不絕。多年之后,已經(jīng)出嫁的妹妹談起,她說,媽你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煩人,你一開始說說說我的腦仁就疼,我都想耳朵里塞上棉花讓你自己說說說去——“我說的多么?唉,我說的哪個不是為你們好,我說的錯么?我不說,你們現(xiàn)在能長成這樣?”母親依然是振振有詞。當然,這是應該打住的題外話。
“要是我自己的事兒……”我明白她的意思,要不是為我父親,她早就放棄了,她實在是積蓄不起太多的力量,但又不得不?!安荒茏屗粋€人,就一個人……”母親真的是沒有了力量,她甚至沒有力量把這句話說完整,心里的悲痛就把后面的部分沖入到鹽水中。
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母親疲憊而臃腫地回家,然后脫掉身上的舊式軍大衣,撣一撣沒能化進棉衣里的雪花,便一頭倒到床上去?!疤哿?,”母親對父親說,“晚飯你們吃吧,我不想吃,吃不下去。這個下午啊,累得臭死也沒掙到仨瓜倆棗,想想就有氣。”
——她說的不是真的。我知道她下午沒在門市。我的書包破了個洞,我去門市找她想讓她給我補一補,但我遇到的是鐵鎖和緊閉的大門。是安然電器的齊姨給我補的,她說我母親在上午十一點的時候就離開了小南門,至于去哪兒她不清楚。
“飯熟了你還是吃點吧,”系著圍裙的父親提著小鏟,“我做的有點多。要不明天早晨還得吃剩菜,天天吃剩菜?!薄靶?,一會兒吃點?!蹦赣H的回答里面含著勉強。
為找回父親的工作——母親不和我們細說,但不等于她不需要一個訴說的人,一個能給她出出主意的人,一個讓她信任的人,那個人,就是我的大舅。那一年冬天,我見過多次母親把大舅叫過來細聲地密謀,他們躲進另一個房間里我能聽到的只是切切切切嗡嗡嗡嗡。偶爾,大舅的聲音會突然地高出八度,“妹妹,這可不行??!”嗡嗡嗡嗡,“太對啦,就這么辦!”嗡嗡嗡嗡,切切切切……
某個下午,大舅還領過來一位清瘦的中年人,他陰著臉,不肯露出一絲笑容。大舅和母親,一先一后把他引到另一個房間,并關上門,然后是一陣陣切切切切嗡嗡嗡嗡。門開的聲音,那個中年人陰著臉走在前面,大舅緊走幾步攔下他,母親提著幾件東西也趕過來:“大兄弟你多費心,多費心,我們也沒什么……”中年人用余光掃了一下母親提著的東西,不用不用,事情我會處理,但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證?!皼]事沒事大兄弟有你這句話我也就放心啦,你多受受累,你看我們也沒多準備……”不用,我說了不用。我和虎哥誰跟誰啊。說這話的時候中年人的臉依然是陰著的,他揮揮手,急速地走出屋門,穿過院子,隨后我便聽見汽車打火的聲音。
“你看……”
“給我?!贝缶税涯赣H手里大大小小的盒子接到手里,剛才緊走的兩步讓他的腰又開始疼起來,“酒,我讓你準備的酒——”“好好好我就去拿,就去拿??次壹钡奈沂桥氯思易吡?,本來就是給人家準備的?!薄澳闼瓦^來!”大舅提著東西已走出大門,汽車的聲響和他們說話的聲音混在一塊兒,更讓人聽不清晰。
14
臘八。我記得那年的臘八冷得透徹,窗欞上全是晶瑩的冰,屋里的水缸也被凍住了,我聽見父親用瓢砸著冰塊,一下一下?!斑@天氣,”母親也早早地起來,她在父親的前面拉開屋門的插銷,推開屋門。“哎喲喲,凍死人啊?!蹦赣H又退回了屋里,“寶平,這么冷的天,又是大過節(jié)的,你就別去上班了吧,”她朝著自己的雙手哈氣,“我的門市也不開張了。這樣的天,誰去買貨。屋里又沒生爐子。”
“不去啦?!?/p>
是的,我父親說,不去啦。這下,輪到我母親緊張了:我我我可不是拉你后腿,你要想去就還去,我不是心疼你嗎。她略有些忙亂地朝著我和妹妹的方向看,守著燒磚的爐子倒是不冷,哎,你們兩個,起來吧起來吧,跟著你爸收拾收拾。
“不去啦?!备赣H再次重復,他似乎把自己的聲音略略地拉長一些,“今天待在家里過臘八。”
父親和母親都在的一天充滿著特別的祥和,我用凍得通紅的鼻孔呼吸,在院子的里里外外瘋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么多的力氣和愉快,那一天,我心里的一塊小石頭似乎被丟在了什么地方,我不打算把它再找回來,至少暫時不。我們也喝到了臘八粥,父親多放了些芝麻,而這些芝麻是他昨天在煤爐上炒過的,因此,在我們喝完了粥、洗凈了碗之后,屋子里還飄蕩著絲絲縷縷的芝麻香,母親叫我們進進出出的時候一定要關好門關好門。她試圖,多保留一些屋子里的熱氣和香氣。
下午的時候,妹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突然哭起來,父親從自己的抽屜里掏出一塊大白兔奶糖,裝模作樣地沉下臉:不哭,小雯不哭,今天可不能哭!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誰要是哭,一出門就會凍耳朵,你爺爺那時候就告訴我們,臘八這天是一年里最冷的一天,誰要在這天哭……沒等我父親說完,妹妹的紅眼圈里已經(jīng)擠出了笑容,“沒事,我沒哭,你看我不笑了嗎。爸,我要戴你的棉帽子!”
二舅來過,他還帶來了自己的兒子。“姐姐,姐夫,我本來準備給你們買三幾斤肉,后來想吧還是買魚,新鮮,我都買好啦,這小子過來提醒我,爸,我姑夫可是愛釣魚,你還給他買魚他看得上眼不?我想也是,這不,好說歹說人家才給退了,我又買了一只雞。比買魚還多花一塊一呢!對了姐夫,我那小木柜你給做好了嗎?別的不考慮,我姐姐賣五金,五金件你可得使好的,得好用……”我父親領著二舅到偏房里看了看他的木柜,紅松,背板用的是樟子木,防蟲?!氨M量往前趕,我今天就不做啦,太冷,受不住。再說油漆也干不好?!备赣H一臉的歉然,而我的二舅也非常地大量:“今天,今天怎么能干這活呢!沒事沒事,年前要是做不完,十五之前我能拉回去就行。家里吧也沒嘛值錢的,可雜七雜八又真不少,不然我也不能張口跟你要不是……”正說著,大舅的自行車撞開了門,“小浩,把肉和雞拿走!這么冷的天,真是要凍死兩三啊?!?/p>
“大哥,我知道你會來,但沒想到你也買雞。這不,買重啦。好在這大冷的天壞不了?!?/p>
“多了多吃,少了少吃。今天你可別像去年似的早走啊,咱哥倆陪你姐夫喝兩杯。小霽霽也來啊,叫大伯!大伯給你們帶了糖!”
喧鬧而歡快的下午,家里很久沒有這樣的氣氛了,我和妹妹都由衷地高興,雖然我們當時也一致地討厭梁晨霽,在我們眼里他就是一個被慣得不像樣子的混世魔王。他會突然地揪住我妹妹的頭發(fā),或者把父親削好的椅子腿折下來當作武器,朝我父親的腿上哈哈哈哈地打過去?!案纾阋膊还芄芩?!”可我又怎么管?我所能做的只是,站在妹妹和這個表弟的中間,讓他的拳頭打在我的肚子上、腿上。好在這只是個插曲,它并不能影響整個下午的主旋律,這個下午的主旋律交給的是另一架樂器。
鬧夠了的梁晨霽終于安靜下來,他睡在我妹妹的床上,母親把他朝里面挪動著并脫下了他的鞋子?!皠e在我床上,”妹妹小聲地抱怨,母親狠狠地斜她一眼:“什么話!別沒事兒找事兒!”母親的聲音同樣壓得很低,正在和我父親下棋的大舅二舅應當聽不見?!岸及差D些!我去燉肉,小浩把蒜剝好?!?/p>
很快,我們聞到了肉香。在聞到肉香不久天色也就慢慢地暗下來,仿佛它也是聞到肉香之后才決定變化的,它早早地做好了準備,就等著肉香出現(xiàn)它就開始變暗。天色一變暗,母親準備下的飯菜也快要上桌啦。
有個小小的插曲。收拾凈桌子,母親為短出的三條腿墊上了紙片,二舅突然提出要走,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來。“得得得,你要走就立即走,我告訴你,今天我可真不攔你啊,”大舅一邊擦著桌子一邊和二舅說話,“老毛病了,一說要坐下來吃飯你就說有事有事,多大的事兒?離開你地球就不轉?不就是要你姐姐姐夫死乞白賴地拉住你不讓你走,你好有個面子嘛。你也別這表情,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這樣一說,二舅的臉真是掛不住了?!拔沂钦娌荒芰粝聛沓燥?,再說這熊孩子啊,也不是省油的燈!我還是走吧,你留也留不下我。”二舅沖著屋里喊,“霽霽,回家啦!快給我出來!”
好說,歹說,父親母親和我都勸,而梁晨霽也不想走,最終二舅還是留在了飯桌上。“我告訴你,既然來了,就別想走,吃他頓飯咋啦?正經(jīng)的親戚,妹妹妹夫又不是外人,吃他是看得起他!今天,你就痛痛快快喝酒,喝多了就在這里睡,我這當大哥的應當還有這權威,我得說了算?!贝缶私o二舅滿滿地斟了一杯杏花村,“別先告訴我不能喝,今天過節(jié),都要多喝一點?!?/p>
依然是祥和、快樂、喧鬧,它是每個人的,包括我的父親母親,也包括我的大舅二舅?!翱催@小子,真能吃!”大家一片歡笑?!皠e光吃肉,孩子,都長成小胖墩啦,長大了說不上媳婦!”又是一片歡笑。大舅、二舅和我父親也沉在歡樂里,他們一杯,一杯。
外面,下起了雪。
曲終人散,在父親拉了一段二胡之后大舅二舅他們各自回家,雪已經(jīng)下得很大,院子里被雪映得發(fā)白,二舅他們的腳印清晰地映在上面,大舅走出大門后又探回身子:“妹妹妹夫,你們休息吧。再冷的天兒也會過去的,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妹夫,開了春,我腰疼也好了,咱們再去釣魚!”
母親收拾著桌子椅子,將剩余的飯菜集中在一兩個盤子里,而父親,則吱吱呀呀地調試著他的二胡,重新涂抹上松香。
“他二舅說的買磚的事兒,你不用理他。還沒完了。什么便宜都想占?!蹦赣H說完,她停下手里的活兒,似乎是在等父親的表示。
父親低著頭,粗重地呼吸著,依然注意著他的二胡。過了許久,他的二胡發(fā)出兩聲奇怪的聲響?!拔肄o職了。沒工作了。”
母親愣在那里,仿佛這個消息她之前并不知道,仿佛這個消息不是真的,它不過是一個危險的玩笑,可它一旦炸裂——
二胡,又發(fā)出兩聲奇怪的聲響,父親的臉在顫抖,手也在顫抖,他的眼睛慢慢地積滿了淚水。他,低低地抽泣起來,那么多那么多的疼痛、委屈、憤恨和懊惱,那么多那么多的隱藏和積蓄,就像堤壩上潰開的小口,它似乎已難以止住……
15
這完全是題外,下面的文字將由完全的題外話組成。
在寫下這篇文字的開始,我嘗試《隱藏在生活背后的生活》,然后是《平靜與渦流》,《躲在沉默之中》,《獨自背負的“蝸?!薄贰?jīng)歷過多次的猶豫之后,包括與朋友丁東亞商榷,我決定使用現(xiàn)在這個標題:《父親的隱秘生活》。半年的時間,父親的生活可以說是隱藏的,我無法說清他是如何度過他的那些“至暗時刻”的,現(xiàn)在也依然不能。那些隱藏的日子,對他來說應有著錐心之痛,他的心臟里被放進了百萬條有著尖利牙齒的蟲子,一旦他把自己放在那個隱藏的時間之中,蟲子們立刻會獲得復活。
而他,還選擇一個人去承擔、承受。
“我不過是被時代潮流淘出去的一個小砂粒,沒什么可說的?!备赣H在得知我要書寫他的這段經(jīng)歷的時候,微信給我。但當我問起他在那半年里都做了什么、是怎么想的的時候,他沒有回復,從上午十點一直沒有回復。直到傍晚。“照顧妹妹。看你們啦?!笔堑模褪沁@樣一句有些突兀的話。妹妹,我和她聊起有關父親的細節(jié),她說當時她還太小理解不了多少,但有個感受非常強烈,就覺得“天好像要塌了一樣,心慌”。她說,她也感覺父親就像坐在一輛疾駛的車上突然地被拋出去了,甚至一下子摔得體無完膚?!案?,我覺得咱爸是‘滿腹錦繡,百無一用——你不覺得么?”
我覺得也是。我覺得父親在他那段隱秘的生活里,大約會有一個強烈的感覺,那就是,他就像是一只青蛙,剛剛從水中露出頭來就被一根木棍按在頭上按進了水里。他掙扎著,又一次露出頭來,那根木棍則再次伸過來,如此往復,往復,他幾乎就要放棄掙扎,可那根可惡的木棍又一次按在了頭上……
“那時候,我還怨過父親?!泵妹迷陔娫捓镎f,“我心想你怎么不忍一忍,怎么不……在同學面前我就怕他們提到父親,到后來,我討好所有的人,我討好他們不是他們多優(yōu)秀,而是他們的父親沒有辭職沒有下崗……”停頓了一下,妹妹問我,“哥,你說,你有沒有過這種想法,說實話?!?/p>
說實話,有。我也這樣想過,怨過,覺得他無能,覺得是他的脾氣讓自己和這個家陷入了這樣的境地。尤其是,父親在家待到第三四年,而我也進入到青春叛逆期的時候。已經(jīng)很久遠了,我現(xiàn)在倒是越來越理解我的父親,我妹妹更是。
寫下這篇文字,我本來更想將神經(jīng)末梢伸入到他的內心里去,寫他的痛苦和掙扎,寫他在家人面前的掩飾和由此帶來的拉扯、撕裂,寫壓在他心上的那股龐大到無法言說的力量……但我不能。即使完成了它,我父親的隱秘生活依然是個人的隱秘,我其實也害怕那個深淵。
原載《長江文藝》2020年第1期
原刊責編? 丁東亞
本刊責編?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