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穎琦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徐小雅是“新概念”出身的“80 后”作家。1998 年,以韓寒、郭敬明、張悅然、周嘉寧等為代表的一批“80 后”文學新人,憑借“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平臺,以群體姿態(tài)傲然登上文壇。據(jù)查,80后作家群,“起碼一半有新概念背景”,也因此有“新概念作家群”之稱。出生于1987 年的徐小雅是第六、第七、第十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獲得者,正是這群體中的一員。從首屆大賽至今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籠罩在“新概念作家群”身上的光芒早已褪去,標志性人物韓寒和郭敬明步入中年,成了文化明星。當然偶像氣質并不意味著80 后作家群體在創(chuàng)作實力上的欠缺,很多評論家都注意到這一群體的分化現(xiàn)象。白燁較早發(fā)現(xiàn)這一分化并指出要對他們區(qū)別對待:“這個群體的構成,或者說比較豐富,或者說比較復雜。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包含了各種傾向、各種動機的寫作”,“一方面確實有一些作者葆有文學理想,并向文學寫作靠近;另一方面也有一些作者是以文學的方式追求時尚寫作,來獲取名利?!盵1]在近幾年對80 后作家群去向的調查訪談中,陳曉明頗感遺憾地表示,“80 后作家借助文學走向了歷史的前臺,但就當很多人都以為這批作家中會誕生出經(jīng)典之作時,他們卻各奔東西,自行其是”[2]。的確,時過境遷,他們中很多人的興趣早已不在文學上。當下的文壇很熱鬧,純文學卻顯得寂寞冷清,不復當年高度關注下的熱鬧與喧嘩。冷熱對比之下,還在堅持寫作的80 后作家,尤其是新概念作家就顯得尤其可貴。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徐小雅對文學理想的堅守和執(zhí)著讓人肅然起敬。
與前輩作家相比,“80 后”作家的一個特點是:他們并非純粹的寫作者,也就是說寫作不是他們的職業(yè)。徐小雅是一位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大學老師,教書和搞科研是她的“主業(yè)”,而寫作是她的“副業(yè)”,屬于典型的“學院派作家”。徐小雅曾經(jīng)表示她比較喜歡目前的寫作狀態(tài),不太希望成為職業(yè)作家。學院的身份讓她與當下的文學始終保持著親密的接觸,同時也讓她對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相對理性的審視。穩(wěn)定的收入和相對自由的工作環(huán)境,給學院派作家潛心創(chuàng)作提供了保障,他們的創(chuàng)作不疾不徐,呈現(xiàn)出嚴謹而穩(wěn)健的姿態(tài),沒有濃重的商業(yè)氣息和功利色彩,更注重藝術追求和對現(xiàn)代社會人們心靈世界的探索。徐小雅的第二部小說集《少女與泰坦尼克》(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 年11 月)無論從題材選擇、人物塑造,文學表達方式等方面,都呈現(xiàn)出較為鮮明的學院派特點。
必須承認,教師的生活圈相對單一和單純、甚至有些狹窄與封閉,受生活空間和思維空間的影響和限制,學院派作家更多地選擇校園、家庭和知識階層作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渡倥c泰坦尼克》集中的11 篇作品幾乎都是如此?!渡倥c泰坦尼克》寫了一個叫瑩瑩的女孩因為肥胖,從小學到大學,從家庭到學校所遭受的種種厭棄?!栋窝馈吠ㄟ^一個女孩始終不肯拔去一口爛牙的偏執(zhí),向人們描繪了一個讓人窒息的家庭環(huán)境?!堕T》中的阿梅年輕漂亮,有學歷有前途,卻始終處于一種人際交往的緊張狀態(tài),尤其是與美鳳畸形的母女關系更讓人讀后直冒冷汗。無話可說的母女關系也出現(xiàn)在《拯救乳房》中,直到母親患了乳腺癌,母女倆才開始嘗試走進彼此。在《學游泳》中母愛似乎并未缺席,卻因為表現(xiàn)在對子女的禁錮上而引發(fā)家庭關系的不和諧?!栋⑻m》中的“阿蘭”是阿淵和宋佳這對小夫妻給未來寶寶取的名字,隨著阿蘭的胎死腹中,夫妻也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和尷尬中不能自拔?!稛o言的山丘》也寫了一對因流產(chǎn)而導致的夫妻關系的疏離。同樣是千瘡百孔的夫妻關系,《百年好合》則寫了母女兩代人在外人眼里看起來“百年好合”的婚姻,充滿反諷意味?!讹暿蟆分械摹八备蛔銋s寂寞,始終等不到“他”的到來?!兑蚋钢分v述了一個家暴的故事,女兒因丈夫的家暴而死,父親則在失控下將和女兒一樣遭受丈夫家暴的保姆失手打死。如此種種生存窘狀精神怪相讓人不寒而栗。既然“生”是如此艱難,那么“死”似乎就變得沒那么可怖了,然而《帶我去山頂》中的老祖卻求死而不得。這些苦苦掙扎的小人物,無論他們怎么努力,都很難改變現(xiàn)實的困境。
之所以對每篇小說中的人物和人物關系進行如此不厭其煩的“細讀”,除了印證對其選材特點的概括外,還與這些小說統(tǒng)一的主題指向和整齊的敘述基調有關。從以上的文本細讀中不難梳理出幾個常見的關鍵詞:沉默、緊張、尷尬?,F(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也給讀者帶來壓抑和窒息的閱讀體驗。這不禁讓人心生好奇,一個有著良好生存環(huán)境且順風順水年輕作家,何以對人間的種種殘缺情有獨鐘,并進行如此大面積地呈現(xiàn)?這大概還是與她學院派的身份有關。一方面,大量的閱讀和對小說技巧的鉆研(尤其是外國文學)對她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徐小雅一直秉承著的純文學的書寫姿態(tài)。
在對徐小雅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作家中,她特別提到過三位,分別是美國作家和漫畫家詹姆斯·瑟伯、以短篇小說見長的愛爾蘭女作家克萊爾·吉根,以及美國小說家、隨筆作家喬納森·弗蘭岑。詹姆斯·瑟伯擅長寫大都市中的小人物,視角新奇,筆法簡練,“荒唐之中有真實、幽默之中有苦澀”??巳R爾·吉根多寫普通人之間的情感和日常生活的戲劇沖突,構思獨特,語言簡潔、筆調冷峻。喬納森·弗蘭岑以抨擊現(xiàn)代傳媒、書寫普通民眾著稱,對于家庭與個人生活之間的細微之處觀察獨到,小說頗具思想深度。這三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既個性鮮明又不乏共通之處,加之徐小雅學院派作家的精英知識分子的價值取向,潛移默化中形成了她自己創(chuàng)作的審美風格,這種風格在小說集《少女與泰坦尼克》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從寫作篇幅來說,小說集中的每一篇都不長,敘述干凈儉省,冷靜克制;在敘事視角的選擇上,她關注蕓蕓眾生的生存狀態(tài),能夠深入到生活的肌理和現(xiàn)代人的精神世界中,展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微妙關系。
“純文學”是一個不太容易說清楚的概念,文學的“純”與“不純”的標準和界限是模糊不清的。陶東風和李松岳對“純文學”幾種含義的梳理有助于人們對這一概念的理解:第一種含義的“純文學”是一個文體學概念,它所指的是關注形式本身的實驗與創(chuàng)新、以文體的新穎引起關注的文學,與此相對的是題材取勝、以作品反映的重大社會問題取勝的文學。這個意義上的“純文學”不妨稱為“純正的文學”。第二種含義的“純文學”涉及文學的文化價值立場與作家的寫作態(tài)度。在此,“純”是指一種精神的“純潔”,其標志是對于“終極關懷”與“精神價值”的執(zhí)著(大致相當于“嚴肅文學”)。第三種含義的“純文學”是指表現(xiàn)作家的本真、獨特的個性與自我的文學。在這里,創(chuàng)造性成為“純文學”的區(qū)別性標志,與此相對的是模式化的、類型化的文學。這個意義上的“純文學”可以稱為“純真的文學”[3]。對照以上三種對“純文學”含義的理解,徐小雅的“純文學”追求主要體現(xiàn)在她嚴肅的書寫態(tài)度,體現(xiàn)在她通過尋常的瑣碎小事,直抵人性本質和生活意義的追問,體現(xiàn)在她作為精英知識分子強烈的自我意識,也體現(xiàn)在她對文學形式創(chuàng)新的探索上?!凹兾膶W”作為精英主義的話語,一直對流行文化和商業(yè)文化表現(xiàn)出蔑視和抵抗的姿態(tài),但不能否認,純文學作家同樣離不開市場。如何在這兩者之間找到一種平衡,這是包括徐小雅在內(nèi)的很多“學院派作家”要思考的問題。
“學院派作家”在提升文學的人文精神和文化內(nèi)涵、在豐富文學的審美表現(xiàn)力和審美創(chuàng)造力等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是有目共睹的。但同時,除了要面對文學市場的考驗外,“學院派作家”創(chuàng)作的局限性還表現(xiàn)在題材的集中和單一化上。在筆者眼中,徐小雅是一位篤信“慢工出細活”的作家,年輕作家能有這么高的起點和這么淡然的心態(tài),是很難得的。也正是基于此,有理由相信和期待,徐小雅的文學之路會越走越遠,越走越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