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倫 夏 巍
內容提要 | 為歷史尋找可知性解釋的規(guī)律是歷史哲學之目的。然而這種企圖用邏輯規(guī)范歷史的行徑,逐漸演變出一種“線性進步論”路線,它企圖把曲折復雜的歷史進程,借以特定的邏輯秩序束縛在一條前進的直線上。布洛赫認識到了這種歷史觀的本質是,僅僅把理性要求的科技進步和財富增殖看作是歷史之目的,而作為歷史主體的人卻被看作是理性系統(tǒng)中無關緊要的零件。因此布洛赫要求喚醒人的“主體性”,而馬克思主義革命正是他所訴求的途徑。
“線性進步論”歷史觀認為社會正處于無限進步且不可逆的線性過程中,并最終導向一個具體目標。然而強調歷史進步法則的“線性進步論”,經常將理性范疇指引的財富增殖及科技發(fā)展,視為社會進步的全部條件。自啟蒙運動始,理性本是人們拋棄宗教、探尋主體價值的精神力量,在啟蒙理性的指引下,人類為了優(yōu)質的物質生活條件而不斷創(chuàng)造財富。但在此過程中,追逐財富的欲求卻漸漸束縛人的自由:存在的第一性被資本更好、更多地增殖所取消;人們?yōu)榱烁谜J識和改造世界而發(fā)展科技,科技卻漸漸依靠其被理性賦予的統(tǒng)一性和同質化力量,開始同質、量化與現(xiàn)代科技相一體的人。為實現(xiàn)人之解放的財富和科技反而成為了代替人的最終目的,似乎隨著資本的無限增殖和科技的無限進步,一切生存難題都將迎刃而解。
這種“增殖”和“發(fā)展”的用語看似在強調歷史性原則,實則其本質是對經濟學范疇以及機械學范疇的崇拜。于此之間,存在的“感性力量”被抽除,歷史的社會性本質也為自然性所湮沒,僅剩不屬人的抽象物質生產力和抽象理性。這種濫觴于啟蒙時代的歷史進步目的論,正在被科技所束縛、被資本所裹挾,完全侵蝕了人的主體性,遺留給人“無家可歸”的虛無感。
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在直面“線性進步論”歷史觀時,強調上帝在理性的祛魅過程中早已隕落;而后啟蒙理性驅動的卻是不屬人的社會歷史——人的存在日漸呈現(xiàn)出空洞的純形式,屈從于理性范疇的異化統(tǒng)治。線性進步論依憑的理性原則在塑造著一個系統(tǒng)世界,而人只是其中的渺小零件。因此,不難發(fā)現(xiàn)狡黠的理性遮蔽“人”身為歷史最終目的之意圖。
本文著力于探討線性進步論的虛無本質,分析布洛赫對線性進步論的批判,揭示布洛赫歷史觀中強調人的歷史主體地位的現(xiàn)實意義。
“線性進步論”無疑包括“線性”和“進步”兩個原則:“線性”是指社會歷史具有不可逆性、被決定性;“進步”是指社會歷史注定不斷向更高階段進發(fā)的特征。但若從這兩個原則一一追蹤,就會發(fā)現(xiàn)“線性進步論”的虛無性質。
經院哲學家約阿希姆(Joachim of Fiore)認為歷史由圣父、圣子和圣靈三個相繼階段構成,圣靈階段是人類歷史的終點,上帝也在此處達到圓滿。啟蒙思想家在歷史觀的“線性”原則上,否認經院哲學家堅持的“神性原則”,他們力求把歷史的動力拉回到現(xiàn)實。他們力圖破除神在一切領域的絕對統(tǒng)治,開始用“理性原則”代替“神性原則”。歷史也從按照神的意志運轉的目的性運動,轉變?yōu)槿瞬粩嗤ㄟ^主觀理性而實現(xiàn)的不斷上升過程。
奧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是線性歷史觀的主觀理性目的論集大成者。他斷言人的理性沒有邊界,進步是歷史的客觀規(guī)律,社會歷史只有進步快慢之分而無進步、退步之分。正所謂人的思想發(fā)展有階段進步之分,與之相對應人類社會也有高低之分,而孔德所處的工業(yè)社會時代就是其確認的最完善歷史階段。
黑格爾(G.W.F.Hegel)則極力強調線性歷史觀的客觀理性目的論。他的歷史哲學即是他的概念辯證法在社會歷史領域的演進,“歷史也形成了‘世界精神’的合理的必然性的路線……這種本性必須表現(xiàn)它自己為歷史的最終的結果”,1[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年,第10 頁。概念辯證法在驅動歷史前進過程中極力追求著“絕對精神”的圓滿性,所以歷史總是在不斷揚棄先前階段,向著無限絕對的客體理性進發(fā),歷史在此進程中不可避免地會畫出一個圓形封閉結構,回到關于絕對精神的一個肯定。
上述線性進步論都強調著歷史進步的“線性”連續(xù)性,其歸根結底無非是形而上學命題。這些歷史哲學體系皆企圖用理性實體的同一性來規(guī)范時間——時間被置于同質化的平行架構中,共時性原則被歷時性原則所遮蔽。而真正的現(xiàn)實歷史卻存在著一個又一個相對獨立的、超出直線軌跡的事件,例如有許多相對進步者在當時被遺忘,也有落后于時代者依然以笑劇的形式留存于歷史舞臺。歷史也并非只是驅動著每一個麻木的人依循命定的理性在前進,它是每一個現(xiàn)實個人過去和現(xiàn)在所有感性活動的能動結果。
線性歷史觀內含著去除人性和掩蓋底層階級悲慘生活的本質。其一,線性時間原則本質是實體時間的機械化,它忽視此時此刻的人之個體存在,人只是時間之線上毫無區(qū)別地被拋棄的點,重要的只是歷史的腳步、理性的趨勢。其二,線性時間原則的現(xiàn)實根源,無非是當權者為了解釋每一個當下勝于過去、每一個更美好未來都是當下的潛在趨勢,因此不存在比當下的社會制度更完善的一極。
另一方面,線性進步論營造出的“進步的神話”,本質無非是啟蒙理性孕育出的“技術理性”制造的“虛偽的神話”?!皢⒚傻母灸康木褪且谷藗償[脫恐懼,樹立自主。但是,被徹底啟蒙的世界卻籠罩在一片因勝利而招致的災難之中?!?[德]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多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曹衛(wèi)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1 頁。
在技術理性至上論者的視野中,人貌似可以在無上帝的世界里,通過科技所賦予的人類力量達到此岸性的“上帝天國”。他們相信歷史將不斷前進,現(xiàn)存紕漏只是暫時性的、可調節(jié)的矛盾,隨著科技的無限進步和無限潛能,人類歷史最終能夠達到完善完滿。
但如果我們深入到理性塑造的現(xiàn)實中去,就會發(fā)現(xiàn)在被祛魅的現(xiàn)代社會中,雖然技術理性主動驅逐了宗教神秘主義的上帝,但其又為自身披上了上帝的外衣,成了一種異化的、統(tǒng)治人的意識形態(tài)。“技術和科學今天也具有統(tǒng)治的合法性功能——為分析改變了的格局提供了鑰匙”,1[德]尤爾根·哈貝馬斯:《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技術與科學》,李黎、郭官義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 年,第58 頁??萍紭嫿ǖ淖月山洕Y構,使人失去了本質,成了和現(xiàn)存社會制度相認同的異化存在。技術理性在其不斷擴張中實現(xiàn)了對人的統(tǒng)治,使人置身于一個物化或者異化的純粹空間性的直觀世界。
因此,技術理性只塑造了抽象的進步,人的主體性在此進步途中被不斷消融。在物化的直觀世界中,我們的歷史主體地位被完全摧毀,無關主體性的客觀世界可以在其自律的結構中不斷進步,人類只能作為社會系統(tǒng)的零件存活,主體意識消融的革命階級之階級意識也隨之逐漸麻木,所以這種歷史觀本質無非是要解構進步階級的革命性。
由上述可見,線性進步論的意圖是掩蓋真實的歷史,維護統(tǒng)治者的利益。即使是理性至上的黑格爾哲學,也只是使革命階級麻木的意識形態(tài)工具??枴げㄆ諣枺↘arl Popper)明確指出“黑格爾強令我們當作地上的神圣理念來崇拜的國家, 只不過是從1800 年到1830 年弗里德里?!ね钠蒸斒俊?,2[英]卡爾·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二卷)》,鄭一明、李惠斌、陸俊、黃數進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第94 頁。黑格爾將世界歷史看作是世界精神的對象化,日耳曼王國是世界歷史的“老年時代”,是“那個‘自由’以它自己的絕對的形式做自己的內容”,3[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年,第352 頁?!?這個形式上絕對的原則把我們帶到了歷史的最后階段,就是我們的世界、我們的時代”。4[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年,第454 頁。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并非如他所言“自由本身便是它自己追求的目的和‘精神’的唯一的目的。這個最后目的便是世界歷史”,5[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年,第19 頁。為了絕對精神體系的圓滿性和作為普魯士官方哲學的辯護性,黑格爾將世界歷史的句號畫在了日耳曼。
秉持著抽象理性目的論性質的“線性進步論”,無非是要制造一種虛假的歷史觀,它把理性指導現(xiàn)實無限進步的“應有性”看作“實有性”,而忽視理性范疇指引進步的社會現(xiàn)實基礎和理性本身的異化可能性。在目的論歷史觀中掩蓋的是最真實的人類存在的困境,具體到資本主義社會也就是為了掩蓋無產階級的“掘墓人”性質,從而否認革命的可能性,因為一切問題都是可以依靠歷史的自身進步趨勢而改良。
布洛赫承繼了索倫·克爾凱郭爾(Soren Kierkegaard)的存在哲學立場,并且他認同尼采的“上帝已死”命題。因此,他認為存在的價值開始寄存于我們的自為存在中,我們所要面對的生存難題便是,在這樣一個“祛魅”的世界中,如何重新找尋自己的存在意義。
布洛赫對“上帝已死”作何解?
一方面,在布洛赫視野中,上帝等崇高概念已是韋伯意義上的“祛魅”亡靈。但與韋伯不同的是,他所說的“被上帝棄絕的世界”不僅是啟蒙意義上的祛魅狀態(tài),更多的是指現(xiàn)代性危機下存在的無意義狀態(tài)——“我們仍然在一個簡單公正的,被上帝棄絕的因果關系的愚蠢之中”。1Ernst Bloch, The spirit of Utopia, California: Meridian,2000, p.270.布洛赫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商品化結構無限擴張的惡果就是,無產階級被埋葬在物化的迷霧中,他們只能接受現(xiàn)存世界的非理性形式,而理性的內容已經磨滅或是“他的‘靈魂’枯萎和畸變”,2[匈]格爾奧格·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第257 頁?!?讓資本主義自生自滅,它也就在最后階段被任命為自己的掘墓人”,3Ernst Bloch, The Principle of Hope,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5, p.198.所以無產階級淪為了無意義的存在物。
另一方面,現(xiàn)代社會卻誕生了另一位“上帝”,但它是純粹惡的、虛假的。布洛赫認為傳統(tǒng)神正論中的上帝是指向彼岸的、超越性的,而現(xiàn)代神正論的上帝卻是為了認同現(xiàn)存世界而存留的,它將人的存在指向了此岸,其導致的結果就是我們與現(xiàn)存世界的丑惡進行和解,對現(xiàn)存世界的批判性、超越性被蠶食。
這個虛假的“上帝”究其本源就是線性進步論?!捌接沟摹⒕€性的進步論所凸顯的樂觀主義,只是先驗反思主義的重復。它重復地把未來偽裝成過去,因為它認為未來是先驗決定論性質的。未來就像在所謂的歷史鐵邏輯中將達成一致?!?Ernst Bloch, The Principle of Hope,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5, p.198.傳統(tǒng)神正論的邏輯自洽在于上帝的絕對善意、超驗性的全知全能,而人則不斷趨于至善而等待基督的最后審判。而現(xiàn)代神正論要人們確信的是,上帝消失后的世界里,并不存在一個“至善”的前提,現(xiàn)世的科技和資本就是最后的憑靠,外部世界在其自身的客觀進步中就已代表了所有進步,歷史是一個無限進步的線性過程,科技的無限潛力和資本的無限增殖帶來的完滿就是歷史的最終目的。
布洛赫如何對線性進步論破題?
其一,他認為線性進步論塑造的是純粹客觀性的技術世界?!八鼘е铝诉@樣的結果:它導致人們失去了任何原創(chuàng)性的東西,人們認同于那些平庸的、可計算的,甚至只認同那些最簡單的沖動和內容是可變的,并因此認為它們是真實的?!?Ernst Bloch, The spirit of Utopia, California: Meridian,2000, p.166.“ 它”指的就是技術理性,它帶走了科學的整體性真相,企圖用知性科學的可計算和可規(guī)定性來規(guī)范出一個純粹客觀的世界,在這種量化的結構下只存在共時性的原子化客體,并不存在著歷時性的改變。
布洛赫持著人本主義立場,指出線性進步論使我們失去的不僅是純粹“客觀的世界”之外具有真正時間維度的世界,更重要的它是導致了整個世界與人的徹底分離。它使我們只關注于眼前的平庸,只醉心于原子化的細節(jié),所以我們已失去了對世界的主體地位、對存在本身的渴望,變成了空洞的、無內容的形式,變成了被技術理性規(guī)定的物——“在這令人窒息的步伐中,在我們活動領域的加速、不安和擴張中,偉大的精神和智慧作品是潛在著的。至于技術,它僅僅適用于機器功能上的緩解,而不適用于工廠里懦弱的底層民眾,更不用說它可怕地使世界完全自動化?!?Ernst Bloch, The spirit of Utopia, California: Meridian,2000, p.12.
技術“客觀”和無主體性的人是合二為一的,在這種狀態(tài)下“存在”將永遠處于黑暗,“科學給自身定義,把懶散的我們掩蓋在其中,在我們之下自身運行,在我們處于被上帝拋棄后處于自律狀態(tài),它獨立于經驗、理解,科學現(xiàn)在的主題——甚至不只是一個計算公式,而是無生命的科學要埋葬無主體的我們,來為其規(guī)定自身的結構和規(guī)律的圖謀?!?Ernst Bloch, The spirit of Utopia, California: Meridian,2000, p.190.現(xiàn)存世界是分離的、抽象的、原子的碎片,真正總體性世界不復可見,人的超越性維度將不斷喪失,淪為與現(xiàn)存相認同的“單向度的人”——“最終,所有宏大而有力的總體性世界,在‘知性’的目光下都原子化成虛假的、迷惑的細節(jié)。每次進步都是為了粉飾,或者最終變成了虛假的上層建筑”。2Ernst Bloch, The spirit of Utopia, California: Meridian,2000, p.167.
其二,布洛赫認為更重要的是資本主義本身已經是一種宗教。這是生活被交到我們手中卻又變得難以負重的客觀環(huán)境,是內在于技術理性的資本理性,這兩種異化理性都是外在于我們存在的黑暗。
布洛赫認為,這種宗教守護的正是線性進步論。它以資本拜物教和國家崇拜的形式存在,逐漸使我們忘卻了人之為人的意義。弗里德里?!つ岵桑‵riedrich Nietzsche)也認為資本主義已經是一種宗教,它自身的理性系統(tǒng)已是一個理性的鐵籠,我們是已把生命意義拋棄的末人。
首先,資本主義的宗教性表現(xiàn)為資本拜物教。在布洛赫看來,資本理性使活生生的勞動被資本的自我增殖所挾持,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媒介不斷被原子化、去社會化,“被孤立地抓住、并以這種方式堅持的過去社會,僅僅是一個商品范疇,也就是說,一個沒有意識到它的本質及持續(xù)過程的在不斷物化的事實?!?Ernst Bloch, The Principle of Hope,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5, p.9.人和人之間只存在著外在于人的商品、貨幣和資本關系,而真實的社會關系逐漸被腐蝕,所有的生存目的都只是為了資本的再度增殖,存在自然成了資本拜物教下的偽命題。歷史背后的真正目的,在資本拜物教下再也無法給出,線性進步的只是與人無關的資本增殖,無非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虛假宣傳。無產階級在此生產關系中創(chuàng)造出的財富越多,他們真實社會關系就越薄弱,越來越被降級為零件和無生命力的物,越無法從經濟束縛中解放出來。
資本理性要求的是實證的量化原則,人的規(guī)定性也被抽象為質上無差異的量,生存的本真性就此被祛除?!拔覀兊拇蠖鄶担貏e當他們深深陷入貨幣經濟中時,當他們自身已經處于可量化或者可標記時,他們變得如此冷漠,以至于沒有人會再靠近自己內心深處的靈魂顫動?!?Ernst Bloch, The spirit of Utopia, California: Meridian,2000, p.166.資本拜物教下,量在被無限推崇中逐漸憑借其神圣地位,反而使得作為質的人淪為附屬品。量的主宰引致社會生活為可計算性所充斥,以至于人們將其當成了生活全部,而不斷與抽象的量相認同,乃至身為主體的人也被嵌入了這種可計算結構中、被結構化為抽象客體,人身為同質、無區(qū)別的客體,在以量為唯一標準的外部環(huán)境中,便不斷認同量的唯一地位?!霸谪泿沤洕臈l件下,每個人都被用貨幣來衡量和標價,其結果是人們不再關注內在于其生命本身之中的顫動?!?張雙利:《黑暗與希望——恩斯特·布洛赫烏托邦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115 頁?!?也就是說,在貨幣經濟的條件下,人們把自己當作被量化了的對象,不再關注人的存在本身?!?張雙利:《黑暗與希望——恩斯特·布洛赫烏托邦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115 頁。
其次,資本主義的宗教性也表現(xiàn)為國家崇拜。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聲稱“資本主義民主制”已是政治體制的最后形式,布洛赫卻認為資本主義制度中充斥著過時的專制主義?!巴ㄟ^薪水換來了的是他們(公民)對于共同體的認定……與此同時,戰(zhàn)爭的到來和白色恐怖的蔓延已經清晰地揭示了這種專制主義背后是一位怎樣的上帝”。2Ernst Bloch, The spirit of Utopia, California: Meridian,2000, p.239.“人人平等”的口號與貧富差距的現(xiàn)實互不侵犯,資產家的私有財產反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以資本主義政權反而在對貧富不平等關系不斷維系與加強,資產的增殖需要不斷占有剩余價值,所以剝削這一不平等事實也冠冕堂皇地持續(xù)著。資本主義國家宣揚其是對平等與自由的實現(xiàn)與保護,然而在此光鮮亮麗的意識形態(tài)下卻掩蓋著截然不同的事實:對不平等的保護和資本主義國家持有的強制性權力。
并且,資本主義國家所極力宣傳的普世價值只是虛幻的共同體概念,它的本質是使“市民社會”公民社會化來實現(xiàn)民眾對國家的認同,這個國家就是資本理性外化出的超越具體個人利益的階級統(tǒng)治工具。“但是資本主義國家的真相仍然存在于任何社會主義的視角之下:它將轉變成一個國際性生產和消費的原則的支撐者;轉變成控制整個世界的壟斷的工具性組織,而這個世界將不再包含或不能吸引任何意義;它用純粹政治意義(普世價值)的世界語滲透進不同的民族文化之中,而這些被滲透的文化將成為它意識形態(tài)壁壘上的下一個有效范疇?!?Ernst Bloch, The spirit of Utopia, California: Meridian,2000, pp.239-240.資本主義民主制國家一絲不茍地進行著對內“政治正確”式的公民教育,對外認同國家共同體式的民族主義戰(zhàn)爭以及人權高于主權式的侵略。這些無一不是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他們所采取的專制式、霸權式的行為與他們所宣揚的“自由民主博愛”大相徑庭。之所以資本主義民主制名存實亡,是因為被神化的國家利用其虛假共同體式的關系取代了人們真實的社會關系。
由上文可見,布洛赫面對如此這般虛幻的進步路線,作出了人本主義式的解答:線性進步論絕不是與人切身相關的,正相反的是人已深深陷于拜物教迷霧之中,異化使人徹底失去了主體性和超越性,客體性成了唯一規(guī)定性。如果我們對于“線性進步論”仍采取置若罔聞的態(tài)度,結果便不僅是我們仍處于這種虛假世界中,更重要的是其正引導我們走向一場毀滅??萍紟砹丝此频倪M步、資本仿佛在無限增殖,但其背后的代價卻是人與人之間的真實關系被切斷。
布洛赫認為線性進步論的客體化、量化和原子化原則遮蔽了真正總體性的人,我們必須扭轉近代理性主義的技術理性式錯誤走向,“合乎實際的‘新’不僅是對機械重復的抽象反對,而且實際上也是一種特定的重復:即對尚未成為總體性(非線性)內容本身的重復;它是在嶄新的進步歷史觀中被提出、照料、檢驗和加工出來的?!?Ernst Bloch, The Principle of Hope,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5, p.202.我們要重新找出一條解救人于黑暗的超越性道路,這也是關于我們生存本真性的重要抉擇。
線性進步論歷史觀下,資本裹挾著科技造就出的理性系統(tǒng),被錯認為是歷史的最終目的,歷史的主體“人”也在此系統(tǒng)中自我下降為系統(tǒng)零件。尋覓存在的意義和實現(xiàn)人類解放的精神,也在此工具理性系統(tǒng)下被磨滅。若我們繼續(xù)沉迷于這種虛幻的進步路線中,毋庸置疑,人將徹底淪為被規(guī)定、被統(tǒng)治的物。因而,布洛赫認為自己必須為“人”的重新誕生找出一條出路。他認為,我們不能繼續(xù)依賴外在于人的歷史目的論,只有從我們自身出發(fā),才能誕生真實的人類史。
所以,布洛赫要求人們樹立自己的歷史主體地位——“一直被基督教神話當作客體的我們,卻令人驚詫地成為了第一個、最后一個并且是最自由的主體存在;或者更直接地說,我們自己就是彌賽亞(耶穌),我們在對救贖的期待中不斷努力地勞動。”1Ernst Bloch, The spirit of Utopia, California: Meridian,2000, p.180.并且要求我們打破一切工具理性下的拜物教和機械社會系統(tǒng),因為工具理性的統(tǒng)治只能切斷我們與對象世界之間的感性活動,最終導致整個世界與人類主體相分離,然則所謂的進步只是片段的重構而非真實的上升。
首先,布洛赫認為必須充分承認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向度,才能重新樹立歷史主體地位。馬克思所要解決的問題正是,如何在人類主體逐漸沒落的資本主義系統(tǒng)中,構建出一個從“現(xiàn)實的個人”出發(fā)的、有時間維度的真實社會。“社會主義乃是具體的烏托邦實踐。所有的非幻想的希望圖像,所有的‘現(xiàn)實的可能性’都通向馬克思主義”,2Ernst Bloch, The Principle of Hope,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5, p.1368.布洛赫認為現(xiàn)實的烏托邦就是馬克思所言的“自由王國”,也就是我們與去主體性的現(xiàn)存社會決戰(zhàn)后所孵化出的共產主義——“推翻那些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德]卡爾·馬克思、弗里德里?!ざ鞲袼梗骸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中央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1 頁。
其次,布洛赫認為馬克思主義道路的最重要意義就取決于其求索于“真實的共同體”而展現(xiàn)出的人道主義精神。他認為馬克思主義所指向的未來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最高共同體,是承載著生命終極目的之烏托邦,只有在這種真實的共同體中我們才能認識到存在的整體性,才能在社會關系的體認中把握生命的價值。
就布洛赫所述的“真實的共同體”而言,他認為馬克思主義面向的是作為主體性的人第一次追求屬于自己的終極意義,它既是無產階級克服資本主義社會危機的革命道路,也是最終實現(xiàn)人的存在意義之人道主義道路。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引下,人類將完全支撐起自己的生命高度和歷史使命,他們將會意識到自己既是歷史的認識者,也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他們能夠直面自己的新生力量與現(xiàn)存秩序之間的矛盾,并在這種矛盾的現(xiàn)實化中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更美好世界。
再次,馬克思主義作為“真正的人道主義”不僅是社會關系的真實展現(xiàn),同樣也表達著人與自然關系的人性解答?!熬唧w的烏托邦是正在發(fā)生的世界的前端中尚未發(fā)生的客觀真實世界,是‘人的自然化,自然的人化’的存在。自由王國是預期發(fā)展的結果、我們將會通過過程而進入這一應許之地?!?Ernst Bloch, The Principle of Hope,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5, p.205.馬克思要求實現(xiàn)“人的自然化”和“自然的人化”,而不是線性歷史觀所表述的人們利用理性和科技實現(xiàn)對自然的全部占有和奴役。在布洛赫看來,人在與自然交往過程中將會使自身的對象性活動完全釋放,開始與外界自然進行主體間性的對話,而不是如舊形而上學所設定的必有一方成為客體,因此人也將不是被理性反制的科技化客體人、貨幣化數字人。布洛赫認為,人與自然要在理性之外實現(xiàn)自己的感性和存在解放,如此這般,全部的自然才能都是為了人而存在,全部的人才能是自然的歷史性本質。
總而言之,在布洛赫看來,馬克思主義革命在其實現(xiàn)途中便無時無刻不在樹立主體性。“正如馬克思所說,通過這種方式,實現(xiàn)的不是抽象的理想,而是新的人性化社會的壓抑因素,即具體理想的解放。這是致力于全部解放的無產階級的革命決定,這是實現(xiàn)和改變世界的主觀因素與經濟物質趨勢的客觀因素相結合的決定?!?Ernst Bloch, The Principle of Hope,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5, p.199.在無產階級認識到資本主義社會是被線性進步論加以粉飾的系統(tǒng)之后,他們便能夠在此困境中賦予自己主體性,并在對象化活動中實現(xiàn)屬于自己的存在價值。無產階級在擁有了自己的階級意識和使命后,便能認識到“人的解放”的崇高意義、試圖超出現(xiàn)存的物化結構,他們就能逐漸激發(fā)自己的革命熱情,邁向這一超越性的道路。因此,布洛赫認為蘊含著人道主義向度的馬克思主義革命,是拯救“線性進步論”工具理性危機的唯一道路。
然而,雖然布洛赫認為馬克思主義革命是主體性覺醒的唯一途徑,但是他卻指出馬克思主義還有兩大內在缺陷:第一,哲學是時代的真理道路的解答,是關注人的存在的精神思考,盡管馬克思從哲學角度闡釋了無產階級和哲學在實現(xiàn)共產主義道路中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哲學把無產階級當作自己的物質武器,同樣,無產階級也把哲學當作自己的物質武器”,2[德]卡爾·馬克思、弗里德里?!ざ鞲袼梗骸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中央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7 頁。但是馬克思在承認無產階級和哲學的聯(lián)盟關系時,將無產階級視為消滅哲學的工具,無產階級便成為了哲學實現(xiàn)自身解放這一歷史目的之客體零件。第二,由于馬克思過多強調經濟的第一性,便極易導致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將物質財富的增殖誤認為是馬克思主義的真精神,馬克思主義便失去了自身的烏托邦向度和革命精神,淪落為以財富增殖為最終目的之線性歷史觀,最終被降格為知性科學。
在布洛赫哲學語境中,哲學對于無產階級的真實意義是它喚醒了無產階級的革命精神和階級意識。如果僅僅把哲學看作是高于現(xiàn)實生活的理論指導,而不是無產階級內在意識,那么哲學也只是一種“理性”的目的論。雖然無產階級的經濟地位決定了其“掘墓人”的歷史地位,然而只有哲學意義上的“烏托邦精神”才是使他們走上自我救贖道路的直接推動因素。只有無產階級有著這種階級意識,他們才能真正發(fā)揮自身的感性力量,實現(xiàn)主體性覺醒這一“人類解放”目的。經濟基礎性在布洛赫看來,只是說明了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趨勢,如果一味強調經濟的決定作用,那么和線性進步論要求的財富增殖并無區(qū)別,只能落入舊形而上學的窠臼,所以真正重要的是喚醒為人類主體性解放而斗爭的階級意識。
總而言之,針對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線性進步論,布洛赫明確地批判其企圖通過科技和財富來替代人的工具理性意識。他認為在線性進步論中并沒有實行任何具體的理想,反而人性化的社會于其中被壓抑,具體的理想被空洞的未來宣言所打敗,主體性的空間讓位于抽象的原子化、量化的客體系統(tǒng)。而無產階級革命就是決定致力于解放的最后斗爭,它是主觀因素與經濟物質趨勢的客觀因素結盟的具體的烏托邦,是更美好的生活。
布洛赫對于線性進步論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認識和批判毫無疑問具有現(xiàn)實指導意義,問題在于布洛赫從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人本主義出發(fā),在無產階級革命中過分強調樹立主體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尋求本真性,而忽視了實踐以及其最基本形式——勞動的重要作用,一味強調主觀性難免陷入唯心主義的冥想,又由于其猶太知識分子的身份難免受猶太宗教神秘主義影響,陷入激進的救世主式的烏托邦主義,這些都反映了當時歐洲無產階級革命失敗后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