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冰
開始的時候,他們聊得都有點心不在焉,有一天,沒一天,有一搭,沒一搭;內(nèi)容也很空泛,不過是禮貌地打聽一下彼此在飲食、書籍、電影還有運動等等方面的偏好。在這些方面,他們似乎沒有多少共同之處:他除了偶爾在電腦上看看電影和幾乎把所有空閑時間都用來看書之外,對別的興趣不大;而她喜歡烹飪、游泳、登山、露營、瑜伽、聚會以及泡茶、用小楷抄經(jīng)和自制古琴絲弦。
我能做頭倒立,她不無炫耀地寫道,這在瑜伽里叫“國王的姿勢”。
他們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對對方隱私的尊重,絕口不問對方的年齡和家庭,也絕口不提自己在這方面的狀況。他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身處同一個城市呢,還是相隔萬里之遙,因為在地區(qū)欄里,他填的是安道爾,她填的是冰島。他的頭像是一幅木刻,內(nèi)容是一個干枯的、穿著背心的男人坐在滿是圖書的地板上,仿佛在嗅聞一樣舉著一本大書,幾乎遮住了整張臉;而她的頭像則是一幅非常普通的林蔭道圖片,所以他們也從不知道對方的模樣。
兩個月后,他們都在對方的語氣里感到一點輕微的厭倦。有一次他提到從前看過的一本書,《十字軍騎士》。她在屏幕那頭沉默了半分鐘,然后打出三個名字:顯克微支、茲皮???、亞該老。他寬容地在屏幕這頭笑了。他可以肯定她沒讀過這本書,她不過是用半分鐘的時間在網(wǎng)上飛快查了一下而已。但他很欣賞她的機靈,她沒說她看過,也沒說沒看過,她只是打出與書相關(guān)的三個名字,讓他自己去猜,去理解。第一個名字是書的作者,后面兩個是故事的角色。
這是一次不易覺察的轉(zhuǎn)機,一段時間后,他才意識到,正是當時轉(zhuǎn)瞬即逝的一點欣賞,讓他們的聊天得以繼續(xù)。
春節(jié)前幾天,她說她要趁放假的一周再加上十天年假,到北京辦點事,估計大年十五以后才會回家,這期間她可能不方便跟他聊天了。
我從來沒在好的季節(jié)去過北京,她寫道,不是夏天就是冬天。
他敏銳地注意到她用的是“回家”兩個字,而不是“回去”或者“回來”。他不能斷定她用這樣一個詞是有意還是無意,但他寧愿相信她是有意而為,目的是要向他表明,她嚴格和自覺地遵守著他們之間那種互不打探的默契。他不記得這種默契是如何形成的了,也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或者是他,也或者是她,但他想多半是他自己,在某個時刻暗示出了這一點,而對方在第一時間就心領(lǐng)神會并欣然接受下來。無論如何,這讓他感到隱約的欣慰。
他平靜地寫了一句:哦,好的。祝辦事順利。
他把這段話發(fā)送過去,覺得他們就像兩頭笨重而沉默的海獸,把與對方交集的可能性毫無保留地委托給了海底那些看不見的、緩慢而不可預測的暗流。
初春是個難熬的季節(jié),冰雪融化,整座城市寒冷、骯臟,好像所有東西都必須在每年開始的這段時間徹底爛掉,一切才能重新開始。正月初五的下午,他從二十三路公交車上下來,沒有注意到地上有一個水坑,他的右腳踩進去,整個人歪倒在地面上,造成右腿股骨頸骨裂,同時還傷及了腰椎。他在一家武警骨科醫(yī)院躺了一百二十天。他的主治醫(yī)生最初的治療方案是換股骨頭,但被他堅決地拒絕了。開始時醫(yī)生還以為他嫌貴,后來才真的相信他是怕痛。但在醫(yī)生用鐵鉗一樣的雙手給他正骨時,他卻經(jīng)歷了有生以來最痛的四十分鐘。
初夏到來的時候,他換了一臺手提電腦。這個念頭是他在傷愈后第一次逛書店時萌生的?,F(xiàn)在的書店跟從前相比有很大不同,書只占了整個書店的許多分之一,其余的部分則是咖啡廳、文創(chuàng)區(qū)、面包坊或者小畫廊。那家書店叫“千翻與作”,由“千翻”和“作”兩個方言組成,都是形容詞,具體的意思只有本地人才能體會,勉強說來,都有“折騰”的意思。那天他買了五本書:瓦西里·格羅斯曼《生活與命運》、馬蘇第《黃金草原》、沙西利·普洛基《雅爾塔》、秋原《亂世糜音》和李零《喪家狗》。其中有幾本很厚,尤其是《生活與命運》。付完款后,他因為右手要拄手杖,左手不得不提著裝書的兩個牛皮紙袋,這讓他的左腿也像右腿一樣感到脹痛。受傷出院之后,他的右腿比左腿短了兩點三公分,醫(yī)生說這是非常正常的事,每個股骨頸受傷的人最后都這樣,他還算短得不多的。開始時,他試著在右腳的鞋子里墊了一片增高的鞋墊,但市面上這種鞋墊的厚度至少都在三公分以上,最厚的能達到八公分,也就是說,即便選擇最薄的鞋墊,也超過兩點三公分,使右腿的受力反而超過了左腿。沒別的辦法,他最后不得不采取了一個相對簡單的措施:單獨取走左鞋的鞋墊,保留右鞋的;而右腿多出來的那點空隙,他就用左腳落地時有意增大身體偏朝左邊的幅度來彌補。這樣一來,他行走時看上去就有點怪異,像一只巨大的鴨子,經(jīng)常招來路人的側(cè)目而視。但相比之下,他覺得像一只鴨子比像一個殘疾的跛子要好些。
他的行走姿態(tài)引起書店一個穿工作服的小伙子的注意,小伙子走過來,關(guān)心地問需不需要幫他把書提到電梯口。他拒絕了。他想起進書店時看到的咖啡廳,決定進去喝點什么,將就休息半小時。他在咖啡廳里不無羨慕地看到有人散在不同角落,男女都有,一面啜著咖啡或者果汁,一面對著一扇打開的手提電腦屏幕敲敲打打。他覺得他也應該買臺手提電腦,像他們一樣,躲在一個市聲喧嘩的場所,沉浸在自己小小的、封閉的內(nèi)心世界里。
但他能寫點什么呢?買了手提電腦之后,他曾有過許多設(shè)想,比如寫日記,把每天生活中灰塵一樣瑣屑的細節(jié)記錄下來;比如寫閱讀心得。他讀書讀得又慢又細,每讀完一本,他都會在心里淤積下無數(shù)的感受,他從來沒打算清理過它們,如今它們已經(jīng)堆積成了混濁的沼澤一樣的東西,散發(fā)出腐敗嗆鼻的氣味。有幾天,他被一種幾乎像是使命般的愿望緊緊攝住,他想把他有生以來的全部記憶都記下來,不求連貫,不怕瑣碎。他相信他最早的記憶是爺爺抱著他,來到一排高大的柜子前,蹲下去,打開最下面一個抽屜,拿出一瓶果醬,用一個小勺子舀半勺,遞到他嘴里。還有幾天,他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把自己心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最難以啟齒的念頭原封不動地寫下來,無論這些念頭多么讓人惡心或者不可思議……
但就像他事先料到的那樣,每種想法才開始不久,有時是一天,有時只有幾小時,他就不得不沮喪地放棄。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是他在咖啡廳的環(huán)境里,無論怎么努力,都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到他想要寫的內(nèi)容上。
他重新回到家,之后再沒去過任何咖啡廳或者類似的場所。
他的書房很小,只有不足十平米,一臺配有二十八寸液晶顯示屏的臺式電腦占據(jù)了書桌的三分之二,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空間來放手提電腦,于是電腦被暫時地安置在了書架的一層空隙里。在此之前,大約是他決定永久離開咖啡廳的前一天下午,他看著一片空白的屏幕,想起頭一年夏天,有幾天時間他臥室的空調(diào)壞了,他不得不整夜與酷熱和失眠抗爭,覺得自己像一條正被自己汗水精心腌制的魚。他突然有了種稍縱即逝的感覺,于是用分行的方式記錄了那些夜晚:整個夜晚被汗水浸透/天亮之后/蒸騰的巖漿/遠處鼓聲一樣的頭痛/刺眼的失眠/所有一切都告一段落/那個黝黑的形象仍然模糊/卻與艱難延伸的日影一道/覆蓋了剩下的全部白晝。
順利寫下這些文字并沒讓他受到什么鼓勵,他還是決定離開咖啡廳,而那些文字算不算詩,他也并不在乎?;丶抑?,他有意把那些分行的文字留在手提電腦里,就像一頭動物在自己的領(lǐng)地上撒一泡尿,目的只是想讓日后的人們知道,這臺小巧精致的手提電腦曾經(jīng)有過一個主人,他頭痛過、悶熱過、失眠過。
回家后的最初幾天,除了必不可少的睡眠、飲食、到樓下超市買生活必須品以及大小便之外,他把所有時間都用來閱讀他新買的那些書。與往常不同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不在焉,無法專注,就像咖啡館里的那種恍惚附在身上,被他帶回了家。他依次看完了那五本書的序言,但有一瞬間感到驚訝,想不明白其中那本談《論語》的書,怎么會提到羅斯福、丘吉爾和斯大林。接著他反應過來,明白自己把兩本書弄混了。周六晚上,類似的情形又發(fā)生了一次:他老是記得一個叫蘇斯洛夫的人公元956年死在埃及。等他又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把兩本書弄混之后,他把五本新書整齊地插進書架,關(guān)掉電燈,在書房的小沙發(fā)上默不作聲地坐了半小時。其間他抽了一根煙,喝了半杯茶,清晰地感到一陣模糊的期待。他鬼使神差地打開電腦,果然看到她留言的提示在電腦右下角閃爍,像一種調(diào)皮的暗號。他點開她的對話框,發(fā)現(xiàn)她留言的時間不過在他打開電腦之前三分鐘。
她告訴他,她之所以這么長時間沒跟他聯(lián)系,是因為正月初四下午,她預備到北京南鑼鼓巷去找一家叫“不二”的小酒館,因為她聽說那里有個長得像中亞人的小伙子吉它彈得十分了得。但等她到了那里,才知道酒館數(shù)月前就已經(jīng)拆除。她轉(zhuǎn)身往回走,在巷口踩到一處板結(jié)的積雪,滑倒在地,右腳骨折,一根小腿骨從皮肉里戳出來,讓她感到了北京冬天的風有多么凜冽。
不是我感到了風,她口氣輕松地寫道,是那根伸出來的骨頭。
她還發(fā)了張骨頭戳出來的照片給他看??赡苁且驗榕臄z距離過于靠近,他只看到一片血肉模糊的東西,分不清哪是骨頭哪是肉。照片上被虛化的背景里有一些白色的成團的影子,他也不知道那是醫(yī)院病床的顏色還是事發(fā)地周圍的雪。
他關(guān)切地問她現(xiàn)在恢復得如何。她說已經(jīng)完全好了,除了偶爾站久了,還會隱隱作痛外,別的跟受傷之前沒什么兩樣。
畢竟年輕,她得意地寫道,我現(xiàn)在做瑜伽的輪式都完全沒問題。
望文生義,他想象那是一個把自己卷曲成圓圈的姿勢。有點擔心。
你受傷那只腳沒變得比從前短了一點?他問她。
沒啊,她回答,怎么可能呢?
啊,對了,他想,她不是股骨頸。
他強迫自己不要把這種巧合看得過于神秘,免得失態(tài),所以沒有告訴她,僅僅相隔一天,他也摔傷了,同樣是下午,同樣是腿部;不同的是,他是大腿,她是小腿,他短了兩點三公分,她還跟從前一樣長。
但這對他本人來說已經(jīng)足夠。他有些惶恐地發(fā)現(xiàn)他們原本各自置身其間的兩股暗流倏忽之間合為一股,有些事情于是變得似乎不可避免。
那天之后,他們的聊天變得頻繁而熱烈。每天晚上八點,他們幾乎會同時在對話框里給對方打招呼,而聊天每次都會延續(xù)到凌晨一點。他玩笑似地和她約定,每周的一三五,他會向她推薦一些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書。我覺得每個人都應該讀讀這些書,他寫道,讀過這些書的人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二四六,他打算把自己最早的記憶從頭說給她聽,從他爺爺抱著他去吃果醬的那個時刻開始。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果醬,他寫道,我不相信世界上竟有這樣香甜的東西。而周日,他準備向她坦白一些在常人看來不可思議和難以啟齒的東西,或者是一些事情,或者是一些想法。
他向她發(fā)誓,他從沒給任何人說過。
她顯然被他這個古怪的提議逗樂了,也和他約定,每周一三五,她會向他介紹一些瑜伽的知識或者體式。她和他商量,如果他肯練習一種體式,她就讀他推薦的一本書。二四六,她會向他介紹一些茶的知識和一種具體的茶;周日,她會向他推薦一首古琴曲同時教他做一道菜。
幾分鐘之后,她突然困惑起來,問他,你為什么要給我說那些從來沒跟別人說過的東西呢?
他懵了一下,寫道:我也不知道。想想,他又補充一句:可能是因為我信任你吧。
她似乎更困惑了。除了我,你都不信任別人?你找不到別的人信任啦?
差不多吧。他含糊地回了一句。
我們其實還只能算是陌生人呢,她寫道。
所以我才信任你啊。他覺得自己這次回答得十分聰明。
啊,我明白了。她寫道,因為我等于不認識你,所以你不用擔心,說什么都不用擔心,對吧?
他還沒來得及反對,她又接著寫道,不對,我都被你攪暈了,我其實想問的是,你為什么要把那些從來沒跟別人說過的東西說出來?
表面上看,這是兩個問題,他寫道,但實際上就是一個問題,我不是已經(jīng)回答了嗎?
她沉默了好一會。他猜想她正在苦苦思索,于是靠在椅背上笑了起來。
但我怎么覺得還是兩個問題呢?她遲疑地回了一句,不過管它呢,你想說就說唄。
他很想讓她真的讀讀他準備推薦的那些書,但不想用練瑜伽來交換。他在一些書中看到過那些瑜伽習練者的圖片,不能想象自己如何做到那些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動作;況且,她輕易就能證明她已經(jīng)讀過或者正在讀那些書,比如談談讀那些書的感覺,甚至拍幾張書的內(nèi)頁給他看。但他如何證明自己在練瑜伽呢?也對著鏡子拍一張照片給她看嗎?想到這里,他的心里又一次掠過去年夏天那個黝黑的形象。
他故作不屑地寫道,我才不做這些女人才做的運動呢。
這個回答無疑讓她大感鄙夷,女人才做?你知道不,世界上最著名的瑜伽師,可都是男人吶。甚至是老男人。
他讀過那么多書,他當然知道。他避開這個問題,轉(zhuǎn)而和她商量:這樣吧,你每讀一本我推薦的書,我就學做兩道你推薦的菜,三道也行,過程再復雜我都學,原材料再貴我都買。你吃不到,聞不著,但我可以拍照片給你看,色香味,你至少能看到色嘛。
她輕蔑地回了兩個呵呵。好吧,不過你以為做菜比練瑜伽容易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但她還是堅持要在每周的一三五,向他介紹一兩種簡單易行的瑜伽體式。你喜歡看書,所以我估計你坐著的時間比較多,我會教你一些擴胸和對頸椎有好處的動作,你可以不做,也可以偶爾試一下,看看效果,效果好了,說不定你還求我教你呢。
第一周,他們刻板地按計劃進行:一三五,他向她推薦了三本書:弗吉尼亞·伍爾芙的《奧蘭多》、蒙塔古·羅茲·詹姆斯的《煉金術(shù)士及其他鬼故事》、亨利克·顯克微支的《伏沃迪約夫斯基先生》。每一本書他都作了詳細的介紹。
二四六,他向她描述了童年時代的一些趣事,提到和表弟打架,一腳把表弟踢到院子邊上一個廢棄的蓄水池里,水池底部有些結(jié)晶的生石灰,表弟掉進去之后嗆了好幾口水,所以多年后還在埋怨他,說每次只要一口渴,就會覺得肚子里火燒火燎……另外一個表弟,和他一起在河溝里套著泳圈玩水,他突然大聲向表弟宣布,他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螃蟹……周六時,他詳盡地描述了他爺爺去世那天的記憶:他跟幾個同學在堂屋里瘋進瘋出,完全意識不到整幢房子里所有的人都臉色陰郁,步履沉重,也沒覺得他爺爺一聲不吭地躺在堂屋正中一張木板上有什么奇怪(寫到這里時,他暫停下來,試圖想起他爺爺?shù)臉幼樱驗槟晟钊站?,那張面孔就像風里的煙霧,始終無法聚攏)。終于,他父親憤怒了,把他和同學們攆出屋子,并且關(guān)上了門。他那時正缺鈣,如果跑快了,兩只腳就會相互纏繞,于是他母親在他所有的外衣下擺上縫了個小口袋,口袋里裝著炕干然后搗碎的蛋殼,拌上白糖,囑他沒事就抓一把吃。那天被攆出堂屋后,他就一面吃著白糖拌蛋殼,一面踮起腳,從堂屋的窗玻璃看進去,看到幾個穿長衫扎腰帶的男人正在給他爺爺換衣服,身后傳來一個同學被另一個同學用手卡住脖子后發(fā)出的古怪而尖細的呼救聲……
向她推薦的三本書都是他事前精心考慮過的:《奧蘭多》的作者跟她一樣,也是女性,而《奧蘭多》是部題材特異的作品:奧蘭多是英國一位年輕的貴族,生命的前三十年是男性,三十歲以后變?yōu)榕裕ㄋ┐菩弁w,長生不老,一生經(jīng)歷了從伊麗莎白一世直至維多利亞女王時代,歷時近四百年,后來還成為著名詩人,寫出獲獎詩作《大橡樹》。推薦《煉金術(shù)士及其他鬼故事》的理由很簡單,他是這樣想的:每個人都希望在庸常的生活中被輕微地驚嚇,而女人尤甚;與此同時,就敘事的藝術(shù)而言,它還是他看過的寫得最精彩的鬼故事。至于顯克微支的《伏沃迪約夫斯基先生》,那完全是出于一種促狹的心理,他給她寫道,既然你看過他的《十字軍騎士》,那你肯定也會喜歡這本書。
他原本以為她至少會對奧蘭多和鬼故事感興趣,但當他興致勃勃地描述那些書的奇妙之處時,他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她躲在對話框的另一頭,心不在焉,神思游離,偶爾才會敷衍地回一個嗯或者哦字。只有二四六,在他回憶那些童年時代的情景時,她才顯露出某種天真的喜悅:太可愛了……笑死人……你的兩條腿纏在一起會不會摔跤?你再說得詳細點……
而他對她說的每一件事都深感無聊,但還是不得不耐著性子聽她不厭其煩地解析一個瑜伽體式的種種要點,一種茶在沖泡時的份量、水溫和時間……他時常驚訝地想,一個人怎么可以這樣長時間地、津津有味地陳述這些日常的瑣屑之事。只有碰巧在他晚飯沒吃夠時,他才會對她推薦的某道菜品產(chǎn)生一點積極的響應:他的喉嚨里突兀地涌出一股酸澀的胃液,提醒他應該吃幾塊蘇打餅干了。
但他還是覺得自己沉浸在某種幾乎讓他暈眩的幸福里。每次聊完天,他上床、關(guān)燈,又久久不能入睡,這個時候,他就會覺得屋外的夜既浩瀚又平靜,像一鍋正在被慢慢加熱的濃湯,而整個世界仿佛只有他像一顆星星那樣獨自亮著。
周日晚上,他給她說了一件他從未給任何人說過的事。他記得很清楚,過完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午睡時分,鄰居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把他帶到院子后面的雜物間,掀開裙子,讓他把手伸進褲子,去摸她的兩腳之間。十幾秒鐘之后,她飛快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塊冰涼的水果糖,然后就跑開了。那種燠熱、潮濕的感覺和長時間留在指尖上的氣味讓他百感交集,他不敢回家,跑到學校旁邊一座廢棄的石橋上,坐下來,一面咂著嘴里的糖,一面哭了很久,直到水果糖在他嘴里緩慢地融化、變薄,最終消失殆盡。當天晚上臨睡前,他又一次忍不住,蜷縮在他的小木床上,面對墻壁,輕聲哭起來。他母親發(fā)現(xiàn)他雙肩聳動,于是問他為什么哭,他撒謊說,晚飯時一片辣椒皮始終吞不下去,如今貼在他的喉嚨里,讓他火辣辣的痛。
寫到這里時,他想起電腦里那幾句分行的文字,突然抑制不住,也對她撒了個謊:好多年后,我又想起那個在橋礅上哭的下午,為此還寫了一首詩,等我找出來給你看。
他不知道寫一首詩需要多長時間,但讓他驚異的是,他一秒鐘都沒猶豫,一個字也沒改動,就把那首詩順順暢暢寫了出來,就像那首詩真的早就寫好存在電腦里,他只是重新把它找出來而已:他坐在橋礅上/哭泣/嗚咽和水流/交織/在所有的時間里/創(chuàng)造了那個時刻。
在他敘述這一切的時候,她始終沒有任何回應。寫完詩,發(fā)送出去,他一下變得手足失措。他們彼此在對話框的背后沉默了好一會,他才問她一句,我是不是不該給你說這些,這是不是很下流。
她又繼續(xù)沉默了幾分鐘,這才回答他:你錯了,我很感動。我一直沒給你回話是因為剛才我和你小時候坐在橋墩上一樣,也在哭;而且我有嚴重的鼻炎,一哭就要發(fā)作,不住流鼻涕,我一直在用紙巾擦鼻子呢,已經(jīng)擦了十幾張……
她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料想,他更加手足失措。他其實更愿意她把他說的這些當成一種赤裸裸的挑逗甚至一次下作的意淫。
他沒再繼續(xù)和她討論這個話題,而是借口那天特別困倦,想早點休息。之后他關(guān)掉電腦,隨便沖個澡就躺到了床上。
第二天凌晨四點,他從通宵沒有合眼的虛弱中艱難地起身,打開電腦,給她留了一段話,大意是他接到幾個朋友的邀請,準備和他們一起出去旅游,時間說不準,也許十天半月,也許一年半載,他們可能暫時聯(lián)系不上了。
他沒說回來之后會不會聯(lián)系她,她也沒問,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哦,好的,祝你旅游愉快。
他先在家里待了兩個月,讀完了那五本書中的三本,然后整理行裝,帶著剩下的兩本,真的到離他居住的城市兩百多公里外的一個小鎮(zhèn)子上去住了二十天。
那是一個無論是自然還是人文都沒有任何景點可以觀賞的普通小鎮(zhèn),藏在幾座大山的低凹處,大山的陰影覆蓋著它,只有早上一小時,陽光會照射在那些鋪滿青苔和淤泥的屋頂上。順著來的路再往前走,就沒有路了,也就是說,那是一個“盡頭鎮(zhèn)”。他是在網(wǎng)上找到這個小鎮(zhèn)的,他之所以選擇它,就是因為網(wǎng)上說,幾乎沒有旅客愿意上那里去。
他在鎮(zhèn)上找了家比較干凈的小旅店,住了進去。他和旅店的老板商量,他的一日三餐都由旅店負責做好然后給他送到房間里,每頓兩菜一湯,無論是飯和菜都需要做得軟和一些,同時少鹽少油;房間每三天打掃一次,平時不叫,不許任何人打擾他。
那是一間臨街的房間,墻壁和天頂都有灰膏脫落下來,留下斑駁的痕跡。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只有峽谷地帶才會有的燠熱和濕潤。窗外整夜都有人說話和小卡車來來去去的聲響。某個晚上,他看了看時間,凌晨三點半,有幾個年輕人在旅館的大門外練習拳擊,他們嘭嘭嘭嘭地打著沙袋,互相喝彩,互相取笑,但沒有人出來制止他們。來到小鎮(zhèn)的當天晚上,他還聽見有個女人躲在旅館右邊的墻角,忍氣吞聲地抽泣,聲音混淆在那些時斷時續(xù)的蟲鳴里,讓整個晚上變得異常慘淡……
他晚上睡不好,上午就會起得很晚,差不多十點半才會艱難地醒過來,醒來之后嘴里有股濃烈的假牙的氣味,就像頭天晚上他忘了把它們從嘴里拿出來似的。但實際上,那兩排假牙他每天都會取下來,刷干凈,放在寫字臺上一個盛著清水的玻璃杯子里。
中飯之前,有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他用來讀《亂世糜音》。中飯之后,他覺得整個身體的血都流到了胃里,導致大腦發(fā)木,于是就站在窗臺前看對面的山,一面看一面用右手揉肚腹,順時針一百下,換成左手,再逆時針一百下。兩點不到,他會重新上床睡一小時,起來之后就看《雅爾塔》。晚上則隨意,想看哪本看哪本,直到夜里一點。
房間對面的山不高,但草木蔥郁,山下有個戲臺,倒還完整,但老舊不堪,早就廢棄不用。據(jù)每天給他送飯的小伙子說,小鎮(zhèn)百年前曾經(jīng)十分興旺紅火,戲臺就是當時修建的,許多只有他爺爺才知道的省城名角都曾在上面演過戲。山上有個焚紙塔,從他房間的窗戶抬眼看去,能看到樹木縫隙里露出來的斑駁的塔尖。面對戲臺的左邊有條蜿蜒的小路,直通焚紙塔。他聽說是焚紙塔,很感興趣,曾想順著那條小路爬到山頂去,但沒爬幾級,他已經(jīng)感到受傷的右腿脹痛不已,到后來,他眼睜睜看著面前一級不高的石階,卻怎么也抬不起右腿,只得頹然而返。
《雅爾塔》和《亂世糜音》各看到一半的時候,有個晚上,他從憋悶得幾乎窒息的惡夢中驚醒過來,不得不半靠在床杠上,雙手輪流擊打胸口,好幾分鐘才緩過勁來;接著他又想起他帶來的開塞露也快用完了,于是決定第二天就坐班車回家。
在骨科醫(yī)院病床上躺著的一百二十天,他只能靠開塞露和木床中間特意挖出來的一個圓洞大便,出院后他就依賴上了這種通便藥,不使用它,就無法正常大便。其實開塞露不能算藥,就是甘油,裝在水滴狀的小塑料瓶子里,使用時插進肛門,擠出甘油,收緊肛門,再放松,大便受到潤滑,于是就出來了。原本是一種極常見的東西,大小藥店都有,他以為鎮(zhèn)上的藥店肯定也有,所以在準備行裝時只買了二十支裝的一盒,多了怕背不動。但沒曾想那個小鎮(zhèn)壓根沒有藥店,只有一個衛(wèi)生所,而衛(wèi)生所里根本不賣這種東西。
回城的過程和去時的過程幾乎一樣艱難,顛簸、悶熱、酸腐的汗臭,還有一個小女孩始終不停的哭鬧讓他煩躁不安,有那么幾分鐘,他覺得他有可能熬不到終點就會昏厥過去。
回家的當天,他抑制著想要馬上聯(lián)系她的沖動,先是第一時間洗了個澡,然后打電話讓物管派兩個工人把整個房子里里外外仔細打掃一遍,接著又給自己叫了一份蓋澆飯,連中飯帶晚飯湊合著吃了一頓,之后,他覺得他的耐心已經(jīng)到了極處,于是打開電腦,點出她的對話框,寫了四個字:我回來了。
那時剛過晚上七點,他不知道她能不能第一時間看到,所以發(fā)送出去之后,他準備過幾分鐘再回來,不想剛從椅子上站起來,就聽到電腦發(fā)出持續(xù)的、激烈的提示音,就像里面有個小喇叭之類的東西突然壞了,發(fā)瘋了。他湊近屏幕,發(fā)現(xiàn)她不僅看到他的留言,而且已經(jīng)回話:從第三天開始,我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打開電腦等著,我以為還要等很久呢,沒想到你今天就回來了。
他重新坐下來,同時有種不祥之感。是啊,他回復道,我是今天下午一點過到家的。
嗯,她寫道,我命令你馬上告訴我你的地址,不管是哪里,我明天就想見到你。
他吃了一驚。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就是想馬上見到你。
你為什么一定要見我?
不見也行啊,她的口氣似乎非常輕松,顯然根本不相信他不想見她。只要你說一句,我立即消失。
我是怕把你嚇著了。他把這句話發(fā)送出去,才意識到,僅看文字,她根本不可能體會到他說這句話的真正語氣,她只會把它看成一句玩笑。
還不知誰嚇誰呢。她回復道。
我不明白,他固執(zhí)地問她,你為什么非要見我?不見不是更好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見你。她寫道,發(fā)瘋了唄。
他沒回話。過了一分鐘,她又發(fā)了回來,我可能是被那個坐在橋礅上哭的小男孩給迷住了。
他還是沒回話,就這樣坐在那張老舊的轉(zhuǎn)椅上。
如果你想……她先是沒頭沒腦地發(fā)過來一句,又過一會,才又發(fā)過來下一句:如果你想,我也可以讓你摸我,不管是在你家客廳里,還是在你床上。
他坐在電腦桌前那張吱吱作響的椅子上,一聲不吭地慢慢開始哭起來。
你怎么不回話?她問道,是不是我嚇著你了?我是不是讓你覺得下流?
他想起她曾經(jīng)對他說過的話,于是幾乎原封不動地回了過去:你錯了,我很感動。我一直沒給你回話是因為剛才我和你上次一樣,也在哭。我一直在用紙巾擦鼻子呢,已經(jīng)擦了十幾張……
啊。她寫道。
他清了清嗓子,就像她坐在他對面,他就要對她說話似的。最后,他用紙巾擦干眼淚和流出來的鼻涕,在電腦上打出他居住的城市的名字,發(fā)送過去。
她顯得非常吃驚,天啊,很近呀,根本不用坐飛機,高鐵不用兩小時就到了。你先忙你的事,我訂票,訂好回你。
他離開電腦,到衛(wèi)生間又沖了一個澡。這次他沒像往常和剛才那樣,用沐浴露擦洗身體,而是用的肥皂,他覺得這樣可以洗得更干凈些。
洗完之后,他站到鏡子前,抹去鏡子上的水霧,仔細打量自己頭上被水打濕的稀疏的白發(fā)、胸口上樹皮一樣起皺的皮膚,以及臉上、脖子還有手背上那些褐色的斑塊,他發(fā)現(xiàn)那些褐斑比他去那個小鎮(zhèn)之前更深,也似乎更大了。
他回到電腦桌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留了言:明天上午九點半發(fā)車,十點五十五分到站。
我會準時到北站接你。他寫道。
那是必須的。她寫道,我要是出站之后第一眼看不到你,我立馬就轉(zhuǎn)身回去。
一言為定,他寫道,如果你出站第一眼沒看到我,你就馬上轉(zhuǎn)身回去。
那今天就不聊了,她寫道,我還得趕緊收拾東西準備行李。你知道的,女人出門,麻煩。
但緊接著她又發(fā)來一句,對了,我們不給個電話嗎?如果沒接到怎么辦?
他想想,狡黠地回道,那我們打個賭,我覺得我能一眼認出你。
好吧,她回道,我相信。
他離開電腦桌,沒有關(guān)掉電腦,甚至也沒有關(guān)掉她的對話框,他決定就這樣把它留在屏幕中央,直到明天早上。
接下來是個勞頓的夜晚,他換了被套、枕套和床單,洗了所有臟衣服、褲子和襪子,但沒有占有陽臺上專門用來晾衣服的橫桿,而是把它們搭在餐桌的四把椅子背上。之后,他又把書架上那些橫七豎八的書按高矮的順序重新排列整齊……抽屜里的文件也非常雜亂,但他已經(jīng)沒有精力再仔細整理它們了,他的右腿從未有過的脹痛,他不得不坐在轉(zhuǎn)椅上,把它們?nèi)妓核榱巳舆M馬桶……
凌晨三點時,他腰酸背痛地扶著書房的門框打量四周,發(fā)現(xiàn)一切變得從未有過的井井有條和閃閃發(fā)光。他不無欣慰地想,幸好下午物管已經(jīng)派人擦干凈了那些桌椅和門窗。他把這個看成是一種天意的應允。
否則我哪還有氣力熬到明天?他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問了自己一句。
他把鬧鐘定到當天上午十點正,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了幾個小時。
第二天上午,鬧鐘響起來之前幾分鐘,他先就被自己鼻腔里的呼嚕聲驚醒了。他重新洗了澡(仍舊用的肥皂),然后換上頭天晚上準備好的一套淺灰色西裝,系了條鮮紅的領(lǐng)帶,之后,他來到電腦前,問了她一句,上車了嗎?
她立即回了一句,一分不差,準點開車。
他在鍵盤上打字,雙手平穩(wěn)得異乎尋常:我真希望現(xiàn)在你就已經(jīng)在我身邊。
別急別急,她安慰他道,我正向你狂奔而去。
他刪掉他們大半年來的所有對話,關(guān)掉電腦,然后推著那張轉(zhuǎn)椅來到陽臺,踩上去,用一根編織帶把自己吊在了那根晾衣服的橫桿上。
在把頭套進編織帶之前,他還從轉(zhuǎn)椅上下來過一次,因為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忘穿那雙頭天晚上擦得锃亮的皮鞋了。上去下來又再上去,對他受傷的那條右腿來說實在是件痛苦的事,但能在最后關(guān)頭想起那雙皮鞋,還是讓他感到了由衷的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