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業(yè)
〔提 要〕特朗普政府上臺后,隨著右翼保守主義勢力對華認知趨于負面,對華強硬的保守主義派系掌控對華決策,美國對華政策呈現(xiàn)全面競爭態(tài)勢。在右翼反華勢力掌控對華決策以及“大選年”“疫情年”的雙重政治效應疊加的背景下,美國對華全面競爭政策進一步加強。未來一段時期,隨著保守主義陣營與共和黨重組的演進發(fā)展,共和黨對華政策的民族主義、霸權主義色彩將進一步加深,美國對華全面競爭政策可能朝著更為強硬的方向發(fā)展。
右翼保守主義勢力聚合在共和黨旗幟下影響著美國的內政外交。在對華政策方面,歷屆共和黨政府總體較為理性務實,以接觸合作為主要政策方向。然而在特朗普政府時期,共和黨政府對華政策發(fā)生根本性變化,這既與特朗普個人執(zhí)政風格相關,亦緣于其執(zhí)政施策所依賴的保守勢力。本文從保守勢力影響美國對華政策的視角,通過分析共和黨政府對華政策的歷史演進,對特朗普政府及共和黨對華政策走向做出判斷。[1]國內學界已從國際體系層面、特朗普個人因素層面對特朗普時代美國對華政策調整的內涵、動因、影響做了一定的探討,主要研究包括吳心伯:“特朗普政府重構中美關系的抱負與局限”,《國際問題研究》2020年第2期;吳心伯:“競爭導向的美國對華政策與中美關系轉型”,《國際問題研究》2019年第3期;韋宗友:“中美戰(zhàn)略競爭、美國‘地位焦慮’與特朗普政府對華戰(zhàn)略調整”,《美國研究》2018年第4期;尹繼武:“特朗普的個性特質對美國對華政策的影響分析”,《當代美國評論》2018年第2期。
在美國兩黨政治圖譜下,右翼保守主義勢力相對于左翼自由主義勢力而存在。自20世紀30年代羅斯福新政以來,到60、70年代美國國內民權運動,乃至21世紀初美國政治高度極化,共和黨、民主黨日益為右翼保守勢力、左翼自由勢力所分別占據(jù),成為兩大影響美國內政外交的政治勢力。在政治哲學與國內政策主張上,自由主義者從西方啟蒙運動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與人類理性出發(fā),認為人類有能力改造社會并使之不斷進步,強調政府在此過程中的重要作用。保守主義者質疑人類改造世界的能力,認為治國理政的核心是堅守美國建國以來形成的市場經濟原則、“小政府”理念、白人基督教等傳統(tǒng)。在對外政策上,自由主義者從普世價值角度出發(fā),推崇人類自由平等,重視全人類利益,關注氣候變化、跨國疾病等全球性問題,把改造國內社會的邏輯延伸到國際社會,基于“康德—威爾遜”理想主義傳統(tǒng),認為通過國家間經濟相互依賴、民主制度擴展、國際制度與法制等,能夠使國際社會超越無政府狀態(tài),實現(xiàn)和諧。而保守主義者多從民族國家角度出發(fā),視美國國家利益、世界霸權地位為重中之重,篤信國際政治叢林法則,對國際組織與條約持質疑態(tài)度,強調硬實力手段的重要性。右翼保守勢力內部也存在意見分歧,尤其是在對外政策上,大致可分為五大派系。[2]除了本文所述的保守主義派系外,孤立主義保守派也曾是共和黨重要的保守主義派系,此派在20世紀20、30年代曾對美國孤立主義外交政策產生重要影響,但自二戰(zhàn)后美國成為世界霸權國以來,其在共和黨內地位日趨邊緣,近年來在國會議員羅恩·保羅、蘭德·保羅父子領導下影響力有所上升,但仍不是能夠左右共和黨政府政策的主流派系,加上其與美國對華政策、中美關系的關聯(lián)度不大,所以未加以深入闡述。
現(xiàn)實主義保守派聚焦國家安全,從國際政治現(xiàn)實主義出發(fā),超越意識形態(tài)因素,基于地緣政治、權力制衡等謀劃政策,認為捍衛(wèi)美國安全的關鍵是要塑造有利于美國的力量平衡,重點防止在亞太、歐洲、中東三大核心地區(qū)出現(xiàn)地區(qū)性霸權國家,進而危及美國安全,挑戰(zhàn)美國全球主導地位。代表人物有尼克松、基辛格、老布什等。
國防保守派亦被稱為國防鷹派,同樣秉持國際政治現(xiàn)實主義思維,相比現(xiàn)實主義保守派推崇強大軍力及海外軍事聯(lián)盟的重要性,國防保守派傾向于綜合使用經濟、外交、軍事等多種手段,其政策傾向緣于現(xiàn)實利益,由軍方、軍工企業(yè)、國會議員構成的軍工利益集團往往通過夸大美國威脅、塑造假想敵,從而在高額國防預算中獲得巨大利益。代表人物有前參議員麥坎恩、前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等。
新保守派是20世紀60、70年代從左翼自由主義勢力中分裂出來的,該派聚焦意識形態(tài)因素,篤信美國例外論,主張在全球推進西方制度模式,締造美國主導的國際體系,并傾向于以武力手段達成目的,這與左翼勢力差異明顯。代表人物有“歷史終結論”提出者福山等人。
社會文化保守派也高度重視意識形態(tài)因素,但與新保守派基于人性追求與普世價值而推崇西方制度模式不同,社會文化保守派從宗教、族裔、文化等因素出發(fā),認為西方之所以為西方,美國之所以為美國,關鍵在于文明的存續(xù)與發(fā)揚光大。該派將文明與意識形態(tài)因素相關聯(lián),擴展至宗教、族裔等因素,對內通過墮胎、移民等社會文化議題強化國民身份認同,對外則確保對所謂異類文明的壓倒性優(yōu)勢,從“文明沖突論”[1]Samuel P. Huntington,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 Foreign Aあairs, Vol.72, No.3, 1993,pp.22-49.出發(fā)對其他文明的發(fā)展高度警惕乃至遏制打壓?;浇谈R襞蔀橹鞯淖诮逃乙砑仁窃撆上档闹髁姡彩枪埠忘h重要選民基礎,通過選舉政治極大地影響著共和黨政府外交政策。代表人物有“文明沖突論”提出者亨廷頓、美國副總統(tǒng)彭斯、國務卿蓬佩奧、前眾議長金里奇等。
商業(yè)保守派秉持保守主義經濟理念,對內推崇自由市場經濟,反對政府干預,對外主張貿易投資自由化,以最大限度攫取經濟利益。大金融、大商業(yè)、大企業(yè)是該派骨干力量,長期作為共和黨重要“金主”,推動共和黨政府施行親資本的政策。代表人物有美國前財政部長保爾森、前副國務卿佐利克等。
長期以來,上述五派勢力共同影響、塑造著共和黨政府對外政策。在對華政策上,自尼克松政府打破中美關系堅冰,開啟兩國關系正?;M程以來,除小布什政府上臺之初的短暫時間,歷屆共和黨政府對華政策均較為理性務實,以對華接觸合作為大方向。從右翼保守勢力影響的角度來看,主要緣于保守勢力總體較為正面的對華認知,以及對華決策被高度支持中美關系發(fā)展的保守主義派系所掌控。比如,冷戰(zhàn)時期,尼克松政府、福特政府、里根政府任內,各派保守勢力從不同角度出發(fā)都將發(fā)展對華關系視為戰(zhàn)略機遇,對華決策大權亦被基于地緣戰(zhàn)略利益對中國認知最為正面的尼克松、基辛格、黑格等現(xiàn)實主義派、國防保守派所掌控,對華政策遂朝著實現(xiàn)兩國關系正常化、推進戰(zhàn)略安全合作方向發(fā)展。冷戰(zhàn)結束前后,老布什政府時期,由于國際形勢劇變以及中國國內政治風波,保守陣營內部共識雖不復存在,但基于中國自身大國地位所具有的戰(zhàn)略意義,中美實力懸殊,中國潛在的巨大市場,以及“歷史終結論”下對中國政治轉型的樂觀預期等因素,保守勢力對于中國的認知總體仍較正面。加之老布什、斯考克羅夫特等對華理性務實的現(xiàn)實主義“知華派”主導對華政策,遂頂住美國內政治壓力,中美關系大局得以維持。后冷戰(zhàn)時期,小布什政府上任之初,除商業(yè)保守派外,各派保守勢力均將中國視為美國21世紀的主要潛在威脅,來自國防保守派、現(xiàn)實主義派、新保守派的拉姆斯菲爾德、賴斯、沃爾福威茨等“鷹派”干將主導對華政策,導致小布什政府將中國視為“戰(zhàn)略競爭者”,對華政策脫離接觸合作軌道?!?·11”事件爆發(fā)后,美國推動全球反恐戰(zhàn)略,加之2001年中國“入世”與中美經濟關系的深度發(fā)展淡化了中國崛起的“負面效應”,各保守勢力對華認知又發(fā)生了積極變化。隨著經貿因素在美國對華決策中的重要性上升,新保守派、國防保守派關注點被中東、反恐等問題所牽扯,以財政部長保爾森、副國務卿佐利克為首的商業(yè)保守派開始主導對華政策,重回接觸合作軌道并朝著促使中國深度融入國際體系、成為“負責任利益攸關方”的方向發(fā)展。
從右翼保守勢力影響共和黨政府對華政策的歷史可以看出,右翼保守勢力總體對華認知趨于負面是特朗普政府對華政策調整的重要原因之一。進入21世紀以來,在經歷了充分量的積累后,世界大變局發(fā)展態(tài)勢在特朗普政府上臺前后日益凸顯。相較以中國為“領頭羊”的非西方力量的加速崛起,美國與西方深陷系統(tǒng)性危機而衰落之勢加劇,秉持美國利益至上、對美國實力地位與制度文明等有著超強自信的右翼保守勢力難以接受,對于失去世界霸權的戰(zhàn)略焦慮感與時空緊迫感空前加強。尤其是當前在以人工智能、5G等新興技術為牽引的第四次工業(yè)革命向縱深發(fā)展,對經濟增長方式、社會治理模式、戰(zhàn)爭戰(zhàn)備形式產生革命性影響,加速了大國實力消長,各派保守勢力對“領頭羊”中國的認知趨于負面。
國防保守派、現(xiàn)實主義保守派將中國視為美國在地緣政治與安全領域的主要威脅。在其看來,在地緣政治回歸、大國競爭的時代,中、俄等“修正主義”大國要打破地區(qū)乃至全球力量平衡,“修正”冷戰(zhàn)后美國主導的地區(qū)與世界秩序,從而取代恐怖主義等成為美國面臨的主要威脅。俄羅斯被其視為短期威脅,雖能制造危機,但不會成為像中國那樣勢均力敵的對手與長期性戰(zhàn)略威脅。[1]Elbridge A. Colby and A. Wess Mitchell, “The Age of Great-Power Competition: How the Trump Administration Refashioned American Strategy,” Foreign Aあairs, Vol.99, No.1, 2020,p.119; “Planning for Critical and Emerging Threats of the Future,” Aspen Security Forum, July 20,2019, https://archive.org/details/theaspen-Planning_for_Critical_and_Emerging_Threats_of_the_Future.(上網時間:2020年3月29日)而中國實力快速增長帶來的安全挑戰(zhàn)更為緊迫:一是中美在西太平洋地區(qū)軍力差距縮小、“一帶一路”向全球推進的地緣挑戰(zhàn);[2]“Military Competition with China: Maintaining Americas Edge,” Aspen Security Forum,July 20, 2019, https://archive.org/details/theaspen-Military_Competition_with_China_-_Maintaining_America_s_Edge; “Planning for Critical and Emerging Threats of the Future,” Aspen Security Forum,July 20, 2019, https://archive.org/details/theaspen-Planning_for_Critical_and_Emerging_Threats_of_the_Future.(上網時間:2020年3月29日)二是中國科技進步對美國軍事科技優(yōu)勢地位的挑戰(zhàn);[1]Robert O. Work and Greg Grant, “Beating the Americans at their Own Game An Oあset Strategy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Center for a New American Security, 2019.三是中國經濟發(fā)展的地緣政治效應及其安全挑戰(zhàn),包括中國以市場、投資與援助等經濟手段謀求政治影響力,以及美國在高科技領域對中國供應鏈依賴所導致的安全威脅。[2]“Regaining the Strategic Advantage in an Age of Great Power Competition: A Conversation with Michael Griffin,” Hudson Institute, April 13, 2018, https://www.hudson.org/research/14284-full-transcript-regaining-the-strategic-advantage-in-an-age-of-great-powercompetition-a-conversation-with-michael-griきn.(上網時間:2020年3月30日)國防保守派鼓噪中國威脅更為賣力,奧巴馬政府時期,財政減支導致軍費大減,反恐戰(zhàn)爭弱化且恐怖主義等低端對手難以拉動軍費大幅增長,美國國內厭戰(zhàn)情緒加劇,在大中東地區(qū)的軍事干預難以為繼,為了國防預算持續(xù)穩(wěn)定增加,國防保守派在利益驅動下著力將中國塑造為強大的高端軍事對手。
社會文化保守派、新保守派將中國視為意識形態(tài)與文明領域的主要威脅。福山等人認為,西方制度與文明正處于前所未有的危機中,美國作為領導者,其自身制度陷于“功能衰退”,自由市場經濟造成經濟社會空前不平等,權力制衡的民主制度被黨派與利益集團所挾持,政治議程難以有效推進,西方制度與文明的吸引力隨著西方實力地位的整體性衰落而下降;中、俄等“威權國家”強勢崛起,一些“轉型國家”“脆弱民主國家”出現(xiàn)“民主倒退”,整個世界重新陷入意識形態(tài)與文明競爭之中。[3]Francis Fukuyama, “American Political Decay or Renewal?,” Foreign Affairs, Vol.95,No.4, 2016, pp.58-68; Larry Diamond, “Democracy Demotion,” Foreign Aあairs, Vol.98, No.4, 2019,pp.17-25.兩派勢力在對自身制度與文明高度焦慮、不自信的同時,從維護美國西方在制度文明領域的霸權地位出發(fā),將中國視為美國在全球意識形態(tài)與文明競爭中的頭號對手。[4]“Planning for Critical and Emerging Threats of the Future,” Aspen Security Forum, July 20, 2019, https://archive.org/details/theaspen-Planning_for_Critical_and_Emerging_Threats_of_the_Future.(上網時間:2020年3月30日)基于這一戰(zhàn)略定位,他們在全球范圍對中國進行抹黑、施壓,炒作中國以所謂“銳實力”滲透海外,以“一帶一路”對沿線國家輸出所謂“威權模式”,甚至在美國國內制造反華“紅色恐慌”,[1]Larry Diamond and Orville Schell, China’s Influence & American Interests, Hoover Institution Press Publication, 2019, pp.5-13.并基于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等技術對于全球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重要性,炒作所謂中國“數(shù)字威權”模式。這一系列動作背后,是其對于中國在上述領域社會治理能力加強、治理模式漸具世界示范意義的戒懼,擔憂美國喪失對互聯(lián)網這一“開放空間”“民主高地”的主導權。[2]“Digital Authoritarianism And The Global Threat To Free Speech,” Hearing Before The Congressional-Executive Commission On China, April 26, 2018.兩派勢力中,社會文化保守派對華敵意更強,金里奇在其新著《特朗普對決中國》里宣稱,中國是美國建國243年來繼納粹德國、蘇聯(lián)等之后的第五個重大威脅,中美之爭是基于制度與文明完全對立基礎上的你死我活、不容妥協(xié)的斗爭。[3]Newt Gingrich, Trump Vs China: Facing America’s Greatest Threat, Hachette Book Group, 2019, https://www.cecc.gov/sites/chinacommission.house.gov/ fi les/documents/hearings/CHS--Digital%20Authoritarianism%20hearing.pdf.(上網時間:2020年4月10日)社會文化保守派仇視中國,背后不乏為了西方與美國文明存續(xù)而刻意將中國塑造為敵的考慮。冷戰(zhàn)結束初期,亨廷頓等保守派元老就曾指出,美國與蘇聯(lián)均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要避免重蹈蘇聯(lián)國家解體的覆轍,使美國與西方文明傳承下去,需要有強大的異類制度與文明的敵人,從而使美國人同仇敵愾,在愛國情感中強化基于西方文明與制度之上的國民身份認同。[4]Samuel P. Huntington, “The Eros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Interests,” Foreign Affairs,Vol.76, No.5, 1997, pp.28-49.
商業(yè)保守派對華認知也發(fā)生了顯著變化。隨著世界經濟格局“東升西降”,特別是中國經濟結構轉型升級,對世界經濟影響力上升,不僅成為世界最重要的消費市場,而且朝著世界產業(yè)鏈中高端進軍。此種發(fā)展態(tài)勢所導致的利益結構變遷促使商業(yè)保守派改變了對中國的看法:一方面,仍將中國市場視為美國最大的機遇,2030年世界40%的中產階級將在中國,任何美國公司要想生存,必須與中國做生意;[5]“Can American Business Succeed in China,” Aspen Security Forum, July 20, 2019, https://archive.org/details/theaspen-Can_American_Business_Succeed_in_China.(上網時間:2020年4月11日)另一方面,將中國視為長期挑戰(zhàn),中國向高科技領域進軍,使中美經濟互補時代結束,兩國經濟競爭性進一步加強,雖然美國仍將在高科技領域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但從長期看,在中國政府產業(yè)政策支持下,中國企業(yè)將基于巨大市場規(guī)模之上的成本優(yōu)勢與不斷增強的科研能力相結合,并以更具性價比的產品搶占海外市場,令美國優(yōu)勢面臨嚴峻挑戰(zhàn)。[1]“Can American Business Succeed in China”.近年來,這種對于中國科技進步與產業(yè)升級的擔憂,不僅反映在美國商界對“中國制造2025”的關注上,而且彌漫于美國多個主要產業(yè)。華爾街擔心中國互聯(lián)網金融對其傳統(tǒng)信用卡業(yè)務的沖擊,美國航空業(yè)界擔心“中國商飛”發(fā)展使其得以趁波音飛機失事、質量被詬病之機搶占國際市場,谷歌、臉書等互聯(lián)網巨頭憂心于百度、騰訊等將中國互聯(lián)網經濟規(guī)模、海量數(shù)據(jù)與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加以結合,挑戰(zhàn)其世界主導地位。
除了右翼保守勢力總體對華認知發(fā)生變化,各派系影響力變化也是特朗普政府對華政策調整的重要原因。
民粹派異軍突起,與社會文化保守派、國防保守派一道,成為特朗普執(zhí)政施策、謀求連任最重要的依賴力量。民粹派脫胎于右翼保守陣營內對共和、民主兩黨精英階層不滿的反建制派力量,代表人物包括班農、納瓦羅、羅斯、萊特希澤等人,其支持者多為身處美國內陸、教育程度與收入水平較低、受經濟全球化沖擊較大、信奉基督教的白人平民。在政策主張上,民粹派有著強烈的白人民族主義傾向,其認為精英階層已淪為“全球主義者”“利己主義者”“多元文化主義者”,導致西方基督教文明與資本主義制度陷于深重危機中,因此要求還政于民,對內重塑資本主義制度使財富分配更加平均,加強移民管控以強化基督教白人社會的純凈性;對外強調公平與互惠貿易,減少國際制度對美國利益的侵蝕,使制造業(yè)與就業(yè)崗位回歸美國,并從崇尚武力的“杰克遜主義”傳統(tǒng)出發(fā),高度重視國家安全與軍力建設。民粹派將中國視為美國精英階層的“合謀者”與美國面臨的最迫切挑戰(zhàn),認為中美經貿問題導致了美國工廠倒閉、工人失業(yè),引發(fā)了毒品濫用、社區(qū)崩潰等經濟社會問題,還令中國獲得尖端科技,影響美國的長期福祉與國家安全,如不調整對華政策,中國將在未來25年至30年取代美國成為世界霸主,美國遂亟須與中國打一場經濟戰(zhàn)。[1]Walter Russell Mead, “Steve Bannon Isn’t Going Away,”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August 23, 2017; Peggy Noonan, “Does Steve Bannon Have Something to Oあe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April 15-16, 2017; Robert Kuttner, “Trump’s Embattled Strategist Phones Me, Unbidden, to Opine on China, Korea, and His Enemies in the Administration,” The American Prospect, August 16, 2017;Peter Navarro and Greg Autry, Death by China: Confronting the Dragon — A Global Call to Action,Pearson Education, Inc, 2011.在政策主張與選民基礎上,民粹派與社會文化保守派、國防保守派多有重疊之處,這也成為三派勢力在特朗普政府內共謀政策的前提與基礎。事實上,特朗普作為政治實用主義者,順利執(zhí)政并再次當選總統(tǒng)是其首要關切,除了依賴民粹派及其信眾力量外,亦須借助建制派力量。社會文化保守派,特別是以基督教福音派為主的宗教右翼,是特朗普重要的選票來源,因而為其所倚重。國防保守派在強大國防上與特朗普及民粹派政策主張一致,尤其是在特朗普對現(xiàn)實主義派、新保守派主張的自由國際主義外交政策嗤之以鼻,并因“通俄門”等事件對由這兩大派系掌控的國務院、情報部門心存芥蒂情況下,自然成為特朗普在國家安全與外交方面得以借助的建制派力量。
與此同時,長期對共和黨政府政策具有舉足輕重影響力、對中美關系起積極作用的商業(yè)保守派,在共和黨內的地位與政策影響力大幅下降。2016年大選時,為贏得中低收入階層選民支持,特朗普即對商業(yè)保守派大肆抨擊。2017年上臺之后,政策分歧日益顯露,特朗普在移民、貿易等方面的政策嚴重沖擊商業(yè)保守派的價值理念與現(xiàn)實利益,兩者關系趨冷并拉開距離。長期支持共和黨的美國商會、“科赫”網絡等組織明確表示,2020年大選不再支持特朗普與共和黨,而特朗普身后的“金主”本也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企業(yè)、大商業(yè)、大金融勢力,而是來自美國內陸的油氣、博彩、軍工利益集團,因此他對商業(yè)保守派亦毫不妥協(xié)。[1]Josh Dawsey and Michelle Ye Hee Lee, “Koch Network Tells Donors It will again Decline to Support Trump in 2020,” The Washington Post, Jaunary 25, 2019; Tory Newmyer, “Trump v. U.S.Chamber Shows Just How much Washington Is Changing,” The Washington Post, June 12, 2019.
在保守勢力對華認知趨于負面以及民粹派、國防保守派、社會文化保守派等華強硬勢力掌控對華政策的背景下,特朗普政府調整對華政策,形成了對華全面競爭政策格局。這一政策調整大致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特朗普上臺初期,較倚重有執(zhí)政經驗與權力根基的共和黨建制派勢力,庫什納、姆努欽、科恩、馬蒂斯、麥克馬斯特等出任要職,這一人事安排及其背后的建制派政策路線極大地影響了特朗普政府上臺初期的對華政策。盡管班農、納瓦羅在進入白宮后即將應對中國威脅作為最重要議題,[2]Robert Kuttner, “Trump’s Embattled Strategist Phones Me, Unbidden, to Opine on China,Korea, and His Enemies in the Administration,” The American Prospect, August 16, 2017; Peter Navarro, “Why the White House Worries About Trade De fi cits,”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March 7,2017.但在與建制派斗爭中,民粹派落于下風,商業(yè)保守派、國防保守派掌控對華政策,加之2017年以來朝鮮半島局勢緊張,亦使美國仍需對華合作加以應對。特朗普政府這一階段的對華政策總體上回到了共和黨傳統(tǒng)路線,未將競選期間的強硬言論付諸實施。在庫什納等人推動下,中美元首實現(xiàn)互訪,雙方建立四大高層對話機制,啟動中美百日行動計劃等,美方繼續(xù)通過接觸合作以解決對華分歧。與此同時,在國防保守派、現(xiàn)實主義派推動下,特朗普政府率先在地緣政治與安全領域調整對華政策,加強了對華競爭的一面。早就對奧巴馬政府在地緣上對華“軟弱”不滿的兩派勢力,亦迫不及待地實施對華“戰(zhàn)略推回”、在印太地區(qū)加強對華力量制衡,重啟美軍南?!白杂珊叫小辈⒃黾雍叫蓄l次、使之常態(tài)化,[3]Gordon Lubold and Jeremy Page, “U.S. Set To Boost Patrols in Disputed Waters,”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September 2-3, 2017.推動出臺“自由開放的印太戰(zhàn)略”等。
第二階段,2018年初開始,由于2017年在減稅等重要政策議程上取得成功,加之美國經濟向好,特朗普執(zhí)政信心和權力基礎得到加強,在治國理政方面、尤其是經濟政策上對商業(yè)保守派等建制派勢力依賴下降,轉而著眼于2018年中期選舉、2020年大選,開始兌現(xiàn)2016年大選承諾、回應民粹派及其選民訴求,以期夯實選舉根基。在民粹派關注的貿易、移民等議題上,特朗普采納民粹派政策路線,疏遠建制派。對華經貿政策上,民粹派取代商業(yè)保守派成為特朗普最倚重的力量。對華安全政策上,麥克馬斯特、馬蒂斯等國防保守派,通過主導新版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國防戰(zhàn)略》等戰(zhàn)略文件的制定與執(zhí)行,繼續(xù)掌控政策。在這兩大對華強硬勢力影響下,加之美朝領導人歷史性會晤、朝鮮威脅緊迫性下降,特朗普政府推翻了以接觸合作為主的對華政策路線,通過《國家安全戰(zhàn)略》等文件明確政策調整方向,宣布美國對華接觸合作政策已告失敗,中國成為美國首要的戰(zhàn)略競爭對手,應舉全政府之力與中國進行長期全面戰(zhàn)略競爭。[1]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17/12/NSS-Final-12-18-2017-0905.pdf; The Department of Defense of USA,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February 2018, https://dod.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s/2018-National-Defense-Strategy-Summary.pdf. (上網時間:2020年4月15日)基于民粹派、國防保守派的政策偏好,重點在地緣政治與安全、經貿兩大領域推進政策調整。經貿領域成為美國對華競爭新戰(zhàn)場,商業(yè)保守派雖著力穩(wěn)定中美經濟關系,但民粹派政策影響力更勝一籌。2018年3月,在納瓦羅、羅斯建議下,特朗普以中國為主要對象國宣布對鋼、鋁征收關稅,拉開對華貿易戰(zhàn)序幕。白宮經濟委員會主任科恩雖積極努力,但因未能挽回局面憤而辭職。[2]Michael C. Bender, “In White House Trade War, The Free Traders Lost,”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March 10-11, 2018.隨后,號稱“將美國藍領工人而非跨國公司利益放在首位”、認為讓中國“入世”是重大戰(zhàn)略失誤的貿易代表萊特希澤,在主持完成中國對美知識產權侵權調查后,說服特朗普對500億美元中國高科技產品課以25%關稅。[3]Bob Davis, “The Man Behind Trump’s China Fight,”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April 7-8, 2018.此后,為避免中美貿易戰(zhàn)升級,財長姆努欽為首的商業(yè)保守派促使特朗普同意與中國談判,但納瓦羅、萊特希澤等民粹派立場強硬,主張以貿易戰(zhàn)威脅迫使中國實施經濟“結構性改革”,甚至通過實施關稅使外資企業(yè)離開中國,在令制造業(yè)與就業(yè)崗位回歸美國的同時,使中美經濟“脫鉤”,并將中國逐出全球供應鏈體系,從而遲滯中國發(fā)展。在對華貿易談判中,上述兩派矛盾公開化,姆努欽推動中美達成協(xié)議的努力功虧一簣。[1]Bob Davis and Peter Nicholas, “‘Get Moving’: President Goads Advisers,”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June 8, 2018.特朗普政府于6月對上述中國產品實施第一輪關稅制裁;9月,在萊特希澤領導下貿易代表辦公室對2000億美元中國商品啟動第二輪關稅制裁,對華貿易戰(zhàn)持續(xù)升級。中美關系整體氛圍逐漸惡化,并從經貿競爭向地緣政治與安全領域溢出,國防保守派乘勢推動特朗普政府加快政策調整,推出一系列競爭性舉措強勢,包括成立美國印太司令部以整合資源推進印太戰(zhàn)略,出臺《核態(tài)勢評估報告》以中、俄為打擊對象強化核戰(zhàn)略能力,成立美國國際發(fā)展金融公司以加強與“一帶一路”競爭,拒絕邀請中國參加2018年“環(huán)太平洋”軍演而為兩國軍事關系“踩剎車”等。
第三階段,2018年10月,隨著美國副總統(tǒng)彭斯發(fā)表重要涉華演說,社會文化保守派、國防保守派、民粹派三大強硬勢力合流,美國對華政策調整向縱深推進,尤其是在意識形態(tài)與文明領域,打破了長期以來共和黨政府相對低調務實的傳統(tǒng)。彭斯、蓬佩奧等社會文化保守派極大地塑造著對華政策,作為國內宗教右翼領軍人物,彭斯自詡“首先是基督教徒、其次是保守派、最后才是共和黨人”,[2]Jessica Donati and Peter Nicholas, “Pence Takes On Big Role in Foreign Policy,”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February 20, 2019.蓬佩奧號稱要做“基督教領袖”,以對于上帝的信仰與使命塑造美國外交。[3]Michael R. Pompeo, “Being a Christian Leader,” October 11, 2019, https://www.state.gov/being-a-christian-leader/.(上網時間:2020年4月17日)二人從狹隘的宗教觀出發(fā),對所謂“異類制度與文明”的中國極為敵視。在其影響下,美國對華政策呈現(xiàn)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不僅在涉疆、涉港、涉臺等議題上大肆抹黑、施壓中國,指責中國“干涉美國民主政治”,將中美在地緣政治、經貿等領域一切紛爭歸因于中國政權性質,并基于中美文明沖突設計對華戰(zhàn)略。[4]Josh Rogin, “How Mike Pompeo Became Trump’s China Hawk,” The Washington Post,June 27, 2019,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global-opinions/how-mike-pompeobecame-trumps-china-hawk/2019/06/27/a166361e-991a-11e9-916d-9c61607d8190_story.html?utm_term=.da4ebb257f6b.(上網時間:2020年5月1日)此外,國防保守派、民粹派也在其各自關注的地緣政治與安全、經貿領域繼續(xù)推動對華競爭發(fā)酵升級。首先是國防保守派。隨著“軍火商”沙納漢、埃斯珀取代馬蒂斯等“將軍幫”先后執(zhí)掌國防部,軍工利益集團的利益被進一步放大,特朗普政府在安全領域接連發(fā)布對華強硬舉措,包括成立太空軍、發(fā)展超音速武器、加強導彈防御、加大對印太戰(zhàn)略投入等。其次是民粹派。從中美元首布宜諾斯艾利斯會談前夕納瓦羅抨擊“華爾街”出賣美國利益并試圖阻撓會談達成協(xié)議,[1]“Peter Navarro’s Politburo Playbook,”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November 13, 2018.到萊特希澤主持對華貿易談判、強力對華施壓導致2019年5月談判失敗、美國啟動對華第三輪、第四輪關稅制裁,[2]William Mauldin and Vivian Salama, “Trump Plans New Tariあs on China,”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August 2, 2019.致使中美貿易摩擦不斷升級。進入2020年大選年之際,盡管特朗普為塑造有利選情,推動重啟中美談判,但美國在經貿領域對華強力競爭的局面并未根本改變。經過多輪貿易制裁,美國仍對約3700億美元的中國產品征收懲罰性關稅,更具戰(zhàn)略意涵的是,以美國“圍剿”華為為標志,民粹派一手導演的貿易極限施壓蔓延至科技領域。在此過程中,國防保守派、社會文化保守派亦大打出手,與民粹派成合流之勢。
2020年以來,隨著“大選年”“疫情年”的雙重政治效應疊加,在右翼保守勢力影響下,美國對華全面競爭的政策格局呈現(xiàn)進一步強化態(tài)勢。在經貿領域,美國中止聯(lián)邦養(yǎng)老基金在華投資,貿易脫鉤擴展到金融脫鉤??萍济撱^繼續(xù)發(fā)展,美國對華為的“斷供”由本土生產芯片擴大到全球,納瓦羅、羅斯之流借新冠疫情鼓噪在華制造業(yè)、醫(yī)療供應鏈等回歸美國。在地緣政治領域,美國在大中東地區(qū)保持戰(zhàn)略審慎,避免因“斬首”蘇萊曼尼而陷于對伊朗的戰(zhàn)爭,履行與塔利班協(xié)議、從阿富汗撤軍,從而集中力量在印太地區(qū)對付中國,在涉臺、涉南海議題上不斷挑戰(zhàn)中方紅線,動搖中美關系政治基礎。對中美關系沖擊最大的,當屬右翼保守勢力處心積慮欲借新冠疫情將中美競爭引向意識形態(tài)與文明之戰(zhàn),在蓬佩奧、彭斯等策劃下,從惡毒攻擊“中國是亞洲病夫”,到冠以“中國病毒”“武漢病毒”等轉嫁責任、激起美國民眾對華對立情緒,以及史無前例地驅逐中國駐美記者。上述種種卑劣行徑,一是在新冠疫情背景下,中國模式優(yōu)越性凸顯、“抗疫”外交使中國國際影響力增強,右翼保守勢力對華忌憚乃至敵意上升;二是在新冠疫情沖擊美國經濟、難以繼續(xù)打“經濟牌”的情況下,特朗普及右翼保守勢力針對保守派選民在族裔、經貿等議題上偏好,改打“中國牌”,調動大選選情。
未來一段時期,無論共和黨繼續(xù)執(zhí)政,亦或下野,右翼保守勢力仍將對美國對華政策施以巨大影響。總體看,在美國保守主義陣營以及共和黨重組背景下,共和黨對華政策將繼續(xù)朝著民族主義、霸權主義方向發(fā)展。這一重組使原本長期支持民主黨的白人平民階層日益進入保守陣營、成為共和黨的擁護者,而在經濟政策上偏保守、社會文化政策上偏自由、對外秉持國際主義路線的商業(yè)保守派選民,與共和黨漸行漸遠。共和黨正由傳統(tǒng)意義上由商業(yè)大佬、政治精英掌控的“貴族黨”,重組為主要由身處美國內陸落后地區(qū)、信奉基督教的白人平民組成的“平民黨”。這一選民群體推崇強大的國防與安全,支持經濟民族主義,篤信西方文明優(yōu)越論等,對外具有強烈的白人民族主義、霸權主義傾向,在美國選舉政治以及愈演愈烈的民粹主義風潮下,為回應這一選民群體的利益訴求與情感宣泄,共和黨的對外政策將更加民族主義化、霸權主義化。事實上,特朗普政府全面競爭的對華政策,及其背后保守勢力總體對華認知趨于負面,民粹派等三派反華勢力得以成為這一政策的重要牽引力量,皆緣于此。隨著美國保守主義陣營以及共和黨重組的進一步演進發(fā)展,共和黨對華政策的民族主義、霸權主義色彩將進一步加深,其對華全面競爭政策很可能繼續(xù)朝著更為強硬的方向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