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楊
“從帝國到民族國家 ”,大概是 “二戰(zhàn) ”后社會科學定位現(xiàn)代歷史的不刊之論??山陙?,歷史學和歷史社會科學出現(xiàn)了一些奇怪的術語,比如民族 —帝國(nation-empire)、多民族帝國(empire of nations)和帝國民族主義(imperial nationalism),似乎說明民族主義、民族國家與帝國、帝國主義的關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簡單。相反,歷史社會科學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從研究民族國家到研究帝國的轉(zhuǎn)向。這一 “帝國轉(zhuǎn)向 ”,正是因為經(jīng)典社會科學里關于民族國家和民族主義的研究既無法處理現(xiàn)代歷史的復雜性,也無法容納新議題。于是,自新世紀以來,帝國研究應運而生,如今蔚為大觀。
僅以世界史領域內(nèi)引用廣泛的三本巨著為例,英國歷史學家貝利(C.A.Bayly)的《現(xiàn)代世界的誕生》(二○○四),美國學者伯班克(Jane Burbank)和庫柏(Frederick Cooper)夫婦的《世界帝國史》(二○一○),以及德國歷史學家奧斯特哈默(Jürgen Osterhammel)的《世界的演變》
(二○一四),都不再把存在時間相當短暫的民族國家當作自然、必需和必然。首先,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上半葉仍然是帝國主導世界政治的時代。而民族國家作為一種主要的國家組織形態(tài),直到二十世紀中期去殖民地化運動后才成為現(xiàn)實,迄今不過七十年時間。其次,至少對近代歐洲帝國而言,國家建設和帝國建設并非此消彼長,而是一體兩面:帝國的核心民族是帝國擴張的基礎,而帝國擴張又鞏固了本土的民族認同。第三,取代舊帝國的未必是(多個)民族國家,而可能是一個舊疆土上的新帝國,或者至少是一個有著很強帝國傳統(tǒng)的多民族國家;即使帝國變?yōu)槊褡鍑遥溥^程也異常曲折,往往并非由民族主義運動導致。最后,帝國和民族國家作為兩種統(tǒng)治形態(tài)并非涇渭分明,在概念上和實踐中都可能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F(xiàn)實中純粹的民族國家十分罕見,不少以民族國家之名而行帝國之實;而諸多帝國經(jīng)年累月容納不同族群,直至現(xiàn)代熔鑄為一民族,赫然 “變身 ”民族國家。美國弗吉尼亞大學社會學教授克里尚 ·庫馬爾(Krishan Kumar)二○一七年出版的《千年帝國史》(Visions of Empire)一書,正是這些觀點的延伸。這部有關帝國研究的杰出之作,獲得了美國社會學會比較歷史社會學分會二○一八年布林頓 ·摩爾最佳著作獎。英文版洋洋灑灑將近六百多頁,體大思精,精彩紛呈,考察了羅馬帝國之后五個地理意義上的近現(xiàn)代歐洲帝國:奧斯曼、哈布斯堡、俄羅斯、大英帝國、法蘭西帝國。其中三個經(jīng)典大陸帝國、兩個現(xiàn)代海洋帝國。在書中,庫馬爾發(fā)展了他二○一○年那篇石破天驚的文章 —《作為帝國的民族國家,作為民族國家的帝國:兩種原則,一種實踐?》 —進一步思考帝國和民族國家之間的復雜、糾纏與伴生關系。
海洋帝國:帝國民族主義和民族帝國庫馬爾書中的兩個海洋帝國 ——大英帝國和法蘭西帝國 ——有著不同的軌跡,但以帝國與民族的關系論,兩者又有諸多相似之處。兩個海洋帝國其實也都開始于內(nèi)(陸)帝國建設。帝國民族的構建成為海外帝國擴張的基礎,而十八、十九世紀海外帝國的擴大又鞏固了本土民族認同。兩大帝國在二十世紀的地緣政治中都是贏家,由此延緩了殖民地民族主義對帝國的沖擊。但兩大帝國也有所不同:法蘭西帝國事業(yè)不像英國那樣順利,而是潮起潮落,漲落之間凸現(xiàn)
了帝國與民族主義的交互與張力。與大英帝國在殖民地實行的種族
等級制度不同,法國在其后期將部分殖民地納入法蘭西民族。盡管這種同化政策最終失敗,但其構建 “民族 —帝國 ”的努力比大英帝國更進一步。
兩大帝國都有漫長的內(nèi)(陸)帝國歷史。大英帝國(British Empire)之前是統(tǒng)一英倫三島的英格蘭帝國(English Empire)。這漫長的統(tǒng)一開始于十一世紀,直到一七○七年合并蘇格蘭、一八○一年并入愛爾蘭。隨著英格蘭對 “本土 ”兼并的完成,一個以英格蘭為中心的 “內(nèi)帝國 ”(inner empire)逐漸成型。這個 “內(nèi)帝國 ”的形成促進了海洋 “外帝國 ”的進一步擴張。而愛爾蘭也被學者們稱為英格蘭的 “第一殖民地 ”“不列顛殖民主義的實驗室 ”,抑或 “英格蘭人的另一個印度 ”。也就是說,“必須記住英格蘭人在海外擴張之前早已是帝國民族 ”(p. 289)。與之類似,法蘭西帝國也開始于內(nèi)陸帝國。直到十七、十八世紀,經(jīng)過無數(shù)戰(zhàn)爭和平叛,這個內(nèi)帝國才得以形成。而內(nèi)帝國的鄉(xiāng)民們真正具備法蘭西民族認同,按照歐根 ·韋伯(Eugen Weber)的說法,則要等到十九世紀末了。
兩大帝國的本土民族認同都與海外帝國擴張有關,雖然大英帝國更為成功。昔日英格蘭帝國的被統(tǒng)治者(威爾士人、愛爾蘭人和蘇格蘭人)逐漸產(chǎn)生了不列顛民族認同,并為帝國海外擴張服務。這里,一條從英格蘭帝國到不列顛民族主義,再到大英帝國的歷史脈絡,成為勾連內(nèi)外帝國的主線。到十九世紀時,蘇格蘭、愛爾蘭民族已經(jīng)被英格蘭同化,成為大英帝國的 “本部 ”,而不再是 “英格蘭帝國 ”的“邊疆 ”。蘇格蘭人亞當 ·斯密、大衛(wèi) ·休謨,愛爾蘭人愛德蒙 ·伯克、葉芝成為英國主流的知識、文化精英。進一步地,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成為大英帝國海外殖民事業(yè)的干將,為之貢獻了大約四成左右的殖民地官員。
在本土民族認同構建的過程中,法蘭西海外帝國的擴張同樣扮演了重要的作用,不過其過程更為曲折。就在法蘭西在歐洲構建其“帝國民族國家 ”(imperial nation-state)之際,它也在北大西洋開拓了法蘭西第一海外帝國,并與英國競爭。當英國在美國獨立戰(zhàn)爭中失去了北美十三殖民地前后,法國也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與英國的戰(zhàn)爭和殖民地革命浪潮中失去了幾乎整個海外殖民地。與此同時,法國大革命使法蘭西成為第一個現(xiàn)代民族,同時催生了法蘭西第二內(nèi)陸帝國。拿破侖雄心勃勃,欲建立新神圣羅馬帝國。可在其兵敗之后,不但第二內(nèi)陸帝國曇花一現(xiàn),法國也失去了僅存的海外領地。然而,法蘭西帝國并未終結(jié)于挫折:法蘭西第二海洋帝國始于一八三○至一八七一年對阿爾及利亞漫長而殘暴的軍事征服。阿爾及利亞之于法國正如印度之于英國,甚至更為重要。托克維爾,這位《論美國的民主》的作者,卻對征服阿爾及利亞的帝國事業(yè)情有獨鐘。在他看來,征服阿爾及利亞,足以鼓舞法國的民族精神和公民美德。在法國最偉大的自由主義者和共和派這里,民族主義和帝國主義水乳相融。值得一提的是,帝國主義、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這種吊詭的三角關系,在十九世紀并不鮮見。彼時,自由、民主、共和在歐洲高歌猛進,可也正是帝國主義的最高峰。與托克維爾相比,后來馬克斯 ·韋伯把兩者隱蔽的關聯(lián)講得更直白:德國,作為殖民事業(yè)的后來者,需要依靠民主憲政來為國家培養(yǎng)政治領袖、優(yōu)化決策過程,從而更好地實現(xiàn)海外擴張。換言之,自由民主制不僅能幫助德國走向 “政治民族 ”,更有助于其帝國宏業(yè)?;氐椒▏?,一八七○年,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在普法戰(zhàn)爭失敗的陰影和鎮(zhèn)壓巴黎公社的血腥中建立。這個風雨飄搖中建立的共和國,不但完成了法國國民的民族認同,更從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到 “一戰(zhàn) ”前夕,在非洲和東南亞開拓了當時世界第二大的海洋帝國。換言之,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同時完成了民族構建和帝國構建的 “豐功偉業(yè) ”。這兩者有關嗎?洗刷普法戰(zhàn)爭的恥辱和建立海外帝國的榮耀,對強
鄰的怨恨和從征服得到的尊嚴,就這樣聯(lián)系在一起。只有通過殖民活動,才能平撫一八七一年普法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才能重建法蘭西民族的自信。進而,如果 “擁有最多殖民地的民族是高等的民族 ”(p.387),那么法國的殖民主義更肩負著文明教化 “落后 ”社會的重任,因此殖民主義甚至比民族主義有更高的理由。法蘭西民族也由此成為最具帝國色彩的民族。
也正因如此,英、法兩大帝國的一個區(qū)別就是兩者對殖民地的同化程度迥異。英國融合了蘇格蘭、愛爾蘭和威爾士共同組成不列顛民族,也在白人自治領(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實施同化政策,但其殖民地如印度和南非卻從未成為不列顛民族和獲得公民權。為何有此差異?除了同化時間較久和種族主義這兩個 “自然 ”原因外,大英帝國通過海外擴張,鞏固了本土民族認同。昔日英格蘭帝國的被統(tǒng)治者,在為大英帝國海外拓殖的過程中成為不列顛民族的一部分。而通過維系不同殖民地和不同人群的區(qū)隔和等級,有利于鞏固帝國民族的團結(jié)。帝國和民族主義,就以這種一體兩面的方式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了帝國民族主義(imperial nationalism)。相反,法國投入更多精力同化非歐洲社會,試圖在海外殖民地復制自身政治結(jié)構和文明。它不但沒有在殖民地建立英屬南非那樣的種族隔離制度,反而把阿爾及利亞人納入法蘭西民族,給予公民權。法蘭西帝國就是大法蘭西民族 (Greater France);帝國乃是法蘭西民族的直接表達和自然延伸。與之相應,法國沒有采取英國那樣的間接統(tǒng)治模式,而采取了集權化的直接統(tǒng)治。
如果帝國擴張可以鞏固民族認同,那么帝國衰落也會帶來殖民地民族主義的興起和本土民族認同的消退。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一戰(zhàn)”中大英帝國的絕大部分殖民地沒有發(fā)生民族主義起義或分離主義運動,反倒在帝國本部,一九一六年爆發(fā)愛爾蘭復活節(jié)起義,并最終導致愛爾蘭一九二二年獨立,一九四九年退出英聯(lián)邦。雖然英國作為 “一戰(zhàn) ”勝利國從戰(zhàn)敗國奧斯曼帝國和德國那里獲得了新的中東和東非領土,但愛爾蘭獨立顯示作為帝國內(nèi)核的英格蘭帝國也難免不受民族主義波及。也正是戰(zhàn)爭,特別是一九四○年法國向德軍投降,以及將東南亞殖民地拱手讓給日本,讓法蘭西帝國顏面盡失,開啟了去殖民地運動和民族自決運動。連續(xù)失去了越南和阿爾及利亞后,它失去了維系帝國的動力,法蘭西第二海外帝國壽終正寢。
帝國與民族主義的故事并未隨著去殖民地化運動而結(jié)束。今天,在英國脫歐之際,昔日英格蘭帝國的臣民,亦即不列顛帝國的衛(wèi)士漸生脫離之心。蘇格蘭和北愛爾蘭民族主義泛起,自決公投如火如荼。觀其參與殖民的歷史,它們脫英的理由實屬勉強,可這也正說明帝國和民族之間的邊界模糊、變動不居。如果在大英帝國之前曾有個英格蘭帝國,那么當大英帝國解體之后是不是連英格蘭帝國也應分崩離析呢?英國在其海外(前)殖民地屢屢玩弄民族主義的把戲,如今民族主義反噬其身、沖擊本土。真是成也帝國民族,敗也帝國民族。與今日英國的內(nèi)帝國開始崩解不同,法國的內(nèi)帝國在其現(xiàn)代史上的數(shù)次革命和立國后,已轉(zhuǎn)型為堅實的民族國家,免受內(nèi)部民族主義的沖擊。
陸地帝國:老帝國、新民族與新帝國相比于英、法這兩個海洋帝國,三個大陸帝國則在十九世紀下半葉以來,更早地遭遇民族主義興起的挑戰(zhàn)。文化、宗教和族群多樣性、差異性曾經(jīng)是這些帝國的優(yōu)勢,但在帝國晚期,帝國和族群之間的張力漸大。地緣競爭的失敗或損耗也鼓勵了帝國內(nèi)部民族主義、分離主義的興起。奧斯曼帝國和奧匈帝國都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分崩離析,沙俄帝國也被俄國革命推翻。舊帝國紛紛讓位于新國家。那么,是不是在二十世紀初,民族國家已經(jīng)成為取代帝國獨一無二的選項呢?為什么民族主義對大陸帝國的沖擊比海洋帝國更
大?只是因為它們更大、更具多樣性?或是因為它們的能力和資源
無法與海洋帝國競爭?抑或是它們的政治模式太 “落后 ”,也漸失政治合法性,從而無法凝聚不同的族群?
具體來看,奧斯曼帝國在三個帝國中下場最慘,不但輸?shù)?“一戰(zhàn)”,帝國分崩離析;帝國末期的亞美尼亞屠殺事件,也成為土耳其永久的陰影。更奇怪的是,如果其他帝國瓦解是因為少數(shù)族群的民族主義運動所致,奧斯曼帝國末期最活躍的民族主義運動似乎來自其統(tǒng)治民族 —土耳其人。為什么土耳其人要追求建立民族國家呢?與奧斯曼帝國類似,“一戰(zhàn) ”戰(zhàn)敗的奧匈帝國分崩離析,哈布斯堡王朝一去不返。傳統(tǒng)的觀點認為自十九世紀后期,老舊的奧匈帝國就已經(jīng)無法應對民族主義的沖擊,其瓦解不可避免,“一戰(zhàn) ”的失敗和戰(zhàn)后的民族自決運動只不過給它最后的絞刑。那么,奧匈帝國是不是氣數(shù)已盡,無力回天呢?跟奧斯曼、奧匈帝國不同,沙俄在二十世紀初的挑戰(zhàn)中并未支離破碎,而是獲得了新生,變?yōu)橐粋€新型的多民族帝國。如果十九世紀末期以來羅曼諾夫王朝同樣面臨著民族主義的沖擊,為什么新生的蘇聯(lián)能夠消解這種張力,構建一個比沙俄更大、更強、更有影響力的國家?
追根溯源,三個帝國都歷時悠久,幾度輝煌,而且是多民族、多宗教、多元帝國的代表。經(jīng)濟繁榮,族群各具特色,宗教包容。進入現(xiàn)代,三個帝國確實遭遇了挑戰(zhàn)和危機,但它們都有改革和中興,嘗試過不同道路,其結(jié)局也不乏其他歷史可能性。首先,奧斯曼帝國自十八世紀開始衰落,但十九世紀初期的改革,特別是在克里米亞戰(zhàn)爭(一八五三至一八五六年)中戰(zhàn)勝了主要對手俄國,躋身歐洲俱樂部,似乎看到帝國復興的希望。然后,帝國很快在與歐洲列強的競爭中敗下陣來,丟失領土和臣民。但也由此造成穆斯林人口比例不斷上升,帝國于是首選以伊斯蘭教來凝聚臣民,并以此來消解民族主義特別是阿拉伯民族主義的沖擊。如果奧斯曼帝國這一政策成功,那么奧斯曼帝國最后或許會變成泛伊斯蘭主義下的多民族國家,而不是分解為多個民族國家。第二種拯救帝國的努力來自青年奧斯曼黨和后來的青年土耳其黨。如今流行的說法認為他們是土耳其民族主義者,在為土耳其共和國奮斗。但究其本意,他們旨在拯救帝國,而不是建立新邦。他們的運動混雜了突厥主義、伊斯蘭教和現(xiàn)代化運動,而不僅僅是民族主義。
與之類似,奧匈帝國在十九世紀下半葉問題叢生。但在庫馬爾看來,即使對于這個民族主義沖擊帝國的經(jīng)典歐洲例子,也不用過分夸大民族主義的作用。民族主義對于帝國確實是個麻煩,但并不是它壓垮了奧匈帝國。十九世紀后期占奧匈帝國 42%人口的兩大族群——一千二百萬德意志人和一千萬匈牙利人 —都沒有很強的民族主義傾向,而且都支持帝國改革來應對挑戰(zhàn)。與流行的看法相反,
“十九世紀,德意志人是所有民族中最缺乏民族主義傾向的 ”。大部分奧地利德意志人拒絕了泛德意志民族國家,只有在帝國末期特別是帝國瓦解后,他們才發(fā)展出德意志民族主義,并最終在一九三八年與希特勒的德意志第三帝國合并?;谕瑯拥脑?,匈牙利人也拒絕民族主義號召,而主張在帝國框架內(nèi)實現(xiàn)訴求。正因如此,帝國的兩大部分奧地利和匈牙利才在一八六七年達成和解,并實施二元君主統(tǒng)治。帝國的政治碎片化確實是個問題,但這也是其包容族群政策帶來的結(jié)果。不過,帝國的少數(shù)族裔并沒有追求建立民族國家。盡管心懷不滿,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克羅地亞人、塞爾維亞人、波蘭人、羅馬尼亞人都認為一旦王朝覆滅,他們可能失去更多。雖然其政策多令人詬病,但直至二十世紀初,帝國領土面積歐洲第二,人口總量歐洲第三,制造業(yè)規(guī)模世界第四,經(jīng)濟穩(wěn)步現(xiàn)代化??傊?,在“一戰(zhàn) ”之前,帝國并無覆滅之虞。
沙俄在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克里米亞戰(zhàn)爭失利后,開始受到各種挑戰(zhàn)。先是一八六三年的波蘭起義,導致帝國在波蘭實施更為殘酷的政策,打壓天主教廷,強制推行俄語。波蘭問題由此形成。隨后,猶太人、穆斯林也開始與帝國漸生嫌隙。帝國的對應之道是俄羅斯化,但俄羅斯化并非俄羅斯民族主義,而更多是政治上的融合和文化上的同化。這項政策歷時很短,且不斷逆轉(zhuǎn)反復,并未根本上改變帝國較為寬容的民族、宗教政策。直至帝國終結(jié),大部分群體對帝國依然忠誠,只有波蘭人和芬蘭人在 “一戰(zhàn) ”戰(zhàn)亂的背景下追求獨立。
所以,三大帝國真正的危機還是二十世紀初地緣政治競爭的失敗和國力的耗盡。危機之后留給帝國的選項所剩無幾。在奧斯曼,土耳其民族主義成為最終選擇,與帝國是 “一戰(zhàn) ”戰(zhàn)敗國,并在協(xié)約國主導的《色佛爾條約》(一九二○年)中任人宰割不無關系。為了擺脫被英國監(jiān)管的命運,凱末爾奮起反擊,領導了土耳其獨立戰(zhàn)爭
(一九二○至一九二三年),打敗希臘、英國、法國聯(lián)軍,建立土耳其共和國。在這場命運攸關的戰(zhàn)爭中,土耳其民族主義才正式登上歷史舞臺,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也就是說,土耳其民族主義并非旨在取代帝國,而是為了挽救民族;當?shù)蹏呀?jīng)無藥可救,它才成為建立新國家的基礎。建國后凱末爾逐步清理伊斯蘭教的影響,并選擇了西化的道路。土耳其似乎成為一個從帝國到民族國家的典范??删褪沁@樣一個典范,伊斯蘭主義和民族主義作為兩大力量,在其百年政治史上相互制衡,至今糾纏不清。
到底是什么讓奧匈帝國在一九一八年后四分五裂呢?庫馬爾認為,帝國與民族主義水火不容的主流觀點并不正確,“一戰(zhàn) ”中少數(shù)民族對哈布斯堡帝國也保持忠心;而且內(nèi)陸帝國也并不必然比英、法海洋帝國更難處理族群多樣性問題。戰(zhàn)爭后期,協(xié)約國并不打算肢解奧匈帝國,威爾遜總統(tǒng)的民族自決原則開始也只是針對奧斯曼。只不過,輸?shù)魬?zhàn)爭的奧匈帝國已經(jīng)油盡燈枯:“民族主義或宗主國與附屬國之間的民族矛盾不是導致帝國毀滅的原因,是其他帝國以及帝國深陷的殺伐征戰(zhàn) ”才導致其解體(p.205)。這個看似簡單的原因,或許才能解釋延續(xù)六百年之久的帝國的瓦解,即便這個經(jīng)典的民族
國家取代帝國的例子也還有其他歷史可能性和不同的解釋。
對沙俄而言,真正的挑戰(zhàn)也來自地緣政治的壓力和社會革命的興起。從一九○四至一九○五年日俄戰(zhàn)爭的潰敗到一九○五年俄國革命,從“一戰(zhàn) ”國力耗盡到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帝國最后終結(jié)于競爭者和革命者。但有趣的是,革命創(chuàng)建的新國家成功地建立了“多民族帝國 ”(empire of nations),消解了民族主義的威脅,整合了內(nèi)部的多樣性,提供了帝國現(xiàn)代轉(zhuǎn)型中的又一種可能。這個新形態(tài)的帝國,是一個反帝國的帝國:蘇聯(lián)不再通過它所批評的大俄羅斯主義來掌控、同化少數(shù)民族,而是以新的意識形態(tài)超越了民族主義,為新國家提供了合法性基礎;同時,它用新型政治組織以及平權行動項目來維系國家與民族的平衡,化解了民族主義的張力。當然,這些政策在實踐過程中遇到種種問題和反復,特別是在冷戰(zhàn)后期遭受到國內(nèi)國外挑戰(zhàn),最終導致蘇聯(lián)解體。不過這也正說明,帝國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可能性諸多,且在不同時期情形各異。帝國與民族主義的關系,與其說已經(jīng)結(jié)束,不如說尚在發(fā)展。
帝國的歷史真的已經(jīng)完結(jié)了嗎?今天,俄羅斯的帝國雄心尚存,蘇聯(lián)解體之后的版圖遠談不上固定了邊界,而還在不斷調(diào)整(克里米亞即是一例)。潮起潮落,誰又能說蘇聯(lián)解體就是歷史的終結(jié)呢?土耳其總統(tǒng)埃爾多安融合伊斯蘭教和民族主義,欲在美國影響式微后的中東重振奧斯曼帝國的雄風。風水輪流轉(zhuǎn),落幕的大英帝國反而要面對奧斯曼、哈布斯堡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民族主義涌起的困局:北愛爾蘭、蘇格蘭紛紛提出民族自決,“英格蘭帝國 ”的帝國民族內(nèi)核已經(jīng)搖搖欲墜。
作為新的政治實驗,法國和德國領導的歐盟,盡管磕磕碰碰,但最終是否會通往一個超越民族國家的政治共同體,抑或是舊瓶裝新酒的歐洲帝國(Europe as Empire),亦是未定之數(shù)?;蛟S,其成功的關鍵仍在新的 “歐洲民族 ”認同和帝國構建齊頭并進,甚至成為歐洲委員會前主席巴羅佐所言的 “第一個非帝國主義的帝國 ”。只不過這次的帝國民族建設,似不會再有多少使用武力的空間。
放寬歷史的視野,盡管歐盟或者聯(lián)合國這些區(qū)域或國際性組織的命運未卜,但在庫馬爾和《世界帝國史》的作者伯班克、庫珀等看來,民族國家不但是曇花一現(xiàn),而且由于其缺乏想象力來處理眼下的全球挑戰(zhàn),更需要帝國的視野來予以補充。前塵未了,新局紛至,或正說明帝國和民族國家的二重奏遠未結(jié)束,甚至永不消逝。
(Krishan Kumar, Visions of Empire: How Five Imperial Regimes Shaped the World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