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白, 賀玉萍
(1.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2.洛陽理工學院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河南 洛陽 471023)
曠世奇作《紅樓夢》傳世僅80回,成為斷尾的神龍,歷來被視作文學史上一件天大憾事。雖然有諸多研究者堅持認為程高本后四十回或來自曹雪芹“遺稿”,如林語堂《平心論高鶚》中說:“我相信高本的后四十回系據(jù)曹雪芹原作的遺稿而補訂的,而非高鶚所能作?!盵1]95但這一觀點隨著紅學研究的深入,已漸漸難以立住腳。那么,80回以后究竟寫了多少回,又為何不見絲毫蹤影?對此,脂硯齋、畸笏叟在批語中多次說,80回以后故事的確存在,可惜都“迷失”了。學界為此進行了不懈的努力,但至目前,所有的觀點還不能得到足夠證據(jù)的支持。為此,筆者將立足于文獻與文本,就這一問題進行一些討論。
有關(guān)《紅樓夢》內(nèi)容“迷失”的說法,詳見脂硯齋關(guān)于“迷失”的批語(下文簡稱脂批),主要有3條。
一是第20回,(庚辰)眉批:“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二是(甲戌)(庚辰)眉批:“‘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僳拧?”
三是第26回末,(甲戌)脂硯齋批道:“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wèi)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
這3條批語在后世引起軒然大波。畸笏叟和脂硯齋只提到部分書稿被借閱者迷失,但并未說明80回以后其他文字是如何迷失的。為解決這一問題,許多學者進行過刻苦的努力,提出許多獨到觀點。諸家說法概言之主要有4種。
一是“被畸笏叟卡住”說。戴不凡的《畸笏即曹頫辯》一文稱:“我已經(jīng)論證了曹雪芹非曹寅、曹荃兄弟嫡系之孫;曹頫系雪芹生父查無實據(jù)(見《石兄與曹雪芹》——載《北方論叢》1979年第三期)。這里將提出另一有關(guān)看法:參加《紅樓夢》批點工作的畸笏,基本上可以確定他實即曹頫化名;正是這個被一些紅學派定為雪芹爸爸的曹頫,干擾了雪芹的創(chuàng)作,并卡住了八十回后原稿不讓外傳?!盵2]290
二是“避文網(wǎng)”說。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說:“至謂有《獄神廟》回等五六稿,為借閱者迷失,則為批者代作者托詞以避文網(wǎng)之方法,亦非事實,蓋此五六回寫賈氏抄沒、獲罪、入獄等情,最觸時忌,初猶欲于八十回后將此五六回抽去。仍謀續(xù)傳余者,故為此譎語以釋疑,然即此亦不可能?!妒^記》止傳八十回,非細故也。”[3]611
三是“內(nèi)廷索閱”“刪削不完”說。王夢阮的《紅樓夢索隱提要》云:“《紅樓》一書,內(nèi)廷索閱,將為禁本,雪芹先生勢不得已,乃為一再修訂,俾愈隱而愈不失其真。”[4]9又云:“是書內(nèi)廷進本,義取吉祥,特以湘云匹寶玉,俾得兩不鰥寡,故三十一回有‘白首雙星’之目。此說流傳已久,全無實證,殆不知本回所伏何事,故創(chuàng)為是言?!盵4]31
四是原稿銷毀說。劉紹智的《也談<紅樓夢>八十回后的原稿》一文說:“留下來的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曹雪芹在逝世前自己把這些原稿銷毀了。”[5]
以上諸說相互抵牾,專家至今仍齟齬不休。究其原因,在于這些觀點或出于推理,或據(jù)于傳聞,都沒有直接的證據(jù)。那么,80回以后書稿是否存在過,為什么偏偏“迷失”的是80回以后的書稿,80回以后的書稿又迷失在哪里,程偉元是否在說謊,這些看似明白的問題之間是否隱藏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呢?對此,脂批又出現(xiàn)“上半部”與“下半部”的說法,為《紅樓夢》究竟多少回問題再添疑云。各種證據(jù)表明,《紅樓夢》通部大書從一開始,在整體上就有一個明確的界線,而這個界限就是脂硯齋所說的“上半部”與“下半部”。
關(guān)于此說法,散見于脂批之中。如第2回(甲戌)側(cè)批:“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家之寶玉,則正為真寶玉傳影?!庇值?回,在“這四家皆連絡(luò)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一段,(甲戌)側(cè)批:“早為下半部伏根?!痹俚?回,“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一處頑笑”一句,(甲戌)眉批:“閑閑一筆,卻將后半部線索提動,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边€有第21回所記“便權(quán)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一段,(庚辰)夾批:“此意卻好,但襲卿輩不應如此棄也。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后半部則洞明矣?!?/p>
這幾條說明,全書被分成“上半部”和“下半部”,有時稱作“前半部”和“后半部”。并且最為重要的是,這“上半部”與“下半部”的界線可以肯定就是在第80回與81回之間,其直接證據(jù)就是這4條脂批所伏故事全部在80回以后。更需要重視的是,“上半部”與“下半部”在回數(shù)上并不是對等的。“前半部”有80回,“后半部”有多少回,脂硯齋有這樣幾條批語。
一是第3回,在“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一段,(蒙府)側(cè)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
二是第19回,在“彼時他母兄已是忙另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一段,(己卯)夾批:“補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后數(shù)十回‘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可為后生過分之戒。嘆嘆!”
三是第21回回前,(庚辰)批:“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后三十回猶不見此之妙。”
四是第31回,(己卯)批:“后數(shù)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p>
五是第42回回前,(庚辰)批:“釵玉名雖兩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后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p>
在這5條脂批里,至少說明這樣兩點:一是全書總回目超過了“一百回”但沒有超出“一百一十回”;二是“后半部”只有“數(shù)十回”,具體數(shù)目可能是“三十回”。如此,這只有“數(shù)十回”抑或“三十回”的“后半部”,與“前半部”之80回之間,其數(shù)量顯然是不對稱的。脂批中還“透露”了“下半部”的一些具體情況。脂硯齋在批語中多次提到80回以后的故事情節(jié),并且還明確點出一些具體的回目。如“花襲人有始有終”“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回末警幻情榜”等。關(guān)于回末“情榜”,脂硯齋和畸笏叟都曾提到,共計4條。
一是第8回,(甲戌)眉批:“按警幻情榜,寶玉系‘情不情’?!?/p>
二是第18回,(己卯)眉批:“是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回末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恕!?/p>
三是第19回,(己卯)眉批:“后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評自在評癡之上,亦屬囫圇不解,妙甚!”
四是第22回,(庚辰)眉批:“并用寶釵講五祖六祖問答二實偈子,使寶玉無言可答,仍將一大善知識,始終跌不出警幻幻榜中,作下回若干書?!?/p>
此外,正文第66回也有一段文字可作側(cè)證:
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向柳湘蓮泣道:“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癡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闭f著便走。湘蓮不舍,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闭f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6]1589
除此之外,還有現(xiàn)存其他一些關(guān)于80回以后故事的資料可為我們討論《紅樓夢》“后半部”問題做一參考。如富察明義的《題〈紅樓夢〉絕句二十首》。富察明義與曹雪芹的好友敦敏、敦誠是朋友,與曹雪芹交情也不錯。他的《綠煙瑣窗集》中的《題〈紅樓夢〉絕句二十首》是研究《紅樓夢》極其重要的資料。詩序云: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之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7]105
在序中,富察明義說曾看過《紅樓夢》抄本,并且指出曹雪芹“先人為江寧織府”,更為重要的是,他的《題〈紅樓夢〉絕句二十首》中還提到了前80回沒有的故事。
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有關(guān)《紅樓夢》80回以后故事情節(jié)的其他各種文字資料主要有:佚名氏《讀紅樓夢隨筆》、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九、趙之謙《章安雜說》《續(xù)閱微草堂筆記》、臞蝯《紅樓佚話》、董康《書舶庸譚》卷四、王伯沆批王希廉本《紅樓夢》、啟功《記傳聞之紅樓夢異本事》《紅樓夢補》犀脊山樵序、境遍佛聲《讀紅樓札記》、日本三六橋110回本《紅樓夢》等。程偉元、程甲本《紅樓夢序》中也說:“一日偶于鼓擔上得十余卷,遂重價購之……見其前后起伏……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釐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紅樓夢》全書始至是告成矣?!笨上н@些均不是第一手材料,但以上證據(jù)至少可說明:80回以后的“后半部”的的確確存在,已經(jīng)形成一個故事情節(jié)較為完整的抄本。且前80回故事和80回以后故事是通部大書有意分開的兩部分,是曹雪芹刻意設(shè)計的一種小說結(jié)構(gòu),80回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分界線。
既已知道80回以后書稿確實存在,那么其去向如何,是“借閱迷失”,還是“有意迷失”,就值得深思。
依照畸笏叟、脂硯齋的說法,后半部許多重要內(nèi)容是被借閱者弄丟了。但是他們沒有說明其他書稿也不知所蹤的原因。然各種證據(jù)表明,“下半部”是被“有意迷失”的。首先,目前發(fā)現(xiàn)的11種《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均為前80回文字。其次,80回以后材料都是間接的,正書文字消失得干干凈凈,如果不是刻意而為,決不會出現(xiàn)這種絕對情況。最后,從“借閱迷失”,到“壬午除夕”曹雪芹“淚盡而逝”絕筆于第22回,其間經(jīng)歷了很長一個時段,曹雪芹竟然沒有補寫被“借閱迷失”的骨干故事,卻在準備補寫是回“破失”的一些內(nèi)容,豈非十分奇怪?
筆者認為前80回中隱藏各種伏線,實際暗伏80回后故事。依據(jù)如下。
其一,前80回中各色人物所作之詩、歌、詞、曲、令、文、偈語、謎語、射覆、對聯(lián)、酒令、藥方等,其所預伏故事皆指80回以后故事。
其二,前80回中的曲、贊、符、歌、判詞、讖語、回前詩、對聯(lián)、駢文、偈語等,除癩和尚為英蓮念的詩、賈雨村《中秋對月有懷口占一律》《嬌杏贊》《癩和尚贊》等少數(shù)幾首詩外,其預伏故事皆指80回以后故事。
其三,前80回中提到的近30種劇目,影射內(nèi)容全為80回以后故事。
其四,前80回中引用的古典詩詞,全為80回以后故事伏線。
其五,前80回中所引用、化用、采用的歷史文典,其影射故事,大部分為80回以后故事。
其六,前80回中重要故事情節(jié),其影射內(nèi)容基本為80回以后故事。
其七,小說一開始便說,石頭上刻的故事僅僅是“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并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因此,80回以后朝廷追索、荼毒群芳的故事不可能直筆而寫。
其八,小說一開始就講述了甄士隱與賈雨村的故事,指明將“真事隱去”,只留下“假語村言”。(甲戌)脂硯齋還特意提示“甄”的寓意是:“‘真’。后之甄寶玉亦借此音,后不注?!笨v貫全書80回,除前面有甄士隱故事、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故事、黛玉進京故事外,江南人物、故事從未有直筆描寫者。
其九,(蒙府)(庚辰、戚序、蒙府、列藏、己酉、夢稿各本均列入正文)第1回開篇,脂硯齋即批道:“用夢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倍珪钪匾摹皦艋谩本褪琴Z寶玉“夢游太虛幻境”。太虛幻境故事包括:賈寶玉隨著警幻仙姑游薄命司,閱冊畫;聽《紅樓夢》12支曲;與兼美領(lǐng)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到黑溪迷津處,被夜叉海鬼拖將下去。冊畫是群芳現(xiàn)實故事的總概,這分明提示,80回以后的江南故事不會以直筆形式描寫。
其十,小說既名《石頭記》,是“補天”石頭化作“通靈寶玉”入世后,“半世親睹親聞”的“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的一段故事”。后半部主要寫群芳江南故事,而石頭卻留在京城,它又從何獲悉江南之事呢?所以,江南故事只能隨著“還玉”寶玉后,才可能“追蹤躡跡”,粗略記述一個梗概,隱藏于前80回中。
這些證據(jù)基本可以證明,前80回中各種伏線,已經(jīng)形成了多條相互照應、多重比附的故事線索,為80回以后故事勾勒出清晰的故事主干。前80回中各種比附、影射,已經(jīng)形成十分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特別是第5回早已通過賈寶玉的游蹤以及“過去未來的簿冊”和《紅樓夢十二支曲》等,將人物結(jié)局交代清楚,又在第1回直接將全書的結(jié)尾——空空道人把頑石上鐫刻的《石頭記》“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獻于讀者眼前。這樣,80回以后故事已完整存在于前80回文字中。
如此,仍有幾個問題有待深思:脂硯齋、畸笏叟明確提到末回有一個“情榜”作為第5回太虛幻境“簿冊”之對應,對全書主要女子進行品評,并對賈寶玉等主要男性人物進行了品評。大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這種寫法與明清古典小說寫法一樣,是當時一種通例,非常有說服力。如果說后半部隱藏在前半部之中,那么“情榜”隱在何處,這是一個繞不過的問題。再者,此前提到富察明義看到的抄本又該如何解釋?出現(xiàn)這種矛盾,可能與曹雪芹的寫作方法有關(guān)。
綜合前人觀點及上文分析,《紅樓夢》80回以后書稿去向不明原因蓋出于以下幾點。
首先,要躲避文網(wǎng),《紅樓夢》就不能足本面世。因為《紅樓夢》“一聲兩歌”,隱書依托正書而存,假如正書全部面世,則隱書自然“圖窮匕見”,“真事隱去”的目的就不能實現(xiàn),“假語村言”也就不攻自破。而關(guān)于這一點,脂硯齋曾有說明,第24回回首(靖藏):“‘醉金剛’一回文字,伏蕓哥仗義探庵。余三十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薄跋Р槐阋灰蛔⒚鞫笔菢O為關(guān)緊的一句話,意思是脂硯齋本來可以了解其中的隱情,也能夠一一注明相關(guān)情節(jié)故事,然而只點到而止,原因是“不便”。
其次,《紅樓夢》是一部用廋詞之法寫成的謎書。如果80回以后文稿足本面世,“一一注明”就如同出謎者將謎面和謎底一同交給猜謎者,其所有伏線將失去應有的價值和作用,所有“增刪”“披閱”功夫全廢。
最后,80回以后故事既然已隱于80回中,80回以后的草稿就沒有保留的必要。按照曹雪芹最初的構(gòu)思,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使命,必然要被“迷失”。所以,為了增加真實性,脂硯齋、畸笏叟用了一個絕妙的障眼法,即“被借閱者迷失”。至于80回以后故事內(nèi)容,已經(jīng)被巧妙地隱藏于前80回之中,并在第1回和第5回提前將故事結(jié)尾展示出來,這種天才設(shè)計,完全出乎所有人預料。
至于富察明義看到的《紅樓夢》抄本,如果說法真實,應該是曹雪芹早期寫作、修改時的底稿。
根據(jù)以上證據(jù),我們可推測《紅樓夢》的寫作過程大致可分為3個階段。
曹雪芹首先寫就了一個比較完整的本子(姑稱其為初本)。這個初本圍繞賈府由盛到衰故事主線,演繹了千紅一窟、萬艷同悲的故事結(jié)局,完成了整體故事構(gòu)架。同時,實現(xiàn)了“一擊兩鳴”的創(chuàng)作思路,將史湘云為首的一干閨閣女子的事跡伏寓其中。這個初本僅為脂硯齋、畸笏叟、梅溪等極少數(shù)親友所睹。
曹雪芹以比較完整的初本作為增刪、修改的底本,進行設(shè)謎。
首先,以80回為界,將初本故事分為“前半部”和“后半部”。整體思路是,“前半部”為謎面,“后半部”為謎底,脂批為謎格。
其次,開始隱藏線索,巧設(shè)謎題。在這一階段,曹雪芹運用了多種辦法,其精心巧思令人驚嘆。曹雪芹依照故事主線,挑選能夠起到影射、預示、比附等作用的各種典文,運用于前80回,以為后文伏線。這一過程十分艱難,在浩如煙海的典籍中挑選符合小說故事需要的文典,需要處理的信息量巨大,這是一件勞心枯血的事情。且挑選出來的文典并非都能與小說情節(jié)完全合榫合卯。為此,曹雪芹主要做了以下工作。
一是直接引用。對完全符合小說情節(jié)需要的文典,直接采用于小說當中。
二是稍作修改。引用詩詞時,對個別不符合要求的詞句,進行細微改動,使之和小說情節(jié)更加貼切。如將溫庭筠《商山早行》中“雞聲茅店月”改為“雞鳴茅店月”,將陸游《村居書喜》中“花氣襲人知晝暖”改為“花氣襲人知驟暖”等。
三是運用比附。對一些與小說故事情節(jié)差距較大的文典,在使用時,運用比附手法將之“映帶”,使二者有明顯的對應、對照關(guān)系。如用昭君遠嫁比附探春遠嫁,使昭君故事有關(guān)情節(jié)可以影射、暗示探春遠嫁故事情節(jié)。
四是進行轉(zhuǎn)換。對一些文典,由于故事地點與小說故事地點相差很遠,在小說中無法直接使用或比附,就采用替換手法,使地點發(fā)生轉(zhuǎn)變,進而符合小說情節(jié)需要。如“白帝”之典。一般認為“白帝”是上古東夷部族的祖先和首領(lǐng),居住于窮桑(今山東曲阜)。為了后半部故事需要,曹雪芹借用宋人梅堯臣《送李殿丞通判蜀州》中“望帝烏啼空有血”“嘗聞蜀國海棠盛”之典,將齊之“白帝”轉(zhuǎn)換為蜀之“白帝”,將“蜀國”轉(zhuǎn)換為“齊地”。
五是融裁文典。對小說中一些重大關(guān)目或關(guān)鍵伏讖,由于需要多重比附、影射、照應,曹雪芹往往采用融裁手法,對相關(guān)文典進行提煉、融合、裁剪,進而融鑄成一個詞語。通過這個詞語,可以尋根求源到多個不同文典,也就將原文典的故事影射、隱寓到小說當中,成為小說故事伏線。如“冷月葬花魂”。關(guān)于其出處,有典出唐人沈亞之的《秦夢記》、北宋王山的《筆奩錄·盈盈傳》之《傷春曲》、元人宋無的《綠珠》、明人葉紹袁的《午夢堂集·續(xù)窈聞記》“戲捐粉盒葬花魂”諸說。綜合所有材料進行比對,可以肯定,該句當是曹雪芹傾心之作,是其融鑄諸本、萃集精煉而成,其中主要依重了《盈盈傳》故事。
六是仿作。對一些實在無法找到的文典,通過仿作的辦法進行使用。如賈寶玉續(xù)寫的《莊子因》,就是仿照《南華經(jīng)》體例而作的一篇寓伏重要線索的文章。但由于《南華經(jīng)》隱喻過深,意思難懂,為了提示閱者,脂硯齋特意用一大段批語,記述了趙香梗借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諷刺兗州太守毀杜甫祠堂為自己建造生祠的故事,用以暗示寶玉之《莊子因》實際為寶釵、黛玉、襲人、麝月等人后文故事而作。
七是象征。采取象征手法,用“正反兩面”“一擊兩鳴”手法,使正文故事影射后文故事。在進一步完善故事情節(jié)時,曹雪芹根據(jù)情節(jié)需要和人物身份創(chuàng)作詩、歌、詞、曲、令、文、偈語、謎語、射覆、對聯(lián)、酒令、藥方等。這個過程極其艱難,既要多方照應、絲絲相扣,又要符合小說人物典型身份。所以,曹雪芹在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以至于最終“書未成而芹逝矣”。
這個“既要多方照應,又要符合小說典型身份”極高的要求,曹雪芹不能按照小說的故事順序,一次性安排使用各類文典,需要前后對照,穿插顛倒,反復“批閱”,多次“增刪”。如第75回回前(庚辰)批道:“缺中秋詩,俟雪芹?!闭f明這首空缺的詩曹雪芹沒有來得及補寫。再如第22回“更香”謎語,正文寫“只見后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卻是黛玉所作”,(庚辰)附批道:“暫記寶釵制謎云?!闭f明這首詩謎在“增刪”過程中的狀態(tài),即曹雪芹原來一度將其暫且歸于寶釵,但最終歸了黛玉。還有,第75回凸碧堂賞月一節(jié),賈政道:“既這樣,限一個‘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詩。若寶玉聽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紙上寫了,呈與賈政看,道是……”鄧遂夫在此進行詳細考證,認為:“‘道是’二字后,原有缺字甚明。但這不是通常的抄手遺漏,而是原稿即缺。以本回回前批‘缺中秋詩,俟雪芹’等語觀之,作者原未擬就寶玉之中秋詩。作批者雖在修訂此本的四年前(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便提示雪芹補上,但以現(xiàn)存此回的面目看,作者直到修訂此本(庚辰)兩年后辭世,仍未補上此詩及后文應有的另外兩首詩。”[8]1335鄧遂夫的考證證明,這幾首缺少的詩從底本寫成時就空缺,中間雖經(jīng)脂硯齋提示,但是在長達4年的時間內(nèi),曹雪芹始終沒有構(gòu)思好,以至于成為永久缺憾。
這些缺少、暫定、沒有來得及補上的情況足以證明,全書故事情節(jié)已經(jīng)寫好,詩詞是后來才補寫的,并且補寫工作一直持續(xù)到曹雪芹去世而沒有最終徹底完成。這也是一些重要情節(jié)沒來得及安排下伏線的原因,這也就解釋了一個重要問題。所有讀者無不驚嘆曹雪芹的天才記憶力和極高的文化素養(yǎng),《紅樓夢》幾乎成為一部百科全書,文化典匯。曹雪芹的天才與素養(yǎng)毋庸置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首先確定了寫作目標,然后圍繞寫作需要,再尋找相關(guān)詩詞歌賦等文典加以運用、重新創(chuàng)作,這樣,對信息的掌握與處理的難度大大降低,并能達到預期的效果。
曹雪芹還在正文中,故意混淆人物年齡、地名、方位等,留下生日、名字、小人物刻畫等紕漏,用“示疑法”給讀者以提示。這一過程,稍有不慎,將造成寫作上的硬傷。譬如巧姐、茗煙名字問題,芳官改名“耶律雄奴”問題,“多渾蟲”問題等。當然,由于這種寫法過于險僻,加上諸抄本在傳抄過程中被不同抄錄者隨意增改,更因為一些抄錄者或沽利者故意假擬脂批仿寫,使真假難辨。這尤其需要我們細心甄別。
第三,在曹雪芹批閱、增刪過程中,脂硯齋等人將其反復修改出的本子一一抄錄下來,并根據(jù)其設(shè)謎的具體情況,不斷加上批語,作為“謎格”,于是就形成不同的脂批抄本。
由于80回以后故事完全依靠伏線而隱寓存在,就需要將大量的文典引用其中,這給小說創(chuàng)作帶來極大的困難。一是許多深奧的文典,使用者需要較深的文化素養(yǎng)。如何要使小說中的詩詞符合塑造人物形象的思想性格、文化素養(yǎng),是一件難度極大的工作。這也是許多讀者普遍感覺到的一個問題:即小說中的一些詩詞,有些超出了人物實際年齡所應具備的知識限制,達到的水平太高。二是許多必須伏寓小說中的文典,卻并不能得體、巧妙地引用于正文中。
為此,書中不得不采取兩個辦法加以解決。一則是在文中交代、說明小說人物使用深奧文典的理由。如第23回就寶玉的4首《即景詩》說:“因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這“十二三歲”一語,就是有意點睛之筆。另一則是把一些無法直接引用于正文當中的詩詞,引用于脂批當中,把正文引用的深奧的內(nèi)容,借助脂批加以解釋。
第四,將人物結(jié)局——冊畫、判詞和《紅樓夢十二支曲》提前安排在第5回,作為主干故事結(jié)束的象征。將“通靈寶玉”恢復本來面目,重新成為未能“補天”的頑石棄于青梗峰山下,作為全書結(jié)尾,提前安排在第1回。用此提示“謎底”就在前80回當中。
當前可見各種脂批諸本,皆是按照80回的最終寫作要求被傳抄。也就是說,曹雪芹只允許前80回面世。曹雪芹在前80回將定之際,已將80回以后的文字有意地“迷失”了。至于“情榜”,原本是曹雪芹最初按照“前后對應”結(jié)構(gòu)而寫就的。第1回開篇介紹便說: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朱旁:補天濟世,勿認真用常言。)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朱旁:“無稽”也。)煉成高經(jīng)十二丈、(朱旁:總應十二釵。)方經(jīng)二十四丈(朱旁:照應副十二釵。)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朱旁:合周天之數(shù)。)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朱旁:剩了這一塊,便生出這許多故事。使當日雖不以此補天,就該去補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話。)[9]78
女媧煉成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合周天之數(shù)”。則“三萬六千五百”,為100個“三百六十五天”,寓意人生百年;“高經(jīng)十二丈”,照應12個月;“方經(jīng)二十四丈”,照應二十四節(jié)氣?!笆伞薄罢諔O”,“二十四丈”“照應副十二釵”,則紅樓冊畫人物的人生故事盡寓其中。
另《姜子牙斬將封神》故事來自《封神演義》?!斗馍裱萘x》第99回“姜子牙歸國封神”中,姜子牙將所有陣亡人員封為諸神,“按布周天”,共“三百六十五位神”,以“檢舉三界功行”。這與頑石“合周天之數(shù)”意念完全吻合。清代車王府曲本中《封神榜》曲本故事也基本如此。據(jù)此推論,按照曹雪芹最初構(gòu)思的草稿,“情榜”人物可能也是365位。
需要注意的是,曹雪芹在第1回并沒有交代“又副冊”情況,直到第5回才點出了“又副冊”的晴雯與襲人,使“正冊”“副冊”“又副冊”合了“三界”之數(shù)。曹雪芹關(guān)于“副冊”“又副冊”人物寫法分明是一種以點帶面的約略寫法,并且警幻仙姑還說:“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贝怂坪跤职凳尽扒榘瘛币彩沁@種寫法。第18回,畸笏叟又說:“是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薄爸粱啬┚们榘穹街?、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帶有一種推測的口氣,加上正文沒有出現(xiàn)“再副及三四副芳諱”,于是,有沒有“情榜”“有沒有再副及三四副芳諱”“情榜”人物究竟有多少位,這些引起人們的諸多猜測。以至出現(xiàn)“情榜”“三十六人”說、“六十人”說和“一百零八人”說。
筆者認為,出現(xiàn)這種爭論,實際上是沒有完全理解該書的整體意圖所導致。因為“情榜”出現(xiàn)于草稿中,隨著小說最終的完成,“情榜”顯然無法保存,也沒有必要保存。理由大抵有4個:一是“情榜”這種寫法與明清古典小說寫法一樣,是當時的通例。但《紅樓夢》是一部“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的奇書,完全撇開一般小說的“通共熟套”,最終省去“情榜”。二是“情榜”作為“冊畫”的對應,“冊畫”既然僅擇其要而寫出主要人物,且“情榜”核心內(nèi)容之寶玉、黛玉、寶釵、平兒、尤三姐等也在脂批中有所交代,那么,“情榜”詳細內(nèi)容就沒有必要再一一寫出。三是《姜子牙斬將封神》末本《五岳圖》中,姜子牙隨身攜帶“封神榜”,將陣亡的黃飛虎輒錄其上,到戲終也沒有像《封神演義》和《封神榜》曲本那樣“封神”。戲曲是用“以點帶面”的方法進行“封神”。既然以《姜子牙斬將封神》影射《紅樓夢》的結(jié)局,則“情榜”也如其“封神”手法,用脂批點出幾個關(guān)鍵人物,起到“以點帶面”的作用。四是“情榜”作為古典小說結(jié)尾的“通例”,其實與通部大書的主干故事并沒有太多的關(guān)聯(lián),有無對全書影響不大。因此它也被曹雪芹“迷失”了。更為奇妙的是,這種寫法,正如第1回(甲戌)眉批所說那樣:“真打破歷來小說巢臼。”
可見,“后半部”書稿是被曹雪芹有意地“迷失”了?!懊允А钡墓适卤徊苎┣圪M盡心機地藏在了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顯而易見,沒有底本寫成前80回各種伏線無法想象。大功告成后,后半部底本就完成了使命。對此,(甲戌)(靖藏)第1回脂硯齋就在“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zhèn)髡摺币欢巫髁嗣寂?,總結(jié)全書的寫法,其中提到“云龍霧雨”就是小說基本寫法。“云龍霧雨”即“神龍見首不見尾”,“后半部”就是神龍之尾。至于其他非第一手的關(guān)于80回以后的材料,如果真實的話,可能是最初底本內(nèi)容經(jīng)口耳的流出。
《紅樓夢》基本是一方“完璧”,是一條“藏尾的神龍”。曹雪芹繼承中國古典小說廋詞隱語的寫作傳統(tǒng),并將其發(fā)揮到極致,以前80回為謎面,以“后數(shù)十回”為謎底,以脂批為謎格提示,精心編制了一部謎書。曹雪芹原本打算只讓前80回“謎面”面世,并且以薛寶琴的10首《懷古詩》作為巨大象征,來提示閱者去尋找“迷失的故事和隱去的真事”這個謎底。在曹雪芹去逝后,《紅樓夢》以尚未徹底完成的80回面目傳世。由此得知,正文謎面,脂批謎格,被“借閱”而“迷失”的謎底,三者合起來就是“隱去的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