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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記憶的叩問
——論90年代女性家族小說

2020-03-03 12:10
漯河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 2020年2期
關鍵詞:神話家族作家

張 欣

(吉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20世紀末文學焦慮與渴望突變的精神訴求使得文化反思成為一種趨勢,女性家族小說是女性作家在“女性意識”啟發(fā)下的產物,90年代女性作家認識到以男性為主宰的家族小說對女性歷史的遮蔽,為了改變這種傳統(tǒng)家族小說的寫作模式,女性作家們從女性的個體經驗與自我意識出發(fā)來建構真正屬于女性自身的家族史。90年代女性家族小說徹底顛覆了傳統(tǒng)家族小說一貫對女性的角色定位,女性不再是作為男性的附屬品而存在,她們成了家族歷史的主宰者與建構者。

一、女性的自我尋根之路

(一)女性家族的溯源

20世紀90年代的全球化浪潮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寫作模式造成了巨大沖擊,文學觀念商品化和都市化的日益加強造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邊緣化”,文學傳統(tǒng)的價值觀被顛覆。都市化帶來新的文學意識也席卷著家族小說這一寫作題材,傳統(tǒng)的家族寫作受到沖擊,現(xiàn)代文明與傳統(tǒng)文明的沖突帶來的浮躁情緒使得這個時期的作家們更關注家族歷史的寫作。在男性作家筆下著重于書寫以男性為主導的“家國同構”的歷史模式,而在女性作家那里,開始熱衷于對女性自身家族歷史的書寫,創(chuàng)作家族小說不僅成為她們釋放苦悶情緒的精神領地,也傳達著作家自身對女性家族歷史的探求與追尋。

王安憶在《紀實和虛構》中所說的“我是個沒有宗教且無根的游子?!保?]傳達出“我”內心的孤獨與漂泊之感;張潔從《無字》開始就訴說主人公“吳為”作為女性無所依傍的生命歷程,從母親、到吳為、到禪月,她們在精神、情感與肉體上都遭受著無情的剝削,只是作為男性的依附品而存在著,她們一直是漂泊的家族,沒有故鄉(xiāng)也沒有根;《羽蛇》中的女主人公“羽”一個流浪者,一生苦苦尋找著自己的精神家園卻終無所得。這些作品既是女性作家對女性自我意識與情感的描寫與展示,也是女性尋找自身家族根系的有力見證。90年代的女作家就是孤獨的思考者,作為世紀末的一只獨具特色的創(chuàng)作隊伍,給當代文學圖景注入了鮮活的生命力。女性作家們注重個人經歷,以內心的孤獨和無根感啟發(fā)了其他女性作家對于家族起源的追尋,同時也傳達著她們對“女性的人生本質”的思考。

90年代女性作家筆下的家族小說顛覆了傳統(tǒng)家族小說的寫作模式,打破了男性主導家族歷史的面貌?!凹易逍≌f”中的“家”不再是像巴金《家》中所描寫的那樣,“家是一個狹的籠”,要想擺脫封建束縛、獲得自由就必須做一個孤獨的叛逆者。逃脫封建的舊家庭是五四時期青年知識分子為追求自由所做的抗爭,是作為出走者形象為喚醒人們覺醒發(fā)出的心靈吶喊,而女性家族小說中的“家”卻成為心靈孤獨感的精神載體與依托。

趙玫的《我們家族的女人》中肖家?guī)状缘拿\正是對自我與民族根源追尋的體現(xiàn);徐小斌的《羽蛇》講述著“羽”一生的孤獨;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中“我”是一個外來戶,不知道“我是誰,從哪里來”。女性作家們?yōu)榱说钟F(xiàn)實生存所帶來的孤獨感,開始了對母親家族歷史的探尋。這種內心的孤獨感,對母姓家族史的不確定性正是對現(xiàn)代人生存焦慮的認知與生存困境的隱喻,對家族本根的追溯正是女性個體面臨現(xiàn)實的貧乏想要找尋生命依存所做的努力,更是她們發(fā)自內心對“家園”的追尋與渴望。

(二)女性家族神話的回歸

黑格爾說,中國人把自己看作是家族的,同時又是國家的。[2]中國人對自己的家族都有很特殊、很深厚的情感,這種集體意識就是“家族情結”。對一個家族來說,祖先所開創(chuàng)的家族歷史就是“家族傳奇”,在傳統(tǒng)家族史中,家族的傳奇與神話是家族生活的流變與歷史的進程相互作用的產物,通過對先人創(chuàng)業(yè)功績的追溯,對先人精神風貌的懷想來重塑已經褪色的“家族歷史”,喚醒最深層次的家族記憶與精神想象。

黑格爾還說,每個民族的早期史詩就是一個民族的傳奇故事、書或圣經。[3]家族敘事中的傳奇與神話是家族小說最為重要的組成要素,也是家族小說不可忽略的敘述主體部分。“家族史”這種敘述方式,起源于作家內心深處的家族情結,這種家族情結通過血緣關系內化為對祖先的崇敬之情。徐小斌說,在我看來,家族與血緣很有些神秘,而母系家族尤甚。[4]血緣不僅是家族的標志,更是維系家族不同生命體之間的紐帶,不同個體的生命史匯集成為一部家族史。

對家族歷史的崇尚與贊揚,是在強大精神感召下對家族意識的強力書寫,這種感召力使得后代作家在追溯家族文化的同時找到了對家族情結精神的依托。為表達作為女性這一角色在歷史中的聲音,女性作家在家族小說寫作中打破了傳統(tǒng)家族小說所確立的男性神話結構,顛覆了傳統(tǒng)家族寫作模式,通過對女性家族歷史的建構來找尋真正屬于自己的女性家族神話,同時也實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男性家族小說話語權的解構。

90年代女性家族小說大抵如此?!队鹕摺沸纬闪艘耘詾闅v史與文化主導的創(chuàng)世母系神話結構。王安憶在《紀實與虛構》中認為家族神話是壯麗的遺產,是一個家族的文化與精神的財富,記錄了家族的起源。[1]因此,她們通過對家族神話的追溯來維系家族和血緣之間的關系,以求找尋突破自我的途徑來緩解內心的孤獨之痛。

90年代女性作家在女性家族文化的復歸中建構了屬于女性自身的歷史,彌補了女性歷史的“無名”狀態(tài),掙脫了女性歷史失語的束縛,構建了一種精神家園式的“母系寓言”,并在此基礎上完成了對女性生命本質的探究。新時期的女性作家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英雄神話”在家族小說中的敘事功能,并試圖以此來彌補母系家族在歷史中的空白。在女性意識與家族史的相互融合作用下,家族神話的文化意義得以提升,從而進一步催生了“母系神話”的回歸,合理的完成了女性對生命之源的探究以及對精神家園的重建?!队鹕摺沸纬闪艘阅赶凳献逦幕⑿蹫橹鲗У膹同F(xiàn)式創(chuàng)世神話結構;《紀實和虛構》在對母親家族歷史溯源與虛構的過程中形成了平行式的祖先神話敘事結構;《英雄無語》又以筆記體的方式對家族的文化神話進行了詳盡的敘述。這些作品雖因神話主題所關注的不同傾向而產生了屬于自身的敘事話語模式,但作品中傳達的對母系家族深厚的情感的卻是一致的?!都o實與虛構》以浪漫的激情虛構了祖先的神話,采用了一種與以往家族小說不同的敘述結構,以母女傳承的縱向關系為歷史線索,以作家自己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生存狀態(tài)為橫向上的空間線索,時間與空間的交錯敘述使得作品在想象的色彩的襯托下更加具有吸引力。作品一方面寫個人生命史,展示上海社會生活的真實圖景,另一方面寫母親家族的起源史,通過虛構與想象的方式再現(xiàn)母姓家族的歷史。縱向的歷史追蹤與橫向的時代概括相結合,再加上虛實交叉的社會背景,使得這兩大敘述板塊形成了獨特的平行式的母系神話敘事結構,并以此完成了對母姓家族神話的構建。

傳統(tǒng)的家族神話敘述模式以神話來隱喻人類的歷史,通過回憶和想象的方式來講述祖先事跡,對家族小說神話與傳奇色彩的描繪來表現(xiàn)其精神風貌,傳奇的文本敘述和神話色彩的結合使得家族史籠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而女性作家以通過對女性家族神話的建構來擺脫文學現(xiàn)代化所帶來的精神困惑,以其獨特的女性視角并通過神話敘述模式表達著她們對精神家園的深切眷戀。

二、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

(一)女性敘事立場的張揚

90年代女性家族小說的崛起除了受到西方女性思潮的影響外,也同樣受到先前時期出現(xiàn)的以陳染、林白為代表作家的“私語化”女性小說的影響。私語化是一種女性自身的身體寫作,往往通過對女性特有的生理、心理進行詳盡的細致描繪,在鮮明的女性敘事立場的書寫過程中來展示被人們忽略的“私密空間”,傳達女性話語遭遇壓抑的歷史記憶,從而達到對女性自我歷史的書寫。

傳統(tǒng)的家族小說大多出自男性作家之手,在他們的筆下男性是社會話語與歷史話語的主導敘事者,而女性一直處于被遮蔽的狀態(tài)?!都t高粱》中的“我奶奶”、《白鹿原》中的“田小娥”、《舊址》中的“李紫痕”等女性作為男性的依附者而存在,真實的自我意識和經驗卻一直被忽視與遺忘。新時期女性作家筆下的家族小說則采用了“女性為主體”的敘述方式,在這種女性本位立場思維的作用下,家族小說中男性角色多處于邊緣地位或退出歷史舞臺,甚至成為家族歷史的缺席者,而女性生命自覺與獨特的精神與追求得到了最大的彰顯與發(fā)掘,家族小說中出現(xiàn)了典型的“新女性”形象,“新女性”這一概念,在現(xiàn)代小說史上,包容著一個連續(xù)性的歷史發(fā)展過程。[5]因此,90年代以鐵凝、徐小斌、陳染、池莉、林白等為代表的女性作家群體,在立足女性個體的生命感知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了鮮明女性敘事立場的家族小說。

波伏娃說,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變成的,因為改變而軟弱,因為改變而強大。[6]女性作家從女性立場出發(fā),熱衷于書寫女性自身的生命體驗與個體獨立意識恒定的主題,在80年代尋根文學里女性的自主尋根意識已經開始顯露,但并沒有找到適合自身的女性敘事主題與角色定位,直到90年代以女性作家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家族小說的出現(xiàn),女性作家才找到了確立女性歷史身份的文學樣式,彌補了女性家族歷史的空白、擺脫了女性家族文化的失根狀態(tài)?!都o實與虛構》是王安憶在強烈女性意識的驅使下對女性歷史的有力書寫,對于“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的追問體現(xiàn)了對自我本根的追尋,“我”似乎是一個自言自語者,沒有人傾聽我的聲音,但這并不影響“我”對母系家族歷史的想象,對母姓神話的建構從母親的“茹”姓入手,追尋到最早的“柔然族”,族群的驍勇善戰(zhàn)為蒙古族的統(tǒng)一立下了汗馬功勞,最后歷經戰(zhàn)亂遷到江南“茹家樓”,這些對家族神話的虛構,體現(xiàn)了強烈的女性自我話語意識,為我們勾勒了一部在歷史塵埃封鎖下以女性為主宰的家族成長史。

《無字》《紀實與虛構》《我們家族的女人》《玫瑰門》《櫟樹的囚徒》等女性家族小說通過對一系列女性的塑造,來傳達女作家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在這里女性不再是“被看”的客體,而是作為擁有自我意識的主體,成為支配自身的言語者。女性家族小說中這種對男性話語權威解構的方式,不僅是對傳統(tǒng)家族敘事中女性話語缺失狀態(tài)的顛覆,也是對女性話語權威的構建,更是對女性及整個人類命運的探尋。

(二)女性自我歷史的建構

90年代文化反思成為一種趨勢,女性作家在這次文化思潮轉變的機會下開始了對女性自身家族史與文化史的反思與建構。她們對女性家族譜系構建的任務就是要家族中的女性發(fā)出內心的聲音,找尋被壓抑之久的家族歷史。

家族小說帶有深厚的家園文化色彩,每一部家族小說都是一個家族的文化史,所謂“家園文化”,就是在作品中通過對宏大的家族史的描繪來尋找其背后所承載的文化內涵。在傳統(tǒng)的男性家族小說中,作家總是將筆觸伸到家族表象背后的文化層面去體味整個民族的心靈史、生存史和精神史,通過作品建立“家國同構”的小說模式并以此來從家族中尋找家園文化的意義所在。巴金的《家》以“家變”來反映“世變”,使“家”成為具有時代感的象征物?!栋茁乖吠ㄟ^對宏大的敘事結構的建構講述了50多年的民族秘史,這些正是傳統(tǒng)家族小說對“家國同構”模式的體認。

正如李歐梵所說:歷史都是國家與民族的歷史,即大敘事,而當大敘事走到盡頭時,就要用老照片來代表個人或家庭的回憶,以此來對抗國家、民族的大敘事。[7]90年代女性家族小說的“日?;瘮⑹觥本褪菍鹘y(tǒng)家族小說中“宏大敘事”的顛覆,而女性作家們就是傳統(tǒng)家族小說宏大敘事結構的解構者。蔣韻的《櫟樹的囚徒》以新的歷史觀來構建家族小說,在對主流歷史的質疑與拆解下,“歷史”沒有了具體的背景,而成為一種主觀想象下的“歷史虛擬”。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中追尋的母系家族歷史不再是對重大事件的反映,而是日?;畹慕M成。女性作家在家族小說中以日常生活代替宏大的史詩性敘事結構來建構文本,其作品中的歷史不再是真實的歷史,而是承載了女性的個人話語與主觀情感,已經被精神化、象征化了的個人歷史。因此,對主流歷史觀與宏大敘事書寫的反叛策略使得“歷史”在家族小說中被消解。

三、女性自我的個體生命關懷

女性自我的個體生命關懷是以女性思想高度解放為基礎的,要想實現(xiàn)女性的個體價值,不論是在思想上,還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都要突出鮮明的女性色彩,從女性立場出發(fā),在對女性家族歷史與文化追尋的過程中來實現(xiàn)女性歷史地位的確認。[8]而在男性作家筆下的傳統(tǒng)家族小說中,男性一直是整個家族中的主角,擁有著絕對的權威,主導著家族的發(fā)展走向,甚至主宰著他人的命運。女性在家族中一直處于被忽視與弱化的位置,在家族中沒有人身自由與話語權,因此,自身的價值從未得到體現(xiàn)。在全球化浪潮的推動下,西方女性意識傳入中國,女性主體意識開始覺醒。90年代女性作家們兼具知識分子與女性的雙重身份,在時代的號召以及自身的使命感驅使下,首先站在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代前列,開始了對女性家族歷史的尋找與建構

90年代的女性作家作品,不管是趙玫《我們家族的女人》中對女性命運的描繪,還是張潔《無字》中幾代女性由被奴役到覺醒的過程,或是徐小斌《羽蛇》中那個孤獨的“家”的存在,又或者是王安憶《紀實與虛構》中女性自身對其家族本根的溯源,都表現(xiàn)了對家族史中的“家”的格外眷戀。在傳統(tǒng)以男性為本位的家族小說中女性一直扮演著賢妻良母的角色,要么淪為家族傳宗接代的生育工具,要么成為封建家庭制度下悲慘的犧牲品,《豐乳肥臀》中隨處可見的性別話語描寫,是對男性性別立場主導權的彰顯;《白鹿原》中“白嘉軒”作為村長的身份主導著整個村子的命運走向,這種角色定位正是對男性社會價值立場的確認;《家》中“高老太爺”作為封建長者的形象在家中主宰著他人的命運,是對男性主權話語的體認。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以家族為本位的結構,“家國同構”一直是家族小說所追求的一種社會模式,對家族深厚的情感記憶,成了一種普遍的精神寄托,無論是在男性作家還是女性作家筆下都體現(xiàn)著對家族文化、歷史追尋與皈依的共同情感。90年代女性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將獨特的女性視角與女性意識融入“女性家族小說”中,以女性為家族史敘述主體的寫作線索,在消解以男性為主導的歷史話語色彩的同時,進而實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家族小說的顛覆。女性家族神話的構建不僅確立了女性的歷史角色與地位,反映了女性的歷史沉浮,改寫了女性的痛苦掙扎的命運,而且在很大程度上確立了女性自身的個體價值,女性成為家族的主角與掌權者,她們擁有著絕對的權利。這種一反傳統(tǒng)的女性敘事在填補了女性家族歷史空白的同時也對女性“宿命論”進行了顛覆。在女性家族小說中,女性作為男性犧牲品的歷史命運被改寫,女性不再是弱者與依附者的存在,她們成了掌握自身命運的主宰者,她們的真實生活經驗在作品中被大膽的揭露與表現(xiàn),女性由物化下生命之痛的隱忍者轉變?yōu)閾碛凶杂梢庾R且掌握自我命運的自由人,擺脫了歷史長久以來對女性的角色束縛,從而真正實現(xiàn)了對女性個體生命的關懷。

新時期的女性作家們的作品是關于現(xiàn)代女性、女性生存與文化困境的寓言,從某種意義上說,它關乎整個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生存。[9]她們通過對家族記憶的叩問來尋找并建構屬于女性自身的“母系神話”,以此來解構男權歷史下被遮蔽的女性主體話語,找尋女性自身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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