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山
一
桂枝、菊香姐妹倆坐在神駁子里,有節(jié)奏地操著木槳,在水面上留下一圈又一圈好看的波紋。譚老武站在船艄,橫捏竹篙竿,沖陽光偏著腦殼,瞇縫著的瞳仁活脫脫是正午的貓眼,敞開的粗布白汗衫被亮埡子沖的水風吹得哧啦啦響,袒出他那光赤的胸膛油黑發(fā)亮,肌塊硬邦邦的帥氣。
船頭兒尖尖,船尾兒尖尖,一片柳葉悠悠兒漂出兩河口與南源官渡河匯合處,就順利地拐入了流金淌銀的堵河,水面陡然寬闊起來,譚老武更加來神了??此侵窀莞妥笠稽c右一劃,撥破了清粼粼的幽谷碧液,濺起亮晶晶的玉珠,撩亂了水中詩情畫意,驚飛了疊嶂起伏間的草灘黃鴨……
遠離移民新城的喧囂,譚老武有一種“久困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感受,樂得咧開了大嘴,用力將篙一點,放開喉嚨唱起了竹山高腔,老不潤嗓不免唱走了板,但卻吼得更野氣了:
上坡不急慢慢悠嘞哎,
愛姐不急慢慢逗喲,
有朝一日逗到手嗬嗬,
生不丟來死不丟啊伙計,
除非閻王把命勾咧……
艙里的桂枝、菊香看著父親那股瘋勁,咯咯咯地笑了。作為晚輩,她們難得見到父親這么歡喜。
堵河是竹山的母親河,披著如絲如縷烏云般的秀發(fā),穿著桃紅柳綠的花衣衫,明眸皓齒,顧盼生姿,扭著那纖弱的身腰,纏綿于青山峻嶺之間,一路淺吟低唱,奏著《二泉映月》般的絲竹之聲,與兩岸青山和鳴,雖不是很寬闊,然而她太美,太秀,太俊了,美得讓人發(fā)癡,秀得讓人發(fā)狂,俊得讓人、發(fā)癲。她沒有大江大河那高傲、盛氣凌人、發(fā)洪難馴的犟脾氣,尤其是在長江水禍肆虐、洪荒遍野之時,更顯得她的玉潔冰清、柔情萬種。長年在潘口鄉(xiāng)境內行船的陳老大也撐個神駁子,粗聲大氣地放出話來:“嘿嘿,譚河長撿到金子了咧,看你那高興的樣子在自家的姑娘面前都走了形哪!”
被稱為譚河長的譚老武哈哈一笑:“我就是回來這潘口鄉(xiāng)撿金子的,你沒聽說這水一流進那水電站馬上就變成比金子還寶貴的寶物,呵喲喲,我就回來撿金子喲……”
陳老大聽明白了。他也是移民,只不過遷移的方式是就地后靠。上頭講過好多回了,竹山是水能資源大縣,是水電工程大縣,也是水庫移民大縣。全縣現(xiàn)有水庫移民六萬多人。也就是說,潘口、小漩、龍背灣三座在建水電站和黃龍灘、霍河、譚家河、松樹嶺等老水庫各移民三萬多人。這堵河水蘊含著巨大水能資源,悄無聲息地流逝,亙古不變??h委縣政府提出了“走一主三化之路,建生態(tài)水電大縣”的重大舉措,幾經波折的潘口水電站和小漩水電站終于相繼動工興建了,他們做了半個世紀的夢就要在一朝之間變成現(xiàn)實了,乖乖,這可是裝機突破五十萬千瓦的工程呀,潘口成為竹山建設生態(tài)水電大縣的主戰(zhàn)場,譚老武只得隨同移民大軍遠遷他鄉(xiāng)。
遠遷他鄉(xiāng),他鄉(xiāng)可沒有虧待這個遠鄉(xiāng)人。譚老武早先是堵河上游三道嶺水電站的工人。三道嶺依托當地豐富的水能資源,當時年發(fā)電量六十萬千瓦時,讓附近的村民都幸運地用上了電。作為農村能源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國家大電網的有力補充,小水電在改善山區(qū)人民生活、解決農副產品加工和工業(yè)發(fā)展用電需要等方面曾發(fā)揮重要作用。不承想一兩公里遠一座攔水壩,好端端的堵河如同香腸一樣被截成一段段,電站布局不合理,梯級電站之間的流量不匹配,有些早期建設的引水式電站,沒有設計最小泄放流量,影響了河流生態(tài)和下游用水,暴露出無序開發(fā)、過度開發(fā)導致部分河流斷流等諸多問題,成了名副其實的堵河。后來,政府果斷出手將小水電關了,說是要關停中修復堵河流域生態(tài),譚老武恰好年屆花甲,樂得回家拿著退休金頤養(yǎng)天年。
住在移民新城的人都留戀故土故水,落地就舉薦譚老武做了這堵河的河長,當然這是民間的行為,官方的河長那可是一方行政領導。雖說這民間河長不拿一分錢的薪水,地位可高著呢,跟省長、市長、縣長、鎮(zhèn)長一樣,同等負責轄區(qū)內水環(huán)境、洪水治理、水體監(jiān)測等多項工作,同樣將自己所轄區(qū)內的水環(huán)境狀況納入其年度績效考核的范圍。弄不好就將自己巡察的意見提交到河長制辦,由那些坐辦公室的人負責制定實施河長制的各項舉措,落實河長的決策意見,絕不能讓民間河長的話有任何缺斤少兩。據縣長說,這項制度的推行,是社會與行政能力進步的表現(xiàn),是對我國建設方式的自上而下的自我反思,是制度的自我修復與完善,使得我們的人水和諧、人與自然和諧的祈愿不再僅僅是愿望。譚老武聽了很受用,覺得這民間河長當得值,當得夠味!
撐了幾篙竿,神駁子到了懸鼓洲,譚老武曉得這里真有人間罕見寶物,來自武漢和十堰戴眼鏡的專家都說,懸鼓洲考古發(fā)掘出了漢代的磚、瓦、陶器,要成就“未來水世界”的小漩顧家場也是一樣。潘口鄉(xiāng)歷史文化底蘊深厚,素來民風淳樸、人杰地靈,境內有文物古跡多達六處,地處潘口鄉(xiāng)魚嶺村的華佗廟散發(fā)濃郁古典的韻味,建筑依然如故,背坐東北,面朝西南,只不過附近的徽派風格民居大多殘垣斷壁。譚老武曉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但一想起故土難離,心口還是隱隱作痛。好在這始建于清代道光四年的華佗廟,后來連續(xù)進行過三次維修和增添設施,利用白云峰懸崖峭壁處的一個山洞,經人工開鑿修飾而成,石刻選料相當考究,仿木石結構懸空以柱相撐,技藝高超,撐起了造型小巧玲瓏的廟宇,也撐起了他瀕臨坍塌的精神世界。
華佗廟旁邊的老茶館,曾是譚老武上岸歇息的最美去處??粗粺熝煤诤诘哪景灞?,被歲月擦拭得锃亮的黃銅茶壺,他就感到十二分親切。堂倌提著茶壺不停地巡視,壺嘴常常越過人頭,將滾燙的開水一滴不斜地射到空了、淺了的陶土杯里。夜深了,茶館門前光光的路面被露水下得滑溜溜的,門縫里即使有透出的燈光,也是非?;椟S。月華在那樣的時候、那樣的地方才真有如水的景象,高高魚嶺上的華佗廟就像天水中浮著的小島,傍著堵河沉沉的水聲。
眺望依山而建的百年屋宇呈階梯向上發(fā)展,漸次掩映在南北生物資源繁衍的層林之中,譚老武順水而下,將神駁子拴在一個名叫龍王溝的老地方。
潘口自古能人輩出。在譚老武穿開襠褲的時候,他就聽說龍王溝出了一個全國勞動模范陳正寬。新中國成立后第三個年頭,他當上了互助組組長,響應政府“植樹造林,綠化荒山”的號召,帶領群眾育苗,實現(xiàn)自育自栽,還摸索出了樹苗漿根移栽的經驗在這西北秦巴山區(qū)腹地推廣,被評為全國勞動模范?!度嗣袢請蟆钒l(fā)表《十轉山上不老松》長篇通訊,報道其植樹造林的先進事跡,他還受到毛澤東主席接見。如今這十轉山上不老松已經不在了,譚老武做了這一方水土的民間河長,可依然還是時常憶起他那笑對窮山惡水的音容笑貌。
二
曾經滄海難為水,別看譚老武兩層小樓房眼下砌在移民新城,其實他在潘口鄉(xiāng)討生活也曾是個標準的闖灘漢。潘口水電站叫竹山、竹溪兩縣十個鄉(xiāng)鎮(zhèn)形成六十多平方公里的湖泊,蓄起總庫容超過二十三億立方米的水量,他在堵河岸邊的土坯房也就沉睡在水庫底下了。
重新置家的移民新城可不小,馬路寬得可以并排走六輛大汽車,樓房高得不仰頭難得看到頂,可就是容不下他的一個神駁子。吃了飯,困于都市的譚老武就環(huán)望著這由鋼筋混凝土澆鑄的森林,抬起腦殼是被鐵條分割了的灰色天空,低下頭顱是被胭脂花粉慣壞了的紅男綠女,就是沒有背銃持弓狩獵于幽谷深壑的硬漢子,也沒有吹著木葉做五香豆腐干的細妹子。電視里節(jié)目太乏味,不是三女爭一夫就是一刀殺百人,還不如他沿著堵河放長鉤有意思。
遠的不說了,就說七八年前,堵河岸邊的人都還是“兩槳一根篙,常年水上漂”,捕魚是主業(yè)。退休的譚老武堪稱業(yè)內高手,因為他擅長放長鉤,船上養(yǎng)的鸕鶿多,加上捕魚如同鸕鶿般穩(wěn)準麻利,人們都稱他“團老窟”,意思是說,他儼然一個團團轉的老窟窿,魚兒一旦游進去就在劫難逃。
有一回一條大鳙魚吞了鉤,收線時魚在水下猛烈掙扎起來。平常性情溫馴的鳙魚不愛跳躍,生活在水體中層,現(xiàn)在預感到了危險在拼命哩,它拖著神駁子呼呼一趟竄到下游,像放箭;然后又嘩嘩一氣逆水射上來,像飛梭,射中了沿河的大機動船。船老大翻身跳出艙,披著衣裳擠到船尾看稀奇,最后譚老武還是把它弄上了岸。鳙魚不是啥子名貴魚,就是我們說的胖頭魚,又稱為皂包頭,幾乎在中國的所有江河湖泊中都有,形狀像鰱魚,顏色為黑色,味道不如鰱魚好。這種魚的眼睛旁有一種骨頭稱為“乙”,食鳙魚時去除乙骨,可是這條鳙魚的腦殼忒大,尾巴甩得啪啪響,一過秤足足有五十斤重。這么重的鳙魚只有這堵河里才有呢,魚頭大而肥,肉質雪白細嫩,是魚頭火鍋的首選之材。胖頭魚頭大,占體長的三分之一,體側發(fā)黑且有花斑,眼位較低。聽有學問的人說,魚腦營養(yǎng)豐富,其中含有一種人體所需的魚油,而魚油中富含多不飽和脂肪酸,這是一種人體必需的營養(yǎng)素,可以起到維持、提高、改善大腦機能的作用。另外,魚鰓下邊的肉呈透明的膠狀,里面富含膠原蛋白,能夠對抗人體老化及修補身體細胞組織,所含水分充足,所以口感很好。
“賣魚哪!”譚老武借勢放開喉嚨一聲吼,屁股后頭跟了好大一路看熱鬧的人。
譚老武說,我們竹山的前身叫古庸國,列于八國之首,應為西土大國,筑都于洛邑,今天竹山縣文豐鄉(xiāng)皇城村有古庸方城遺址,那城墻歷經三千余年風雨仍然屹立就是佐證。后來,楚與秦、巴三國聯(lián)軍大舉破庸,庸都方城四面楚歌,遂為三國所滅,韜光養(yǎng)晦的楚莊王實現(xiàn)了“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壯志??嘤谇爻蓢蛳噙B,在兩大強國近四百年的戰(zhàn)亂中,古庸舊地朝秦而暮楚,昔日的古都方城不斷地變換著兩國戰(zhàn)旗,陷入水深火熱之中。顯然,這樣的生存境遇是一個曾經擁有輝煌歷史的族群不能承受的。早在滅國之時,庸國人就開始了悲壯的遷徙,去尋找新的家園,在四面強敵、遍地狼煙中,他們的遷徙路線沒有更多的選擇,只有沿著武陵山脈過峽江,進入到清江、酉水、澧水流域,而這些區(qū)域,正是現(xiàn)在土家族的主要分布地。幸存下來的堵河畔的庸國人,也就是我們竹山人的先祖,便帶著大量的魚干,在那不為世人所知的洞穴中逃避滅頂之災。眼看留存的魚干快吃完的時候,剩下的魚干得到了洞中潮濕水分的浸潤而復活,且快速繁殖,供庸國人食用,才讓庸國人沒有滅絕而繁衍下來。至此,庸國人為感謝魚兒的活命之恩情,就把這種懂得感恩的魚命名為鳙魚。
如此說來,譚老武今天能釣到這么大一條鳙魚,就說明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民間河長沒有白當。他走馬上任后,就將自己負責的水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工作分解到故鄉(xiāng)的每一個舊時伙伴頭上,確定了具體責任人和考核獎懲辦法,并通過標識牌、公告等形式向公眾宣傳,使得責任人難以推卸責任。這種做法,明確了責任人的職責、任務,敦促其直面問題、解決問題,也有效增強了政府力量在生態(tài)、水環(huán)境治理中的投入,對于改善我們的生態(tài)、水環(huán)境,優(yōu)化地方GDP產業(yè)結構,保障經濟社會的健康、持續(xù)、穩(wěn)定發(fā)展,都是有利的。這樣做了,堵河才有這一方秀水,鳙魚肯定是知恩圖報,自己找上門來的。可是今天庸國人的后裔都是忙忙碌碌,沒人有耐心聽完譚老武擺龍門陣。這些人都怎么啦?忘了先祖的本色啦,得虧這堵河鳙魚味甘性溫,能起到暖胃、補虛、化痰、平喘的作用,適用于脾胃虛寒 、痰多、咳嗽等癥狀。體質虛弱的人最好多吃胖頭魚的魚頭,它的溫補效果很好,還能起到治療耳鳴、頭暈目眩的作用。痰多、眩暈的人可以用胖頭魚和豆腐一起煮食,怎么就治不好他們的健忘癥呢?古庸國人為了自身的生存而被迫轉移,我們今天可是為了自身過上更加美好的幸福生活而主動搬遷呀!同樣是移民,兩者大不同。他自言自語一番,頓覺沒滋沒味,便走到街上轉了一大圈。
好貨有人要,這么大的鳙魚自然賣了好價錢,揣了一大沓花花綠綠的鈔票,譚老武當然就喜過來了,回家喚過桂枝、菊香兩姐妹,一人給了兩百塊,樂呵呵地吼叫道:“姑娘娃子呀,出門去換身衣裳,今夜趕回潘口老家去,老子帶你們看戲去?!?/p>
桂枝問:“妹子,昨夜那‘尼姑哭嫁’的竹山高腔好看嗎?”
菊香說:“啥歪戲呀,唱的是想郎想得心里慌,把郎畫在枕頭上,翻身過來把郎喊,翻身過去喊聲郎,一夜喊到大天亮。姐喲,你才愛得那個那個喲,唱了兩百多年還要那個那個喲,嘻嘻……”
“你個鬼東西,還要那個那個喲!”桂枝嬌嗔著舉手欲打,兩人滾成一團花。
宛若云杉林子里冒出的梔子花,姐妹倆都長得鮮嫩可愛,黃芽兒才露尖尖兒就被春風春雨給滋潤了,倒卵形的革質對生葉長得好快,腋下那廣披針形的圓錐花序只待五月風一吹,莢果便會綻出豐腴潔白且又清香襲人的花骨朵兒。
“妹子,水里有朵彩云呀,那么好看,嗯?”桂枝將一顆鵝卵石甩過來,咚的一聲落入龍王溝,那倒影抖呀抖的,歪了,拉長了,碎成道道彩虹了!
“你個鬼姐兒……”菊香船頭一跺腳,紅了臉蛋呼地跳下神駁子,沙灘上兩個漁姑嘻嘻哈哈揚起縷縷紅細沙,滾撲了一身沙粒,坐在龍王溝喘粗氣。忽然,菊香噘起小嘴問,“姐哩,你有大事兒瞞著我。”桂枝反問道,“啥大事?”菊香不言語,掏出一個綠布包包往桂枝面前一丟。桂枝說:“妹子好大的膽喲,敢偷姐的錢包!”菊香嘴巴一撇說:“虧你還好意思說哩,錢包是空的,把我的那份還來。”
菊香直直地伸出手。她攢的錢存放在桂枝的錢包里。桂枝卻把她的手一推,撲哧笑出了聲。菊香說:“笑哩,耍賴賬,我去爹跟前告啦!”桂枝說:“好妹兒,莫鬧,聽姐給你說?!本障愕炔患傲耍咚煺f,桂枝又說:“你可要把口封死?!本障阋慌珊狼槿f丈,說:“我口封死哩,比懸崖上釘死的棺材還死!”桂枝呸了一聲,責備說:“妹子說話也不挑個吉利字,我們劃神駁子最忌諱說這些鬼話。爹每次開船,船頭總是掛上紅布,事先備有雄雞一只,要燃香、焚表、劃破雞冠,將鮮血淋灑船頭,祈求神靈庇護。如果遇船中老鼠上岸,當天便不開船,另擇吉日起航?!本障悴挪挥嬢^這些陳規(guī)陋習呢,害得桂枝一把拉過她,嘴巴貼著耳根說起了悄悄話,說得菊香心花怒放,笑著問:“真的買啦,是啥子顏色?”桂枝一本正經地回答:“紅的,鮮紅的哩!”
“鬼姐兒!”菊香一高興,雙手一撐,跪直身子一撲便摟緊了桂枝。一對細妹翻身爬起來,儼然兩只翠雀子一樣撲進了神駁子的船艙里。
三
“清明魚娠子,谷雨鳥孵兒?!倍潞友匕兜臐O民把魚在湖邊草叢產卵稱作“娠子”。譚老武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一樣熟悉這湖,哪里水深,何處魚密,熟門熟路。雖說前些年他響應政府號召,隨漁民上岸了,但他對龍王溝的關注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清明節(jié)前夕,他赤腳站立船頭,十個腳趾比常人的分得開些,像錨齒穩(wěn)穩(wěn)釘住船板。
有人問:“今天怎么沒帶黑兒?”“黑兒”是譚老武麾下的領頭鸕鶿,跟了他好多年,捕魚本事高強。譚老武嘆了口氣,說近些年實行禁捕,那家伙難得派上用場,每天還要拿魚喂養(yǎng),大前年把它賣掉了,也讓它有個歸宿?!坝猩嵊械冒?。也不瞞你講,當時我兩個姑娘都先后考上了高中,為給她們籌齊學費,我才下那個狠心?!?/p>
鯉魚產卵的黃金時辰是夕陽落水時。此刻遠瞧,龍王溝宛如一匹抖動的藍紗。堵河邊水清波平,一蓬蓬水草自湖底裊娜向上,搖擺不停,為鯉族鋪下繁育后代的安謐軟床。靜水鯉,流水鰱,這幾日,母鯉便挺著大肚子,游至靜謐的淺水區(qū)。它將腹和尾部彎曲成弓形,繼而拼力甩尾拍擊水面,發(fā)出陣陣撲喇喇的響聲,濺起水花。自然產出的鯉卵形似熟透的油菜籽,色澤金黃,散附于草葉上。整個淺水區(qū)便綴滿數以萬計的小金珠,在夕陽映襯下煞是耀眼。
突然,譚老武收住雙槳,先前微瞇的眼睛睜圓、發(fā)亮了,兩耳好像都伸長了。他發(fā)現(xiàn)了啥子?漁船來了個急轉向,沖向另一條船。原來有人瞄準產卵鯉正在撒網。頓時,一朵倒置的、灰色的花在船頭炸開了,“花”墜水底,“根”攥在那人掌心。
沒待桂枝、菊香姐妹倆回過神來,那人已經收網出水,一對鯉魚隨網入艙。母鯉有十幾斤,頻頻甩尾,卵粒還在斷斷續(xù)續(xù)溢出。公鯉在旁不停地掙扎。
“你把它放了?!弊T老武一臉嚴肅,命令那人。
“譚河長,都是熟人嘛,何必較真。再說,我們都是上岸漁民,靠啥過日子嘛?”
“熟人和上岸漁民就該吃絕代食?政府已經給大家安排了門路,你不去干活,還有臉哭窮?”譚老武不依不饒,一臉凜然之氣。
那人啞口無言,只好拎起魚放歸湖中。譚老武跳到對方船上,蹲下身,兩手刮凈艙板上的卵粒,撒到水草上。那是無數尾生命??!
這當兒,又來了個高長個子。譚老武叫他“筆桿刁”。筆桿刁是一種體型扁長、嘴翹的魚,性情兇狠。叫了這個外號,只怕不是善茬。果不其然,那人瞄見水里有貨,抄出一挺電魚器,按下開關。待他手上電線入水,大魚小蝦便在劫難逃。
“不許下毒招!”譚老武字字如錨砸過去,揮篙掃掉他手上電線。
筆桿刁眼一斜,嘴一撇:“團老窟,你閑事管多了吧?”
“我管定了!亮出準捕證我看看?!弊T老武顯然也動了氣,臉漲紅起來。
過去,堵河漁民捕到產卵鯉,取出腹內卵團,制成食品售賣,很是走俏。于是,河里頻現(xiàn)電魚、炸魚、迷魂陣圍捕,連產在水草上的卵粒也被舀盡,使得野生魚逐年減少。因此縣里出臺了禁捕令,魚類產卵繁殖期更不可能發(fā)放捕魚證,這人哪里會有?他這才矮了些身子,又見譚老武的船艙里連片魚鱗也沒有,悻悻地朝河里扔了一只純凈水瓶,只好退步離開。
明月已經升起,湖面灑滿銀輝,千家燈火在遠處漸次閃亮。譚老武撈起水面上的那只純凈水瓶,丟進專放打撈物的艙格,撥動槳片對桂枝、菊香說:“我們莫睬他,四處瞄一瞄,大船也怕釘眼漏?!?/p>
“爹,這么認真哪,上頭給你發(fā)補貼啦?”桂枝忍不住問。
譚老武搖搖頭說:“不給補貼也來,我得對得起政府對我的那份信任。你剛才也看到了,我放得下心嗎?”
菊香明白了,爹當這個民間河長是在做義工,當得很不容易。
船劃近河中一塊浮田。它像長十幾米的一個無人小島,長滿植物。利用水花生、水浮蓮、狐尾藻等水生植物根系,可以減輕水體富營養(yǎng)化,促進水質凈化和生態(tài)恢復,也為魚類和鳥類創(chuàng)造生息環(huán)境。
一條鱖魚撲哧一聲躍出水面,擊起圈圈漣漪,須臾便沒了蹤影。水風吻著河面,此刻空氣仿佛是甜的。譚老武深吸幾口,對一雙女兒說:“前些年淺水區(qū)被挖溝筑壟種黑楊,深水區(qū)被圈為私家池子養(yǎng)珍珠。外地人就恥笑我們,龍王溝連一片魚鱗也難見到,還自稱有啥子龍王,趁早改名吧。這話多難聽,想想也是,河里缺少魚,不愧對祖宗嗎?”
桂枝說:“龍王溝以前太累了,好比你只能負重一百斤,強行背負兩百斤,你能承受嗎?”
譚老武說:“對著呢,聽說你們寫文章都講究留空白,怎么就不能給堵河也留點空間呢?”
為堵河留空間,就像寫文章留空白,這個新鮮的比喻菊香還是第一次聽到。除了心頭一震,她還可用啥子詞來形容呢?在秦巴山區(qū)腹地,像堵河這樣美不勝收的河流已經很少了,多數已成為小片水洼或是港汊,如同摔成碎片的鏡子,不再有“帶天澄迥碧,映日動浮光”的浩渺氣象。即使有千詩萬賦,又怎能將它拼貼完整?更重要的是,很長的時期里,江河湖海確實累了,瘦了。累在萬頃煙波被非法圍墾、肆意種養(yǎng)取代;瘦在被無節(jié)制地榨取,水質、泥質退化甚至惡化。平湖錦帆、遠浦白鷗、“表里俱澄澈”的詩意之美漸漸消逝。大自然寬容了我們,那是它擁有平靜闊達的胸懷,而我們實在該為它做修復了!
“幸虧上面下令清除了湖邊黑楊,珍珠也退養(yǎng)了,才有今天的安寧?!弊T老武對菊香說,“你看看,你看看,鳥兒已成???,近兩年黑鸛、東方白鸛、中華秋沙鴨也來了,晚上吵得人睡不安生?!?/p>
“爹,現(xiàn)在的堵河是不是有點不堵的味道了?”菊香還在問。
“對著呢,我聞到了滿河的馨香?!弊T老武竟然甩了個新詞。
菊香接過話茬說:“我也聞出來了。姐,你說那鳥兒們也聞到了嗎?”
桂枝莞爾一笑:“當然。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鳥類的嗅覺、聽覺、對大自然的感知程度,優(yōu)于人類很多,它們是用自己的言語感念龍王溝的脈動??!”
河波涌碧,星輝滿天,漁船載著一家三口,駛向更加寬闊的水域。譚老武幸福滿滿的口氣透出些許遺憾:只是如今呀,滿河漁火我們是看不到了,就是聽一聽漁謠也得撞運氣喲。
哥哥莫捕三月鯉嘞哎,
萬千魚子在母腹內喲;
哥哥莫打三春鳥嗬嗬,
巢中幼子望母歸啊伙計,
以命惜命莫犯罪咧……
或許是不愿讓我失望吧,譚老武自己又放開喉嚨唱起了竹山高腔,荒腔走板的音律中吼出了幾分憂傷,似乎有一股強大的穿透力,直抵姐妹倆的心扉。桂枝在想,難怪孟子說,“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莊子也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人類與動植物共同組成這個世界,每一種生靈都擁有自己的生命價值。敬畏自然,友善萬物,我們才能與之共生同處啊。
四
譚老武把自己的新根據地開辟在堵河下游遼瓦段,這里碧水與藍天一色,跟自己的移民新城也是渾然一體。岸邊的茫茫林海、蒼翠竹園,三五一簇、錯落有致的農家屋舍,倒映河中,如同丹青妙手描摹出的一幅幅山水畫卷,無限風光盡收眼底,美不勝收,正是移民們寄托鄉(xiāng)愁的天然所在。
過了端午節(jié),喝罷栽秧酒,天氣就一天比一天要熱了,每天下午都有好多人到這里來游泳。夕陽銜山染紅河水的時候,穿著泳衣的艷麗女子夾雜在粗獷的漢子中間,花蝴蝶般地散落在沙灘上。譚老武雖是在堵河闖灘長大的船老大,這景致畢竟在這“雞鳴三省”的地界很少見,弄得他喉嚨直癢癢,吭吭干咳。
還是一個他十分敬重的人物令他大大開化了一截。那天一個穿三點式的中年婦女走過來,笑瞇瞇地跟他打招呼:“譚老哥,進了城還干老本行啊?”這鬼地方還有人認得自己?他定睛一看,原來那婦人竟是縣移民局的向大姐。當年動員移民建鎮(zhèn),還算見過世面的譚老武開始并不愿意,推辭說:“祖祖輩輩在老家這邊,各有各的山坳,各有各的坡,我常年在堵河上釣魚,外人不干擾,心里蠻踏實。突然之間搬到新地方,一望無際的只有車和樓,我一天不沾水心里就發(fā)虛?!毕虼蠼汩_導了好一陣子,比上比下比長比短比古比今,硬是把移民新城比成了人間天堂,他譚老武無話可說才答應下來的。
向大姐說:“嘿,譚河長,聽說你的兩個姑娘水性都很好,我們想請你幫點忙,讓她們到移民局來上班。我們二級單位下面有人入股辦了一個公司,叫啥子女媧水上娛樂城,委托我?guī)退麄冋惺諑讉€游泳教練?!?/p>
譚老武一驚:“啥子?這煉石補天的女媧啥子時候要入水戲龍啦!”
“反正都是摶土造人?!毕虼蠼悴灰詾槿?,“你如果中意就填招工表,月薪四千元,還不包括客人給的小費。這事請你考慮一下,到時候你可不要舍不得喲!”
“舍不得,怎么會舍不得?怕錢多了咬手??!”譚老武的手還是被那雙白胖白胖的手給握住了,額頭上猛然沁出了汗珠。等到向大姐抽身走了,望著她那走開的背影,他才吐了一口長氣。
“爹,有這等好事,我們決不給你丟臉哩!”誰知兩姐妹聽了父親帶回來的消息,跟他的反應竟然是云泥之別,喜不自禁地露出一口白牙。
“想飛走,喂不熟——那個鳥娛樂城有啥子去頭?眼皮淺啦!”
搬到移民新城之前,譚老武還沒有發(fā)現(xiàn)哪個小媳婦大姑娘敢下河洗澡,甚至違反祖宗規(guī)矩游泳,在那么多臭男人面前顯山露水,根本沒想到自己的兩個閨女也干這些大逆不道的東西,是在縣城里讀中學時偷偷學會的,直到前幾天才露了餡。
“喂,妹子,你過來?!蹦翘煨瘟?,菊香坐在方潭沙灘上,偏過臉去看旁邊躺著的三個“比基尼”。其中一個女娃就可著嗓門朝她喊,手里晃著一張百元的鈔票。菊香在猶豫,那女娃又叫道:“我們在喊你哩,去,幫忙買三聽椰奶三斤板栗,剩下的是給你的小費。”
菊香朝那三個“比基尼”笑笑,用沾沙的手抹了抹汗,就要過去。桂枝撩起衣角扇風,沒好氣地瞪了菊香一眼,說:“妹子,她們沒長腳呀,我們移民又不比她們城里人矮一篾片兒,要你去侍候?”譚老武吭吭地干咳了兩聲,菊香的腳縮回去了。
堵河邊到處是樹,總有悠悠河風吹拂過來,日頭只在中午一晃就過去了,板栗、核桃和時令鮮果四季飄香。移民新城那邊人居環(huán)境不錯,也是山綠水秀、鳥語花香,可連地坪都是澆鑄的水泥板,日頭亮晃晃的,從早到晚掛著烤得生疼,這沙灘上連個躲閃的地方也沒有。看到四周的草木被曬得低頭彎腰,譚老武的心頭也是慌慌的,昂起頭沖那擺飲料攤的大聲喊:“賣涼水的伢子,攤上還有幾多?”擺飲料攤的小帥哥答道:“二十五聽椰奶,十聽冰茶,還有九瓶冰鎮(zhèn)純凈水?!弊T老武說:“還有板栗之類的吃貨沒有?”小帥哥說:“很不巧,今天沒帶?!弊T老武高聲武氣地吩咐說:“只剩這么點了,好呀,送過來,我全買下了!”菊香很詫異,說:“爹,你咋買這么多?”譚老武亮開嗓子說:“多啥子?這陣吃不完,做活路再灌哩,看鄉(xiāng)巴佬這粗喉嚨,吞不吞得下?”擺飲料攤的一下子做了筆大生意,小帥哥心里很美氣,樂得沖著沙灘做了個怪臉,三個“比基尼”頓時氣白了臉。
譚老武把三個“比基尼”都氣跑了,心里好舒坦,翻翻白眼,樂呵呵地拉開蓋兒伸長脖子灌椰奶。抹了把嘴,扭過臉來,他心滿意足的臉上陡然投下一道陰影。桂枝、菊香正在歡天喜地捧著冰茶和冰鎮(zhèn)純凈水喝,繃在身上的粗布衣裳汗巴巴的,手和臉都是花的。譚老武又不禁望了望河邊的那些穿鮮艷泳裝的女娃,記起了啥子似的,嘴角浮出隱隱約約的笑意,一揮臂像趕魚鷹撲江:“你們是我譚河長的姑娘咧,也去沖沖涼嘛!”
兩姐妹面對面擠擠眼睛,一笑,脫下外衣外褲,向水中跑去,一伙時髦男女沖著她倆那身紅兜肚花短褲怪聲嚷:“嗬嗬——快來看呀,秦巴女娃投河嘍!”
桂枝、菊香縱身撲進河里,潑剌剌舒展渾圓的手臂,扭擺柔軟的腰肢,如兩尾靈活的大鳙魚直朝下游崩灘灣沖,更是堵河長大的漁姑!漸漸地,岸邊的嘰喳訕笑聲平息了。
譚老武心頭好安逸,用手抓著后腦勺,腦殼微微埋著,瞇縫著眼掃了一下沙灘,臉上每條紋溝都汗?jié)n漬的,在陽光下閃亮。他仰起臉,又把一瓶純凈水灌下肚,神氣活現(xiàn)地飄飄然了,大大咧咧地叫:“好了,姑娘咧,上船回移民新城嘍——!”
聽見爹在喊,桂枝、菊香掉頭朝船邊游去。突然,譚老武咧開的大嘴合不攏了,在神駁子上直跺腳。他娘的,姐妹倆游進淺水里,霎地立起身子,那紅兜肚花短褲被水浸透了,緊貼在肢體上讓夸張的曲線纖毫畢現(xiàn),教世人把崇山峻嶺的千溝萬壑看得一清二楚,活脫脫是田家壩的著名景觀美女曬羞。
一個不省事的后生怪聲怪氣地叫了一聲,把岸上水下的人都叫成了呆頭鵝,那五顏六色的沙灘炸開了。兩個漁姑嚇得轉向潛下了水,一頭朝深水區(qū)里鉆。
譚老武氣呼呼地跳上神駁子,撐篙射過去,劃到深水處,將水溜溜的兩姐妹拖上來塞進船艙,然后嘩啦嘩啦幾篙水,把神駁子撐入崩灘灣。泊了船,他還怒氣未消,嘴黑臉青地罵:“給老子丟人現(xiàn)眼!老子又不差那幾個錢,難道只有城里人才曉得臭美呀?”
兩姐妹擠在神駁子里,又羞又怕,滿面淚水。
譚老武感到很沮喪,神駁子向下游崩灘灣漂去,曲折蛇行的河水是湛藍湛藍的,蕩滌出一片純潔干凈、無污無染的清靜世界,更重要的是跟那些晾干魚的拉開了距離。不過,不管你樂意不樂意,水風仍把方潭沙灘上的嬉笑聲送過來。姐妹倆就更忍耐不住了,不時偷眼朝那邊望。
要是往回,譚老武這時候肯定就要吭吭兩聲,罵句賤眼皮,但這次他卻破例沒有干咳,莫非是兩姐妹那眼熱勁牽動了他的啥心事?
五
桂枝、菊香拿著游泳衣,在閨房里左比右試看不夠,啥子城里妹兒、鄉(xiāng)下漁姑,不就是胡蘿卜跟啥子,比差那么一點點皮嗎?以前在潘口鄉(xiāng)聽人說,別看街上的姑娘娃們穿紅披綠坐寶馬,其實都是嚼咸菜喝米湯忍著饞從牙縫縫里省下來的。現(xiàn)在移民進了城,對新生活有了親身體驗,兩姐妹相視一笑,就憑自己這般模樣,日后哪點不敢跟她們比個高下!
菊香說:“姐,這衣裳夠露夠靚的,爹讓穿???”她的擔心不無道理,剛到移民新城那陣譚老武就曾罵那些沙灘美人魚是淫蕩的騷堂客,怎么能讓自家的姑娘妖精八怪似的?
桂枝想了想,說:“妹子,落黑爹要回潘口老家給叔伯姥爹跳喪,肯定還要呷酒苞谷燒,我們今晚就跑遠點,到韓家洲去盡盡興。”
韓家洲那潔白如銀的大沙灘更是天賜地造。要是時辰還早,還可以盡情享受陽光,看鴨飛鶩落,聽漁舟唱晚。菊香一聽,喜上眉梢,一蹦三丈高,說:“好哩,晚上大月亮。”
大街上車聲漸漸稀疏,月亮皎潔,透過高山峽谷在沙灘映下裊裊婷婷的人影子。墨黑墨黑的韓家洲還是響灘頭,溪水從山上淌下來就咕嚕咕嚕叫,開成落差,濺起團團銀花。
桂枝、菊香穿著紅艷艷的游泳衣,伸直身子仰臥在沙灘上好久沒出聲,青春勃發(fā)的乳峰勻勻起落,眸子睜得大大的。月華如水,氨綸纖維織物能映照柔和的光彩,又細膩地勾勒出少女富有彈性的身姿,嬌美得給人以全新的感覺。
菊香說:“姐哩,你曉得自己像啥子?”
桂枝沒有回話,沙灘也像睡美人柔嫩滑膩。沙是太柔軟了,仿佛天然碩大的白色地毯,柔軟而又熨帖,在沙灘中徜徉,心中有一種難得的悠閑、愜意。疲倦、憂愁、煩惱都會拋到九霄云外,思想、身心幻入仙境,令人心曠神怡,遐想萬千。
菊香還想說啥子,桂枝豎起食指在嘴邊噓了一聲:“妹子,別說話,你豎起耳朵聽一下啊——”
崩灘灣那邊,譚老武哼著竹山高腔漂了過來:
桃子沒有李子甜嘞哎,
郎口沒有姐口甜喲,
前年六月親個嘴嗬嗬,
今年六月還在甜啊伙計,
新舊甜了兩三年咧……
在爹荒腔走板的竹山高腔中,姐妹倆撒開腳丫子,騎上摩托就可著勁兒跑進了移民新城,一頭扎入閨房里不露面。
譚老武一定是喝多了酒,腳頭輕飄飄的,近了,高一語低一句的歌聲也斷了,一股酒氣合著一股燒臘味鉆進屋里頭。他在外頭呷了酒,總要帶一包美味回來讓一雙女兒解解饞。菊香忍不住偷偷扯開門,看爹走了,就咂咂舌說:“好香好香!”桂枝問:“啥子?”菊香等不及,抓起一塊鹵麂后腿肉就啃上了。桂枝羞她說:“妹子真饞貓,你沒看見這里還有一個紙包包呀?”“咦??炜纯?,是啥子東西?”菊香用手一翻,見是兩件新嶄嶄的游泳衣,也是紅艷艷的,所不同的是顯而不露,又精巧地突出了胸脯和臀圍部分的花邊式設計,還有一根裝飾性的腰帶,別有一番時裝外套范兒。爹是啥時候趕夜市了?兩姐妹打開鋁合金門窗,一雙腦殼探出去,只見月朗星稀,譚老武矮矮的背影水銀般地瀉在門前的水泥道上,晃晃搖搖地朝前傾著,往韓家洲那潔白如銀的大沙灘走去。
跟從前一樣平平常常,看慣的了,今夜她們看父親的背影卻不一樣了,心里暖洋洋,也像是醉了苞谷燒——爹進了移民新城硬是變了,看他一步跨上神駁子,船一浪蕩,他穩(wěn)一下,又低聲哼了一句皮影戲里的詞:“哥呷葡萄莫性急喲喂喲嗬喲——”
這回是桂枝帶的頭,穿著泳裝就往沙灘上沖,一個猛子就趕上了那快劃到韓家洲的神駁子?!暗龆潞尤タ赐饷娴氖澜绨?,我和妹子也想跟你一起去哩!”桂枝說。
“好咧!堵河過了是漢江。漢江可了不得啦,是長江最長的支流,在歷史上占據重要地位,常與長江、淮河、黃河并列,合稱‘江淮河漢’。現(xiàn)在被譽為‘東方的萊茵河’,其中丹江口工程已成為華中電力系統(tǒng)最重要的調峰、調頻電站之一,也是南水北調中線工程保證一汪清水進入北京、天津地區(qū)的重要引水水源。流域內建成大中小型水庫兩千七百余座,總庫容近三百三十億立方米,還建有大量的沿江涵閘、泵站,具有防洪、發(fā)電、灌溉、航運等多重效益,是保證沿江兩岸農業(yè)生產以及鄉(xiāng)鎮(zhèn)供水的重要設施?!钡降资切∷娬镜耐诵莨と擞兴?,譚老武答應得挺爽快,把年輕時候學到的知識和平時開河長碰頭會議積攢的一些存貨都一股腦兒傾泄出來了。
“這么說,只要繞過堵在漢江河口的韓家洲,峰奇洞詭峽險的堵河就堵不住我們前進的腳步哪!”菊香高興地接過話茬。
“說得好。妹子,你啥時候會吟詩作賦哪?”桂枝問。
“我們移民本身都是詩人嘛,咱爹好歹也是個河長,掌管這一方水土哩!”菊香笑得很得意。
問答之間,神駁子出了韓家洲,直插豪邁奔放的漢江。順流融入夢想中的大河,桂枝睜著眼想看個明白,菊香卻在船艙里睡著了,還說著夢話呢。至于她說的是些啥子,譚老武摸頭不識腦,大概只有桂枝聽得懂。
沉沉夜色,鎖不住江河奔流歸海的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