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沙沙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有研究者認為:“新時期文學的奠基是從對過去,尤其是十年‘文革'中所推行的極‘左'的文藝政策、文藝觀念的凌厲批評起步的。在時代倡導的撥亂反正、思想解放的大潮中,新時期文學擔當了先鋒角色?!保?]20世紀80年代初,控訴與反思是文學主要的話語方式。但鐵凝沒有加入這一合唱,《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以清新幽默的筆調(diào)敘述了后革命時代一個女中學生學習和生活的故事。但細讀文本,又能在這種輕松中品出作者摻雜的一些“文革”記憶,在涓涓生活中傳遞出的對時代的凄楚感受,而這些記憶又多被研究者懸置。本文從這些被懸置的“文革”記憶出發(fā),探尋鐵凝對于時代獨特的反思方式。
作家的神經(jīng)往往最先感應(yīng)到時代的變化,新時期文學充當了時代“先鋒”角色,在政治的撥亂反正之前,以美學的方式對“文革”給個人、國家和社會造成的傷痛進行揭露與批判,反思“文革”也就成了當時文學的主潮。以劉心武的《班主任》發(fā)端,一大批“傷痕”“反思”小說涌入文壇。如方之的《內(nèi)奸》,通過田玉堂具有傳奇色彩的經(jīng)歷,在與各色共產(chǎn)黨人的對照中,揭示了“內(nèi)奸”這一角色的復雜的內(nèi)涵;戴厚英的《人啊,人!》,則立足對“文革”時期人性的拷問,呼喚對人的尊重。整體來看,書寫“文革”所造成的苦難是這些小說的共同指向。不同于當時立足于政治而言說政治的敘事,《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另辟蹊徑。小說沒有直接面對“文革”的慘痛,而是以平易市的中學生安然評“三好學生”為線索,在安然一家的日常生活中展開敘事。安然明顯不同于《班主任》中深受“左”傾思想毒害的謝惠敏,不同于《醒來吧,弟弟》中對真理失去信仰的“弟弟”,安然是一個活潑可愛、自主而有個性的女孩,在她身上有著一抹時代難有的青春亮色,是新時期一個極富時代色彩的形象。
《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充盈著安然一家雞零狗碎的瑣事,反復出現(xiàn)的“文革”記憶主要是借助姐姐安靜的回憶予以碎片化展現(xiàn)。小說從日常的角度切入政治對普通人的影響,“文革”記憶就像帶有紐扣的衣服束縛著人們的身體,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小說中的媽媽在“文革”之前是那樣美麗,對生活充滿熱情、富于幻想,還會寫些“缺乏邏輯”的詩歌。在“文革”開始時,媽媽“積極投入運動”,不辭勞苦地滿大街貼大標語,渴望被劃入“紅五類”的行列。“文革”后,媽媽既失去了青春,又被原單位拋棄,對生活總是充滿了怨恨情緒。媽媽本想在政治上追求進步,最終卻成了被政治所拋棄的“棄婦”,時代扭曲了媽媽的心理,使親人走向了“敵對”,她的脾氣變得更加暴躁?!白髡邚乃菬┰旰捅┡那榫w中,很準確、很富有特征地反映了‘文化大革命'給她帶來的深刻影響,這影響甚至使她與自己的女兒之間都失去了起碼的信任和理解?!保?]生活中的任何小事都會觸碰到媽媽敏感的“政治神經(jīng)”,她在得知安然私下與男同學外出游玩后,將之界定為“思想復雜”。僅憑異性交往就對他們的思想性質(zhì)做出評判,夸大異性交往的嚴重性,這表現(xiàn)出了一種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恐懼。西美爾認為現(xiàn)代人因為城市空間和文化疏離而患有精神“畏觸癥”[3],但媽媽的交往恐懼,卻是極左時代人與人之間因為政治帶來的冷漠與對立所留下的心理疾患。
安然的班主任韋婉在新時期依然作出“我高攀著民族靈魂的火箭”“用自己的癡情,遙望那布滿宇宙的紅旗”的“甩膀子詩”。時代變了,但韋婉依然停留在“文革”的氛圍之中,自覺保持一種“文革”時代的步調(diào),想象以“連自我衣著都不顧的‘忘我'精神”去為教育“獻身”。韋婉還穿著不合時宜的老式大背心,像堅持“防患于未然”的消防員,像偵探一樣密切關(guān)注學生的各種變化,心里時刻繃緊的還是那根階級斗爭的弦。于是,那件“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就成了問題少女的表征,對于學生時尚的衣著服飾與正常的異性交往如臨“大敵”,始終保持著敏感的政治神經(jīng),結(jié)果是把學生中的一切問題都視為政治問題?!皹O左”政治的時代已經(jīng)逐漸遠去,但那些慣常的記憶依然糾纏在心,走不出日常生活政治化的陰影。時代吹來了新氣息,但媽媽與韋婉依然用“文革”時期的革命倫理來打量人與人的正常關(guān)系,人際關(guān)系依然是不自由的,仍然遭到革命倫理評判,“人道倫理”并沒有恢復。有研究者指出:“‘人道倫理'之實現(xiàn)與遭受傷害往往首先體現(xiàn)在最為基本的人際關(guān)系中,一大批‘傷痕'、‘反思'小說均表現(xiàn)了‘革命倫理'對于人際關(guān)系的傷害,并且試圖以‘人道倫理'來取代‘革命倫理'從而建立新的人際關(guān)系?!保?]在這里,鐵凝對妨礙新時期人際交往的革命倫理的批判,其意義還在于通過日常生活的層面,揭示歷史對現(xiàn)實的銘刻。在一次訪談中,鐵凝說:“安然的特立獨行正反襯出了社會集體的麻木,反襯了人們的精神世界還沒有跟上時代的變化,反襯了過去的黑暗與禁錮仍在人們的身上留下的后遺癥。”[5]沒有紐扣預示著一種解放,同時也暗示著另一種無形的禁錮:一種革命倫理對人的觀念和生活的控制,“文革”歷史給人們心理造成了創(chuàng)傷?!拔母铩睂τH歷者的傷害,提醒人們實現(xiàn)由革命倫理向新時期人的解放、人性自由的精神進階的艱難。對歷史沉疴、無意識深處幽靈的展示,這正是小說意味深長的地方。
雖然新時期從過去的以“階級斗爭為綱”轉(zhuǎn)到了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但“文革”歷史留在人們心里的陰霾還很難在短時間內(nèi)去除。平易市有了新的時代氣息,三十年前這座古城是灰蒙蒙的,現(xiàn)在的青年已經(jīng)穿上寬腳褲,青年農(nóng)民也帶著邁克鏡,街邊的膨香酥代替了烤紅薯。但商店還是很少,新店的門窗依然是黃配藍,且新舊混雜。吊詭的是,商店櫥窗里的塑料模特“在氣溫高達三十六度的季節(jié),他們還未換下厚呢大衣,二人蓬頭垢面,臉色焦黃,目光呆滯,躲在半開半閉的蔥綠窗簾里,無可奈何地向街上行人攤著兩手”,商店里的玻璃櫥窗目的在于展示商品,在視覺上刺激人們的消費欲望,但平易市櫥窗里的模特卻在夏季還穿著冬衣,人們似乎還停留在過去的時光里。小城人的生活表明“人們的精神世界還沒有跟上時代的變化,反襯出了過去的黑暗禁錮在人們身上留下的后遺癥”[5]。平易市新舊摻雜,也是整個時代的縮影,新的東西雖然已經(jīng)蒞臨,但心靈深處的“過去”并沒有真正消逝。陳舊的過去依然左右著人們對現(xiàn)實的認知,就像商店里的櫥窗,夏季的模特還穿著冬衣,雖然突兀怪異,但人們見慣不驚,自然也就習以為常了。過去的“文革”記憶猶如鬼魅,處處遁形,但又無處不在,它會時不時走出來對生活指手畫腳。
在五四文學中,個人化的敘事比較明顯。隨著后來的革命文學,尤其是到1942年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之后,個人化敘事逐漸讓位于集體宏大敘事。“文革”結(jié)束之后,個人化敘事依然受到政治話語的擠壓,“傷痕”“反思”文學中展現(xiàn)的主要是被政治化了的日常生活。鐵凝正是基于這樣的背景選擇現(xiàn)實日常生活,通過對日常生活之于人的合理性展開對“文革”的反思和批判,肯定日?,嵥樯畹膬r值意義。這對當時主導文壇的宏大敘事觀念和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的典型化原則無疑是一種突破,80年代后期出現(xiàn)的“‘新寫實'小說對日常生活的原生態(tài)處理和強調(diào)日常生活的審美經(jīng)驗,其實鐵凝已經(jīng)在《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中做了成功的嘗試”[6]。小說以“后革命時代”一個中學生的成長揭示“文革”記憶對現(xiàn)實生活的糾纏,以中學生的成長環(huán)境展示出社會的多重規(guī)約,從小說的立意與表現(xiàn)角度上看,具有開拓意義。
一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會受到來自家庭、學校等多方面的影響,在他們的身上能看到很多家庭觀念、學校教育和社會規(guī)范的影子,有了一定自主觀念和獨立思維的中學生則可以成為時代的面影和鏡子。從他們身上,我們也可以看到一個人的成長和他的思想是如何被社會接納或規(guī)訓的。因而鐵凝選取的中學生這一形象具有代表性的意義。新時期的“傷痕”小說中也有以中學生為中心人物的,如《班主任》《傷痕》中的謝惠敏和王曉華,但她們已經(jīng)被政治化了,作者通過她們表達的更多的是政治因素,而中學生的心理、生理特征和情感世界很少得到展現(xiàn)。鐵凝《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中的中學生形象“真正具有里程碑意義”,其對安然生理、心理特征、性格的描繪和情感世界的呈現(xiàn),讓讀者“感染到了某些時代情緒”[7]。小說通過家庭、學校和社會這三個維度呈現(xiàn)安然的日常生活,安然作為一個未成年學生,不管其思維如何獨立,她的成長還是需要父母、老師等人的正確引導,安然的家庭、學校和社會不僅對安然的成長起著引導的作用,同時也表現(xiàn)出了某種程度上的規(guī)約。
家庭在文學中多被塑造成幸福的港灣,總是縈繞著溫馨的氣氛,但在安然的家里,家不僅是避風港,也是家庭矛盾的漩渦。媽媽和爸爸經(jīng)常吵架,姐妹倆經(jīng)常給父母勸架。媽媽脾氣不好,也不甚關(guān)心家人,父親對子女也較為冷淡。安然談?wù)摳改傅幕橐鰰r說道:“在他們身上我看不見……就是人們常說的那個愛情?!保?]92整個家庭的氣氛算不上特別“和美”。青春期的安然活潑可愛、有個性,她頂喜歡佐羅的下巴,最近也愛照鏡子了,還喜歡和男同學劉冬虎一起學英語,安然的情感在懵懂中發(fā)芽。當媽媽發(fā)現(xiàn)安然與男同學一起學習英語、外出劃船后大發(fā)雷霆,本是正常的人際交往,但媽媽卻質(zhì)問安然:“你了解現(xiàn)在的孩子嗎?復雜著哪!”“復雜”二字給安然的男女同學關(guān)系定了性,他們眼中的“復雜”意味著腐朽與墮落?!拔母铩睔v史的負擔通過母親的教育向安然傳遞,特殊年代的特殊觀念通過家庭教育仍然束縛著新時代的安然?!拔逅摹眴⒚晌膶W中重在對“人”的提倡和重視,這個“人”指人的主體性和人的個性的發(fā)展。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從當時的文學寫作來看,這一啟蒙話語關(guān)注的并不是‘人'的個性,而只是要把‘人'從舊有的意識形態(tài)中解放出來”[9]。即這時期的人的解放注重的是把人從“文革”時期的“極左”思想中解放出來。母親作為“紅外圍”難以實現(xiàn)對安然的正確引導,安然的出現(xiàn)正表明了作者對日常生活中隱含的政治批判。
教師作為學校的知識主體在思想品德和學習上對學生起著引導作用。班主任韋婉提醒安靜,安然現(xiàn)在打扮起來了,在學校穿沒有紐扣、后面帶一條拉鏈的紅襯衫,并總和男同學劉冬虎在一起?!皼]有紐扣的紅襯衫”在班主任韋婉眼中成了問題的表征。作為學校知識主體和教育主體的韋婉并未與時俱進,依然處在“極左”話語的夢魘下,培養(yǎng)著守規(guī)矩、受其“馴服”的“好學生”祝文娟,依然用過去的規(guī)則對學生進行評價,力圖用過去年代的觀念“塑造”學生。成績并不是評“三好學生”的唯一因素,品德和群眾關(guān)系同樣重要。對學生個人品德的鑒定則來自班主任韋婉,也就是班主任韋婉的權(quán)力。因為安然在課堂上指出老師的錯誤,在作文中寫出同學的缺點,在評選的關(guān)鍵時刻還穿上了那件“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安然的勇敢、誠實、個性在韋婉的教育中遭到瓦解,安然自然落了選?!皼]有紐扣的紅襯衫”成了評價一個人品德的重要標桿,紐扣本是訂在衣服上面防止暴露身體而包裹自己的,可以拒絕誘惑隔絕欲望,“沒有紐扣”給人以無限的遐想,“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充滿著誘惑,刺激著人們的想象空間。在穿狗舌頭領(lǐng)的時代,“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張揚著安然的個性。有個性的安然遭到教育主體的拒絕。這不僅表明了學校給有個性的人設(shè)置的無形的規(guī)范,而且反映著教育體制存在的問題。同時,“小說觸及了學校的教育目標、價值觀念、行為標準等,具有直接的社會意義”[6]。
安然還是一個中學生,她的生活空間主要是家庭和學校,尚未進入社會?!霸谛≌f中,安然的家庭和學校不是孤立的,透過它們反映了具有復雜因素的社會環(huán)境,這主要是通過其他人物的刻畫表現(xiàn)出來的?!保?0]安然作為成長中的學生,在社會上尚未扮演某種固定的角色。而她的父親、姐姐、老師等人都擁有特定的社會角色。父親在省畫院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但他的畫既“起不到齒輪和螺絲釘?shù)淖饔谩?,也無法獲取現(xiàn)實利益,只能孤芳自賞。韋婉作為學校的知識主體不僅給學生傳授知識,還運用有限的權(quán)力為自己謀求額外的利益。如安靜為了安然評“三好學生”給韋婉帶來的利益,幫韋婉發(fā)表又紅又專而文學性差的“甩膀子詩”,給韋婉送電影票。韋婉憑借自己的身份和權(quán)力心安理得地收受這一切,二人在無形中達成了某種利益關(guān)系。詩歌刊物本是純文學雜志,有較高的藝術(shù)水準要求。編輯安靜為一己之私,不惜違背原則刊發(fā)了韋婉的詩。韋婉的那首詩傳播的并不是藝術(shù),而是暗地交媾的利益。安然評“三好學生”這件小事卻拉扯多人,人們都在為自己謀求利益,最終勾連成社會中無形的利益鏈條。個人利益最小化的年代已經(jīng)漸行漸遠,新的時代社會正在轉(zhuǎn)型,價值觀念也在改變,安然身上的正義、誠實、勇氣、創(chuàng)新的品質(zhì)在新時期的日常規(guī)范中遭到瓦解,看不見的社會中的利益網(wǎng)絡(luò)正日益規(guī)范著安然的個人成長。
安然的確是新時期文學中的一抹光亮,但個性獨立的安然的成長勢必面臨著與社會的沖突。她的成長受到來自家庭、學校和社會的三重規(guī)約,并在規(guī)約下艱難地成長。父母身上的“文革”記憶仍然緩緩地向安然滲透,學校的育人規(guī)范制約著安然的個性,價值轉(zhuǎn)型下的社會無時無刻不在“塑造”人。鐵凝通過中學生安然的成長環(huán)境呈現(xiàn)的“文革”歷史的負擔,學校教育的規(guī)約以及社會中無形的束縛,不僅表現(xiàn)了社會價值轉(zhuǎn)型的現(xiàn)實語境,也展現(xiàn)了個人的成長與社會規(guī)范的沖突,無疑具有普遍性的社會意義。
“我妹妹是個女孩兒”“她是個地道的女孩兒”。敘述者在文中多次強調(diào)安然的性別,故一些研究者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fā),認為《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中的安然及其母親表現(xiàn)了女性自我意識的逐漸強烈、明朗,將這篇小說置于鐵凝整個女性主義創(chuàng)作的過渡階段[11]。安然作為一個有強烈性別意識和自主意識的女孩兒,表現(xiàn)的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是對自我身份的內(nèi)在確認。但小說中的媽媽,自我的女性意識是模糊的。在“文革”前后,父母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總吵架,而母親不為爸爸縫紐扣、熨衣服并非是反抗家庭束縛、男權(quán)壓迫的表現(xiàn),更可能是性格所致。聯(lián)系時代背景來看,對安然性別身份的強調(diào)真正傳達的是性別覺醒中蘊含的人性象征意義。
安然性格活潑,平時大大咧咧,一副“男孩子的秉性”,最近也注意自己的容貌,愛照鏡子了,還喜歡穿那件“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并大膽說出“我真漂亮”,并且申訴到“我早就知道你們都拿我當男孩子看,其實我是個女的,女的!”“男孩子秉性”的安然關(guān)注自己的性別并聲明自己的女孩身份,實際上是在尋求性別認同。而且安然憑借著女孩的細膩、敏感,以獨特的藝術(shù)感悟?qū)Π职帜欠划嬃艘话肭覜]有名字的風景畫賞析,將落葉飄向大地解讀為自然對大地母親的回歸,將其起名為“吻”。安然沒有將“吻”字局限于男女戀情,而是豐富和拓展了“吻”字的內(nèi)涵和深度,將其理解為一種赤子之心和對于母體的皈依。安然擺脫了革命時代對感情過于單一性的理解,張揚了感知世界的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80年代的新人文話語,以高揚個體的“主體性”,強調(diào)主體身份為主要特征,性別意識也是主體的重要內(nèi)涵。鐵凝在文中對于安然女性身份的反復強調(diào)正是對特殊時代“男女都一樣”的政治話語的挑戰(zhàn),女性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女人。因而小說中的姐姐安靜才會想起“那個是非顛倒的年代,那個以被人稱‘鐵姑娘'‘假小子'為榮的年代,那些不男不女的裝束,那些不男不女的發(fā)型。雖然我沒有朝著‘鐵姑娘'、‘假小子'的目標打扮,可也很少注意自己是男是女”[8]106。在那個時代,女性是被作為和男性同等的勞動力參與社會主義建設(shè)看待的,政治掩蓋了性別差異,人被同質(zhì)化為勞動者,甚至物化為勞動力的存在。人的豐富性受到政治的規(guī)訓,如果過于注意個體容貌或強調(diào)性別身份,就有可能成為嚴重的政治、思想問題,甚至被視為小資產(chǎn)階級反動的思想意識。
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對人的階級性、革命性或反動性進行了全面、明確的定位分析,不同階級在政治上有著嚴格的區(qū)分。在“文革”時期,政治性和階級性被“極左”分子進行極端化演繹,人與人的關(guān)系被革命化、階級化。正常的人際關(guān)系被簡化為“革命”“同志”等關(guān)系。這種簡化的結(jié)果,不僅抹殺了人際關(guān)系的復雜性,也無情地掩蓋了性別的差異,實質(zhì)上是對人的本質(zhì)化處理及人性的異化。在特定的時代,女性和男性一樣獲得了全方位的政治和社會權(quán)利,成為與男性同等的國家主體,但在文化表述層面上,女性是以“男女都一樣”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女性實際上是“無性別”的存在,是政治催生的“第二性”。進入80年代,當代中國人文思想界的主導潮流是對50至70年代社會主義主流思想的文化批判,是對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極左”話語的批判。因此,五四運動所提出的人性解放在此又一次浮出歷史地表。于是,“在80年代的中國,作為對‘階級話語'的反撥,性別成為標識人性的主要認知方式”[12]。人性的解放通過性別的重申,表現(xiàn)對人的尊重,對人的生命、自由和個性的承認。這才是鐵凝會在小說中不厭其煩地強調(diào)安然女性身份的原因。
同時,安然的成長環(huán)境勾連著“過去”與“現(xiàn)在”,通過日常生活的具體語境,言說新時期善良純真的人性人情,以及人情人性在記憶糾纏中蘇醒的艱難與酸楚,從側(cè)面進逼文學中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革命時期人與人之間分階級、論同志,不談感情,“愛”“想念”“喜歡”這一類表達私密感情的語詞無形中遭到封殺,個人日常生活的一切都充滿罪惡。小說中的安靜談了一個男朋友,但父母因其離異還帶有一個女兒便不同意他們交往,最后“在安然的再三催促之下”,“我還是去了省城”,安然支持并鼓勵“我”勇敢地追求愛情。紅色代表著熱情和欲望,沒有紐扣則意味著對束縛的掙脫,“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具有獨特的意味。安靜給妹妹買了這件“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是安靜內(nèi)心的覺醒。安然很喜歡姐姐送的紅襯衫,在重要時刻都穿著,象征性地表達了姐妹倆對個性釋放和生活的期待。在這里表明,后“文革”時代的人們終于有了選擇生活的權(quán)力,人不再是權(quán)力的附屬物,更不是革命模子的產(chǎn)物,“紅襯衫”折射的是人欲望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小說中對安然性別身份的再三強調(diào),實際上是對“極左”政治話語的反撥,是對抹殺性別身份時代的反思。雖然鐵凝“不是一個社會寓言的書寫者”,《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也并非鐵凝對于整個社會文化和精神的寓言,但它卻處處透露出鐵凝對于人性與合理欲望解放的期待。
《沒有紐扣的紅襯衫》通過日常生活中絲絲縷縷地透露著的“文革”記憶的糾纏,從日常生活層面對“文革”進行反思。家庭教育對“文革”歷史負擔的承載,學校教育對誠實、勇氣、個性的拒絕以及無形的社會利益網(wǎng)絡(luò)的束縛共同構(gòu)成了安然成長過程中面臨的規(guī)約。小說對安然的性別意識的強調(diào)實際上表達的是人性的覺醒,對世俗欲望及日常生活之于人的合理性的肯定,反映了作者對人性解放的期待,由此實現(xiàn)對“極左”政治對人性的壓抑和文學宏大敘事的反撥。而如何在新歷史的“去革命”中實現(xiàn)精神“進階”,是小說留給讀者意味深長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