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我希望上山,看看那些紅外相機。我想起塔可夫斯基在《時光中的時光》中的一句話:“一個人必須獨處,貼近自然,貼近動物和植物,與之相觸相通?!币粋€人只有在獨處時,才更貼近自己的內心;而貼近自然,貼近動植物,其實也正是發(fā)現(xiàn)自我、尋找自我的過程。在這一點上,塔可夫斯基說得很有道理。
那些叢林里的相機,對于動物們來說意味著什么?陪伴,抑或是危險?紅外相機一臺一臺地掛在原始森林的樹干上,它們成為秘境之眼,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萬物生靈。對于人類來說,幸虧有這么一種高級設備,否則對于叢林深處的秘密,人們一定無法更好地了解。相機掛在樹上,如果有動物們經過就會被自動激活,記錄下眼前一切——我聽說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攝影比賽——中國自然保護區(qū)紅外相機攝影比賽。有意思之處在于,我覺得這樣的攝影作品,被攝模特是動物,攝影師也應當是它自己,是它們輕輕走過鏡頭,搔首弄姿或是氣宇軒昂,將生命中最精彩的一瞬展現(xiàn)出來,才誕生了那樣的照片。如果鏡頭是一面鏡子,動物們應當知道,當它在看鏡頭時,鏡頭也在看它,這是一種雙向的注視。
從古田山出來,我徑自去了縣城,想要找到紅外相機數(shù)據(jù)中心,看一看相機鏡頭里的故事。這些年的開化小城,越來越像一個“秘境”,這是我心理上的直覺,也并非夸張——這里的自然保護區(qū),許多年來擁有著它獨特的神秘氣息;在漫長的自然保護的基礎上,后來成了“錢江源國家公園”。要知道,這是長三角經濟發(fā)達地區(qū)唯一的試點區(qū);面積也足夠廣闊,幾百平方公里的區(qū)域,大片原始低海拔中亞熱帶常綠闊葉林,具有全球意義的科研價值和保護價值,各種動植物的資源,是一座生物的基因庫。
從2004年12月開始,中科院植物研究所開始在古田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建設大樣地,正式與古田山合作開展科研工作。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很多“科研農民”加入了隊伍,協(xié)助科學家們做很多工作,其中在森林深處,按照科學家的部署,安裝紅外相機、及時更換電池并取回數(shù)據(jù)卡片,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任務——按照工作要求,在全域布設269個紅外相機,實現(xiàn)生物多樣性綜合監(jiān)測和網格化管理。
那些秘境深處的“眼睛”,日夜不停,拍到了數(shù)以百萬計的圖片與視頻。其中,就有我國特有的世界珍稀瀕危物種、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白頸長尾雉、黑麂,國家二級重點保護動物白鷴、黑熊、小靈貓等珍稀保護動物的珍貴鏡頭。
“有一種喜悅離人群最遠,離星空最近”,我很認同這樣一句話。有時候人群是危險的。我估計持此種意見的人為數(shù)不少。當然,叢林也是充滿危險的,甚至可以說是危機四伏的??纯础秳游锸澜纭肪椭溃鞘且粋€信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的地方。如果把你丟到原始森林里去,你能活到第幾集?對于這樣的問題,我會拒絕回答。
但是這不妨礙我窩在溫暖的沙發(fā)里,觀看這樣的紀錄片——11月,國家公園的林子里還掛著不少獼猴桃,它們在秋風中散發(fā)著成熟和略微發(fā)酵的甜蜜香氣。一頭剛成年的黑熊出現(xiàn)了,它毛色發(fā)亮,身形壯碩,大搖大擺地出現(xiàn)在鏡頭中。它先是觀望,然后試探著去摘取果實,發(fā)現(xiàn)夠不著,最后爬上一棵粗大的灌木,成功地摘到了獼猴桃。
中華鬣羚出現(xiàn)在視線中。這種棲居在森林中的獸類,“屬???,是亞洲東南部熱帶、亞熱帶地區(qū)的典型動物之一,主要活動于海拔1000米~4400米針闊混交林、針葉林或多巖石的雜灌林?!边@是網上的資料——我在看紀錄片的時候,常常會停下來,去查一些資料,這是與普通的消磨時間式的觀影不一樣的方式,就好像通過鏡頭去認識一位朋友一樣。你看吧,這牛鬣羚像一頭牛一樣咀嚼食物。但它吃得很不安心——這獨來獨往的隱秘行者,仿佛時刻對世界保持著警惕,它知道叢林中盡管自己的很多天敵猛獸已然消失多年,但它并非可以安枕無憂。這個世界,原來就不存在所謂的安全感,只有不斷奔跑,不讓自己停下來,才是最大的安全感。
再看看這一家子,這一小片開闊地帶,剛好成為它們的游樂之地。這是公猴、母猴和小猴,小猴頑皮貪玩,一開始就蹦蹦跳跳,略無顧忌;大公猴天生具有戒心,四面觀察,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類似于眼睛一樣的東西在對著它,說不定它還看見了眼睛后面的眼睛——它敏感地發(fā)現(xiàn)這是被人布設之物。它過來對著眼睛試探性觀察,撩手,拍打,很快發(fā)現(xiàn)沒有危險性,但它依然不放心,就企圖把相機拆下來。它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拍打使得相機鏡頭左右劇烈晃動。但是相機依然牢牢地固定在樹干上。這是一個不具有反抗能力的物體,這也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家伙,而且一聲不吭。聰明的公猴很快發(fā)現(xiàn)了端倪,它已認定這東西不具有攻擊性,對于這場游樂活動也不構成任何威脅,便放心了。它坐下來,開始逗小猴玩耍??吹贸鰜?,這是一個美滿的家庭。
我看視頻看得津津有味。事實上,我知道每一次回收后的存儲卡,攜帶數(shù)據(jù)都是海量的。那些儲存著森林秘密的小卡片統(tǒng)一歸置到信息中心,然后由專人復制到電腦中,從頭到尾一張一張耐心地查看。我很好奇監(jiān)控調者的心態(tài),是獵奇呢,還是偷窺?蝴蝶從鏡頭中飛過,蛇也從鏡頭前滑過,這些小昆蟲基本上不會引起鏡頭的特別關注,但是那些身形巨大的野獸,只要從鏡頭視野里穿過,哪怕穿越動作迅速,停留時間短暫,也會被鏡頭捕捉下來。坐在監(jiān)控屏幕前,按下播放按鈕的那位小伙伴,他夜以繼日,以“快進”或“慢放”的節(jié)奏查看著過去幾個月里叢林里發(fā)生的一切。他必須克服很多事情,比如枯燥無聊,比如腰酸以及眼澀;但是總有一些驚喜在等著他。叢林里總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在發(fā)生。比如弱肉強食,比如危機四伏,比如緩慢時光,比如突如其來的一場情愛,就這樣近在咫尺,發(fā)生在鏡頭前,而你,唯有屏息凝神,看著一切在眼皮子底下發(fā)生。
這是一場跨越種族的交流——有什么比這個更重要的呢?
“本臺報道(2018年10月31日訊)近日,開化縣環(huán)保局傳來喜訊,該局布在南華山區(qū)域的紅外線觸發(fā)相機再次發(fā)現(xiàn)黑熊,而且是一頭與此前拍攝到的不一樣的黑熊。根據(jù)生態(tài)環(huán)境部南京環(huán)境科學研究所研究員曹銘昌的初步判斷:南華山至少有兩頭以上的黑熊,很可能存在黑熊種群。此次發(fā)現(xiàn)的還有蛇雕、黑麂等多種珍稀野生動物。南華山位于楊林鎮(zhèn)霞光村,擁有較大面積的闊葉林區(qū),山中玉韞珠懷,繁多的生物物種,珍禽奇獸更是生物的基因庫、自然植被的博物館……”
有線廣播依然是山村里的重要媒介。那些雄踞在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每天三次播送著新聞音樂相聲戲曲,許多年老的村民依然靠這種廣播判斷燒火做飯的時間。通過這樣的廣播,三里八鄉(xiāng)的村民都知道了,森林公園是受國家保護的,森林里的黑麂、白頸長尾雉、黑熊、中華鬣羚也都是受國家保護的,誰都動不得。有野豬到玉米地里糟蹋糧食,或者進地里把半大小的番薯一夜之間拱個精光,放在以前,村民端把獵槍,或是埋個陷阱,就把野豬給暗算了?,F(xiàn)在不行了,獵個野豬野兔,抓條蛇,都得匯報,三思而后行,說不定都是保護動物,動不得的;至于別的,石蛙、娃娃魚那些,就更是動不得了。
護林員汪樹龍以前就是當?shù)氐墨C戶,經過專業(yè)的培訓后,他成了森林守護者。他知道自己守的是國家寶藏。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作為昔日的資深獵手,他對于野獸出行規(guī)律有很獨到的心得,所謂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對于野獸行走的線路,他摸得門兒清。他背著幾十臺紅外相機,要把那些東西布控在一棵棵樹上,而哪些地方動物們經常出沒,決定著事情的成敗。采食之地,飲水之地,野獸也多去光顧。而山脊的鞍部,野獸也時常出沒,譬如黑熊、豹子等大型野獸,在翻山越嶺的時候,為了節(jié)省體力,也往往選擇山崗坡度更平緩的凹處行走。
汪樹龍時常在森林里遇到霧。尤其是春季雨水豐沛,氣溫變化大,霧氣更是常見。人在霧中叢林行走,縹縹緲緲,雖然平添幾許浪漫意味,更多帶來卻是不便,以及神秘氣氛。伍爾芙說:“人在獨處時就會偏愛沒有生命的東西;樹啦,河流啦,花朵啦;感到它們表達了自己;感到它們變成了自己;感到它們懂得了自己……于是便感到這樣一種不可理喻的柔情,就好像在憐惜自己?!比嗽谏置造F中,其實就像伍爾芙說的那樣,適合回憶,仿佛周遭事物都在提示你要更多去關照自己的內心。
有一次我在古田山采訪,下過一陣暴雨后,原始森林里就彌漫起了一層縹縹緲緲的霧。老陳跟小藍說,你帶路,去林間走走吧。森林之中,微雨沁面,山野滋潤,空氣是甘甜,而人聲悠遠,鳥鳴亦寥廓。我們從工作區(qū)域往山里行去,爬山去看一座新建的吊塔,那是科學家們用以登上吊機,懸空到叢林的樹冠高處去觀察森林的東西,就像一只長長的手臂,可以收放自如。那時濃霧漸起,高塔處在霧氣當中,有的地方可見,有的地方卻隱去了,一個長長的機械吊籃仿佛從天宮懸掛下來,處在森林的頭頂,真像是一個童話世界里的場景。
在霧氣彌漫的森林里回憶一下往事。去年九月,我們在日本旅行,到了“松之山”森林學校,其實并不是真的學校,而是一座博物館。這座森林學校建筑極有特色,是由鐵板焊接成的,像一座大型的潛水艇的造型,還有一個高高的瞭望塔,參觀者要穿過黑漆漆的甬道,才能爬到瞭望塔最高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望見整座森林。從瞭望塔里出來,我看看還有一點時間,就一個人跑到森林里去了。當時天空下著毛毛細雨,當我跑進森林之后,發(fā)現(xiàn)樹林儼然,樹根虬突鉆出地面,半空中還飄浮著一層薄薄的霧汽,霧汽之中是秋天的景致,真是太漂亮了,我忙不迭地拍了不少照片。
又過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遠處有一對老人,老嫗裝扮精心,正執(zhí)一柄雨傘蹲在地上觀察著什么。為了不打擾他們,我只是遠遠地拍了一張背景,畫面沉靜優(yōu)美。那片森林,叫作“美人林”?!懊廊肆帧崩锷L的是山毛櫸,樹齡約有90年,正是秋天,樹葉轉黃,煞是好看。
還是那一次出行,我們又去了野反湖。野反湖是一座位于群馬、長野、新潟三個縣境邊界的高原湖泊,四面被海拔2000米以上的群山環(huán)繞。車子在山路上一圈一圈繞行,人仿佛就沉浸在夢境一般的大霧中,車窗外所見,不過數(shù)米。到得野反湖時,整座湖處在大霧之中,什么都看不到,眾人不免有些失望。這個野反湖被人稱作“天空之湖”,秋色極美,因湖畔生長著300多種高山植物;我們開了幾個小時的車,就為了一睹其容。結果大霧降臨,似乎要令一切落空,不由得有一些郁悶之情。我們沿著山路小跑,路兩側灌木叢生,依然有一些小花在開放。大概過了10分鐘,只見得遠方濃霧被光線劈開,太陽將要出來!果然,不一會兒,暖色的陽光穿透云層,投射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實在太美了。美得令人驚嘆!眾人歡呼起來,一個個在山路上奔跑,一直跑到湖邊去,那一種激動的心情,至今想來,依然是行程中最為動人的一幕。
這是深山之中的故事,森林之中的迷霧能讓人體會到什么叫作“森林浴”。迷霧以其牛奶一般的視覺效果,為你與樹林世界建立起某種特殊而直接的溝通渠道。這是全身心的浸入體驗,是肉體與樹木、走獸之間的言說與交流。這讓我想起卡爾維諾筆下的男爵——
“許多年以來,我為一些連對我自己都解釋不清的理想而活著,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生活在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