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現(xiàn)代鄉(xiāng)土小說出現(xiàn)了一批以“典妻”為題材的作品。一大批離開農村、寓居城市的鄉(xiāng)土作家以批判的眼光重新審視著故鄉(xiāng)“典妻”的陋習，本文試從典妻習俗的根源、作家作品現(xiàn)實主義的共同傾向、作家不同文化樣式和不同的文化立場等方面來探究“典妻”小說深刻的文化內涵。

關鍵詞：鄉(xiāng)土小說 典妻 文化內涵

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羅淑的《生人妻》和許杰的《賭徒吉順》是“典妻”題材的代表作品，為人們所熟知，有關“典妻”小說的文學批評大都以這三篇為例。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以“典妻”為題材的作品為數(shù)不多，如臺靜農的《蚯蚓們》與《負傷者》（1927）、潘漠華的《冷泉巖》、沈從文的《丈夫》、王志之的《租妻》、路翎的《卸煤臺下》，等等。有些作品受到的關注比較少，但都是以“典妻”“賣妻”“租妻”為題材的作品。

一

早在漢代時期就有賣妻現(xiàn)象的存在了，漢代便有記載：嫁妻賣子，法不能禁，義不能止。雖然漢代還沒有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典妻制度，卻已經有將妻子作為商品和工具來進行買賣交易的現(xiàn)象了，女性可以作為商品工具在社會上流通?！拔逅摹彼枷雴⒚蛇\動以后，典妻的風氣才漸漸衰弱，新中國成立后，法律明令禁止典妻，典妻、賣妻的陋俗這才逐漸消失?！暗淦蕖边@種“習俗”，在浙東農村里確有其事，其他的一些地方大概也會存在。a如《為奴隸的母親》與許杰的《賭徒吉順》所描繪的就是浙東地區(qū)的典妻陋習，羅淑的《生人妻》寫的是四川的典妻風俗，沈從文的《丈夫》描寫的是湘西式的典妻。可見典妻、賣妻現(xiàn)象普遍流行于我國南方地區(qū)。關于典妻習俗的原因是多方面因素合力的結果，簡單的政治、經濟的圖解難免有其局限性。典妻習俗與生育制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受封建傳統(tǒng)的宗嗣觀念影響，為了種族延續(xù)的需要，傳統(tǒng)貞節(jié)觀念對女性的束縛在面對傳宗接代的需求面前不得不低頭。傳統(tǒng)的父系社會中，典妻不僅僅是滿足男性的性需求，更重要的是使血脈得以延續(xù)，《為奴隸的母親》中的秀才因為沒有兒子，典來了春寶娘為他生下了兒子秋寶。在生育的需求下，典妻習俗使女性作為生育工具便具有了一定的合理性，婦女為了生育的需求而進入流通領域。b典妻習俗作為一種陋習，之所以能夠延續(xù)數(shù)千年之久，與女性的生育能力和為父系社會傳宗接代的責任不無關系，生育制度是種族得以延續(xù)的保障c，這是重要的原因。典妻風俗另一個重要原因便是貧窮，從這些典妻小說來看，幾乎都是家庭面臨著經濟破產，生活一旦難以為繼，為了生存的需要，丈夫把屬于自己私有財產的妻子賣掉也就順理成章。例如臺靜農的《蚯蚓們》中的李小因年歲歉收，將妻子賣給趙一貴；沈從文的《丈夫》中鄉(xiāng)下夫妻因為貧困，妻子老七不得不做船妓貼補家用；羅淑的《生人妻》以打草為業(yè)的丈夫因無法生存，將妻子賣給胡大，換來錢財?shù)?。這些都說明了典妻、賣妻的原因。在父系社會中，女性的地位低下，只是男性的附屬品，一夫多妻制、媵妾制古已有之。傳統(tǒng)封建觀念“三從四德”“三綱五?！鄙钌畹亟d著女性，女性除了履行生育責任和負責傳宗接代以外，不能夠自主決定自己的命運?！拔逅摹彼枷雴⒚蛇\動，發(fā)現(xiàn)了“人”的價值，人們在追求自由、平等、啟蒙的立場下，自然而然對地位低下的婦女投以人道主義的關懷。這些是一些作家統(tǒng)一把矛頭指向典妻習俗，抨擊典妻野蠻陋習的重要原因。

二

除了沈從文的《丈夫》以外，其他鄉(xiāng)土作家的“典妻”小說都有著較為明顯的現(xiàn)實主義特色。如果生硬地套用現(xiàn)實主義概念的話，稍不留意就可能遮蔽了每篇作品獨特的藝術價值，為了避免簡單化，本文打算從具體的文本入手，概括和總結“典妻”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特征。恩格斯認為現(xiàn)實主義除了細節(jié)的真實外， 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這句話已經說明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作品的一些特點，如描寫方式的客觀性、細節(jié)的真實性、人物形象的典型性，關注社會現(xiàn)實與下層民眾的生存困境，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性，這些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基本特征。羅淑的《生人妻》、許杰的《賭徒吉順》、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臺靜農的《蚯蚓們》和《負傷者》等“典妻”小說，基本都采用的是第三人稱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冷靜地俯視著所發(fā)生的一切，觀察著被敘述的故事，自由地出入人物的內心，客觀地講述著故事。這些“典妻”小說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廣闊再現(xiàn)與抒寫的同時，都十分注重細節(jié)的描寫。如在羅淑《生人妻》中，當打草的婦人被賣時流露出的真誠而質樸的情感，她踉蹌著走不到多遠，似乎記起一件大事，回過頭，急急地遙遙喊道：“當家的呀，你那件汗衣洗了晾在桑樹上，莫忘記收進來！”d這是小說中最令人動容之處，當自己被賣掉時，仍然提醒丈夫把洗過的汗衫收進來，細節(jié)的刻畫十分貼近農婦的身份，農婦的動作、語言及情感都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臺靜農的《蚯蚓們》，當李小即將失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時，“他微微嘆息，將煙頭向著樹根磕灰，重新安好了煙，搓了火不停止地吸”e。這段細節(jié)描寫將李小苦悶憤恨的心理完整地刻畫出來。《為奴隸的母親》中，三年后當春寶娘回到家時，春寶陌生似的睡在身邊，她的腦內想著，仿佛肥白可愛的秋寶在她身邊可愛地掙動著，想伸出兩手去抱，可是身邊是春寶。此處十分生動地再現(xiàn)了一位母親身份被撕裂的苦痛。這些細節(jié)的刻畫，都契合人物的心理，真實地刻畫出了農村底層大眾的人物形象。

臺靜農、柔石、許杰、羅淑等作家的“典妻”題材小說，描寫典妻陋俗的同時，作家以批判的眼光關照社會現(xiàn)實，揭露封建社會陋俗，以客觀、冷酷的筆調抒寫著鄉(xiāng)村農民的境遇，以農村為特定的背景，著意去塑造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如貧困的農民、悲慘的女性、虛偽的士紳，體現(xiàn)了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特征?！厄球緜儭芬院缒蘅h十年未見的荒年為背景，塑造了貧農李小形象；《負傷者》塑造了被有錢有勢的張二爺欺壓而麻木怯懦的吳大郎的典型性格。羅淑的《生人妻》以四川沱江上游流域的農村為背景，描繪了一對以打草為生的夫婦的悲慘命運?！稙榕`的母親》更是有著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特色，以20世紀20年代浙東鄉(xiāng)村為背景，小說描寫了浙東地區(qū)“典妻”風俗，揭示了農村下層女性遭到的精神戕害與階級壓迫，塑造了悲慘的女性春寶娘這一人物形象。除了塑造了一大批悲慘的農村婦女形象，“典妻”小說還著力塑造了一批鄉(xiāng)紳的形象，如《賭徒吉順》中的文輔、《蚯蚓們》中的張朗翁、《為奴隸的母親》中的秀才，作者抨擊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虛偽、迂腐與愚昧?？梢哉f“典妻”小說在細節(jié)客觀的描寫、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對社會的介入與批判等方面都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主義的共同傾向。

三

不同作家有不同的身份、生活經歷與文化背景，所處的立場也不盡相同，典妻題材在不同時期不同作者的解讀下也可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主題意蘊。f柔石是左翼作家，有著鮮明的階級立場；羅淑作為女性，有著女性獨特的敘事風格；沈從文則堅守傳統(tǒng)文化立場，他們的作品還在被不斷地閱讀和解讀。

程光煒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寫道：“柔石的小說能夠把清醒的階級觀念和復雜的人性體驗結合到一種深沉的抒情筆調中?！眊柔石也曾說明決心用文學來反映人生，同情被損害和侮辱者。柔石是自覺地站在了左翼文學的立場上，同情廣大農民階級的苦難，特別是對女性命運的關注，具有深厚的人道主義精神。但《為奴隸的母親》已經超越了左翼簡單的階級分析的立場，有別于當時流行的“普羅小說”公式化、概念化的傾向，這和柔石的人道主義情懷、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將人性和階級觀念結合創(chuàng)作有關。

筆者認為沈從文的《丈夫》是這些“典妻”題材小說中比較特殊的一篇。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陣營在文壇上影響較大，但沈從文仍然以自由主義作家的身份，與政治保持一定距離。《丈夫》描寫的是因為貧困，妻子老七離開鄉(xiāng)村到船上做船妓貼補家用，丈夫從鄉(xiāng)下來尋妻子。沈從文倒不是批判“典妻”習俗的野蠻與粗野，丈夫在家從事農活根本養(yǎng)活不了一個家庭，妻子出來做船妓貼補丈夫，這種夫妻狀態(tài)是湘西社會的常態(tài)，也是一種生活樣式。其實老七的丈夫是沒有資格做丈夫的，他從鄉(xiāng)下來尋找妻子的過程，就是重新尋回自己失去的丈夫身份。水保讓老七當晚不要接客，因為他要來，水保走后，丈夫想老七一定從水保那里得了許多錢。便越想越生氣，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憤怒h(huán)，身為老七的丈夫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最后他帶著妻子回到了鄉(xiāng)下?！墩煞颉分忻枥L的湘西世界，景色和平沖淡、靜謐幽美，與其他“典妻”小說描繪的黑暗窒息、破敗衰頹的鄉(xiāng)村截然不同。丈夫尋回妻子一起回到鄉(xiāng)下，正是沈從文堅守傳統(tǒng)文化立場，對純潔的人性復歸的表現(xiàn)。

羅淑作為女性作家，女性獨特的性別經驗不自覺地滲入到小說的敘事之中，和《為奴隸的母親》表現(xiàn)出來的男性主體意識表現(xiàn)有著明顯的差異。在《生人妻》中，顯然妻子承擔了主要視點。婦人被賣到胡家后，細細地看著屋子周圍的陳設；看見地上一桶正在冒著熱氣的水；看見惡臭潮濕的豬圈。這些都是通過婦人的眼光來展現(xiàn)的，潑辣的性格也是通過獨特的女性視點來塑造的，這和其他男性作家的典妻小說有著明顯的區(qū)別。許杰和臺靜農則站在啟蒙主義的立場，對鄉(xiāng)村的黑暗與陋俗進行批判，魯迅先生對社會下層人物的關照，對麻木、愚昧、冷漠、自私的國民劣根性的揭露批判，深深影響著許杰和臺靜農等一大批鄉(xiāng)土作家的創(chuàng)作。

a 藍棣之：解讀《為奴隸的母親》并兼與《生人妻》比較，《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0年第1卷。

b 劉俐俐：《中國現(xiàn)代經典短篇小說文本分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87頁。

c 費孝通：《生育制度》，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42頁。

d 羅淑：《生人妻》，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0頁。

e 臺靜農：《地之子》，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95頁。

f 趙丹：《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典妻”題材作品的主題流變》，《汕頭大學學報》2015年第31卷。

g 程光煒等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76頁。

h 凌宇編：《沈從文鄉(xiāng)土小說》，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71頁。

作 者： 馮達，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