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中舉
內容提要“流散文學”是具有切身流散生存經(jīng)歷和體驗的流散作家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個體流散或群體流散生活,藝術地反映流散文化現(xiàn)象及其生成變化事實的各類文學作品。作家流散生存經(jīng)歷和作品“流散性”主題是界定“流散文學”的兩個核心要素。這一界定意圖解決長期以來“流散文學”內涵與外延模糊不清的問題,既避免當前學界將“流散文學”泛化為“移民文學”的傾向,也彌補界定過于窄小的缺憾,為進一步研究世界流散文學奠定基礎。猶太流散文學是世界流散文學的總源頭和典范,其表現(xiàn)的“流散性”主題既彰顯了猶太流散文學鮮明的民族特性,又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世界各族流散文學的共性。明確這些問題,有助于對各民族“流散文學”和“全球流散文學史”進行系統(tǒng)研究。
近四十年來,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速,國際間移民頻繁,文化交流深入,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日益增強,國內外學術界興起了“流散文學”研究熱,“流散文學”作為相對獨立的文學類型被學界廣泛接受,形成了相對獨立的研究領域。然而到目前為止,學界有關“流散文學”概念內涵與外延的認識還不太統(tǒng)一,要么過于寬泛,要么過于窄小。有學者主張“流散文學”應當包括“異邦流散”“本土流散”和“殖民流散”三個文學譜系[1]朱振武、袁俊卿:《流散文學的時代表征及其世界意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7期。,而實質上“殖民流散”是站在被殖民地國家視角來說的,它是來自殖民宗主國移民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學,從這個意義上說應列為宗主國的“流散文學”更合適,如“英國流散文學”等;至于“本土流散”文學雖然表現(xiàn)了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關系、本土流放與邊緣化經(jīng)驗問題,但這類本土作家沒有跨國界、跨種族、跨語言、跨文化的實際流散生活經(jīng)驗,能否完全歸入“流散文學”仍待探討,如蘇軾流放海南時期的詩作和魯訊表現(xiàn)中外文化關系的小說、散文、雜文等就不能列為流散文學;俄國詩人普希金、蘇俄作家阿赫瑪托娃都有過本土的流放經(jīng)歷,表現(xiàn)過“心靈流放”主題,但也不能視為流散作家,所以把“本土流散”歸入“流散文學”略嫌寬泛。同時,學界對“流散文學”與移民文學、流亡文學、少數(shù)族裔文學等之間的界限也缺少界定與區(qū)分,甚至將它們交替混用,有把“流散”泛化的傾向:“第一,無限泛化的趨勢……第二,與‘泛化’趨勢相關聯(lián),是不恰當?shù)貙⑺幸泼窦捌浜笠岫技{入‘流散族群’范疇,過度神化歷史上的‘祖國’或‘祖先之根’對所有移民及其后裔具有一以貫之的特殊意義,且無視移民群體內部業(yè)已存在的明顯分化?!盵1]李明歡:《Diaspora:定義、分化、聚合與重構》,〔北京〕《世界民族》2010年第5期。這種泛化忽視了流散及流散文學的特殊性,也不足取。慕尼黑大學社會與文化人類學教授馬丁·索克菲爾德(Martin S?kefeld)明確反對把流散族等同于移民:“流散族只是族群的特例……,這只是想象出來的跨國共同體,將分散生活在不同國家的人聯(lián)合起來。不是所有移居者都參與進這樣的想象共同體,也不是所有移居者群體都將自己想象成跨國的存在,因此將流散作為所有移居者的同義詞是一個基礎錯誤。”[2]Martin S?kefeld,“Mobilizing in Transnational Space:A Social Movement Approach to the Formation of Diaspora”,Glob?al Network,Vol.6,no.3,2006.還有學者有意無意地把“流散文學”僅歸為流散作家用東道國語言寫作的文學:“流散作家運用居住國語言,書寫在異質文化條件下的文化境遇和文化困惑,創(chuàng)作了大量流散文學作品。”[3]張鋒、趙靜:《當代英國流散小說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8版,第6頁。這又顯得過于窄小、不全面。事實上,不少流散作家在流散之地用母語創(chuàng)作了大量表現(xiàn)流散主題的作品,同樣是“流散文學”的有機組成部分。另外,在漢語傳播語境下,人們對“流散文學”(Diasporic Literature)的翻譯也曾有不同的爭議,主要有“流散文學”“族裔散居文學”“飛散文學”“離散文學”等譯法,目前基本上統(tǒng)一到“流散文學”這一譯法上[4]楊中舉:《“Diaspora”的漢譯問題及流散詩學話語建構》,〔濟南〕《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 年第2期。,這些翻譯分歧也反映了人們在“流散文學”內涵認識上存在著差別。凡此種種,都使得這一概念內涵與外延模糊不清,導致人們對流散作家歸屬、流散文學作品歸類的困惑。因此,很有必要明確“流散文學”概念內涵,劃定它的外延范圍,以便更好、更深入地對其源流變化與主題等進行研究。
“流散文學”雖然是近四十年國際學界才有的固定名稱,但是作為表現(xiàn)人類遷徒流散現(xiàn)象、移民生存境遇與文化身份變化的文學創(chuàng)作很早就開始了,從古希臘“荷馬史詩”、猶太人《圣經(jīng)》、古羅馬《伊尼特》,到文藝復興后的《堂吉訶德》《小瘌子》《湯姆·瓊斯》《魯濱遜漂流記》等流浪漢小說,再到十九世紀的勒內、史達爾夫人、盧梭等流亡作家,直至二十世紀以來以貝婁、納博科夫、莫里森、奈保爾、拉什迪等為代表的世界移民流散作家,都以流浪、流亡、移民、跨界、流散等生活經(jīng)驗作為藝術表現(xiàn)的重要內容。“流散文學”無疑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寬泛地說,“流散文學”可看作移民文學中的一類,移民文學既包括描寫人類不同民族流散生存狀態(tài)的“流散文學”,也包括移民作家創(chuàng)作的其他題材的非流散文學,流散作家必然是移民作家,但移民作家不一定是流散作家。“流散文學”是移民文學的特殊形態(tài),具有獨特的內在規(guī)定性。具體地說,“流散文學”是具有切身流散生存經(jīng)歷與體驗的流散作家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個體流散或群體流散生活,藝術地反映流散文化現(xiàn)象及其生成變化事實的各類文學作品?!傲魃⑽膶W”作者、主題內容、人物形象及背景都具有鮮明的“流散性”,有其自身產(chǎn)生、發(fā)展和審美的規(guī)律。當然,流散作家的創(chuàng)作既可以使用母語,也可以使用東道國語言或其他語言。
這一界定是對“流散文學”相對狹義的理解,突出強調作家是否有“流散”經(jīng)歷體驗、作品是否表現(xiàn)流散文化事實。作為區(qū)分“流散文學”與非流散文學的核心標準,即作家的流散身份經(jīng)驗與作品表現(xiàn)的“流散性”主題是界定“流散文學”缺一不可的兩個要件,較好地解決了與其他文學類型界線模糊不清的問題,避免了前文所述國際學界把“流散文學”泛化為“移民文學”的危險,也避免了界定過于窄小的缺憾。正如劉洪一所言:“‘流散文學’作為伴隨著‘流散’這一歷史文化現(xiàn)象而出現(xiàn),并以文學的形式對‘流散’的歷史文化內涵進行了詩性表征的文學事實,有其悠遠的歷史傳統(tǒng),有其特定、豐富的文化與詩學內涵。”[1]劉洪一:《流散文學與比較文學:機理及聯(lián)結》,〔上?!场吨袊容^文學》2006年第2期。明確了這些具體內涵,就能夠對不同民族的流散文學進行相對準確的歸類、整理與研究,更好地探尋其起源與流變,揭示其“流散性”主題。
作為世界文學中獨特的文學類型,“流散文學”具有突出的跨界特點,它表征著母國文化、東道國文化、流散族新生文化等多重文化關系,反映了多代、多重移民的生存命運。這種跨界性決定了學術界往往根據(jù)不同視角以東道國、種族來源或國家來源作為流散文學的歸類、命名標記,諸如東道國+族源標記的“美國猶太流散文學”“加拿大華人流散文學”等,種族來源標記的“華人流散文學”“黑人流散文學”等,國家來源標記的“英國流散文學”“俄羅斯流散文學”“印度流散文學”等。但嚴格說來,它們既不能簡單地歸屬到東道國文學中,也不能完全劃分到母國本族文學中,“流散文學”應當有它自己的專門史與領地,應當以全球化視野、跨界性思維去探討建構“全球流散文學史”。這是因為流散文學產(chǎn)生的基礎是兩種文化或多種文化之間交流碰撞的文化事實,有的流散者或流散作家具有兩三重以上移民背景,如英籍印裔作家奈保爾就有特立尼達和英國雙重移民經(jīng)歷;有的有著雙重或多重種族混血與文化混血,如英籍華裔流散作家毛翔青是中英混血,美籍華裔流散作家劉愛美身上有四分之一的華人血統(tǒng)等。也可以說流散文學是流散族(雙重或多重)跨國界、跨種族、跨時空、跨語言、跨文化等的結果,它存在于兩種或多種文化的中間地帶或交叉地帶,呈現(xiàn)的是流散者的流散生存生活與文化選擇、文化再生、文化發(fā)展的復雜境況,類似霍米巴巴說的“中間狀態(tài)”(in-between),與我國學者探討的“文化散存結構”相通[2]劉洪一:《流散文學與比較文學:機理及聯(lián)結》,〔上?!场吨袊容^文學》2006年第2期。。
具體說來,流散文學旨在通過藝術創(chuàng)作反映流散族群的文化選擇以及失根、依附、背離、混合、再生等“流散性”主題。從各國文學研究與文學史編寫選擇傾向上看,東道國越來越多地把外來流散族作家的創(chuàng)作列為本國文學的有機組成部分,如美國黑人文學、美國猶太文學已占據(jù)了美國文學的半壁江山;而有些源族國家,則更愿意把海外流散文學列為本國文學在海外的延伸,如華人流散文學、印度流散文學、俄羅斯流散文學、阿拉伯流散文學等都被母國文學界視為本族文學的域外發(fā)展。這正是流散文學跨地理、跨種族、跨文化所產(chǎn)生的張力所在。流散文學揭示流散群體或個人面對文化認同與同化的問題,至少面對兩種以上的文化沖突與影響:這些人面臨著自然水土和文化精神水土適應的痛苦,體驗著文化歸屬的焦慮,承受著迷失自我的風險,感受著孤獨、迷茫、彷徨的情緒。這種狀態(tài)會持續(xù)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甚至要經(jīng)歷一代人或幾代人。為了尋求現(xiàn)實和精神的棲居家園,他們都會主動地調整自己,重新確認自己,而他們能依靠的背景和“材料”只能是曾經(jīng)生存過的舊文化系統(tǒng)和移居地的新文化系統(tǒng),棲居于兩種或多種文化系統(tǒng)之間,生活在多元文化的“對話場”,其文化身份經(jīng)受消解、調整與重構。這些都是流散文學敘事的核心內容。據(jù)此,學界在未來應打破單純的種族、國別界限,建立相對獨立的“世界流散文學史”或“全球流散文學史”。就當下來看,對世界流散文學的探討應當集中在各族裔或各國流散文學源流、流變與基本主題上,以便為構建全球流散文學史提供學術積累。
澳大利亞默多克大學維吉·米什拉教授在《印度流散文學:流散想象的理論化》一書中套用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開頭的句式指出:“所有的流散者都是不幸的,但每一個流散者都各有各的不幸。流散者是指那些對自己護照上無歸化入籍的身份感到不適的人們,他們想探求入籍的意義,但又不能過多地強調這種歸化入籍,恐怕引起大規(guī)模的社群精神分裂癥?!盵1]Vijay Mishra, The Literature of the Indian Diaspora:theorizing the diasporic imaginary,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7,p.2.的確如此,每一個流散族群因其歷史、地理、政治、經(jīng)濟、文化空間等不同,其產(chǎn)生的流散文化后果不同,各自的流散文學也有其特殊的發(fā)展譜系和風格。因此,對不同族裔流散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的源流與變化進行概括性總結有助于流散文學研究的深入。猶太民族漫長而獨特的流散命運造就了豐富多采的流散文學,具有較強代表性,下面就其歷史流變進行簡析。
(一)猶太流散文學是世界流散文學的總源頭與典范。從歷史起源看,大寫的“流散”(Diaspora)一詞最初專指流浪世界各地的猶太族,“流散文學”(Diasporic Literature)最早也僅指猶太人流散文學,這是由猶太族悲壯的流散、遷徙歷史決定的[2]楊中舉:《“Diaspora”的漢譯問題及流散詩學話語建構》,〔濟南〕《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自公元前2000年至今[3]歷史學界一般認為猶太民族的“大流散”時期自公元135年始。本文所指猶太流散從《圣經(jīng)》記錄猶太人最早的遷徙時間(約在公元前2000年)起,此期亞伯蘭率家族離開兩河流域的故土,徙居迦南地區(qū)。,猶太民族在長達近四千年的流散過程中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文明成果,在世界文化史上具有獨特的地位。就文學而言,猶太流散文學突出表現(xiàn)了猶太民族流散史上的悲苦與歡樂、成功與失敗,是世界文學史與文化史上的奇觀,不論是數(shù)量還是質量,堪稱世界流散文學的范本。
《圣經(jīng)》是猶太人的宗教典籍,也是出色的文學作品,它的重要主題就是敘述猶太人悲壯、曲折的流散史,展現(xiàn)民族為生存、發(fā)展、精神追求而斗爭的歷史,它既是猶太流散文學的起點,也是世界流散文學的總源頭?!妒ソ?jīng)》由四處流散而居的希伯來人編整而成,收集了希伯來人自公元前2000年以來的各種神話傳說、故事,并完善了一神教——猶太教理論。它從作者、內容到藝術形式上都具有突出的流散文學特征,其文學成就得到了中外學者的高度認同,許多文人從中找到了創(chuàng)作原型與靈感,寫下了不少傳世名作。德國學者埃里?!W爾巴赫把它的文學成就與荷馬史詩相提并論,并稱為“荷馬風格”與“圣經(jīng)風格”[4]劉林:《〈圣經(jīng)〉文學性研究評述》,〔濟南〕《山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期。。加拿大學者諾斯洛普·弗萊在其原型批評理論著作《偉大的代碼》中詳略分析了《圣經(jīng)》的文學原型意義,對其敘述、意象和整體結構之間的密切關系作了梳理,有力地支持了自己的原型理論建設[5]〔加〕諾斯洛普·弗萊:《偉大的代碼:圣經(jīng)與文學》,郝振益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頁。。這也證明人類歷史初期創(chuàng)造的流散性文學具有強烈的文化再生性:它是后世人類文化與藝術的母體,從它的形式、內容、傳統(tǒng)、文本等要素中發(fā)酵、孕育了后世的小說、戲?。ㄇ?、音樂、詩歌、繪畫藝術、表演藝術、說唱藝術、影視藝術等多種文化形態(tài),也產(chǎn)生了一系列豐富理論成果,在文藝理論、人類學、文化哲學、歷史學、民族學等研究領域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如弗雷澤、斯特勞斯、榮格、泰勒等人的理論研究都得益于《圣經(jīng)》的啟示。
《圣經(jīng)》之后,隨著猶太人流散世界的足跡,他們在不同的時代與不同的國度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流散文學,譜寫了猶太流散文學的“流變曲”。《圣經(jīng)》作為猶太流散文學的奠基作,不僅記錄與反映了猶太族人長期的流浪史、生存史、發(fā)展史,還記錄并催生了猶太族群的思想、文化、宗教信仰,影響了全球文化。猶太人以《圣經(jīng)》為文化根系,以與上帝契約的形式保證了民族血統(tǒng)的純潔和族內生活運用希伯來語言的習慣,同時在極其復雜的生存環(huán)境中以猶太人特殊的才智與外族人、外族文化交往混生,創(chuàng)造出既有獨特猶太特征,又兼受流散之地文化營養(yǎng)的世界性猶太文化。作為猶太流散文學,除二戰(zhàn)后以色列建國部分文學創(chuàng)作屬于相對獨立的以色列國別文學外,其他歷史時期流散世界各地的猶太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都可以歸入流散文學之列。也可以說猶太文學就是猶太流散文學,它包括“猶太人用本民族的母語希伯來語、猶太人用意第緒語、拉迪諾語等、猶太人用其它民族語言(如亞蘭語、古希臘語和近現(xiàn)代英、德、法、俄語等)創(chuàng)作的作品”[1]梁工:《古猶太文學如是說》,〔武漢〕《外國文學研究》1993年第1期。。因而,猶太文學是全球產(chǎn)生最早、規(guī)模最大、最具流散特征、成就較高的流散文學。
(二)猶太流散文學的流變歷程。從猶太民族流散生存的歷史與地理范圍兩個維度,基本可以描述出猶太流散文學的大致發(fā)展、流變過程,分別是公元135年之前的“前流散”前期、后期,公元135年之后的“大流散”初期、中期、后期以及1948年后的全球流散“新時期”。這一分期兼顧猶太文學發(fā)生發(fā)展的歷史與影響猶太族命運的重大歷史節(jié)點,與單純的猶太民族歷史分期有所不同。
1.前流散前期(約公元前2000 年至公元前586 年):“《舊約》文學”初步形成期。此期猶太族主要流散之地為兩河流域及埃及,摩西等作者完成了“摩西五經(jīng)”到“撒母耳記”等《舊約》中的大部分篇章,以講故事的方式記錄了早期猶太族流散的歷史進程,是訖今為止已知最早的流散書寫。約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閃族人越過幼發(fā)拉底河進入迦南(今巴勒斯坦)地區(qū),被當?shù)厝朔Q為從河那邊來的人——希伯來人,后因饑荒進入埃及。由于埃及法老蘭塞二世(約前1617—前1580)的迫害驅逐,希伯來人被迫“出埃及”重返迦南。約在公元前1028年掃羅被立為王,建立了統(tǒng)一的希伯來王國,但在公元前933年王國分裂,形成南北相互對峙的北朝以色列國和南朝猶大國。公元前722年北朝以色列被亞述帝國所滅,族人被擄,流散各地不知去向,史稱“失蹤的以色列十族”[2]根據(jù)《圣經(jīng)》傳說,古代以色列由十二個不同的支派組成:流便、西緬、利未、猶大、但、拿弗他利、迦得、亞設、以薩迦、西布倫、約瑟(分為以法蓮、瑪拿西)、便雅憫?!秳?chuàng)世記》記載十二支派來源于以色列第三代先祖雅各(別名“以色列”)的十二個兒子,其中曾經(jīng)在埃及身居高位的約瑟的兩個兒子都得以發(fā)展成獨立支派,因而支派總數(shù)實際是十三個。而根據(jù)《約書亞記》18章第7節(jié)記載,摩西的繼任者約書亞帶領以色列人征服迦南并分配土地之時,負責宗教事務的利未人并未獲得祖產(chǎn)而散居全境,因而最終在地理上以色列仍然由其余十二個支派組成。。公元前597年和前586年新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兩次攻陷圣城耶路撒冷,數(shù)萬猶太精英和民眾被擄至巴比倫,史稱“巴比倫之囚”;猶太王國都城耶路撒冷和第一圣殿被毀,猶太人結束了獨立的歷史。此期處于流散中的猶太知識分子,初步完成了反映民族悲壯流散史的“《舊約》文學”。前五卷“摩西五經(jīng)”(《出埃及記》等)完成于公元前1513—1473年前后;到公元前1040年,《舊約》中的“約書亞記”“士師記”“路得記”“撒母耳記”等基本完成;公元前586年之前,文學性很強的《雅歌》《耶利米哀歌》《箴言》等都已完成。這些記錄是希伯來人民族歷史的生動體現(xiàn),也是希伯來人早期流散史的文學記錄,帶有民間傳說的特點。此期“流散性”就成了希伯來民族生存與生活的常態(tài),盡管他們曾建立了自己的獨立家園,但總是處于不斷的動蕩和與外族沖突中。當然這也客觀上給族群生存與發(fā)展帶來了挑戰(zhàn)與機會,形成了流散文學產(chǎn)生的特有的混染文化基因。
2.前流散后期(公元前586年至公元135年):文學與宗教經(jīng)典“《圣經(jīng)》文學”及其變種《次經(jīng)》《偽經(jīng)》形成期。由于“巴比倫之囚”事件的影響,此期猶太族的人身自由、財產(chǎn)安全、文化宗教信仰也受到更深的沖擊,加深了他們流散的程度。猶太學專家徐新指出:“巴比倫囚虜事件在猶太民族心靈上造成的最深遠影響莫過于猶太人對故土、對圣殿、對耶路撒冷不盡思念之情的培育?!盵3]徐新:《猶太文化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8頁。這進一步促成了他們堅定的“回鄉(xiāng)觀”和民族宗教意識。在此后的五百多年間,他們經(jīng)受了更大的磨難,忍受失國失家的痛苦,在異族的統(tǒng)治下不斷做著回鄉(xiāng)的努力。前536 年,也就是猶太民眾被囚禁了半個世紀后,由大衛(wèi)王的后裔羅巴伯帶領他們返回了以色列故地,又克服重重困難,歷時20 年(前516 年)重建圣殿——第二圣殿。此期以色列之地主要是在波斯帝國統(tǒng)治之下,猶太人與外邦人之間的矛盾不斷,宗教信仰沖突加強;之后,馬其頓、塞琉古王朝和羅馬帝國等先后統(tǒng)治迦南地區(qū),猶太人進行了瑪喀比起義(前168 年),保證了猶太教的合法地位,使得猶太文化得到傳承,甚至建立了哈斯蒙尼王朝;但是到了羅馬統(tǒng)治下,希臘文化不斷侵入,矛盾進一步激化,最終引發(fā)兩次猶太大起義——猶太戰(zhàn)爭。公元70 年第二圣殿被毀,公元135 年徹底失去以色列地——真正失去了樂園,標志著“前流散”時代的結束,“大流散”時代的開始。
此期猶太人為了不忘記故土與歷史,不斷寫書、編書,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在另一個世界里編織他們的夢想,完善了《舊約》,規(guī)范信條,整理文化遺產(chǎn),使文本文學性、宗教性更強,最終系統(tǒng)編為經(jīng)律、先知、圣著三部分,共24卷。在公元40年到100年之間完成了《新約》,記錄的背景是公元前586年以來猶太人面對的歷史命運,涉及族人近70年的被擄時期(公元前586—前516年)、約370年的艱苦歸回時期(公元前537—前167年)、約270年的希臘文化影響時期(公元前333—前63年)和130年左右的羅馬影響時期(公元前63年—公元70年)。至此《舊約》《新約》組成了完整的“《圣經(jīng)》文學”;此期還完成了文學性較強的《次經(jīng)》《偽經(jīng)》等,以生動的故事對《圣經(jīng)》進行了解說或文字補充,其中也表現(xiàn)了猶太人流散的歷史與文化成長歷程,有不少反映猶太人生活與智慧的作品,如《馬加比傳三書》、歷史劇《領出去》《亞當和夏娃的生平》、智慧文學《所羅門智訓》《馬加比傳四書》《亞里斯提亞書信》等。猶太學者還參與翻譯了《圣經(jīng)》的《七十子希臘文譯本》,為猶太文化在后世歐洲的傳播奠定了基礎,也為基督教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提供了重要參照。
3.大流散初期(公元135年至公元5、6世紀):流散主題突出、宗教色彩濃厚的“塔木德文學”繁榮時期。公元135年猶太人失去以色列地之后,被迫開始了學界所稱真正意義上的“大流散時期”,主要流浪在中東、埃及等歐亞非交界、地中海周邊地區(qū)及羅馬帝國疆域。這四五個世紀是猶太人在亞非歐交界之地的生存適應期,也是與外族文化不斷沖突、調整與交流的時期。這一時期猶太人主要從事手工藝、商業(yè)、高利貸等職業(yè),成為邊緣人、下等人、被壓迫的人,但是他們在流散的過程中保持著猶太文化的自覺與獨立,在家庭中傳播民族語言,嚴格宗教信仰,保持婚姻純潔,建立猶太會堂,形成猶太社區(qū)社團,倡辦教育,在夾縫中生存。同樣,為了保存文化自信與獨立,他們仍然不忘記寫書,以書籍來記住猶太歷史與文化,寫出了《死海古經(jīng)》《巴比倫塔木德》等經(jīng)典,其中“塔木德文學”取得了光輝成就。如《巴比倫塔木德》和《巴勒斯坦塔木德》即是反映猶太人流散主題的代表?!栋捅葌愃镜隆酚绊懽畲?、傳播最廣。全書約40 卷,用希伯來文寫成,包含農(nóng)事、節(jié)日、婦女、損害、神圣之事、潔凈與不潔。它對《圣經(jīng)》律法部分進行了權威解釋,也進行了不少的文學創(chuàng)造,除宗教訓誡和道德說教外,它寫了大量的神話故事、歷史傳說、民間習俗。整部作品通俗易懂,睿智雋永,是每個猶太人手頭必有的書,成為猶太人行為處世的指南與流散生活百科全書,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維系了流散猶太人的民族統(tǒng)一性。對猶太人來說,《圣經(jīng)》和《塔木德》就是母親、家園、圣地、故土?!端镜隆纺哿霜q太學者對自己民族歷史、民族文化、民族智慧的思考。
4.大流散中期(公元7世紀至1881年):猶太流散文學多樣化、世俗化發(fā)展時期。猶太文學逐漸走出宗教文學圈,與流散地文化文學對話、融合,表現(xiàn)內容與藝術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多樣化、世俗化趨勢,形成了希伯來語文學、拉迪諾語文學、意第緒語文學、英語文學等多語種文學,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的混雜性、流散性特征更加突出。此期猶太人主要流散到歐洲各地和美洲的美國,他們作為少數(shù)族裔大都入鄉(xiāng)隨俗,在保持自己猶太教信仰之時,積極參與到宿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文學藝術等領域的創(chuàng)造實踐中,猶太流散群體中出現(xiàn)了不少社會學家、思想家、藝術家、文學家。同時這個時期也可以看作是猶太文化在歐美社會傳播、扎根、發(fā)展、變化變異的時期,以《圣經(jīng)》為核心的猶太文化影響了西班牙、英國、法國、波蘭、意大利、德國、俄國、美國。他們還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報刊,發(fā)布猶太人的創(chuàng)作成果,如希伯來文刊物《文摘》《時代先驅》等;同時中東地區(qū)、南歐、中歐、東歐各國猶太文學萌生,出現(xiàn)了如邁蒙尼德(《迷途指津》)、西班牙詩人薩姆伊爾·哈·納格德、羅·伊·松格、猶大·哈列維(《流放哀歌》)、伊瑪努伊爾·利姆斯基等作家,在德國有摩西·門德爾松、納夫塔利·赫茨·納利澤、海涅等詩人。門德爾松不僅向德國翻譯介紹《圣經(jīng)》,還號召德國的猶太人學習德語用德語發(fā)聲、寫作,在猶太人中開展了啟蒙工作,被稱為“猶太啟蒙運動之父”。一些猶太知識分子和作家融入了德國社會,有的甚至加入了基督教,如十九世紀德語文學史上的著名代表人物路德維?!げ疇柤{、海因里?!ずD?/p>
5.大流散的后期(1881年至1948年):世界猶太流散文學初步繁榮期。此期國際猶太流散群體受到各國政治、經(jīng)濟局勢的影響更加明顯,如俄國革命與沙俄統(tǒng)治的沖突迫使一大批猶太人流亡美國。兩次世界大戰(zhàn)猶太人群體成為直接的犧牲品,特別是二戰(zhàn)期間德意日法西斯的種族滅絕政策更給猶太民族帶來了最悲慘的命運。苦難出作家、憤怒出詩人,在各國散居的猶太人中涌現(xiàn)了大批作家,抒寫族裔歷史命運,剖析社會文化問題,探討民族出路與世界文化關系。流散歐洲的猶太作家、知識分子,發(fā)起復國主義運動并倡導復興希伯來文學。此期成就較大的作家有生活在東歐的希伯來小說家阿布拉莫維茨和佩雷茨,美國猶太作家亞伯拉罕·卡漢、瑪麗·安廷、邁克爾·戈爾德等,俄蘇猶太作家代表人物有愛倫堡等,德國猶太作家代表有阿爾弗雷德·沃爾芬·施泰因、阿諾·茨威格,奧地利有卡夫卡、史蒂芬·茨威格等,英國有本杰明·迪期累利等。值得一提的是生于波蘭后返回以色列的作家阿格農(nóng),他以神秘感的風格與童話般的手法描繪猶太民族的歷史與現(xiàn)實,對猶太文化充滿熱情,把耶路撒冷看作自己心目中的太陽,代表作有《婚禮的華蓋》(1922)、《大海深處》(1935)、《過夜的客人》(1939)、《訂婚記》(1943)、《伊鐸和伊南古語》(1950)等,他獲得了1966年諾貝爾文學獎。
6.全球流散“新時期”(1948至今):猶太流散文學全球性發(fā)展繁榮階段。此期文學創(chuàng)作水平高,既融入了各國主流文學,也獲得了眾多國際文學大獎,代表著世界文學發(fā)展的水平。二戰(zhàn)結束后,盡管成立了以色列國,猶太人有了自己的國家,實現(xiàn)了幾千年前的回鄉(xiāng)愿望,但是流散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已經(jīng)成為世界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可能再保持純粹的猶太純潔性,猶太流散族群在各種文化影響下,其自然身份、文化身份的流散狀態(tài)不可能截然結束,而是以一種更深刻的變化繼續(xù)流散。受全球化的影響,猶太人成為全球居民,猶太文化的世界性更為突出,猶太文學日益成為全球文學的代表,名家名作輩出。他們以更加開放的世界眼光探索民族文化境遇和猶太人的身份命運。這一時期作家主要由新、舊兩批猶太作家構成:一是戰(zhàn)爭時期成長與過渡而來的作家。他們繼續(xù)沿著原來的主題與風格敘寫猶太民族之書,他們當中大家眾多,如美國的艾·巴·辛格、索爾·貝婁、菲利普·羅斯、伯納德·馬拉默德、阿瑟·米勒、約瑟夫·海勒、諾曼·梅勒、艾倫·金斯堡、邁克爾·戈爾德等,俄國的布羅茨基等;二是戰(zhàn)后出生的新作家群體。他們既反思、續(xù)寫父輩災難,也探索新形勢下猶太流散族人面臨的新情況、新問題,比前輩更具全球視野。如奧地利的羅伯特·辛德爾、露特·貝克爾曼、多隆·拉賓諾維奇和羅伯特·梅納瑟等,德國的新一代猶太作家群有拉法埃爾·瑟里希曼、埃斯特·迪舍萊特、馬克西姆·比勒、芭芭拉·霍尼希曼等。
這六個階段基本上概括了猶太流散文學發(fā)生發(fā)展的脈絡,從《舊約》起源到當下全球猶太流散文學四處開花、走向世界文學巔峰,猶太人創(chuàng)造了一部壯闊的流散文學史,反映著民族同樣偉大而悲壯的流散歷史,成為我們了解猶太民族歷史與文化的生動窗口,也成為學界研究世界流散文學的重要起點,為思考與探討其他民族流散文學提供了基礎。
與猶太流散文學久遠的歷史不同,其他民族流散文學產(chǎn)生較晚,大都出現(xiàn)在在十九世紀中后期以后。隨著世界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出現(xiàn)和工業(yè)革命的發(fā)展,全球因戰(zhàn)爭、經(jīng)濟、文化、教育、勞工輸出等原因產(chǎn)生的流散族群體越來越多,特別是航海大發(fā)現(xiàn)、非洲奴隸貿易、華工海外輸出、印度勞工、戰(zhàn)爭引發(fā)等各種原因引起的移民潮流都極大地擴大了全球流散的空間,產(chǎn)生了不同流散族群的“流散文學”,主要代表有黑人流散文學、華人流散文學、印度流散文學、俄羅斯流散文學、加勒比流散文學、阿拉伯流散文學、日本流散文學、亞美尼亞流散文學等。由于篇幅所限,各族流散文學具體源流變化此處不贅。
“流散性”是對流散文學主題的總概括,它包括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流散族群體或個人被迫或主動的遷徙主題,和由此帶來的一系列種族與文化的跨界、交匯、認同、沖突、變化、調整、適應、穩(wěn)定與失衡等流散文化形態(tài),帶有既離散又聚合、既內在又外在于猶太文化與宿國文化的雙棲或多棲性特點。猶太流散文學“流散性”主題豐富,不同時代流散到不同國家地區(qū)的猶太作家對本民族悲壯的流散史、流散命運、流散生活與文化民族獨立性、混雜性、矛盾性等進行了出色的藝術表現(xiàn)。其“流散性”主題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猶太族人堅守種族、語言與宗教獨立性。種族同化與反同化、文化同化與反同化,是世界各流散族在進入異國他鄉(xiāng)之后必須面對的問題,也是流散作家表現(xiàn)的永恒主題。從流散的廣度與深度而言,猶太人都是最典型的,用“世界公民”稱猶太族一點也不夸張。盡管歷盡各種苦難與曲折,猶太人不僅能在各地生存下來,而且保持著相對獨立的種族血統(tǒng)、宗教信仰、語言文化傳承等方面的純潔性。大部分猶太流散作家都表現(xiàn)過猶太族純潔性問題,為保護與傳播猶太宗教與文化做出了重要貢獻?!妒ソ?jīng)》在保持猶太文化純潔性方面無疑起到了核心作用?!妒ソ?jīng)》記錄的猶太人(希伯來人)遷徙、回歸伽南“應許之地”的故事,一開始并不具備宗教意義,而是具備民間傳說、神話傳說意義。從亞伯拉罕帶領著“從河那邊來的人”——希伯來人渡河從兩河流域來到迦南地區(qū),到雅各帶領族人躲避災害來到埃及謀求生存,再到摩西帶領族人重返迦南之地,長達四五個世紀的流散歷程,鍛煉了民族性格,也創(chuàng)造了民族生存發(fā)展的神話。摩西在返程的40年間,借助上帝耶和華的啟示,為族人制訂了十誡律法——“摩西十誡”,初步奠定了信仰耶和華的猶太教基礎。之后歷經(jīng)大衛(wèi)、所羅門建立的強大的以色列國,強化了猶太族的故土回歸意識、契約精神、救世主觀念等猶太教的核心思想。這些核心思想是保持猶太民族文化個性獨立的基礎,也是《圣經(jīng)》文學表現(xiàn)的流散的基本主題,后世各流散族群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繼承了這些基本內容?!妒ソ?jīng)》還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想像的、理想的三重思鄉(xiāng)、返鄉(xiāng)、家園家國情結,展現(xiàn)了歷代猶太人的不懈追求。這一追求最終宗教化,成為猶太教的核心教義,也是猶太性的集中體現(xiàn)。
后世作家如貝婁、馬拉默德、羅斯、索爾仁尼琴等都在作品中表現(xiàn)了猶太人的割禮術、不通婚、嚴格遵守教義、從事宗教節(jié)日活動等題材或主題,這些內容與作家自身生活密切相關,與流散同胞命運相連,與作品人物命運相關。不少猶太作家更主張用希伯來語、意第緒語這兩種猶太民族語言寫作,內容與形式都具有強烈的猶太性:“猶太性主要是指猶太作家在其作品中所表達出來的某種與猶太文化或宗教相關聯(lián)的一種思想觀念?!盵1]喬國強:《美國猶太文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17頁。如美國當代猶太小說家伯納德·馬拉默德小說《店員》中主人公弗蘭克受到店主莫里斯的影響,接受了猶太文化,行了割禮,而成為一名猶太人。莫里斯去世后,弗蘭克接手繼續(xù)以受難者的姿態(tài)經(jīng)營著雜貨店,這象征地表達了“猶太性”的強大影響力、生命力。艾·巴·辛格則在二戰(zhàn)后始終堅持運用意第緒語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既表達了他對猶太文化的態(tài)度,也表明了創(chuàng)作的主題傾向。辛格代表作《盧布林的魔術師》中的人物雅夏兩次進猶太教會堂,最終回歸猶太宗教信仰,得到了身心的安定,也象征性地表達了保持民族文化之根的重要性。
(二)對異族文化既排斥又依附的矛盾性。保護猶太種族與文化之純潔性努力的另一方面,必然伴隨著對異族文化的排斥傾向。然而,為了生存,猶太人又機智地、部分地依附主流文化,這種矛盾現(xiàn)象成為猶太流散文學表現(xiàn)的重要主題?!笆ソ?jīng)文學”“塔木德文學”“希伯來語文學”“意第緒語文學”等都是體現(xiàn)了維護民族性、警惕外來文化同化的努力,是其民族性追求的表現(xiàn)。如馬拉默德兩部小說《房客》《上帝的恩賜》表達了文化間排斥、沖突的嚴酷問題,前者寫猶太作家哈利·萊瑟與黑人作家威利·斯皮爾敏特從最初的和睦相處,交流寫作技巧,發(fā)展到彼此歧視、污蔑,導致矛盾加深,相互殘殺,內因就是文化差異與排斥。后者中的主人公科恩向黑猩猩布茲講解猶太教義,但已接受基督教教義的布茲主張宗教信仰自由,不愿接受科恩的勸說,發(fā)動同類處死了科恩,也象征了宗教文化沖突的危險。
同時,不可回避的是猶太人在流散之地不斷通過自己的努力融入當?shù)厣鐣?。許多人對主流的東道國文化采取了機智依附的策略,與民族文化獨立性產(chǎn)生了必然的矛盾。這是猶太族流散處境與生活的常態(tài),也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核心主題之一。如辛格、羅斯、梅勒、貝婁、馬拉默德等進入美國主流文學的猶太流散作家,除了表現(xiàn)民族性主題之外,也無法回避他們對美國主流歷史、文化、思想意識的認同或依附。索爾·貝婁小說《勿失良辰》的主人公威爾姆反對猶太教家庭對自己的束縛,接受了美國文化自由平等民主觀念,走出家庭來到代表美國文化的好萊塢尋求自己的理想,這是猶太流散移民后代對主流文化認同或依附的象征,或者說是主流文化對移民同化的結果。威爾姆后來決然離開缺乏民主、平等的樂嘉芝公司,強化了他對美國文化身份的認同。貝婁《洪堡的禮物》中西特林入世之初把洪堡當作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導師,取得了初步成功,但是他為了取得主流社會的認可,迎合文化象征的百老匯,把老師的劇作改得面目全非,背叛了洪堡。最后西特林被政界所接納,成為社會制度的維護者,成為總統(tǒng)的座上客,獲得普利策獎,受到法國政府獎勵,正是向主流文化依附的結果。
(三)流散族文化與他者文化的融合、混雜、再生等。不同文化的相遇必會產(chǎn)生新的文化后果,這是文化自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也是人類對不同文化相互借鑒發(fā)展的期望所在。猶太文化在長期流散過程中,不僅傳播了自己的文化,影響了流散之地文化,也深受他者文化影響。在雙向影響過程中,有沖突、有排斥,也有借鑒、混合,還能創(chuàng)造再生出新型的文化形態(tài),如意第緒語及其文學的出現(xiàn)、英語猶太流散文學創(chuàng)作等。辛格的著名小說《奴隸》中的女主人公基督徒旺達深深愛上了猶太徒雅各布,為了愛情她皈依了猶太教,表面上是為愛情而改變,本質上則是對不同文化的接受與認同。貝婁的小說《受害者》寫猶太人利文撒爾與當?shù)厝税柋认萑霙_突,后來他通過交往、觀察與換位思考,逐漸理解后者的困境,主動與阿爾比和解,形象地表明文化之間的關系應當相互理解才能找到解決的辦法。羅斯《美國牧歌》中的塞莫爾·利沃夫能很好地與非猶太人相處,融入了美國主流社會,但他的女兒梅麗·利沃夫在與非猶太人相處時常選擇暴力手段,無法和平相處,父女不同的態(tài)度表現(xiàn)了文化理解與包容的重要性。馬拉默德小說《天生運動員》展現(xiàn)了猶太文化中受難意識對非猶太人羅依·豪布斯的影響。羅依有運動天賦,但是他不能正確面對失敗、挫折、苦難,所以很難獲得成功與心理的平靜,他對猶太朋友埃利斯的猶太受難意識很不理解。埃利斯則不斷以自己為例,說服、教育羅依,逐漸使他認識到自己在行為上的錯誤并加以改正。后來羅依雖遭受了一系列人生的坎坷與不幸,但因接受了猶太式的受難意識,從而克服了困難,實現(xiàn)了道德升華。這些相互借鑒、相互包容、彼此改變的文學主題是不同民族文化關系的藝術反映,對處理不同的民族文化關系、創(chuàng)造新的文化生活方式具有一定啟示。
(四)文化失根、扎根、尋根、雙重身份認同等。流散者經(jīng)歷身體、地理、種族、語言、文化、宗教信仰等多重跨界之后,其物質生存與文化精神生存的方式必然呈現(xiàn)多樣化形態(tài),這是流散者存在之艱辛所在,也是他們文化認同之復雜所在。綜覽猶太流散文學史,幾乎每一個流變階段的文學作品都涉及文化認同焦慮、文化尋根與失根等問題?!妒ソ?jīng)》中表現(xiàn)的失樂園故事、出埃及記、返回上帝的“應許之地”等艱難歷史,伴隨著失根、尋根、扎根等問題。后世的流散文學把文化身份認同等當作創(chuàng)作的文學母題,如莫里森筆下的黑人失根問題、奈保爾筆下的無根人形象、湯婷婷筆下的失根華人等。猶太文學中這一主題更為普遍。如小說家菲利普·羅斯本人的經(jīng)歷與其小說中人物的經(jīng)歷,正是這些主題最為生動的表現(xiàn)。羅斯在11部“祖克曼系列”[1]這些小說分別是《我作為男人的一生》(1974)、《鬼作家》(1979)、《被束縛的祖克曼》(1981)、《解剖課》(1983)、《布拉格狂歡》(1985)、《反生活》(1986)、《真相:一位作家的自傳》(1988)、《美國牧歌》(1997)、《我嫁給了共產(chǎn)黨人》(1998)、《人性的污穢》(2000)、《退場的鬼魂》(2007)。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了失根性與身份認同的焦慮不安。祖克曼是其中的線索人物,小說反映了祖克曼在紐瓦克的成長史。祖克曼青年時寫小說,以《卡諾夫斯基》成名,遷徙到紐約后卻失去了文學靈感,和大部分生活在“紐瓦克”的猶太人一樣成了“沒有了父親,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家鄉(xiāng)”的孤兒;故鄉(xiāng)紐瓦克的遠離正是其身份與精神喪失的象征,他試圖通過歐洲旅行找到失去的靈感,但卻不能獲得,只有回到了故鄉(xiāng)紐瓦克才又找到久違的力量源泉。祖克曼的命運無疑是猶太人漂泊、失根、尋根與重新確立文化身份的象征。
當下“全球流散”(Global Diasporas)已成為常態(tài)[2]Robin Cohen,Global Diasporas:An introduc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8,p.2.,新生“流散者”“全球人”“無國界生存者”無處不在,擴大了流散群體陣營,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流散文學,為世界文學發(fā)展做出了突出貢獻。流散族的地域跨界、語言跨界、文化跨界、宗教信仰跨界,催生出新文學、新藝術、新文化形態(tài);流散者的人種混血、文化“混血”、語言“混血”,到藝術“混血”,打破了傳統(tǒng)的地域、種族、語言和文化的分界線,原文化與宿國文化碰撞沖突、借鑒結合,形成了文化、種族和語言的多元共生局面,孕育出多元雜交的新文學。流散文學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表明,不同文化在自覺與不自覺、自愿與非自愿的跨界、越界中,在文化交流、文化混合的過程中持有開放性胸懷,才能自我更新、生生不息。流散文學既是民族的又是跨民族的,是本土的又是全球的。可以斷言,“流散文學”會成為世界文學的主潮流,與相對獨立的各民族國家文學互補互應,共同為全球文學、文化發(fā)展貢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