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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修志本質觀念嬗變和筆法演變

2020-02-26 12:35:10韓章訓
上海地方志 2020年3期
關鍵詞:卷首修志筆法

韓章訓

古今修志實踐反復證明,無論是一個時代修志者還是一個集體修志者,其修志觀念是至關重要的,是決定修志成敗的。就一個修志集體而言,其修志觀念與其修志成敗關系,恰如清人史致康所云:“心之所之謂之志,記事之言亦謂之志。無是心者弗論矣。有是心而無同是心者,亦無以遂其心而成其志。府之有志,所以記事也。記之于心久而或忘,記之于筆遠而弗失,若有志乎此,而又皆有志乎此,合眾長以為長,洵所謂有志事竟成者也?!雹偈分驴担骸吨匦藜味ǜ拘颉罚巍都味ǜ尽肪硪?。這里所言“心”即指存在于修志者腦中的思想觀念。修志本質觀念是方志編纂學中的核心概念,是隨著時間推移而不斷變化的,它總是指導和制約著整個修志事業(yè)。修志筆法是修志本質觀念的衍生物,其中基本筆法是方志寫作學中的核心要素,它也是隨著時間推移而不斷變化的,也總是指導和制約著整個方志寫作過程。從史學角度看,無論是修志本質觀念嬗變問題還是修志筆法演變問題,都既是一個理論問題也都是一個實踐問題。在此前方志學界,從未有人對修志本質觀念嬗變和修志筆法演變兩問題進行過縱向系統研究,這實際上也是此前方志編纂學研究的一個缺憾。為促進和深化方志編纂學研究,本文分別對修志本質觀念嬗變和修志筆法演變兩問題作如下闡述。

一、修志本質觀念嬗變

所謂“本質”屬哲學概念,它所反映的是隱藏在事物現象之后的那種根本特征。所謂修志本質觀念就是從哲學高度來回答修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問題。以現代哲學觀點去審視,在古往今來的修志活動中,始終都存在著修志主體與客體的矛盾。也正因為人們對修志中的主客體關系往往持有不同見解,這樣形成了不同的修志本質觀念??v觀修志本質觀念的演化歷程,大致可歸納為如下四階段:

(一)以客體說為主流階段

此階段涵蓋漢唐至宋元。在此階段,一般學者都認為,修志過程就是修志者如實記載客觀地情的過程。彼時人們修志本質問題的認識有兩種典型表述。一是源于班固的“實錄”說。班固評司馬遷《史記》曰:“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②班固:《漢書·司馬遷傳》。此后修志界許多人就把“實錄”視為修志的一個基本規(guī)則。如唐辯機稱贊《大唐西域記》曰:“或直書其事,或曲暢其文。優(yōu)而柔之,推而述之。務從實錄,進誠皇極?!雹俎q機:《大唐西域記贊》,《大唐西域記》卷末。宋陳秀實引太守直閣王公語曰:“天下郡國皆有志,而廬陵獨闕,意者其有待乎?子盍有以成吾意,凡四封之內,一事一物,有可以備實錄者,咸采摭以告?!雹陉愋銓崳捍疚酢段鞑拘颉?,乾隆《泰和縣志》卷首《附錄》。二是“直文”說。東晉常璩化用班固“實錄”思想,率先提出修志“直文”說。他說:“凡此人士,或見《漢書》,或載《耆舊》,或見郡紀,或在《三國書》,并取秀異,表之斯篇。其洪伐弘顯者并附載者齊之,其但見名字而不詳其行,故或以有傳無珍善,闕之,以副直文為實錄矣?!雹鄢h常骸度A陽國志·益梁寧三州三國兩晉以來士女目錄》文末。由此可見,在常璩看來,“直文”就是“實錄”的另一種表述。自此之后,有的直接沿襲常璩的“直文”說。如唐徐堅曰:“方志直文”。④徐堅:《初學記》卷二十一。有的把“直文”演繹為“直書”。如宋丘岳總結《琴川志》編纂經驗曰:“直書所聞以授之,使后之人觀之,亦足以感發(fā)而興起矣。”⑤丘岳:寶祐《琴川志敘》,至正《重修琴川志》卷首《舊序》。元戴良亦有類似表述。他總結《重修琴川志》編纂經驗曰:“直書所聞以授之,使后之人觀之亦足以感發(fā)而興起矣。”⑥戴良:《重修琴川志敘》,至正《重修琴川志》卷首。有的把“直文”演繹為“直筆”。如元楊敬德曰:“必傳信而后可據,若掩前人之直筆,而妄以己意損貫其間,將何以傳信也?!雹邨罹吹拢骸对y赤城志序》,謝鐸編《赤城后集》卷二十九。從現代哲學觀點去審視,無論是“實錄”說還是“直文、直書、直筆”說,皆片面強調了地情客體在修志中的決定作用,而輕視了編纂主體的主觀能動作用,因此是不足為訓的。其實早在宋元時代,就已經有人意識到,修志過程并不是全由客體因素決定的。如南宋陳堯道就把修志視為從“胸中志”到“紙上志”的演化過程。他說:“竊惟有紙上志,有胸中志。奇峰峭拔,宜產鋪棻,生齒稀而之繁,版賦豐而之縮,紙上志也。用則入徂徠圣德之頌,不用則入文德黨籍之碑。仕則致身鼎鼐而一畝不增,不仕則高臥林泉而累召不就,胸中志也?!雹嚓悎虻溃骸断上拘颉罚瑢毜v《仙溪志》卷首。這里所言“胸中志”即屬主體因素——編纂主體對地情客體的一種認識。但因彼時有此認識者極少,故就不能成為彼時修志界的一種主流思潮。

(二)以主體說為主流階段

此階段涵蓋整個明代。與宋元相較,明代修志本質觀念已經發(fā)生巨大變化,即從往昔以客體說為主流變?yōu)橐灾黧w說為主流。究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由于受王陽明心學思想影響。王陽明心學的核心就是“知行合一”。以“知行合一”觀點去審視修志活動,也必然是“知”與“行”相統一過程。二是由于受強大理學思潮的影響。誕生于宋代的程朱理學(又稱道學)雖早在元朝后期就已取得學術主潮的地位,但真正成為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并取得一家獨尊地位,還是在明代。也由于這個緣故,所以明代學界就很強調理學對修志的指導作用。如舒芬曰:“作志者,非有見于道而備作史之才,未見志之善也?!雹崾娣遥骸俄槻h志序》,正德《順昌縣志》卷首。在明代,許多學者都認為,修志過程就是編纂者表達自己思想的過程。其中典型表述就是“志者”“心之所之”。如徐一鳴曰:“夫志何志也?以志志也。志何以志?君子之志在斯民,欲致其志于民,故志之也,致其志可矣。又何以志?事往則跡湮,勢窮則力竭。君子欲致其志于無窮,故志之示久遠也?!雹庑煲圾Q:《長沙郡志序》,嘉靖《長沙府志》卷首。后汪廷藻還說得更加明確。他說:“夫志也者,志也,識也。志也者,將以明其志也?!?汪廷藻:嘉靖《巨野縣志序》,道光《巨野縣志》卷首《舊志序》。由此可見,在汪氏看來,所謂修志就是其作者“明其志”的過程。彼時曾汝檀、劉廷元、郝綗諸人還有更為精辟見解。曾汝檀認為,修志根本動因就是源于“志者之心”。他說:“志與志通,生于心者也。以識往跡而垂將來,非由心不可也?!薄俺烧咧膭t志者之心,夫非自外來也?!雹僭晏矗骸墩钠娇h志后序》,嘉靖《漳平縣志》卷末。劉廷元認為,志有“胸中”志和“簡中”志兩種。他說:“良于吏者,胸中有全志。夫志何分胸中見上哉?大抵天下事,行之則為實政,置之則為貌言。志不志在力行何如耳?!雹趧⑼⒃喝f歷《南??h志序》,崇禎《南??h志》卷首《舊序》。郝綗還有更深刻的認識,他認為修志過程就是表達志書作者和讀者思想的過程。他說:“夫志也者,志也。是以作者之志與讀者之志精神玄合,相與有成。”③郝綗:《永年縣志序》,崇禎《永年縣志》卷首。這里所言“讀者之志”是指志書作者腦海的潛在讀者。劉、郝二說同現代文論相一致,頗具學術見地。在明代,也有一些人在繼承傳統思想,鼓吹修志必須做到“實錄”“直書”“直筆”等。如有人說:“志史類也,藩、省、郡、縣類各有之,以記時事。其所貴者,存真焉而已爾。夫真則一方實錄,足備采擇,以征文獻,固信史也。否則浮誕失實,詞藻雖工,無所于征,奚以志為?!雹苜Z詠:《臨潁縣志序》,嘉靖《臨潁縣志》卷首。但因彼時持此認識者較少,故未能成為彼時修志界的一種主流思潮。

(三)客體說與主體說并行階段

此時期涵蓋整個清代。彼時方志界仍同時流行客體說和主體說,且兩者力量相當。持客體說者繼承和發(fā)展前人思想,對客體論進行深入闡述。例如,順治《河南通志》卷首《凡例》規(guī)定曰:“寇躪多年,屠戮甚慘。凡被難者,盡云忠義可乎?今概從實錄,罔有所飾。”后章學誠亦曰:“譏貶原不可為志體,據事直書善否,自見直寬隱彰之意,固不可專事浮文,以虛譽為事也。”⑤章學誠:《答甄秀才論修志第一書》,《章學誠遺書》卷十五《方志略例》二。與此同時,持主體說者也繼承和發(fā)展前人思想,對主體論進行深入闡述。如李馨說:“謂之志者有二義。志,識也。方識是事而已。分野、形勝欲其悉也,建置、沿革欲其詳也,山川、土田欲其核也,人民、戶口欲其周也,人心、風俗欲其通也。抑又志者,正其心之所之也。悉形勝則志捍御,詳沿革則志張弛,該土田則志墾辟,周戶口則志生聚,傳人物則志栽培,核賦役則志度支,通風俗則志表正,是故有識記之精而后行心志之正。”⑥李馨:康熙《重修天門縣志序》,乾隆《天門縣志》卷首原序。李氏此說把修志“二義”統一起來,對后人進一步探究修志本質有啟迪意義。嘉慶間,李兆洛亦有類似見解。他闡釋修志曰:“夫志者,心之所志也。志民生之休戚也,志天下之命脈也。志前世之盛衰以為法鑒也,志異日之因革以為呼吁也?!雹呃钫茁澹骸稇堰h縣志序(代康紹鏞)》,嘉慶《懷遠縣志》卷首。其實在晚清學界,就已經萌發(fā)主客體相統一的新修志本質觀念。如道光間鄧存詠說:“蓋志者記也,記其事以傳之后世也。朱紫陽云‘心之所之謂之志’。是志之紀事,又在人之心知其事而不忘其事,有所法鑒,有所措理也?!雹噜嚧嬖仯骸洱埌哺拘颉?,道光《龍安府志》卷首。嘉慶間,蔣予藩也說:“夫志何為者也?《說文》曰:志,意也。語曰:志,記也。蓋凡言志者,皆精神所流露,事物所見端也?!雹崾Y予藩:嘉慶《營山縣志序》,同治《營山縣志》卷首原序。由此可見,鄧氏、蔣氏皆把修志視為主客體相統一過程。但由于彼時對修志如此認識者不多,故不可能成為彼時修志界的一種主流思潮。

(四)以主客體統一說為主流階段

此階段涵蓋民國和當代。如果說在清代,主客體相統一的修志本質觀念還僅是一種非主流思潮,那么時至民國,在強大西學(含馬克思主義)思想潮流影響下,隨著修志主體意識的不斷增強,主客體相統一的修志本質觀念則迅速成為彼時修志界的一種主流思潮。有的認為,所謂修志就是修志者把自己思想演化為書面文字的過程。如有人說:“嘗聞志之所至,金石為開,蓋志者記也,發(fā)之心而記之簡者也。”⑩薛鳳鳴:《獻縣志序》,民國《獻縣志》卷首。有的認為,修志就是客觀地情再現和主觀思想表現相統一的過程。如有人說:“心之所之謂之志。志者,記也。記其不可以或忘也……從前之實際則不能以意為去取,而務求合乎時尚。方志固非史,而有史之具體。在有或忘之,其不幾于向壁虛造者。何限《修文縣志》。志修文縣之事之人,志修文縣之已往,而更有冀于將來。一事一人之或虛,其對已往未必皆無所佐證,而于將來之取信,不又似乎渺渺。故《修文縣志》之所以志,正亦纂者之為志也?!雹佟缎尬目h志凡例》,民國《修文縣志》卷首。徐步瀛的認識更為精到。他認為修志是一種從客體地情到主體認識,再到客體文本的二重轉化過程。他化用古代“胸有成竹”“庖丁解?!眱沙烧Z所蘊含的哲理,認為文本之“志”必然是其作者心中之“志”外化的結果。他論文本之“志”與其作者心中之“志”關系曰:“畫竹必胸有成竹,解牛必目無全牛,修志必心存壯志,而后竹也、牛也、志也,乃可畫之、解之、修之,以奏成功?!雹谛觳藉骸度A亭縣志序》,民國《華亭縣志》卷首。徐氏如此闡釋修志觀念,與現代文章學原理相吻合,很有學術見地。

時至當代,方志學界對于修志本質問題的研究在繼續(xù)深化。早在20世紀80年代,楊靜琦就說:“地方志編纂工作的主要矛盾是處理好主觀與客觀的辯證關系?!薄耙刖幊鲆徊糠弦蟮纳鐣髁x新方志,還要解決這樣一個主要矛盾,即主觀與客觀的統一問題。”③楊靜琦:《地方志與哲學(一)》,楊靜琦等主編《地方志與現代科學》,河南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對于修志本質問題,韓章訓在《方志編纂學基礎基礎教程》也曾作這樣表述:“方志編纂既不完全是地情客體的再現過程,也不完全是編纂主體的表現過程,而是客體再現與主體表現的相統一過程?!雹茼n章訓:《方志編纂學基礎教程》,方志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頁。

二、修志筆法演變

這里所謂“筆法”不是指修志行文中的那些具體方法(如多說并存、詳略互見等),而是指修志行文的基本筆法。修志行文筆法是回答志書“怎么修”的問題。修志本質觀念同修志筆法關系十分密切。前者是后者的思想根源,后者是前者衍生物?;蛘哒f修志本質觀念總是指導或制約著修志者對修志筆法的選擇或創(chuàng)造。縱觀修志筆法演變歷程,可歸納為如下四階段:

(一)以述而不作說為主流階段

此階段涵蓋東晉至宋元。先秦孔子總結自己作《春秋》經驗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雹菘鬃樱骸墩撜Z·述而》。后東晉常璩率先把孔子“述而不作”說移用到修志領域,并主張修志必須以“述而不作”為基本筆法。他說:“善志者述而不作,序事者實而不華?!雹蕹h常骸度A陽國志》之《序志》《后賢志》小序。時至唐代,有的學者則祖述常璩“述而不作”說。如許嵩總結自己編纂《建康實錄》經驗曰:“嵩述而不作,竊思好古今,質正傳,旁采遺文?!雹咴S嵩:《建康實錄序》,《建康實錄》卷首。有的則把“述而不作”演繹為“直文”。如徐堅在《初學記》卷二十一中說:“方志直文?!庇械膭t把“述而不作”演繹為“直書”。李沖昭總結《南岳小錄》編纂經驗曰:“歷代得道飛升之流、靈異之端,撮而直書,總成一卷,目為《南岳小錄》?!雹嗬顩_昭:《南岳小錄序》,《南岳小錄》卷首。時至宋元,學界多把“述而不作”奉為修志的一項基本信條。如南宋褚中認為,修志同作史一樣,必須奉行“述而不作”筆法。他說:“圣人之于史,亦惟述而不作,況邑志乎?”⑨褚中:《琴川志敘》,《重修琴川志》卷首《舊序》。元楊敬德認為,修志當以“直筆”為基本筆法。他說:修志“必傳信而后可據,若掩前人之直筆,而妄以己意損貫其間,將何以傳信也?!雹鈼罹吹拢涸y《赤城志序》,謝鐸編《赤城后集》卷29。無論是徐堅“直文”說、李沖昭“直書”說,還是楊敬德“直筆”說,都是對常璩“述而不作”說的延伸和發(fā)展。以今天科學觀點去審視,盡管在東晉至宋元諸代修志界,普遍以述而不作為修志基本筆法,但這樣做的歷史局限性也是顯而易見的。

(二)以述作并重說為主流階段

此階段涵蓋整個明代。從現存歷史文獻看,明代最早要求修志要用述而有作筆法的,并不是個別學者的意見,而是朝廷頒布的修志文件——永樂十六年頒降《纂修志書凡例》規(guī)定:“敘前代至今習俗異同。形勢,論其山川雄險,如諸葛亮論鐘山龍蟠、石城虎踞之類。”這里所用“敘”、“論”意近“述”、“作”。這實際上就是允許修志使用述而有作或述作結合的筆法。自此之后,許多學者都紛紛表明自己對修志筆法問題的看法。有的從“志者,心之所之”這種修志本質觀念出發(fā),認為修志行文必須酌加論斷。如嘉靖《開州志》卷首《志例》曰:在修志中“每事或立論以斷,廣視聽也”。嘉靖《徽郡志》卷首《志例》亦曰:“揭書事下間有膚見論斷,尚俟后之君子正焉?!庇械纳踔吝€認為,在修志行文中“間附己說”是不可或缺的。如崇禎《潞城縣志》卷首《志例》曰:“志之所載擇其切要者,間附己說,不過鏡前塗,規(guī)后效耳,故不敢緘默云?!秉S佐還明確把修志筆法概括為“有作有述”。他總結自己編纂《廣州府志》經驗曰:“余輯郡志有作有述,作之目十有八,述之目十有七?!雹冱S佐:嘉靖《廣州府志序》,《道光廣東通志》卷191《藝文略》三。且從《廣州府志》“作之目十有八,述之目十有七”看,還可推斷黃氏在編修此志時,不僅采用了“有作有述”筆法,而且還是“作”“述”并重。其實在明代,也有人主張修志要采用述而不作筆法。如范鎬稱《寧國縣志》行文基本筆法曰:“文匪敷藻,思非涌泉,述而不作,匯以成編?!雹诜舵€:《敘寧國縣志》,嘉靖《寧國縣志》卷首。但因彼時持此主張者較少,故不能成彼時修志界的一種主流思潮。

(三)述而不作與述而有作說并行階段

此階段涵蓋整個清代。清代既是客體說修志本質觀念和主體說修志本質觀念并行時期,也是述而不作筆法與述而有作筆法并行時期。彼時主張“述而不作”者有一批人。如乾隆《涇縣志》作者述該志人物門行文筆法曰:“人物一門歷史有專傳、附傳者,即據史文錄入。無則采《一統志》、《江南通志》、舊府舊縣志名人記載。近時則據采訪冊,以明述而不作之意?!雹矍 稕芸h志凡例》,嘉慶《涇縣志》卷首。蔣士銓甚至把修志使用“直筆”視為修者良好職業(yè)道德的集中體現。他說:“凡昭隱發(fā)潛,彰善癉惡,務使筆削可質鬼神,論斷無慚衾影。聞人之過固不能無疑,聞人之善亦難為遽信。是望和衷協一,持大體而不阿,守無欺而自謙。侃然以風化綱常為念,防微杜漸,成始要終,庶公心若石,直筆如山。”④蔣士銓:《南昌志局約言(代)》,蔣士銓著《忠雅堂文集》卷十二。彼時主張“述而有作”者也有一批人。同治《仁化縣志》作者認為,修志行文當酌加議論。他們說:“作志者不無議論。修志者亦不無所見。有所見而為之論,正非徒費筆墨也,故則論悉為備載,新添者用案字以別之?!雹荨度驶h志凡例》,同治《仁化縣志》卷首。有的認為,修志行文酌加議論是明辨是非的需要。如乾隆《紹興府志》作者曰:“孔子云:述而不作。傳云:言有物。又云:言之無文,行之不遠。舊志隨事約舉,殊難征信。偶引書名,株連割截,起訖茫然。尋其原本,往往繆戾。茲征引書冊,悉取原文。至于互有異同,各形依據,然后附加案語,非取騁辯好奇。”⑥《紹興府志略例》,乾隆《紹興府志》卷首。彼時章學誠對于修志筆法問題的看法是動搖不定的。他先說:“譏貶原不可為志體,據事直書善否,自見直寬隱彰之意,固不可專事浮文,以虛譽為事也?!雹哒聦W誠:《答甄秀才論修志第一書》,《章學誠遺書》卷十五《方志略例》二。這里所言“據事直書”同“述而不作”是同義的。他后又說:“明祖纂修《元史》,諭宋濂等據事直書,勿加論贊,雖寓謹嚴之意,亦非公是之道。仆則以為,是非褒貶第欲其平,論贊不妨附入”。⑧章學誠:《答甄秀才論修志第二書》,《章學誠遺書》卷十五《方志略例》二。章氏所言“據事直書善否,自見直寬隱彰之意”與“是非褒貶第欲其平,論贊不妨附入”顯然是互相抵牾的。

(四)以述而有作說為主流階段

此階段涵蓋民國和當代。時至民國,在強大西學(含馬克思主義)思想影響下,國人修志主體意識的不斷增強。正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述而有作”說則迅速成為修志界的一種學術主潮。如《青縣志》作者述該志行文筆法曰:“舊日方志大多重記述寡論斷。前志之弊正復坐此焉。茲志一矯舊習,以夾敘夾議法行之。篇有篇之管見,目有目之微辭,務使易板以活化為靈?!雹佟肚嗫h志凡例》,民國《青縣志》卷首。彼時壽鵬飛對修志筆法問題的論述最有見地。他總結修志歷史經驗,認為修志行文當采用述而有作或述議結合筆法。他說:“志者,史也。史以明治亂興衰之故,志以補郡國利病之書。故于紀載正確之余,宜參以指陳得失之論。盲左腐遷均有此例,而《資治通鑒》一書每附以臣光曰云云,所謂別嫌疑,明是非,可以載道者此也。惟此乃不負作史修志之本旨,若僅案而不斷,何以敷陳要義乎?”②壽鵬飛:民國《易縣志稿·敘例》,1937年成稿,1990年學苑出版社影印版。壽氏這段話表明兩個觀點。一是認為志書欲“別嫌疑,明是非”和“敷陳要義”,必須采用述議結合之法。二是認為志文所用議論不是憑空而生,而是在“紀載正確之余”,再“參以指陳得失之論”。壽氏此說頗具學術見地,至今仍有借鑒意義。

自20世紀80年代始,就有許多人對修志使用“述而不作”筆法產生質疑,并主張對“述而不作”做變通理解。如有人說:“今天修新志,雖也講‘述而不作’,但并非毫無觀點、毫無立場地排比、堆砌史料,而是根據馬列主義觀點,有目的地選擇史料予以記載。雖不直接闡明觀點,但要將觀點、立場和歷史經驗通過記述,通過選用的史實正確地予以反映。”③黃葦主編:《中國地方志辭典》“述而不作”條,黃山書社1986年版。顯而易見,如此變通理解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傳統“述而不作”筆法。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要求突破“述而不作”的呼聲更加高漲。如有學者曰:“‘述而不作’至少有‘是非不明’、‘因果不彰’、‘規(guī)律不見’、‘真假難辨’等四大弊病。”“胡喬木同志早就指出,編修社會主義新方志,要有新觀點、新材料、新方法?!隆囊?,首先在于要有新觀點。如何表現新觀點,首先要破除‘述而不作’的老框框,而賦予‘述而有作’的新方法?!雹芡踅ǔ桑骸丁笆龆蛔鳌蔽觥罚吨袊胤街尽?991年第3期。那么對于“述而有作”究竟該如何理解呢?有的學者說得對:地方志當以“述”為主,也不應排斥“作”。詳而言之,一是“作”于修正傳統的錯誤觀點。二是“作”于揭示地情和人情的基本特點。三是“作”于志書的總體設計。四是“作”于志書的篇章設計,注意志書規(guī)范化的同時,突出自己地方的特點也是一種“作”。五是“作”于志書篇、章前的無題小序。⑤詳見魏橋:《續(xù)志三思》,《內蒙古地方志》2005年第4期。當歷史進入21世紀后,修志使用“述而有作”筆法已經成為廣大修志同仁的基本共識。有的學者曾把“述而不作”和“述而有作”中的“作”理解為“論”。如有一學者說:“新編地方志書是否可以有點論,還是‘述而不論’?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是主張新方志可以有畫龍點睛式的評論乃至簡短的評論,而不主張在方志的記述中發(fā)表長篇大論。因為長篇大論有乖志體,而簡短的議論是符合志體的。”⑥饒展雄:《關于方志的“述與論”》,饒展雄著《史志文稿》,廣東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此說有偏頗之嫌。因就現代漢語而言,“作”與“論”是兩個不同概念,“論”僅是“作”一種,把“作”等同于“論”就是把整體等同于局部。換個角度也可這樣說,“述而有論”是作史筆法。倘若修志可用“述而有論”筆法,那么修志與作史就沒有區(qū)別了。

眾所周知,修志本質觀念和筆法問題都是方志編纂學中根本問題。修志本質觀念問題是方志編纂基礎理論中的核心問題,修志筆法問題是方志編纂法中的核心問題。雖然“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們已經出版了不少名為‘方志編纂學’的專著,但其中多數專著皆未給‘方志編纂’這一基本概念做界定,這樣該專著就自然缺乏所應有的理論支點。”⑦韓章訓:《論方志學轉型升級》,《浙江方志》2018年第6期。再說已有的那些方志編纂學專著,對于修志筆法問題的論述也多不甚理想。多數方志編纂學專著是避而不言,少數方志編纂學專著是言而不詳或盡彈“秉筆直書”“述而不作”等老調。這些既是已有方志編纂理論存有粗疏之弊的具體表現,也是今后優(yōu)化方志編纂學建設過程中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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