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接著趙園,也說說我的故事。我也有趙園那樣的記憶。記得當年報考北大的時候,我非常緊張。我在“文革”中確實寫過一些東西,后來通過一位朋友把這些文章給嚴老師,是嚴老師向王瑤先生推薦我的。我被錄取以后,又發(fā)生了戲劇性的事情。因為當時嚴老師接受新華社記者采訪的時候,就舉了我這個例子,使我在貴州非常出名,出名以后就引起一些反感,于是有一群人聯(lián)合起來,向北大寫了一封匿名信,告我說“文革”后期我曾經(jīng)寫過文章批判鄧小平。這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就是你是一個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所以,我就面臨一個很可能被退學的結果。在這個關鍵時刻,一個是王先生,還有一個是嚴老師保護了我,否則我就被退學了。可能現(xiàn)在還是貴州安順的一個中學老師,所以我對嚴老師是非常感激的。
我覺得嚴老師這一代人,特別是像剛才趙園說的,是無私的,他總想把自己學生推出去,而不是壓制。所以我覺得我這一代很幸運,我的前半生比較曲折,但我自從考進北大,成為王先生、嚴老師的學生之后,我后半生是比較順利的,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始終覺得背后有老師。王先生去世后,我說一棵大樹倒了,但是我還有嚴老師。后來我也有些曲折的經(jīng)歷,但總覺得無論出什么事、多大事,背后有嚴老師會理解,會支持,你有錯誤他會批評,會及時提醒你,就像是后盾一樣。
講到嚴先生的貢獻,剛才孫玉石先生也講過,他是現(xiàn)代文學界一個非常關鍵性的人物。第一代,就是王先生、李何林先生、錢谷融先生、賈植芳先生;然后接著第二代,最關鍵的應該是樊駿和嚴老師。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樊駿參與建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當時同時想到的就是嚴老師。嚴老師和樊駿兩位,他們都參與了我們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精神傳統(tǒng)和學術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我覺得這是他非常重要的一個貢獻。
剛才各位也有談到嚴老師的“嚴”,另外一方面呢,嚴老師又喜歡“爭”,甚至到了一種固執(zhí)的地步。我回想一下,嚴老師的學術道路,他其實是一路爭論下來的。他最早就是跟張鐘辯論梁三老漢,后來提出“七月派”,對“七月派”的評價又經(jīng)歷了一場論爭,引起軒然大波。我想在他固執(zhí)于爭論的背后,其實是有一個學術觀點、一種學術精神作為支撐的,也就是把學術研究當作科學工作??茖W的本質就是對真理的追求,發(fā)現(xiàn)真理。他把學術看作是追求真理的科學,所以它就不是政治工具,不是利益手段,不是游戲,也不是自我表現(xiàn)。而嚴老師的好“爭”就是出于這樣一種探索真理的科學態(tài)度。我覺得更可貴的是,他追求、探索真理,但絕不把自己作為真理的化身,絕不把自己當作真理的壟斷者,而是以平等的態(tài)度去和別人爭。我覺得他對平等的理解,也非常具有啟發(fā)性。其中一條是嚴老師不僅敢于和學術權威、大人物爭論,同時也敢與同學生、小人物爭論,這真的非常難。在學術問題面前人人平等,我覺得是嚴老師他們一代人內在的特點。王瑤先生曾經(jīng)跟我說,以后大家進行學術評價,我們兩個是放在一起的,絕不因我是一老師,評價就一定高于你,反過來也不會因為你比我年輕,你的學術評價就一定高于我。大家是平等的。在他們看來老年人和青年人、老師和學生都是平等的,絕不以權威自居,壓制別人,但也絕不因為你年輕,就讓你三分。這個非常難,我就做不到,我覺得我有點青年崇拜心理。
一個國家、一個社會應該有一批人,他們?yōu)檎胬矶猿?、去探索。也許在這一點上,嚴老師對我有更大的影響,所以我愿意追尋我個人的選擇,追隨嚴老師,繼續(xù)為真理而斗爭!
(錢理群,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與政治思想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