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輝躍
云南西部屬于橫斷山脈的西南端,是高黎貢山南延支系構(gòu)成的山區(qū)地形。境內(nèi)低山與寬谷盆地交錯相間,巨大的海拔差使其生物多樣性格外豐富,其中鳥類資源就幾乎占到了全國一半,僅在云南西部的盈江縣發(fā)現(xiàn)和記錄的鳥類就多達(dá)550余種,約占全國三分之一,所以盈江被稱為“中國鳥類博物館”。
我數(shù)次前往滇西觀鳥,見到多場鳥類與鳥類、鳥類與其他物種之間的爭斗。這些爭斗有些源于自然法則,有些則是人為因素引起。
那邦是云南省德宏州盈江縣的一個邊陲小鎮(zhèn),毗鄰緬甸。鎮(zhèn)內(nèi)羯陽河從田野上穿過,旁邊的香蕉林外是小片水草豐美的濕地,深受牛群喜愛,同時也是各種鳥類的天堂。一般情況下,這里的牛與鳥都能和平相處,甚至可以說,牛是鳥類的好朋友。
牛群一踏上濕地,各種椋鳥科鳥類就雀躍起來。家八哥一聲歡呼,直接跳到牛背上,緊接著,林八哥、白領(lǐng)八哥、灰頭椋鳥、斑椋鳥、紅嘴椋鳥聞訊而來,像牛的貼身保鏢一樣,五六個一起分散站立在牛腿旁,連牛屁股后面也跟著兩三個“膜拜者”。牛每挪動一次腳窩,鳥兒就前呼后擁著,從牛踩出的腳印里尋找美食:蚯蚓啊,螻蛄啊,運(yùn)氣好還能碰到青蛙。對于椋鳥科的鳥兒來說,牛是它們的好友,但對于距翅麥雞來說,它們卻是災(zāi)星。
四月末,距翅麥雞進(jìn)入繁殖期,麥雞父母在濕地中幾塊突出水面的沙堆上筑起了巢。一大群黃牛進(jìn)入濕地,距翅麥雞爸爸便“啪嗒啪嗒”地煽動著翅膀,一邊圍在牛群上方不停地打轉(zhuǎn),一邊大聲尖叫。對于麥雞爸爸的警告,黃牛只當(dāng)成是和椋鳥們一樣的歡呼聲。當(dāng)麥雞爸爸撲到它頭頂上大叫時,它還仰起脖子“傻笑”。黃牛巴不得麥雞爸爸站到它脖子上,幫它揪出幾只牛虻來。
這邊麥雞爸爸在尖叫盤旋,那邊地下又急匆匆跑出一只麥雞媽媽。它從沙堆的一頭跑到另一頭,如此反復(fù)。最后,它站到一塊大石上不再移動,只將頭顱朝著牛群,頭上毛發(fā)聳起,渾身羽毛張開,身形陡然大了好幾倍,像個捍衛(wèi)城池的威武戰(zhàn)士。牛群全都低頭啃草,沒人理會它。只有一頭小黃牛對它的行為表達(dá)了一絲好奇。小黃牛甩著小尾巴朝麥雞媽媽走去,對方立即從石頭上沖下來,一頭撞向小黃牛,嚇得小黃牛趕緊跑到自己媽媽肚皮下。
牛群繼續(xù)前進(jìn),麥雞媽媽陷入絕望,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頭朝四方亂擺。牛群對于這只“發(fā)瘋”的麥雞還是有點(diǎn)害怕,大部分都繞著大石走開,但有一頭大黃牛性子有點(diǎn)倔,一腳就踏上了大石頭。麥雞媽媽不見了蹤影。一直在牛群頭上盤旋的麥雞爸爸,立即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掉到地上。它在地上掙扎著,撲騰著翅膀,兩條細(xì)長腿在地上倒拖著走。它一拐一拐地爬上一個小沙堆,剛站好,又倒了下去。它又用一條腿支撐著站起來,嘴里“嗯啊”叫著,做出好像身受重傷的模樣,麥雞爸爸重復(fù)這個動作好幾次,卻沒有一頭牛對它的表演感興趣。
麥雞媽媽的咒罵聲又從另一塊大石后面?zhèn)鞒?,牛群依舊悠哉游哉地吃草。麥雞爸爸再次沖到牛群頂上尖叫。但是,一切都無用,牛群將它們的家踏了個底朝天。鬧騰了半天,牛群終于走向下一片田野。距翅麥雞夫婦悲傷地大叫,幾乎要喊破了喉嚨。烈日下,幾只空蛋殼開始發(fā)出異味,一群蒼蠅叮了上去。
目前,距翅麥雞的保護(hù)級別是近危,由于棲息地河流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變化、水庫大壩建設(shè)和人類活動空間的擴(kuò)展,其生存壓力劇增,它們的數(shù)量或?qū)⒔?jīng)歷更加急劇的下降。
夕陽掛在橋上,江面沙洲高低起伏,江水一片緋紅。采沙船已收工,最后一輛大卡車也裝滿沙子離開,喧鬧了一天的大盈江總算安靜下來。采沙造就了無數(shù)條通往江心沙洲的便道。視線中,江邊冒出一股灰塵,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將江岸震得“撲撲”作響,原來是一大群牧歸的水牛從江邊歡呼而過。當(dāng)水牛越來越靠近沙洲時,其他鳥尖叫著起飛,磕磕絆絆朝西飛去。然而,一只黃嘴河燕鷗卻在水牛陣騰起的漫天塵霧中,不緊不慢地抓魚。
水牛陣消失后,江邊出現(xiàn)了一黑一黃兩只大狗,它們沿便道踏上了沙洲。這兩只狗體形矯健,走路雖謹(jǐn)慎,但還不至于鬼鬼祟祟,像是生活無憂無慮的流浪狗。但其毛色均勻,并無臟污跡像,有家犬的嫌疑。
黃狗直著尾巴,走向了沙洲邊的一截枯樹樁,在那里撒下一泡尿,宣告這是它的地盤。黑狗尾巴卷成一個圈,踏著輕捷的腳步邁上沙洲頂端視察,燕鷗尖叫著掠過它頭頂。黑狗皺了皺鼻頭,并沒有理會燕鷗,而是翻過沙洲,竟直朝東邊的淺水區(qū)奔去。燕鷗跟在它后面,一邊尖叫,一邊俯沖,一邊拉屎,試圖阻止黑狗前進(jìn)。
沙洲是大盈江的燕鷗及各種鸻鷸(heng yu)類水鳥的繁殖基地,洲上一個個高低不平的小坑小洞就是它們天然的家。在以前還未采砂的時候,有水相隔,洲上是安全的。現(xiàn)在,黑狗輕易地侵入了它們的家,一路小跑,撿了一窠又一窠的鳥蛋。時不時地有幾只金眶鸻、灰燕鸻被從窠里趕出,顫抖著小腿兒哭泣。黃狗離開枯樹樁,也加入了撿鳥蛋的隊列。它的收獲比黑狗更大,不只收了鳥蛋,還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窩才出生的小金眶鸻。在金眶鸻的哀嚎中,它吞了那窩小鳥。兩只狗興高采烈地奔向下一個鳥窩,那正是燕鷗的家。
趴在窩里的親鳥開始尖叫,黑狗慢慢把嘴湊過去,突然間就轉(zhuǎn)過頭嚎叫。原來,那只一直追趕它的燕鷗撲到它鼻子上,將它的鼻尖啄去了一塊皮。黑狗受此羞辱,脖子一梗,原本卷著的尾巴繃得筆直,前腿曲起,一個起跳便朝燕鷗撲去。燕鷗開始和它玩命,貼著它額頭撞過去,一副要同歸于盡的氣勢。黑狗忙將頭一撇,躲過一擊。它十分生氣,一邊將沙刨得“嘩嘩”地響,一邊喉嚨里發(fā)出“汪哦汪哦”地低吼,腳關(guān)節(jié)也拔得“咔嚕咔?!钡仨懀蜒慌ぃ杩找卉S,伸著它的前腳掃到了燕鷗的翅尖。然而,燕鷗并沒有退縮,反而逮著機(jī)會朝黑狗的眼睛狠啄了一把。黑狗翻了一個滾,摔在地上,一只腳捂著受傷的眼睛,一聲一聲地哀嚎。
燕鷗踉蹌著栽到地上,翅膀在地上拖了幾下,扇起一陣一陣的沙塵。它撲騰了一會,借著沙地的力量,又掙扎著飛到了空中。它放開喉嚨大聲求救,很快,它的求救聲喚來了兩只燕鷗。加上那只孵蛋的親鳥,四只燕鷗齊勢朝黑狗撲去。黃狗是個機(jī)會主義者,在黑狗獨(dú)自奮戰(zhàn)之時,它一聲不吭地朝鳥窩走去。眼看鳥蛋就要到手,一只燕鷗狂叫著撲到它脖子上,揪下了一把它的狗毛。黃狗甩著脖子大叫,另一只燕鷗又朝它背部猛撞,它不得不放棄到手的美食。燕鷗繼續(xù)朝空中大聲求援,又有十幾只灰頭麥雞加入了戰(zhàn)斗。天漸黑,狗吠聲和鳥叫聲都淹沒在夜色里。沙洲上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兩只擱淺的鐵船的影子。
在大盈江,近年黃嘴河燕鷗的數(shù)量逐漸減少:2016年,16只;2017年,8只;2018年,4只;2019年……
三月,保山騰沖,田野里甘蔗已收割得差不多了,油菜花閃著動人的金黃,煙葉探出綠芽,菠蘿日夜吐露著成熟的芬芳。黑翅鳶站在電線上,面容俊俏,“黑眼罩”下的眼神銳利,機(jī)敏地盯著田地間,等待風(fēng)吹草動。只有站在制高點(diǎn),才能將田野的情況一覽無余,當(dāng)發(fā)現(xiàn)有鼠類、小鳥、野兔、昆蟲和爬行動物經(jīng)過時,突然猛沖過去撲食。
從騰沖到盈江,一直延伸到中緬邊界的那邦田野,都是黑翅鳶大家族涵蓋的范圍。電線上到處都有它們披著黑白戰(zhàn)袍的兄弟,它們是當(dāng)之無愧的電線霸主,在這一帶的田野上所向披靡。
大嘴烏鴉一直尋找機(jī)會,把黑翅鳶永久趕出電線的地盤。
月底,連著下了幾場大雨。雨停后,一只黑翅鳶照例站在電線上,趁著空閑曬一曬淋濕的羽毛。大嘴烏鴉一個箭步飛躍到電線上,與黑翅鳶相隔十米左右,站成一個背靠背的姿勢。它先歪頭打量了黑翅鳶幾眼,嘴里咕噥一聲。接著它邊側(cè)頭邊彎腰,試探性地往黑翅鳶的方向跳了三步,而黑翅鳶對它毫不在意。烏鴉站定,甩了甩腦袋。
過了十秒鐘,它又鼓起勇氣,再次冒險向黑翅鳶靠攏。這一次,它將步子邁得更大,更堅實有力。它再次往前跳了三步,而黑翅鳶還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烏鴉見狀,挺起腰桿,雙翅一拍,然后怒叫一聲,腳一跺,電線都被它的氣勢嚇得抖了三抖。然而,黑翅鳶還是一動不動。這次,它不得不發(fā)揮它“烏鴉嘴”的功力,對著黑翅鳶唧哩呱啦亂叫一通。這次黑翅鳶倒像聽進(jìn)去了,對著烏鴉低了低頭。
黑翅鳶一低頭,便給烏鴉增添了無窮的勇氣和十足的信心。它凌空翻了一個跟斗,穩(wěn)穩(wěn)地落在電線上,接著將身子調(diào)了一個邊,尾巴朝天翹三次,將脖子拉得筆直,將翅膀驕傲地打開,整個身子便像個布袋似的斜掛在電線上,一邊大叫一邊向黑翅鳶跳過去。黑翅鳶不緊不慢地抬起頭,眼睛盯著烏鴉,很不情愿地抬起一只右爪。烏鴉背部一陣巨痛,黑翅鳶的右爪揪住了它的背。“哇,哇”,烏鴉一聲驚叫,在它起飛的一瞬,背上已被揪下一把毛。
烏鴉沖向空中,黑翅鳶在后面緊緊追趕。越過一片油菜田,又越過一片煙田,前面是一片密密的甘蔗田,烏鴉一頭扎入甘蔗叢。黑翅鳶停止追擊,回到了電線上。
往后,電線依然是黑翅鳶的地盤。大嘴烏鴉基本從電線上消失,只有在城市的垃圾堆里,或者鄉(xiāng)下農(nóng)民的雞鴨群里,方可找到它落寞的身影。間或,它還會對著電線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