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齊林
1
熾熱的午后,蜿蜒著伸向遠方的馬路閃爍著一股灼熱刺眼的白。我拿著簡歷沖進陣陣熱浪之中。十分鐘后,剛到公交站旁,令人窒息的熱浪已讓我汗流浹背。輾轉(zhuǎn)之下,來到寮步天橋,下車后我乘坐一輛小鎮(zhèn)的中巴往即將面試的家具廠趕去。十分鐘后,從中巴車上下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下錯了站。一輛在樹蔭下守候許久的摩的像是嗅到了獵物的氣息一般,一踩油門,迅速呼嘯而至。去賓朵(去哪里)?摩的師傅問道。去南軒家具廠。我焦急地說,離面試時間不到十五分鐘。坐上摩托車不到兩分鐘,摩的師傅突然停了下來,他努了努嘴,說,到了,就是這里。南軒家具廠幾個字醒目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你這不是耍我嗎?這么近。我罵道。面色黝黑的摩的師傅怒目圓睜地看著我,說道,丟你老母,你說誰不地道,你再說一遍?我怒氣沖沖地看著他,驀然發(fā)現(xiàn)他腰間橫著的一把尖刀,刀尖在烈日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我看見他迅速把手放在了刀柄上。這個下意識地動作忽然讓我心底一寒。刀看見了我,它正在朝我微笑?!暗妒鞘妊模肋h樂于在柔軟的不堪一擊的肉體上證明自己是一把鋒利的刀。”在這把刀的威逼下迅速逃離了馬路,我瞬間感受到了自己的懦弱與無能。
在一個保安的指引下,我朝不遠處的大樓走去,適才的膽戰(zhàn)心驚似乎隱遁而去,接待我的是一個穿著一襲白裙,皮膚白皙,看起來二十出頭,笑起來臉上蕩漾出一個酒窩的女孩。她接過我的簡歷端詳了一會兒,說道,我讀高中時作文也寫得很好呢。這個叫桂花的女孩帶著我往隔壁大樓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走去。半小時后,面試完出來,遠遠地,我看見桂花正微笑著朝我揮手。這家破舊小作坊式的工廠因了這個女孩這抹淡淡的笑容,在我內(nèi)心頓時親近了許多。
家具廠全部員工加起來不到八十人。老板是河南人,人高馬大,脖子上戴著一串手指粗的金項鏈,右手手臂上文著一只正張口咆哮的老虎,養(yǎng)著一頭生性兇猛的獵犬。面試時老板坐在搖椅上,翹著二郎腿,嘴里咬著一根煙嘴,對著我的簡歷看了良久,念念有聲。他似乎難以理解,一臉疑惑,端詳了簡歷不久,他抖動著的二郎腿忽然停了下來,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你英語六級,怎么愿意選擇來我這個小工廠?小工廠提升空間大,更加能鍛煉人。我有點沉不住氣地即刻解釋道。我的解釋似乎合情合理,老板不再吭聲。幾分鐘后,他忽然站起身,說道,你先回去,我再考慮下,三天之內(nèi)給你答復(fù)。他起身的剎那,我突然感到有一堵巨大的肉墻巨人般在我面前晃動,仿佛地動山搖起來,映襯出我瘦弱不堪的身子。我捏著簡歷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門外的那只獵犬還是被我輕微的腳步聲驚醒過來,它迅速起身,嘴里哼哧著,似乎要朝我撲過來。輝仔,坐下。隨著一聲令下,獵犬乖乖蹲下,重新匍匐在地,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出門的瞬間,我一眼瞥見狗不遠處的盤子里殘余著兩三塊尚未完全啃食干凈的豬蹄。這一幕忽然讓我想起在八元店這半個多月終日以方便面和面條度日的情景。八元店不遠處有一家大排檔,廚房緊挨著我們租住處,深夜時分,酒的氣息夾雜著菜的香味陣陣襲來,我和來自湖南的康生躺在鐵架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備受煎熬,我們已經(jīng)連續(xù)吃了兩天方便面了。
口語不好,我已接連被三家公司拒絕,無奈之下只得降低要求。半年前我乘坐兩個小時的車到深圳關(guān)內(nèi)一家外貿(mào)公司應(yīng)聘外貿(mào)業(yè)務(wù),面試我的老板娘聽著我一口蹩腳的英語,面露鄙夷,整個面試時間不到兩分鐘,我就被掃地而出?!斑€過了英語六級,騙誰呢?”落荒而逃的那一刻,我隱約看見身后穿著時髦的女人微微翹起嘴巴說道。深圳關(guān)內(nèi)的高檔寫字樓里,高級白領(lǐng)們身著職業(yè)裝,優(yōu)雅地敲打著手中的鍵盤,空調(diào)吹出來的絲絲寒意幾乎把窗外的夏天變成了寒冬。時間已近午后一點,我站在天橋一旁的暗影里,點燃一根煙,默默望著天橋下密集穿梭的車流發(fā)呆。適才受辱的一幕讓我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那個時髦女人的一句話像一記耳光般狠狠地打在我的臉上。午后,烈日的炙烤下,我打量著這座繁華的城市,內(nèi)心卻感到深沉的憂傷。
這家小工廠主要以國內(nèi)貿(mào)易為主,外貿(mào)業(yè)務(wù)極少,對口語要求不高。應(yīng)聘完回到八元店,我匍匐在鐵架床上分析著。三天后正當我彈盡糧絕,兜里只剩下五十塊錢,獨自站立在八元店銹跡斑斑的窗前默默望著窗外迷蒙的雨霧時,電話忽然尖銳地響了起來,是錄用電話,打電話的恰好是桂花。許多年后的今天,我依舊記得電話在寂靜發(fā)著霉味的房間里驟然劇烈響起,電話那邊桂花溫柔而又甜美的聲音。放下電話的那一刻,一道光亮頓時照亮了我昏暗的內(nèi)心世界。我跑出房間,在小巷盡頭的爛尾樓里歇斯底里地吶喊起來,發(fā)泄著內(nèi)心的壓抑。雨霧落在遠處的樹梢上,落在盛開的花朵上,雨水打濕了城市,讓整座城市彌漫在一陣涼意之中。在細雨迷蒙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故鄉(xiāng)的身影。
2
家具廠彌漫著木頭的氣息。
走進車間,木頭的氣息撲鼻而來,紅木、杉木、桐木、槐木、松木等各種木頭聚集在一起,像是在密謀一次越獄和出逃。橫躺著的木頭沒想到,它們還沒有邁開逃跑的腳步,行刑的時刻已經(jīng)提前到來。一個渾身是汗裸露著肌膚的工人把躺在地上沾染著灰塵的一根根木頭放到飛速旋轉(zhuǎn)的機器邊緣,刺耳而又令人焦心的響聲在耳畔響起,絲絲火花冒了出來。眨眼間,我看見木材體內(nèi)殘留的汁液一點一滴緩緩滴落在地。伴隨著機器刺耳的轟鳴聲,圓粗的木頭切割成塊,木屑橫飛,木頭露出細密的紋路和猩紅的內(nèi)里,漣漪狀的紋路隱喻著歲月的年輪。在喧囂的生產(chǎn)車間,木材身上彌漫著的泥土氣息慢慢裝進欲望的氣球里,它們很快貼上標簽,明碼標價,被堅硬而冰涼的大貨車運往四方。暗夜里,加班歸來,車間里的轟鳴聲依舊持續(xù)著,透過宿舍的窗戶我看見機器切割木頭時飛濺而出的火花。這一幕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許多年前,年幼的我半夜醒來,透過門的縫隙,我看見身為木匠的父親正在院落里忙碌著,機器切割木頭時飛濺而起的火花在暗夜里顯得異常醒目。
進廠的第七天晚上,我遭遇了一次偷盜事件。我的床鋪緊挨著房門的位置,晚上睡覺前,我把銀行卡、手機和錢包放在枕頭底下。然而,次日醒來,我一抹枕頭,發(fā)現(xiàn)枕頭底空空如也,褲子也不見蹤影。所幸身份證被我放在內(nèi)褲的小口袋里,沒被偷走。這個習(xí)慣是多年前我第一次出遠門時母親教我的。當時細心的母親給我買來三個內(nèi)褲,每個褲頭上都縫有一個拉鏈口袋,口袋可以裝錢和身份證等重要的東西。此刻,在異鄉(xiāng),想起母親,想起她鬢邊的白發(fā)和憔悴的面容,再反觀我此刻的窘境,內(nèi)心不由涌起一陣酸楚。
尋覓了一圈,始終沒找到長褲的影子。幾分鐘后,上班的鈴聲尖銳地響起來,無奈之下,我只得穿著夏天的短褲和短袖去上班。深秋季節(jié),嶺南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了些許涼意。我咬緊牙根鼓著勁,侵襲在身的寒意似乎淡了許多。幾個同事見狀,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下午去樣品房桂花那里拿樣品時,桂花一臉關(guān)心地問道,穿這么少,你不冷嗎?我苦笑著不語。
飯后我來到宿舍后面那堵被鐵絲圍起的圍墻邊,看見那條長褲掛在鐵絲網(wǎng)上,在寒風中隨風飄蕩著,仿佛一面旗幟。進廠之前,我身上只剩五十多塊錢,買完牙刷、牙膏和水桶,身上所剩無幾。長褲的失而復(fù)得讓我感到一絲欣慰,我必須靠著這條長褲熬到發(fā)工資的那天。洗干凈衣服,晾曬干,次日我又穿上了它。一日短褲,一日穿長褲,同事們應(yīng)該看不出我的反常。
被盜的第二天黃昏,桂花突然遞給我一個包裹,我打開一看,是一條嶄新的長褲。看著手中的新褲子,我心底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溫暖。桂花看出了我處境的窘迫和寒酸。幾分鐘后我收到桂花的短信:那天我看見你去找長褲,看見你這么冷的天還穿著短褲,所以我猜你剛進廠應(yīng)該比較困難??粗绦?,一股暖流在我心底流淌開來。
進廠后,我始終沒有忘記自己匆忙進廠的重要任務(wù)。無論忙到多晚,我都會擠出時間來復(fù)習(xí)和閱讀,準備參加年底的研究生考試。
那是兩個月前,一個雨水初歇、陽光燦爛的午后,我打電話給曾經(jīng)一起在道滘的同事阿海,我問他現(xiàn)在在哪里。阿海說他剛參加完上海大學(xué)研究生的復(fù)試,現(xiàn)在正在校園里瞎逛呢。阿海的話讓我頓時一驚。我沒想到中專畢業(yè)的阿海這幾年通過自考不斷充電提升著自己,如今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一個月后阿海告訴我他已收到上海大學(xué)英語專業(yè)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阿海抱著英語詞匯在車間里昏暗的燈光下忙里偷閑地背單詞的情景不時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著。阿海的短信如一塊巨石砸入我的心海,掀起陣陣波瀾。
深夜,在寮步天橋上,我和好友俊鋒靠在天橋的欄桿上望著天橋下密集的車流默默無語。阿海命運的華麗轉(zhuǎn)身無形中刺痛刺醒了日漸麻木的我們。沉默了許久,俊鋒說,我們一起考研吧。在俊鋒的說服下,我開始準備這一年的研究生考試?;氐焦S,白天上班的縫隙我會把事先準備好的小紙條拿出來,爭分奪秒地背誦上面的英語單詞,晚上下班后從八點復(fù)習(xí)到十二點,累了便獨自到天橋上吹風,默默點燃一根煙,看天橋下來回穿梭的車流發(fā)呆。
3
樹木離開土壤,便失去了向上生長的力量。暗夜里,我盯著車間里堆疊在一起的木頭發(fā)呆,一根根木頭躺在地上,被人從這里搬到那里,任人擺布,等待著最后行刑時刻的到來。在一根木頭身上,我窺見自己的命運。
在家具廠,我是一塊沒有語言的木頭。刀是有語言的,這種語言是無聲的。在家具廠,在無數(shù)次的切割下,刀的刃口被磨得閃閃發(fā)光,鋒利無比。吱吱的響聲,隱喻著刀的力量被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車間,刀的形狀與聲音有目共睹,它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刀有時是無形的,充當著歹徒和靈魂邪惡者的幫兇,肆無忌憚地向弱者的身軀伸去。
打卡,佩戴廠牌,加班到深夜,工廠是壓抑的,格子狀的辦公桌加劇了這種壓抑,我所在的位置正對著里間老板辦公室的大門,后面坐著大孔經(jīng)理,前面坐著文員李慧,兩面夾擊,我的一舉一動仿佛都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不敢像會計老劉一樣忙里偷閑的瀏覽一番自己喜歡的電影或者網(wǎng)絡(luò)小說,我必須時刻提高警惕,做出正襟危坐或者忙碌的樣子。那條獵犬就盤踞在老板辦公室的門口,虎視眈眈地看著我,讓我心底倍感恐慌,時而它慵懶的樣子卻又讓我倍感羨慕。有時心里實在憋得慌,我迅速翻譯完美國客戶發(fā)過來的生產(chǎn)訂單,做成表格,而后迅速地打印六份,借著去車間派發(fā)新的生產(chǎn)訂單的機會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辦公室壓抑的氣氛幾乎令人窒息。很快,我就與車間的人混熟了,針車部有兩個比我小三歲的女孩與我一樣來自江西永新,每次派發(fā)完訂單我就會找她們聊天。女孩一個叫霞,一個叫娟。霞比較健談,娟略顯沉默,仿佛受了內(nèi)傷,不大愛說話。我與霞相談甚歡,這樣輕松愉快飽含著濃郁鄉(xiāng)情的聊天讓我壓抑的內(nèi)心釋放了許多。
一天,我在車間派發(fā)完生產(chǎn)訂單剛回到辦公室,老板卻板著臉,呵斥道,沒事就在辦公室坐著,不要總往車間跑。我頓時噤若寒蟬,一時啞口無言??煜掳鄷r,文員李慧悄悄告訴我,叫我離我的老鄉(xiāng)娟遠一點,她是大孔的女人。娟與大孔交往了三年多,已為其打胎兩次,身體被糟蹋壞了,以后極有可能沒有生育能力。我忽然感到一陣酸楚。阿娟剛來廠里時很漂亮,很多男的想追呢,最后沒想到被經(jīng)理大孔給騙了。李慧惋惜地說道。經(jīng)過李慧的一番提醒,此后我再也未在針車部逗留過,那里幾乎成了老板親戚的后宮,稍有姿色的女孩都被占有了。
在工廠的森林里,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呈現(xiàn)得愈加赤裸裸。阿霞和娟仿佛兩只迷路的小白兔,被兩只饑腸轆轆的老虎和獅子圍追堵截到一隅,恐慌的瞬間,老虎和獅子咆哮著張開了巨口。
進廠后,我才知道桂花只比我早進廠一個月,我與桂花的交集頗多,每次有客戶來或者寄樣品,我都會去一樓的辦公室找她。每次雜志社有樣刊寄過來,她總是第一時間拿給我,滿是羨慕和崇拜的神情。這個女孩的表情讓我忽然感覺交到了一個心靈上的知己。夜深人靜之時,獨自躺在宿舍的鐵架床上,我有時腦海里忽然會閃現(xiàn)她的身影,會想起那一襲白裙。桂花頗有氣質(zhì),身材豐滿,想起同鄉(xiāng)娟的遭遇,我不由有點擔心她的處境。
4
作坊式的家具廠車間頂部是用白色的鋁片封頂?shù)模h遠望去,像一個鐵皮房。盛夏時節(jié),車間密不透風,工人們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地忙碌著,墻壁上懸掛著的巨型風扇飛速旋轉(zhuǎn),令人窒息的陣陣熱浪被風撕扯開來,轉(zhuǎn)眼又迅速聚集在一起。夏季暴風雨來襲時,雨水密集地落在屋頂,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簡陋的食堂野蠻、生機勃勃,永遠彌漫著膨脹欲裂的欲望氣息。食堂是木頭和磚瓦搭建起來的,每逢暴雨來襲,雨水透過瓦片的縫隙滴落在飯桌上,食堂的廚子見狀立刻把幾個臉盤放在漏雨的地方,雨水滴落在臉盆里,發(fā)出啪啪的響聲。食堂分干部餐和員工餐,干部餐就一桌,五張塑料板凳,會計老劉、電工王麻子、車間主管老何、辦公室文員李慧和我,每天五個人圍餐而坐。到了吃飯的時間點,必須沖在最前頭,去晚了只有殘羹冷炙。干部餐五菜一湯,相比員工餐,多了許多葷菜,菜式也豐富許多。辦公室文員李慧通常拿著自帶的飯盒,打了飯菜上宿舍區(qū)吃。李慧是聰明的,女孩子吃飯慢,櫻桃小嘴,細嚼慢咽,吃慢點就沒菜了。通常李慧走開不久,她的位置就空了出來,后面站著吃飯的工友見狀湊了上來,膽大的爭搶著直接坐到了李慧的位置上。電工王麻子身材粗壯,脾氣火爆,跟老板不僅是一個村的,還是發(fā)小,廠子里的人都敬他三分,不敢惹他。有一次生產(chǎn)部的一個員工背地里說王麻子是老板手底下一條會搖尾巴的狗,這話傳到王麻子耳里,王麻子氣不過,一聲不吭地跑到車間,冷不防一腳把這個人踹翻在地。電工是一個閑活,工廠比較小,線路較少,這明顯是老板為了照顧王麻子給他特意安排的一個活。
那天食堂加餐,中午吃的是紅燒豬蹄、西紅柿炒蛋、豬腰子爆炒紅辣椒、海帶排骨湯、梅菜扣肉五個菜,香氣彌漫,菜剛端上來就吸引了眾人的眼光。李慧打完菜上宿舍不久,包裝部的何小劉光著膀子端著飯盒直接坐到了李慧的位置上,他朝桌上的幾個人嘿嘿一笑,而后一筷子夾住了一大塊豬蹄,埋頭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何小劉與我是老鄉(xiāng),江西九江人,年齡與我相仿,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闖蕩,尚未結(jié)婚。自覺點,我們才剛開始吃呢。會計老劉悶聲說了一句。何小劉看著我笑了笑,臉紅著,沒吭聲,繼續(xù)津津有味地吃。這是你坐的位置嗎?電工王麻子忽然一聲怒斥。何小劉夾菜的手僵在半空中,慢慢縮了回去。在王麻子銳利眼神的震懾下,我看見何小劉面紅耳赤地灰溜溜走開了。
吃飯時座位的安排和布局隱喻著生存的等級和法則。一切似乎變得井然有序起來,工友們再也不敢搶著坐到干部餐的位置上吃飯。
一根弦緊繃著,撕裂開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風雨即將來臨。一個月后,工廠出糧,晚上加餐,普通員工每個人一只雞腿,干部餐十分豐盛,牛蹄、剁椒魚頭等等,菜都是直接從廠門口的飯店預(yù)訂的?;椟S的燈光下,正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忽然感到身旁像是有一陣風嗖地吹過,抬頭的瞬間,恰好看見何小劉這張熟悉的臉。何小劉端著碗筷,面無表情地坐在了李慧的位置上。王麻子狠狠地瞪著何小劉,厲聲呵斥道,滾開,坐回自己該坐的位置,聽見沒有?何小劉面紅耳赤,青筋暴露,他忽然操起桌上的菜盤子狠狠地扣在王麻子的頭上。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王麻子不由怔住了,他沒想到眼前這個瘦子竟然這么大膽。飯桌上頓時亂作一團,菜汁橫飛,會計和我被嚇得紛紛退到屋外。轉(zhuǎn)身的瞬間,我看見王麻子隨手操起一旁的木凳子砸在了何小劉的頭上,何小劉頓時頭破血流,整個人險些癱倒在地。廚子見勢不妙,一把拉住了王麻子,我沖上去一把把何小劉扶了起來。何小劉左手捂著鮮血直流的眉骨,右手欲撿起墻腳的一根鐵棍想沖過去再戰(zhàn),被涌上來的幾個工友給攔住了。木凳子腿被砸斷在地,那一張殘缺的凳子此刻斜躺在地,仿佛一個缺胳膊斷腿的殘疾人在地上掙扎著。
適才喧囂的人群四散開來,食堂的一隅只留下何小劉一攤鮮紅的血。王麻子隨手操起的凳子如果恰好是凳子的一個角尖砸在何小劉的太陽穴,那何小劉很有可能性命難保。所幸傷勢不重,何小劉去醫(yī)院縫了三針,晚上八點回到了宿舍。何小劉的歸來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宿舍的幾個人紛紛叫好,說其為他們出了一口惡氣。
何小劉被炒掉了。幾天后,何小劉在食堂流下的鮮血早已變成了暗灰色。每次我從那里走過,總會想起何小劉被打的那一幕。
三天后,王麻子腰間別了一把刀。上班時間在車間轉(zhuǎn)悠時,不時會把刀拔出來,不停地摩挲把玩著。刀在光線的反射下,閃著層層白光,晃人眼。在刀的護衛(wèi)下,王麻子敢出門了。一個月后,王麻子再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卻是被人打得鼻青臉腫的模樣。王麻子咬牙切齒地喊著要復(fù)仇,腰間別著的刀早已不見了蹤影。
5
食堂彌漫著的欲望氣息是鮮明而又直接的,還有一種隱秘的欲望氣息在車間里游蕩著,它隱藏在人體內(nèi),透過炙熱的眼神釋放出來,它們慢慢集聚在一起,膨脹著,氣球般飄飛到半空中,隱約發(fā)出爆破般的撲哧聲。
我沒想到桂花是這種欲望氣息的引爆點,后來我漸漸觀察到每次桂花從車間穿過,總會引來一陣騷動,生產(chǎn)部和包裝部光著膀子干活的工友不由自主地放慢工作的節(jié)奏,趁工作的縫隙偷偷瞟過去一眼。他們的眼神落在桂花深深的乳溝里,落在她被緊身褲裹起的翹臀上。桂花話不多,一笑起來臉上蕩漾起兩個酒窩,臉頰還有一絲少女獨有的羞澀感,待人接物都挺有禮貌。
在這個七八十人的家具廠里,男多女少,除了針車部的十個女的,其余皆是男性。桂花的存在像一盤色香味俱全的葷菜,散發(fā)著獨有的氣味,工廠里的單身漢人磨著牙,虎視眈眈著。
一天下午,包裝部的劉小明跟我說:聽說這個女的以前做過小姐,現(xiàn)在晚上還業(yè)余攬活干呢。滾開,你個色鬼,別瞎說。我罵道。沒瞎說,我親眼見過呢。劉小明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在時間的發(fā)酵下,這種傳言似乎愈來愈多,每次桂花從車間里走過,我總能聽見竊竊私語聲。我暗暗替桂花擔心。幾天后,吃完晚飯,回到三樓宿舍躺了一會兒,我趴在宿舍走廊的欄桿上和會計老劉聊天。夜幕之下,桂花提著一個水壺從打水房出來,而后婀娜多姿地從我們眼皮底下走過。待桂花走遠時,會計老劉忽然鼻子一哼,說道,哼,賣貨。老劉從不背后說人閑話,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我更是感到詫異。老劉你又沒親眼見過,不能亂說人家呢。我說。我隱隱擔心著,桂花似乎在劫難逃。我一老鄉(xiāng)在隔壁的塑料廠上班,都和她做過那種事了,前幾天他親口告訴我的,難道你還蒙在鼓里?老劉嘆息了一聲說道。我怔怔地站立于夜色中,一時啞口無言。無邊的夜色涌過來,我內(nèi)心的黑暗愈來愈濃。一整夜,我腦海里不時浮現(xiàn)出桂花的身影。我與她無任何交情,心底卻不時為她擔心著。一個弱女子在這樣一個弱肉強食的工廠里,被一群光棍虎視眈眈著,車間的那些人一邊張嘴罵著賤貨,一邊卻又暗暗把口水往肚子里咽。會計老劉恰好與老板娘同在一個辦公室,此事很容易從他嘴中泄露出去。
次日,夜風習(xí)習(xí),我搭上了前往二畝地的摩托車。摩的師傅是本地人,他嫻熟地駕駛著摩托車,在夜色里疾馳著。下車的那一剎那,摩的師傅狡黠地朝我一笑。驟雨初歇的夜晚,小巷深處愈加顯得陰暗潮濕,昏黃的燈光灑落在留著水影的石路上,朦朧迷離。第一次出現(xiàn)在這樣燈光曖昧、彌漫著原始欲望氣息的地方,我內(nèi)心忐忑著。走到小巷深處,四五個穿著暴露的年輕女子涌上前來朝我搭訕。我忐忑著迅速加快了腳步,雙眼四處尋覓那個熟悉的身影,卻一無所獲。走到小巷尾處,即將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靜靜地站在昏黃的燈光下。是桂花。桂花眼神躲藏著,她明顯感到十分意外。我久久地看了她一眼。返回工廠的路上,在呼嘯的夜風里,桂花的身影一直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始終無法相信,印象里如蘭花般散發(fā)著淡淡清香的桂花真的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合里。
那天黃昏,我看見桂花衣衫不整地從樣品房里跑出來,臉上滿是淚水,神情惶恐。周末的午后,昔日喧囂的工廠空蕩蕩的,寂靜無聲,大孔借故拿樣品把桂花騙到樣品房內(nèi),非禮桂花,故技重施,允諾會對她好,沒想到卻遭到桂花的劇烈反抗。桂花細長的指甲在大孔的臉上劃下一道道細長的血痕,以致他多日不敢出現(xiàn)在車間里。大孔沒料到表面上看起來穿著性感的桂花,骨子里卻難以馴服,他完全誤判了,他誤以為桂花是水性楊花可以用錢輕易踩在胯下的女人。
桂花欲報警,后來在老板娘的不斷求情下才選擇讓步。公司給了桂花一萬二作為賠償。三天后,桂花選擇了自動離職。
工廠里的人議論紛紛。桂花的異常舉動讓他們感到費解。他們議論時的表情是亢奮的,桂花的事件給他們枯燥壓抑的生活添加了耐咀嚼的作料。我夾在人群中間,始終沉默著。
黃昏,灰蒙蒙的雨水籠罩著天空,我和針車部的阿嬌去看望桂花。桂花租住在廠外的一個出租屋里。敲了許久門,門卻不應(yīng),撥打桂花的手機,熟悉的手機鈴聲卻從屋內(nèi)傳來。門開了,桂花披頭散發(fā)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雙目無神,臉上依稀掛著一絲淚痕。
“沒事了,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想開點?!卑砂参康?。我坐在一旁,想安慰幾句,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語言此刻顯得蒼白無力。桂花坐在床上一角,背靠著灰白的墻壁,雙手緊抱著雙膝,露出惶恐的眼神。面對自己喜歡的女孩,我卻不能保護她,桂花的眼神仿佛針一般插在我的心尖,我瞬間感到了自己的無能。
幾天后,落雨的清晨,我收到桂花的短信:以后我會好好做自己的,祝福您。望著短信,我一時無語。一周后,針車部的阿嬌把一本雜志遞給我。阿嬌說,桂花讓我把這本雜志還給你,她父親得了食道癌,兩個弟弟妹妹還在讀書,最近她遭遇的太多,昨天她回老家了。食道癌三個字如此醒目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似乎知道了桂花出現(xiàn)在二畝地這種地方的真正原因。夜深人靜之時,翻開雜志,我看見雜志的中間夾了一朵枯萎的玫瑰花。
桂花的離開讓我悵然若失,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一個月后,我?guī)е鳡柺痔犭娔X離職了。這些年,這款從二手市場淘回來的筆記本一直形影不離地跟隨著我?;遗f的電腦跟著我在異鄉(xiāng)的小鎮(zhèn)輾轉(zhuǎn)顛簸著,毫無怨言,伴侶般,與我相依為命。
我最終租住在桂花曾經(jīng)租住過的那個房間里。整個房間空蕩蕩的,雖經(jīng)房東打掃清理,卻依舊能看到桂花留下的痕跡。坐在床板上仔細端詳,找到一縷細長的頭發(fā),桂花長發(fā)飄飄的模樣浮現(xiàn)在我眼前。洗手間里的牙刷、牙膏以及梳子和梳妝鏡還擺放在原來的位置,仿佛桂花還會回來。整個房間彌漫著桂花的氣息。月租兩百四,每天清晨六點起來能看見街道兩旁依舊亮著的燈光,能聽見環(huán)衛(wèi)工人掃地時的沙沙聲。我把手機關(guān)機,一整天待在屋子里,足不出戶,屋內(nèi)只聽見我寫作敲打鍵盤時發(fā)出的啪啦聲,仿佛一滴水消失于水中,驚起的陣陣漣漪消失后,整個世界寂靜無聲。
黃昏時分,我在屋子里看書寫作累了,就爬到頂樓的陽臺上眺望,站在樓頂能隱約看到家具廠的廠房。熟悉的廠房、桂花曾經(jīng)居住過的出租屋,每每想起,都讓我冥冥之中找到一種情感上的依托。每每睡覺醒來,撫摸著床板,環(huán)顧房間的點點滴滴,最后靜靜地看著在光線的照射下,屋內(nèi)上下沉浮的塵埃,我總以為桂花還在。我曾試著發(fā)短信給桂花,告訴她我也離職了,就住在她曾經(jīng)居住的出租房里,卻久久得不到回音。嘗試著撥過去,那邊卻傳來你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的聲音。桂花就這樣從此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我只能不斷地從記憶中去一遍遍回眸咀嚼她甜甜的微笑。
6
在時間的河流里,我仿佛一個溺水者緊緊抓住每一根漂浮過來的稻草。當蘊含著切膚之痛的記憶愈來愈模糊,只有通過一次次地往返追尋不斷地喚醒和挖掘,似乎只有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地咀嚼,我那顆日趨麻木的心才能復(fù)蘇起來。
在時間的過濾下,一切記憶都打上了懷舊的光澤,那些血淋漓的記憶早已變成暗灰色。多年前,當我淹沒在工廠令人窒息般的環(huán)境時,我總是時刻期待著逃離那一刻的降臨。每天清晨醒來,望著窗外那條一眼望得到盡頭的筆直的馬路,我總會想自己的命運是否會像筆直的馬路一樣一眼就望得到盡頭,或者如父親,浮萍一般在外漂泊三十多年,而后雙鬢斑白地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故鄉(xiāng)。這種底層宿命式的漂泊讓我倍感人生的荒蕪與蒼涼。
時光的河流嘩嘩流淌,徹夜不息,十年過去,不知何小劉、桂花還好嗎?應(yīng)該早已結(jié)婚生子,為人妻為人母了。多年過去,桂花曾經(jīng)給予的溫暖依舊流淌在心間。
一根根在故鄉(xiāng)向上生長的樹木,被移植到城市的森林里,在風雨和刀具的侵襲與砍伐下,有的被連根拔起,橫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客死他鄉(xiāng),有的被鋒利的刀刃刻下一道道醒目的傷痕,傷痕由外到內(nèi),慢慢滲透到骨子深處,變成精神上的傷痕。
門口不遠處的馬路上有一棵巨大的榕樹,每次路過這棵榕樹,抬頭仰望的瞬間,內(nèi)心總是一陣酸楚。榕樹有兩種根,一種是原根,一種是氣根,原根像性器一般深扎在大地的土壤里,而懸掛在半空的氣根是通過光合作用吸收養(yǎng)分,多數(shù)氣根直達地面,試圖扎入土壤之中。氣根也有深入土壤之時,但相比于母體一般的原根,它不會扎地那么深。
樹即是人,我也是一根氣根,我在這棵榕樹上,看見自己生命的倒影。
責任編輯 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