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孝冬
(金陵科技學院人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38)
《古今譚概》是明代通俗文學家馮夢龍從歷代正史及野史筆記中,搜集并編撰而成的笑話小品集,約于1615年成書。[1]475-478“三言”則是馮夢龍編撰的白話短篇小說集,約于1623—1627年間成書。[1]516-572二者之間的內(nèi)容有一定的交織,“三言”常常將《古今譚概》中的笑話“碎片”有“意味”地整合成為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這種整合大體上有3種情況。一是將明代時聞或笑話作為“三言”的正話。如《古今譚概》卷十二《矜嫚部》“盧楠”是《警世通言》卷二十九《盧太學詩酒傲王侯》的正話,《古今譚概》卷三十六《雜志部》“一日得二貴子”是《喻世明言》卷十八《楊八老越國奇逢》的正話等。二是引錄前人或本朝他人笑話作為“三言”的入話。如《古今譚概》卷十三《貧儉部》“吝禍”是《喻世明言》卷二《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的入話,《古今譚概》卷十四《汰侈部》“王黼”是《警世通言》卷五《呂大郎還金完骨肉》和卷十七《鈍秀才一朝交泰》的入話,這類情況最為多見。三是改編前人的民間笑話,作為“三言”的正話。如《醒世恒言》卷十一《蘇小妹三難新郎》是以宋朝《誠齋雜記》卷下記載的故事為藍本,又見于《古今譚概》卷二十四《酬嘲部》“蘇小妹”;馮夢龍《醒世恒言》卷八《喬太守亂點鴛鴦譜》是以《醉翁談錄》丙集卷之一《因兄妹得成夫婦》、《堅瓠癸集》卷之三《姑嫂成婚》為藍本,又見于《古今譚概》卷三十六《雜志部》“嫁娶奇合”等。在諧謔風潮盛行的晚明,《古今譚概》和“三言”都是當時盛行的作品,深受人們的歡迎?!叭浴痹谥袊糯唐≌f史上的地位自然母庸質疑,而《古今譚概》則“是文言與白話小說交流融合的紐帶橋梁”[2]。為此,探析《古今譚概》與“三言”在作者創(chuàng)作與題材等方面的相通交融,將為我們深入認識馮夢龍的創(chuàng)作思想以及中國文言系統(tǒng)與白話小說系統(tǒng)相互溝通情況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
明代白話短篇小說到馮夢龍的“三言”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超越并開始定型。這既是小說文體向前發(fā)展的必然,也是明代文人自身努力的結果。作為文言系統(tǒng)與白話小說系統(tǒng)溝通者的馮夢龍,“羅古今于掌上,寄《春秋》于舌端,美可以代輿人之誦,而刺亦不違鄉(xiāng)校之公”[3]1,他博覽約取古今小說,對整個小說源流具備宏觀的把握;又能深入民間,厚積薄發(fā),選擇新鮮的敘事方式,以開闊的視野導愚適俗、療腐,《醒世恒言》敘言解釋“三言”謂之:“明者,取其可以導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適俗也;恒則習之而不厭,傳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義一耳?!盵4]1他的小說于娛情之余往往是對世道人心的反省,富有明哲、通達、恒遠的哲理意味。
“三言”之“題目+入話+正話”體例源自宋代話本小說。說書人形成的話本小說體制有題目、入話、頭回?!靶≌f”中的“入話”是解釋性的,“入話”之后常先墊講一個與正話相類或相反的小故事;頭回亦稱“得勝頭回”“笑耍頭回”“得勝利市頭回”,具有故事性。明代小說的“入話”有時也稱為“頭回”,系開場講一個小故事做引子,取吉利之意。話本“頭回”為了吸引聽眾,說話人要“曰得詞,念得詩,說得話,使得徹”[5],其中“使得徹”就是要說書人善于臨場發(fā)揮,善于插科打諢,說些玩笑滑稽話,以表現(xiàn)說書人靈活的控場能力。宋元話本記錄下來的這些插科打諢、玩笑滑稽話等俚詞俗語,僅是為了調(diào)動聽眾情緒,活躍氣氛而設,是書場上現(xiàn)場發(fā)揮、可有可無的、等候聽眾的一種熱場手段,因此難免草率鄙俚;而馮夢龍“三言”的“入話”較宋話本的“入話”則更加規(guī)整、精致,往往是被有意識地強化與拉長,以正反順逆等多種方式牽引著正話故事,與正話或對比或反差或悖謬或映襯,在整體上構成了亦莊亦諧的敘事情調(diào)。這類亦莊亦諧“入話”故事有一部分就是源自于《古今譚概》。
比如《喻世明言》卷二《陳御史巧勘金釵鈿》“入話”取自《古今譚概》卷十八“聶以道斷鈔”,其前源性文獻是元代楊瑀《山居新話》,據(jù)楊瑀自序“凡有益于世道,資于談柄者,不論目之所擊耳之所聞,悉皆引據(jù)而書之,積歲月而成帙”,“其不敢飾于文者”,“為他日有補于信史之一助云爾”。[6]馮夢龍在整理筆記小說時,敏感地發(fā)現(xiàn)這則撿鈔人與失主爭訟的故事,除了史料價值之外,亦具小說韻味,便將之歸類于《古今譚概》“顏甲部”?!邦伡撞俊弊孕蛘J為因人“冒而不革,習與成昵”,遂為“天下極無恥之人”[3]212。馮夢龍將“聶以道斷鈔”作為《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的“入話”故事,顯示了他與說書人不同的文化素質與優(yōu)勢;而且還將敘事焦點從“能剖人間暖昧之情,斷天下狐疑之獄”[3]225的聶以道轉換成“少年聰明,專好辨冤析枉”[7]29的陳御史,從“三十錠訛詐十五錠鈔票”小小的斷案故事入話,引出“江西人魯廉憲子學曾冤獄事”被昭雪的公案故事,此故事屬為官要政治廉明、公正斷獄的一類母題。作品對惡人梁尚賓圖謀錢財、貪圖美色丑態(tài)的刻畫入木三分,結局不僅讓梁尚賓接受正義與法律的懲罰,甚至還進一步強化懲罰,一是讓其子孫斷絕,二是讓他的妻子田氏改嫁魯學曾,從而體現(xiàn)“淫人妻女者,妻女必被人淫”的因果報應。懲罰程度確實加深了,但作品開出的“罰單”卻有幾分稚拙,帶有戲劇性。“聶以道斷鈔”與《陳御史巧勘金釵鈿》都是在機智的調(diào)侃中,敘寫了作惡者動機與結果的事與愿違,從中可以看出創(chuàng)作主體對“冒而不革,習與成昵”“天下極無恥之人”[3]212的厭惡與痛恨,有效地彰顯了道德與禮教的訓誡意義。
為了迎合市民趣味,同樣失身于梁尚賓的兩個女性,一個是大家閨秀顧阿秀,一個是已婚市民女性田氏。對于阿秀,小說雖然以“賢惠女”“志氣過人”等詞語來禮贊她,實則敘事大家閨秀的牛心古怪。秉著對大家閨秀遵循禮教的高標準、嚴要求,為了完成對女性貞操觀的教育,顧阿秀被騙失身之后,“三尺紅羅報夫主,始知污體不污心”[7]28,羞憤自殺,從而實現(xiàn)了對失貞行為的自我懲戒。而對于市民之女、梁尚賓之妻田氏,小說卻任其自行離異并改嫁魯公子。小說語言并不是一個能指與所指對應統(tǒng)一、規(guī)定明確的結構,讀者卻能夠在對兩位女性命運的閱讀對比中,讀出另外一種深義,大家閨秀顧阿秀那種對生命道德化、生活異己化、行為自覺化的貞操觀念是迂腐、不可取的,也是釀成阿秀自殺悲劇的重要原因;而市民之女田氏則隨分從時,不拘道德說教,最終獲得喜劇的結局。田氏的喜劇與阿秀的悲劇,凸顯市民色彩悲喜交匯的風格。馮夢龍通過小說語言層面上的話語結構和建構,文本話語的解碼活動,對晚明社會思潮下新的文化變革因素、男女私情文化新質有了全新的思考與解構。
《警世通言》卷五《呂大郎還金全骨肉》,譚正璧認為其故事情節(jié)是《還金得子寶卷》與《昧心惡報寶卷》的合刊[8]327,鄭振鐸《佛曲敘錄·昧心惡報寶卷》中收有金鐘的故事,主要宣講佛經(jīng),宣揚善惡果報;此故事被馮夢龍收入《古今譚概》卷十三《貧儉部·吝禍》后,敘事主題發(fā)生變化,敘事中心在于因“吝”致禍,主人公李甲是“克眾肥家”的“金華有豪民”[3]172,因“吝”毒死自己的兩個兒子,故曰“吝禍”。關于儉與吝,馮夢龍認為應該分開看,因貧而儉,不叫吝;而有些人堆金如玉,卻與貧乞兒無異,是性格導致的,這種人因吝致禍的教訓發(fā)人深省。[3]164在整理佛經(jīng)寶卷的故事時,馮夢龍已經(jīng)不局限于善惡本身的行為,而是進一步深入思考善惡的因果關系,并將這一思考建構到小說的敘事話語中。在小說入話里,極盡夸張之能事,為體現(xiàn)家財萬貫的金員外吝嗇的性格,饒有意味地插入金員外生平的“五恨”與“四愿”,因為這“五恨”與“四愿”得不到滿足,所以數(shù)米而炊,稱柴而爨,被鄉(xiāng)里稱為“金冷水”或叫“金剝皮”。對此,作者借用說書人身份進行了評論:金員外因為行惡而拆散了自己一家骨肉。正話則敘述講呂大郎因為行善而周全了一家人。正話取自《還金得子寶卷》,“入話”與“正話”都用寶卷的故事進行反向組合,從而深化了“善惡相形,禍福自見”[9]32的主題,“害人反害自家兒,果報昭彰豈有私”,“本意還金兼得子,立心賣嫂反輸妻”[9]36的因果令人感慨,借以“戒人作惡,勸人為善”[9]32。
馮夢龍由于整理編輯《古今譚概》《笑府》等文言笑話,既積累了大量可笑的人與事的素材,又通過對《古今譚概》《笑府》的評點分類,對錯綜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訴諸于理智思考,并選擇具有諷喻哲理且“笑果”顯著的笑話作為話本小說的“入話”或頭回,因而“三言”的“入話”或頭回比起宋元話本,更帶有哲理的說教意味,不僅“諧于里耳”[10],還具有了亦莊亦諧的敘事情調(diào)。
《古今譚概》取材正史和各種稗官野史、筆記叢談,多屬有史可證的真人真事,但文言筆記體裁語言簡約,人物描寫、環(huán)境描寫均難以展開;即使以簡澹的文言敘事,故事情節(jié)也只能是初具梗概,幾難稱小說;白話短篇小說“三言”則采用話本的敘事傳統(tǒng),敘事內(nèi)容加大,在描摹人情世態(tài)等方面藝術表現(xiàn)力得到強化,而且敘事模式也由文言的限制敘事改為“以全知視角連貫地講述一個以情節(jié)為結構中心的故事”[11],便于作者與讀者合作,作者可以酣暢淋漓地表達社會見解,讀者不僅訴諸于情感認同,還被進一步要求去理智思考,從而獲得認同后的共鳴,從“三言”選取《古今譚概》笑話作為正話的小說,可見作者“以其所談概其所未談”[3]1的匠心。
《古今譚概》卷十二“盧楠”條所記錄的明代時事被“三言”選中,并以其本事演繹為《醒世恒言》卷二十九《盧太學詩酒傲王侯》。通過對比閱讀,可以看出科考失意的馮夢龍借《盧太學詩酒傲王侯》一抒胸中不平之氣。
馮夢龍在撰述《古今譚概》時,以“矜嫚”為題,來表達他對盧楠事件的看法:
盧楠為諸生,與邑令善,令嘗語楠日:“吾旦過若飲?!遍獨w益市牛酒。會令有他事,日昃不來。楠且望之,斗酒自勞,醉則已臥。報令至,楠稱醉不能具賓主。令恚去,日:“吾乃為傖人子辱。”評論:下交美事,乃復效田丞相偃蹇,幸免罵坐,不足為辱。[3]157
《古今譚概·矜嫚部》的《盧楠》,全文只有68字,篇幅短小,又采用第三人稱限知敘述視角,許多信息受限,作者也不能充分表達自己對整個事件的看法,雖有點評“下交美事,乃復效田丞相偃蹇,幸免罵坐,不足為辱”[3]157,譴責了縣令破家,挾怨報復的陰暗心理與人性的狠毒,但總體言不盡意。
盧楠作為嘉靖年間大名士橫遭冤獄的新聞事件,在當時文人圈中反響應該是強烈的,也反映了官僚權力與文人性格之間的矛盾與沖突。盧楠遭禍的原因如同盧楠《蠛蠓集》自序所云:“其一因蠛蠓潔于自奉,介于自守,不似蚊蚋侵穢強噉。其二因居蓬茨藜藿,不是名門貴胄,孤獨窮困,弱小如蠛蠓。其三因誣系獄,奔走呼號,無人理會,頗類蠛蠓隘燕吭,罹蛛網(wǎng),振其音而喑喑者?!盵12]840盧楠在《答王鳳洲郎中書》言:“獨所懇者,楠素嘗歷諸郡邑多,誣枉如楠文致不可反者甚多,執(zhí)事銜上命,察冤抑,拯救焚溺于斯人,獨無加意乎哉!”[12]765盧楠出獄后遍走于王府貴人、地方官員和文人雅士的聚會場所,試圖改變現(xiàn)狀,但因性格的“怪”與“傲”,不能容于世上,最后落魄而死。
對于盧楠的厄運,《古今譚概·矜嫚部》序言批評:“矜者不期嫚,嫚矣。達士曠觀,才流雅負,雖占高源,亦違中路。彼不檢兮,揚衡學步;自視若升,視人若墮,狎侮詆琪,日益驕固。臣虐其君,子弄其父,如癡如狂,可笑可怒。君子謙謙,慎防階禍!”[3]840因為恃才傲物,往往容易輕慢別人,雖然非主觀故意,但是容易取禍。在《醒世恒言》卷二十九《盧太學詩酒傲王侯》結尾詩“酒癖詩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勸人休蹈盧公轍,凡理還須學謹謙”[13]332,誡世人莫學盧公以傲取禍。
文人盧楠才高卻仕途不濟,傲骨反惹災禍的不幸遭遇,成為馮夢龍“卡在心頭上的話題”[14],盧楠故事被馮夢龍從60余字的軼聞,鋪衍成2萬多字的小說《盧太學詩酒傲王侯》?!侗R太學詩酒傲王侯》正話采用說書人全知視角連貫敘述的方式,揭露破家縣令濫用權、無頭官司斷送七尺軀的悲劇。馮夢龍在人物設置上,極力鋪寫傲世才子的詩酒風流,小說中所寫盧楠:“八歲即能屬文,十歲便嫻詩律,下筆數(shù)千言,倚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蓮再世,曹子建后身。……偏生不中試官之意,一連走上幾次,不能夠飛黃騰達。他道世無識者,遂絕意功名,不圖進取。惟與騷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浪山水,自稱浮丘山人?!盵13]317但當遭遇虎豹狼心、草菅人命的惡官汪知縣時,才子卻無力保護自己。小說中間插敘了一段王屠被汪知縣屈打成招的故事,石雪哥把一口破鍋賣給近視眼的田大郎,被多管閑事的王屠說破,石雪哥挾怨報復,做了強盜被抓獲后竟誣告王屠為盜匪同伙,臨刑前才知道是因為一口破鍋。多管閑事的王屠因為一句破鍋的閑言閑語竟送了性命,揭露了知縣的卑劣險惡。在封建官僚體制的權力網(wǎng)下,具有良知的文人如罹在蛛網(wǎng)的蠛蠓,馮夢龍用一支筆為盧楠這樣不幸的文人鳴冤,也只能是“振其音而喑喑者”[12]840。作者深知良知較量不過權力,“官紳沖突”中名士文人只能成為朝廷官吏勾結營私的犧牲品,“勸人休蹈盧公轍,凡事還須學謹謙”[13]332,顯然也是作者勸告自己或同道明哲保身的無奈之舉。在小說結尾設置上,馮夢龍為盧楠虛構了一個神仙結局,因為現(xiàn)實黑暗,文人命運艱難,唯有在空幻世界里才能滿足,顯示了馮夢龍樂天達觀、諧謔浪漫的風格。
《古今譚概》記事的性質更近于“世說體”的筆記小品,作為一部“笑史”,雖然它收錄了一些科諢笑料,但是多為苦澀的和嚴肅的笑?!豆沤褡T概·矜嫚部·盧楠》屬于文言小說,盧楠事件本身并無任何諧謔色彩,相反盧楠被縣令害得家破人亡的經(jīng)歷,讓人看到昏官的狠毒、仕途的險惡和文人生命的艱難,馮夢龍在《古今譚概》中對盧楠事件做了簡略的客觀敘述,雖有含蓄的評點,幾屬春秋筆法。李漁認為此書“述而不作,仍古史也”[3]4。明中葉以后,政治更加腐敗黑暗,由于明代文字獄和廠衛(wèi)特務的蠻橫酷行,士大夫大多鉗舌噤聲,《古今譚概》也只能是“談其一二無害者”[3]1,或者干脆編分類匯集輯古事以供談資,借無關大雅的俳諧以諷今,讓讀者“以其所談概其所未談”[3]1,從時代“乖丑”審美中去領會洞悉社會的種種“病態(tài)”。馮夢龍“三言”作品中直接取材于社會新聞事件不多,《盧太學詩酒傲王侯》是馮夢龍借取了明代的一樁刑事案件寫成的小說,而擬話本小說《盧太學詩酒傲王侯》,由于采用了說書人“說—聽”這樣的傳播方式,具有一瞬即逝的特點,因而能“以所談概其所未談”[3]1,插敘通過諸多細節(jié)、心理與環(huán)境的描寫,表達對朝廷官吏的不滿,創(chuàng)作思想更為深刻,社會見解表達得更為豐富。馮夢龍對傲世才子盧楠取禍的性格有所批判,但更多的是同情,小說偏重于對昏官知縣和官場黑暗現(xiàn)實的深刻揭露。同一素材從文言小說《古今譚概》到短篇白話小說“三言”,可以看出馮夢龍的創(chuàng)作訴求,人情世態(tài)體驗以及不平之氣的傾吐,提高了敘事質量,增加了審美濃度,滿足了市民階層的審美需求和精神生活。
馮夢龍在《古今譚概》自序曰:野菌有異種,曰“笑矣乎”,“誤食者輒笑不止,人以為毒,吾愿人人得笑矣乎而食之,大家笑過日子,豈不太平無事億萬世?”[3]1“笑矣乎”,笑菌的別名,馮夢龍表達他的祝愿是“吾愿人人得笑矣乎而食之”。人生在世,誠如莊子在《莊子·雜篇·盜跖》中所言:“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瘐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己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于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說其志意、養(yǎng)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盵15]按照莊子所言,珍惜生命本根,保養(yǎng)壽命才是通達大道,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吃了“笑矣乎”,就可以暫時忘掉這些苦痛,而創(chuàng)作整理笑話,就類似讓人吃了“笑矣乎”,笑話傳達了一種通達的人生觀念,這種對“笑”的召喚與收編,其創(chuàng)作主體導向了文學作品的娛樂性和通俗性,強化“諧”對人生的重要性。
話本小說的編纂與創(chuàng)作要成功贏得市場,就必須投合市民情趣,反映他們的審美觀念,把娛人當作實現(xiàn)功利的手段。這就使得話本小說自誕生之初就自覺地將目光投向了市民階層。明代笑話與話本小說創(chuàng)作的繁榮與相互促進,滿足了新興市民讀者群淺閱讀與求取娛樂的欲望。笑話因其具有引人發(fā)笑、幽默滑稽的喜劇元素,對社會各階層的影響力和滲透性比任何精英文學都要大,因而具有代表民間立場的平民性?!豆沤褡T概》的笑話故事取材有來自舊文,即前人的著作;有的是源自傳聞;還有部分是馮夢龍采風自撰。就《古今譚概》所選的文體類型而言,“雖然是淺近的文言文,有摘錄體、笑話體、實錄體之別,但其共通之處是各有不同程度的‘笑點”,各有一定的故事性,各有渠道不一的資料來源,這些因素的‘復合’,從而構成了頗合‘街談巷議’傳統(tǒng)的話語體系,書里的文字因而頗具小說意味?!豆沤褡T概》有著自身觀察事物的角度,其思想意識又不背離讀書人的良知,又代表著‘沉默的大多數(shù)’在社會上‘發(fā)聲’”[16]。機智詼諧的笑話內(nèi)容得以在人群中廣泛傳播,而馮夢龍創(chuàng)作白話短篇小說汲取已經(jīng)具有影響力的笑話作為入話或正話,自然喚起人們曾經(jīng)閱讀的愉悅記憶,迅速拉近了說話人與聽眾的心理距離。
從白話小說發(fā)展史來看,白話小說問世之初就有懲戒與娛樂兩種功能,《古今小說》的綠天館主人序曰:“大抵唐人選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諧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則小說之資于選言者少,而資于通俗者多。試今說話人當場描寫,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決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雖小誦《孝經(jīng)》《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又言:“茂苑野史氏,藏古今通俗小說甚富,因賈人之請,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凡四十種,俾為一刻。”[10]8“詼諧是小說風格化的標志?!盵17]“三言”選材以“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觸里耳而振恒心”為標準,而馮夢龍“文隨俗遠”“以雅就俗”的敘事策略,融笑話入《三言》就成為必然。
《古今譚概》“韻社第五人”所作《題古今笑》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村塾中忽出腐儒貿(mào)貿(mào)而前,聞笑聲也,揖而丐所以笑者。子猶無已,為舉顯淺一端,儒亦恍悟,劃然長噱。余私與子猶曰:“笑能療腐耶?”子猶曰:“固也。夫雷霆不能奪我之笑聲,鬼神不能定我之笑局,混沌不能息我之笑機。眼孔小者,吾將笑之使大;心孔塞者,吾將笑之使達。方且破煩蠲忿,夷難解惑,豈特療腐而已哉!”[3]1
馮夢龍整理大量的笑話,試圖借助詼諧文化強大的生命力與喜劇精神,來打破僵化的思想局面,回歸道德原初意義。“古今來莫非話也,話莫非笑也。兩儀之混沌開辟,列圣之揖讓征誅,見者其誰耶?夫亦話之而已耳。后之話今,亦猶今之話昔,話之而疑之,可笑也;話之而信之,尤可笑也”。[18]生活里沒有幽默,就只剩黑白。有了幽默,便是五彩斑斕?!靶Α痹谶@個相對性的世界中具有了普遍的合理性,笑謔成為馮夢龍笑話與小說的精神紐帶,而春秋筆法的笑話整理又為“三言”提供了經(jīng)世“療腐”新的思想與素材。
《古今譚概》中的諧趣故事被改編成白話通俗短篇小說,其結果是滿足讀者消遣娛樂的需求。強烈的喜劇性是笑話的標志,以笑話入小說,諧趣成為文人與市民大眾通俗娛樂的橋梁與紐帶,為市井趣味引導著的小說增添了喜劇性,提升了小說的娛樂性,而笑話經(jīng)過與小說世俗演出的磨合,也更趨通俗民間化。《古今譚概》以前笑話繼承笑話傳統(tǒng)多取材子史典籍,而至馮夢龍《笑府》匯集民間笑話以成書,至此民間笑話才又得到重視。馮夢龍《古今譚概》及《笑府》把笑話藝術推向了高峰。[19]馮夢龍也是一個具有樂天色彩與喜劇精神的人,他不僅能夠理解幽默而且能夠創(chuàng)造幽默,由文人笑話進入小說的市民文學域場,文化精英與市民階層進行思想接觸,“笑”是最好的溝通手段。諧趣拉近了精英與民間社會的距離,在市場演出中受到市民們的歡迎,作為小說生產(chǎn)者和出版商的馮夢龍,在積極向市場靠攏過程中,實現(xiàn)了從精英文學到市民文學的轉移,《古今譚概》與“三言”中的入話或正話就是這種轉移的產(chǎn)物。從《古今譚概》文風簡澹到“三言”備寫“悲歡離合之致”,“三言”借用笑話慣用藝術手法,諸如甩包袱、巧合、諧音、誤會懸疑、悖謬、比較等,使得“三言”諧趣盎生,充滿旺盛的生命力,發(fā)揮導愚適俗的作用,進而形成文言笑話與白話短篇小說交流融合、共存并進這一獨特的文學現(xiàn)象,為深入考察文言與白話小說敘事模式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角度,亦為深入思考馮夢龍的創(chuàng)作思想與文言笑話和擬話本的文體特質及其發(fā)展演變的關系提供了一個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