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慧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四川 成都610031)
胡應麟,字元瑞,號少室山人,明代著名學者、批評家,有詩論專著《詩藪》,詩文集《少室山房集》,論學專著《少室山房筆叢》。其《少室山房筆叢》包括《經籍會通》《丹鉛新錄》《九流緒論》等十二種,是胡應麟學術筆記之合集,也是其學術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其中,關于李白的條目有十六條,集中在《丹鉛新錄》及《藝林學山》,主要是針對楊慎對李白考據的辨正。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對李白的考辨,涉及李白身世、李白詩歌用事、李杜關系評價、李白詞辨?zhèn)蔚葞讉€方面,可以窺見胡應麟對李白的相關評論。
關于李白的身世,歷來有許多爭議,主要有蜀郡說、山東說、隴西說、碎葉說等。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關于李白的評論中,就有“李白出處”“東山李白”“李白題詞”“李姓非一”這四條專論李白的身世。
首先,胡應麟對李白出處做了詳細的考辨,并對各種說法進行了梳理,感嘆關于李白身世的說法錯綜復雜,頗多爭議:
“古今詩人出處未有如太白之難定者,以為山東者,《南部新書》也,《舊唐書》傳也,元微之杜詩序也,晁氏《讀書志》也;以為蜀郡人者,范傳正碑也,《新唐書》也,劉全白墓碣也,魏萬、李陽冰、曾子固太白集序也,《唐詩紀事》也,《彰明逸事》也。然余考之魏顥序,言白本隴西,父家于綿,身既生蜀,繼以授篆于齊,育子于魯云。陽冰序則言白本隴西成紀人,中葉非罪謫條支,神龍之始逃歸于蜀,遂指李樹生伯陽,繼亦言授篆于齊紫極宮云云?!缎聲穫鲃t言白系武昭王孫,神龍初潛還廣漢,遂為郡人,長客任城,與孔巢父等居徂徠山,號竹溪六逸云云。曾子固序則言白蜀郡人,出之齊魯,居徂徠山竹溪,游梁最久,復入齊魯云云?!保?]89
胡應麟對諸多說法作了梳理、歸納與總結,包含了山東、蜀郡、隴西、碎葉說。在這幾種說法中,持“蜀郡說”的代表就有楊慎。楊慎,字用修,四川新都人,明代著名學者、文學家。楊慎對李白這位家鄉(xiāng)先賢十分景仰,因此對李白的身世作了詳盡的考辨,力證李白為蜀人。其主張“太白生于蜀之昌明縣青蓮鄉(xiāng)”,[1]88即今天的四川江油縣,并多次駁斥了“山東說”,認為“山東說”源于世人對杜詩的誤解。他說“杜子美詩‘近來海內為長句,汝與東山李白好’,流俗本妄改作‘山東李白’。案樂史序李白集云:‘白客游天下,以聲妓自隨,效謝安風流,自號東山,時人遂以‘東山李白’稱之。’子美詩句正因其自號而稱之耳,流俗不知而引杜詩為證,近于郢書燕說矣。”[1]89-90
胡應麟針對楊慎的說法和論據一一做了辨析。在“東山李白”條中,胡應麟引用陳晦伯《正楊》之考,首先就推翻了楊慎的論據“樂史序無此文,用修蓋誤憶不考”,[1]90說明楊慎記憶錯誤,疏略失考,此論據站不住腳,并由陳晦伯的考證進一步深入。陳晦伯認為“杜田注”關于山東李白事是偽作,胡應麟按此條線索考證到“杜田注”引自《彰明逸事》,又陳晦伯提到的《南部新書》源自魏萬碑記載。胡應麟對魏萬《序》及《彰明逸事》相關記載做了深入分析,最后認為《彰明逸事》記載來源于《唐詩紀事》,而《唐詩紀事》僅為資料匯編,并不嚴謹,其說法有穿鑿附會之意,不可信之。因此胡應麟說:
“《彰明逸事》與杜田注中所引亡一不合,田蓋援《逸事》以注杜詩,非本傳正碣也。景廬、用修、晦伯三君俱似未考此。此文載計氏《唐詩紀事》,其傳會之跡灼然,因父尉任城,白有詞題廳事,遂傳彰明令等詩;因杜‘匡山讀書’之句,遂傳大匡山;因白自序隴西,遂傳以隴西院;因白自號青蓮,遂傳以清廉鄉(xiāng)。考魏萬、李華、李陽冰傳,傳正諸文無一合者,大抵白既生其地則流傳付會,自應亡所不至,亡足訝也?!保?]91-92
在“李白題詞”條中,胡應麟又辨析了楊慎批評《新唐書》關于“白為山東人”記載之誤:
“《新書》白傳首言白為涼武昭王孫,其先徙西域,神龍初遁還巴西,白生于此,長隱岷山,蘇颋為益州守異之,非以白為蜀人而何?李陽冰、范傳正俱以白本隴西,生于蜀,《新書》蓋博參之,楊不略考下文,謬哉?!保?]92
胡應麟認為,楊慎對《新唐書》的批評過于武斷,并沒有聯(lián)系下文。而《新唐書》只是參考了諸多說法,與李陽冰、范傳正以白本隴西,生于蜀的說法差不多。
總的來說,楊慎對于李白身世的基本看法是,李白生于蜀之彰明(今四川綿陽江油縣),讀書于匡山,并極力駁斥了“山東說”。
在“李白出處”條中,胡應麟也參考各種說法,對李白的身世作了一個總結概括:
“合諸說而訂之,則《卮言》所謂白本隴西人,產于蜀,流寓山東,其說最完。而《紀事》末所謂或曰蜀、或曰齊、或曰隴,俱不為無據也。況白但生于蜀,一出后未常返其故居,隴西以其本宗,山東以其流寓,志白奚不宜者?用修欲專太白于其鄉(xiāng),凡諸方有據者一概沒之,非通論也?!保?]89
胡應麟認為“白本隴西人,產于蜀,流寓山東”的說法最為妥當,并且認為楊慎帶著個人好惡,“欲專太白于其鄉(xiāng)”,對于其他說法的證據則不予采納,有矯枉過正之嫌。筆者認為,胡應麟關于李白身世的看法較為完善和公允。一個“?!弊?,表達了胡應麟認為楊慎的評價帶有個人情感,并不理性。又在“李姓非一”條中,胡應麟說“用修斷以太白為蜀人,此乃據《自序書》而信其家室金陵之語”。[1]94一個“斷”字,再一次強調了楊慎的武斷。
有論者在評論楊慎對人物的考證疏漏時,說楊慎是“愛之過甚,辨之彌堅,難免有失偏頗?!保?]14筆者較為同意這一觀點。楊慎對李白充滿景仰,并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和感情,因此不遺余力地證明李白是家鄉(xiāng)人,是蜀人。其情之切,而考證有所疏漏。胡應麟則客觀地爬梳各種記載,條分縷析,證據充分,公允公正,可以看出胡應麟治學的嚴謹態(tài)度。
目前對李白身世的考證雖有爭議,但多數學者根據魏顥《李翰林集序》、李陽冰《草堂集序》、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以及李白自己的詩歌,認為李白的籍貫在隴西,但出生地在四川。四川是李白實際上的故鄉(xiāng)。李白在蜀中度過了他的青少年時期。在蜀中生活的二十幾年,李白在故鄉(xiāng)的大匡山讀書,在蜀中游仙學道,并漫游了蜀中的名山大川,如“東游梓潼、鹽亭一帶”“南游成都”“北游劍門”“西游峨眉”,最后“由夔州離蜀出峽”。[2]25-27李白在蜀中也留下了許多詩文創(chuàng)作,并且其人其詩都受到了巴蜀文化的影響。離開故鄉(xiāng)后,無論走到哪里,李白都在懷念故鄉(xiāng),懷念巴蜀??梢姡瑥男撵`歸屬上,李白的故鄉(xiāng)也在巴蜀。
胡應麟對楊慎關于李白的考據辨析,還有考釋李白詩中名物,對其用事及字詞的??保纭八刈闩薄颁郊喤薄柏綉蛘Z”“弓足”“屏風牒”等。
“屏風牒”條,楊慎云“梁蕭子云上飛白書屏風十二牒,李白詩‘屏風九疊云錦張’,牒即‘疊’也”。胡應麟按曰“牒即案牒之‘牒’,子云所書意如今圍屏十二扇者,以文翰故借牒為言耳。太白‘屏風九疊’自詠廬山,楊曲引以證?!保?]193
楊慎認為李白詩“屏風九疊云錦張”來源于梁蕭子云“屏風牒”事。其事語出《南史·王遠如傳》,是指南北朝時期輕便靈巧的折疊屏風。“牒”也就是折疊的“疊”。但胡應麟卻認為,蕭子云所用的“牒”是案牒之“牒”,是借案牒來代指,而李白詩“屏風九疊云錦張”是詠廬山山巒重疊。胡應麟認為,蕭子云之“牒”與李白之“疊”意思并不一樣,是楊慎對于李白用事引證的曲解,是胡應麟對李白詩歌用事之來源的進一步辨析。
又如“素足女”條,楊慎認為李白詩“東陽素足女,會稽素舸郎。相看月未墮,白地斷肝腸?!眮碓从谥x靈運《東陽道中》詩“可憐誰家婦,淥流洗素足?!珕柷槿魹椋戮驮浦袎??!闭f李白“全祖之而注不知引”。[1]113
胡應麟案曰:
“謝、李之題素足又皆本陶“原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也。即此知晉、唐婦人不纏足無疑。夫足素則不纖,纖則不素,未有既纏之足灌諸淥流者也。昔題婦人足,不曰素潔則曰豐妍,(“豐趺皓春錦,足趺如春妍”是也。)夫今婦人纏足,美觀則可,其體質干枯,腥穢特甚,使謝、李輩舍其弓纖而誣以潔素,一何舛哉。”[1]113
對于李白詩歌用事,胡應麟認為,李白“素足”之用事來源于陶淵明《閑情賦》,并不是來源于謝靈運,晉朝、唐初婦女是沒有纏足的,這一習俗始于唐末、五代,并對婦女纏足這件事提出了看法,說婦女纏足“體質干枯,腥穢特甚”,可見胡應麟并不認同婦女纏足這一做法。
另有“浣紗女”“禺山戲語”條,同樣是討論李白詩“素足”之用事。這幾則材料既是對李白詩歌用事的考證,也是對于纏足起源的考證。在“雙行纏”條中,楊慎舉六朝樂府詩《雙行纏》“新羅繡行纏,足跌如春研。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币约岸拍猎?、《花間集》等詩詞,認為纏足這一習俗起源于六朝。
胡應麟對這一看法提出了質疑。一是對楊慎的證據“行纏”作了不同的解釋“樂府‘雙行纏’,蓋婦人以襯襪中者,即今俗談裹腳也。唐以前婦人未知札足,勢必用此,與男子同。”“唐以前婦人足與男子無異,則足之服制可見”[1]111胡應麟認為“行纏”當時指襯襪,并非專指婦女纏足,在當時是男女通用的,沒有什么區(qū)別;二是對《太平御覽》等諸多記載和證據進行了考證;三是在“浣紗女”條中,引用李白“一雙金履齒,兩足白如霜”“履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等詩,表現(xiàn)李白對素足的審美,以此質疑楊慎關于纏足起源于“六朝”之說。在“禺山戲語”條中,胡應麟認為楊慎對李白素足女的引用存在誤解,就是因為他沒有深入考察唐初婦女并沒有纏足的社會背景?!皸顑梢姿刈闩姸犉浠嘏?,張又有野花邨酒、金蓮玉弓之說,蓋皆未悉唐初女子不纏足故也?!保?]114
因此,胡應麟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如書籍之雕版,婦人之纏足,皆唐末五代始之,盛于宋,極于元,而又極盛于今?!保?]114后世對于纏足的起源大多采用五代之說。胡應麟認為,楊慎對于李白詩歌用事存在誤解,正是由于沒有弄清楚纏足起源這一歷史背景。
楊慎評論李白詩歌,注重討論其源流與發(fā)展。由這幾則材料可以看出,楊慎認為李白詩歌很多用事是對六朝詩歌的承繼。將李白詩放在詩歌發(fā)展的源流中,這是楊慎對于六朝唐詩觀很有見地的觀點。不過楊慎的引證有時候存在“疏略失考,論斷輕率”[3]120的情況,因此胡應麟根據楊慎的評論,進一步探討了李白詩歌的源流,指出了楊慎考據的疏漏。
李杜比較,也是頗具爭議的問題。胡應麟在詩論著作《詩藪》中,對李白與杜甫頗多評論,并探討了李杜詩歌的比較,總體態(tài)度是李杜并尊,不相伯仲,不可以優(yōu)劣論。在《少室山房筆叢》中,胡應麟針對楊慎的考辨同樣涉及李杜比較,可作為其《詩藪》關于李杜評價的補充,主要有“太白子厚”“江陵”“評李杜”“錦城絲管”等幾條材料。
在“太白子厚”條中,楊慎說“杜詩語及太白處無慮十數篇,而太白未嘗假借子美一二語,以此知子美傾倒太白至難?!保?]192胡應麟駁斥說 :“考子美不但虛心太白,即高、岑輩無所不傾倒,然二子詩推轂杜者亦無幾,遂謂子美出高、岑下,可乎?文人相輕,尚矣。子美揖讓諸公,正其卓爾難及處,后世鶩奇之士遂為口實,奈何!”[1]192
胡應麟認為楊慎此說有失偏頗,有文人相輕之嫌,并舉杜甫同樣欣賞高適、岑參為例,反駁了楊慎以此論李杜優(yōu)劣的邏輯。并且胡應麟進一步說杜甫敬重同時代的名家,正是杜甫難得的胸襟與坦蕩,卻被獵奇的人曲解了。
在“江陵”條中,楊慎云:
“杜子美詩‘朝發(fā)白帝暮江陵,頃來目擊信有征’,李太白‘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盡,扁舟已過萬重山’,雕同用盛弘之語而優(yōu)劣自別。今人謂李、杜不可以優(yōu)劣前,此語太憒憒?!保?]194
胡應麟駁斥云:
“太白《岳陽樓》詩云:‘樓觀岳陽盡,川回洞庭開。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云間連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涼風起,吹人舞袖回?!依钭饕辔逖月桑暥艆浅|南、乾坤日夜等句何如?無論二公敵國,即李之鳳凰何如崔顥、杜之五夜何如王維耶?二公制作,他不必多論,止據自相酬和之篇。杜贈李二十部,真可驚風雨、泣鬼神,而李‘飯顆山頭’四語殊近鄙猥,豈止兩岸猿聲、江陵白帝之相去哉。然以此定李、杜優(yōu)劣、誠坐井窺天也?!保?]194
楊慎此說有揚李抑杜傾向。胡應麟認為這兩句根本不可比,并用楊慎同樣的方法,舉了李白、杜甫《岳陽樓》詩,用來質疑楊慎。又舉二者相互酬唱之詩為例,說明楊慎用這樣的方法定優(yōu)劣的做法是“坐井觀天”。同樣的評論,在胡應麟《詩藪》中敘述得更為詳細:
“古大家有齊名合德者,必欲究竟,當熟讀二家全集,洞悉根源,徹見底里,然后虛心易氣,各舉所長,乃可定其優(yōu)劣。若偏重一隅,便非論篤。況以甲所獨工,形乙所不經意,何異寸木岑樓、鉤金輿羽哉。正如‘朝辭白帝’,乃太白絕句中之絕出者,而楊用修舉杜歌行中語以當之。然則《秋興》八篇,求之李集,可盡得乎?他日又舉薛濤絕句,謂李白亦當叩首,則杜在李下,李又在薛下矣。甚矣可笑也?!保?]
胡應麟認為,對于李白和杜甫的詩歌,不能“偏重一隅”,而應“各舉所長”,并舉《秋興》八首等詩為例,用邏輯關系駁斥了像楊慎那樣用杜甫歌行與李白絕句定優(yōu)劣的做法是很可笑的。所以這也可以看出胡應麟對李杜評價的基本態(tài)度,認為李杜各有擅長,不可以優(yōu)劣論。
在“評李杜”條中,楊慎認為“太白詩仙翁劍客之語,少陵詩雅士騷人之詞,比之文,大白則《史記》,少陵則《漢書》?!保?]195楊慎認識到李白、杜甫詩歌風格不同,但仍然對李白更為偏袒。胡應麟評價說“二楊語皆為李左袒者也”[1]195。又在“錦城絲管”條中,胡應麟評論了楊慎引用高廷禮《唐詩品匯》評杜甫七言絕之事,認為二者揚李抑杜,但“二君書必皆傳于后世,讀者當自有公論也。”[1]192
總之,楊慎在部分詩論中,帶有個人的感情色彩,不夠客觀理性,有揚李抑杜的傾向。這與他考證李白身世時的態(tài)度有相同之處,都存在“評論太過,有失公允”[3]122的情況。因此有論者在評論楊慎對人物的評論中說“在評論人物時,楊慎有時夾雜著個人感情和好惡,這就導致他的某些評論缺乏公允,甚至失之偏頗。”[3]108胡應麟李杜并尊,在其詩歌理論著作《詩藪》中,從李杜整體成就、李杜詩歌風格等方面探討了李白、杜甫有各自擅長的領域,不能夠評價優(yōu)劣,反映了胡應麟李杜并尊的觀點及公正客觀的詩論態(tài)度。
胡應麟對李白的考辨,還表現(xiàn)在對李白詞的辨?zhèn)?,集中在《藝林學山》及《莊岳委談》中,重點對李白詞《菩薩蠻》《清平樂》進行了考證分析。他是較早對李白詞的真?zhèn)翁岢鲑|疑的學者。
首先,在《藝林學山》“草堂”條中,胡應麟對楊慎《詞品》中關于《草堂詩余》之命名的解釋提出質疑?!恫萏迷娪唷肥悄纤稳司幾氲囊徊吭~選,明清兩代,非常流行但褒貶不一。楊慎《詞品》認為其名稱來源于李白。“昔宋人選填詞曰《草堂詩余》。其曰‘草堂’者,太白詩名《草堂集》,見鄭樵書目。太白本蜀人,而草堂在蜀,懷故國之意也。曰‘詩余’者,《憶秦娥》《菩薩蠻》二首為詩之余而百代詞曲之祖也。”[1]210胡應麟對此提出了不同意見:
“此用修《詞品》中第一誤處。蜀草堂始自子美,李于杜年行俱先,詎肯以其草堂名集?蓋楊以李為蜀人,故傳會其說,靡所不至。夫《草堂》所選太白止二首,余嘗疑非其作,余率宋人之制,安得盡系于李之草堂哉?”[1]210
胡應麟認為,將《草堂詩余》之名和李白相聯(lián)系,顯得有些牽強。一是“草堂”與其說與李白有關,不如說與杜甫有關,與杜甫草堂有關;二是《草堂詩余》只選了李白兩首詞,這兩首還被認為是偽作。因此,楊慎將二者相聯(lián)系,同他考證李白的出身地和評價李白的態(tài)度是一樣的。楊慎對李白的景仰“靡所不至”,因此帶有個人感情,不夠客觀。
胡應麟繼續(xù)在《藝林學山》“草堂”“詞名多取詩句”以及《莊岳委談下》中,詳細考證了李白《菩薩蠻》為偽作:
“今詩余名《望江南》外,《菩薩蠻》《憶秦娥》最稱古,以草堂二詞出太白也。近世文人學士,或以實然。余謂太白在當時直以風雅自任,即近體盛行,七言律即不肯為,寧屑事此?且二詞雖工麗而氣衰颯,于太白飄然之致不啻穹壤,藉令真出青蓮,必不作如是語。評其意調絕類溫方城輩,蓋晚唐人詞嫁名太白,若懷素草書、李赤姑熟耳。原二詞嫁名太白有故。《草堂詞》宋末人編,青蓮詩集亦稱《草堂集》,后世以二詞出唐人而無名氏,故偽題太白以冠斯編也?!?/p>
“《菩薩蠻》之名,當起于晚唐世。案《杜陽雜編》云:‘大中初,女蠻國貢雙龍犀、明霞錦,其國人危髻金冠,瓔珞被體,故謂之《菩薩蠻》。當時娼優(yōu)遂制《菩薩蠻》曲,文士亦往往效其詞?!赌喜啃聲芬噍d此事。則太白之世,唐尚未有斯題,何得預制其曲耶?”[1]423-424
胡應麟從不同方面詳細辨析了李白《菩薩蠻》為偽作。一是從風格上來說,這首詞“雖工麗而氣衰颯”,與李白飄逸的風格并不符合,且胡應麟認為李白以風雅自任,不屑于作這樣的詞;二是從詞的意境上,胡應麟認為更像是晚唐風氣;三是后世誤將《草堂詞》和李白《草堂集》混淆,而偽題李白;四是考證《菩薩蠻》這一詞牌,應起源于晚唐。李白的時代還沒有這一曲牌。在《藝林學山》中,胡應麟對這一證據有多次表達??傊?,胡應麟從內容、意境、以及詞牌的考證幾個方面辨析了李白《菩薩蠻》為偽作。
最后,在《藝林學山》“上江虹”條以及《莊岳委談》中,胡應麟還對李白《清平樂》提出了質疑:
“古今樂府多有同名曲異者,如唐人《清平調》與宋人《清平樂》,迥不同,太白《清平樂》,蓋五代人偽作。因李有《清平調》,故贗作此詞傳之?!保?]211
“楊用修《詞品》又有《清平樂》詞二闕,尤淺俚,俱贗作也?!保?]424
胡應麟同樣從詞牌及內容上認為《清平樂》為偽作。從詞牌上看,后人誤將唐人《清平調》與宋人《清平樂》混淆,才“贗作此詞”;從內容上看,胡應麟認為這兩首詞“尤淺俚”,不像李白的風格。
當代學者王輝斌等對李白這幾首詞還從版本學、文獻學方面進行了考證,得出《菩薩蠻》《清平樂》等詞非李白所作的結論。且王輝斌也提到“最早辨‘李白《菩薩蠻》’之偽且又甚力者,乃首推明人胡應麟的《少室山房筆叢》?!保?]
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雖然對楊慎的考據進行了辨析,指出了楊慎考據的失誤,但其本人對楊慎其實是非常敬仰的。他在《丹鉛新錄引》中說“楊子用修拮據墳典,摘抉隱微,白首丹鉛,厥功偉矣!”[1]53肯定了楊慎考據的貢獻及作用,又在《藝林學山引》中說“余少癖用修書,求之未盡獲,己稍稍獲,又病未能悉窺?!保?]190表達了對楊慎的崇拜之情。可見胡應麟對楊慎的學問和人品甚是推重。因此,胡應麟辨析楊慎考據的疏漏錯誤,并非是文人相輕,這與當時文壇“正楊”與“正正楊”的學術討論有關。
楊慎作為明代文壇大家,其著作在當時的學術界引起了廣泛的影響。尤其是他的“丹鉛諸錄”,由于考證駁雜,不免有所疏漏,于是學界掀起了一股針對楊慎考據再考證的辯論之風。從陳晦伯《正楊》開始,又有胡應麟《筆叢》繼之,還有王世貞等諸多學界名人,都參與到這場討論中,是為“正楊”與“正正楊”。這場爭論,并不是簡單的文人相輕,而是對學術的求真求實,對當時的學風有一定的改善作用,也促進了學術的發(fā)展。很多具體的問題在討論中越辯越明,比如本文提到的關于李白身世的考證、關于李白詞的辨?zhèn)蔚葐栴}。胡應麟對于李白的考據邏輯嚴密,證據充分,客觀公正。從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針對楊慎對李白考據的討論,我們可以窺見胡應麟扎實的考據對當時學界積極的促進作用,也可以從“正楊”與“正正楊”的討論看出明代學術思想的活躍,對我們今天的學術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