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凡，高 磊

(吉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長春 130012)

月兔神話可溯源至《楚辭·天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王逸注：“言月中有菟，何所貪利，居月之腹，而顧望乎？”洪興祖《考異》：“菟，一作兔?！?1)洪興祖《楚辭補(bǔ)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8-89頁。自王逸注以后，世人多以為月中有兔，月兔神話由是生焉。月兔神話在民間婦孺皆知，廣為流傳，也承載著文人墨客對月亮的無限遐想。唐人涉月詩中常言及月兔，稱之為“顧兔”“玄兔”“白兔”“玉兔”“瑤兔”“陰兔”“金兔”“銀兔”“桂兔”“狡兔”“寒兔”“老兔”“夕兔”“冰兔”等，又或直接稱“月兔”，亦或簡稱為“兔”。唐詩中月兔的多種稱謂，不僅反映了月兔神話的起源，同時(shí)也蘊(yùn)含了多重文化內(nèi)涵。

一 “顧兔”四說及其在唐詩中的釋義

《天問》“顧菟”之義，頗有爭議。洎乎近世，共四種說法：一是“月兔說”，二是“蟾蜍說”，三是“蟾兔說”，四是“月虎說”。“顧菟”在唐詩中作“顧兔”，有“月兔”和“蟾蜍”兩種釋義。

王逸以降，“月兔說”最盛行。此說皆以為“菟”即“兔”，“顧菟”即月中之兔。而在具體解讀上，又有不同。王逸注以“顧”為“顧望”之義，汪仲弘補(bǔ)輯《楚辭集解》釋“顧”為“卻望也”(2)汪瑗集解、汪仲弘補(bǔ)輯《楚辭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84頁。。朱熹《楚辭辯證》、毛奇齡《天問補(bǔ)注》則以“顧菟”為月中兔之專有名號。(3)參見：朱熹《楚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86頁；毛奇齡《天問補(bǔ)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huì)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二)，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45頁。劉永濟(jì)《屈賦通箋》訓(xùn)“顧”為“乃”，亦以“顧菟”為月中兔名。(4)劉永濟(jì)《屈賦通箋》，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121頁。林云銘《楚辭燈》認(rèn)為“顧，眷戀之意”(5)林云銘《楚辭燈》，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60頁。，游國恩《天問纂義》、金開誠等《屈原集校注》又由此意引申為“畜養(yǎng)，撫育”。(6)參見：游國恩主編《天問纂義》，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5-66頁；金開誠等《屈原集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03頁。而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既以為“顧”有“眷戀”義，又以為“顧兔”為月兔之專名。(7)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新1版，第72頁。賈捷、周建忠《〈楚辭·天問〉“顧兔”考》認(rèn)為“顧兔”指明眸善視的月兔，即向下看的雄兔。(8)賈捷、周建忠《〈楚辭·天問〉“顧兔”考》，《文學(xué)遺產(chǎn)》2009年第6期，第122-123頁。此外，還有王夫之《楚辭通釋》、劉盼遂《天問校箋》、蔣天樞《楚辭校釋》、王泗原《楚辭校釋》等，雖對“顧菟”之義存在分歧，但均認(rèn)為是月中之兔。(9)參見：王夫之《楚辭通釋》，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新1版，第48頁；劉盼遂《劉盼遂文集》，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4頁；蔣天樞《楚辭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81-182頁；王泗原《楚辭校釋》，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82頁。

二是“蟾蜍”說。聞一多《天問釋天》舉十一例證“顧菟即蟾蜍”，謂“古無稱菟為顧菟者，顧菟當(dāng)即蟾蜍之異名”，并解釋了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以語音訛變之理推之，蓋蟾蜍之蜍與兔音近易掍，蟾蜍變?yōu)轶竿茫谑且幻鰹槎?，而所設(shè)蟾蜍與兔之說生焉?！?10)聞一多《天問釋天》，孫黨伯、袁謇正主編《聞一多全集》第5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11、513頁。聞一多此說，袁珂稱“其言當(dāng)是”(11)袁珂編著《中國神話傳說詞典(修訂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73頁。。孫作云《天問研究》、姜亮夫《重訂屈原賦校注》以及鐘敬文《馬王堆漢墓帛畫的神話史意義》均認(rèn)同聞一多的“蟾蜍說”。(12)參見：孫作云《天問研究》，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135頁；姜亮夫《重訂屈原賦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73頁；鐘敬文《鐘敬文民間文學(xué)論集》(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135頁。鄭先興不贊成聞一多“以語音訛變之理推之”的單純音訓(xùn)推理，而主張?jiān)跉v史文化背景下分析：“蟾蜍與玉兔分屬不同的神話，只因政治統(tǒng)一、文化的交流，致使其融為一體?！粡囊粲?xùn)上去尋求承傳契合，恐怕有悖事實(shí)?！钡ㄟ^梳理傳世文獻(xiàn)和出土漢畫像材料而得出的結(jié)論卻與聞一多相同：“文獻(xiàn)記載與月輪一致，也是月中先有蟾蜍，后并有蟾蜍與玉兔，之后就只有玉兔。”(13)鄭先興《漢畫像的社會(huì)學(xué)研究》，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206、205頁。

三是“蟾兔說”。何劍熏《楚辭拾瀋》從音韻學(xué)角度考證得出“顧非顧視意，乃蟾蜍之合音”(14)何劍熏《楚辭拾瀋》，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4頁。的結(jié)論。蕭兵《楚辭與神話》與之觀點(diǎn)一致：“顧、菟兩個(gè)字應(yīng)該頓開來；菟是兔子毫無疑問，顧則是鼓、蛄的假借字，是蟾蜍異名‘居諸’的合音?！?15)蕭兵《楚辭與神話》，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24-125頁。吳昌林、唐季沖《試論〈楚辭·天問〉“顧菟”說》亦認(rèn)為《天問》中的“顧菟”應(yīng)該釋為蟾蜍和兔子(16)吳昌林、唐季沖《試論〈楚辭·天問〉“顧菟”說》，《南昌航空大學(xué)學(xué)報(bào)(社會(huì)科學(xué)版)》2018年第2期，第83-89頁。。

四是“月虎說”。湯炳正《〈天問〉“顧菟在腹”與南北文化交融》認(rèn)為《天問》中的“顧菟”，“實(shí)即《左傳》宣公四年‘楚人……謂虎於菟’的‘於菟’，是指虎而言”。(17)湯炳正《〈天問〉“顧菟在腹”與南北文化交融》，湖北省社會(huì)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編《屈原研究論集》，長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219頁。黎子耀《〈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與古史研究》、何新《諸神的起源》第十六章《虎神與玉兔》以及趙宗?！吨袊铝辽裨捬莼陆狻栽禄橹黝}的考證》皆從此說。(18)參見：黎子耀《〈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與古史研究》，吳澤主編、袁英光選編《王國維學(xué)術(shù)研究論集》(二)，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第12頁；何新《諸神的起源——中國遠(yuǎn)古太陽神崇拜》，光明日報(bào)出版社1996年版，第279頁；趙宗福《中國月亮神話演化新解——以月虎為主題的考證》，《民間文學(xué)論壇》1995年第4期。

“顧兔”在唐詩中有“月兔”“蟾蜍”二義，“蟾兔”和“月虎”之義并未出現(xiàn)。唐詩中的“顧兔”亦多指月中兔，如李白《上云樂》：“陽烏未出谷，顧兔半藏身。”王琦注：“顧兔，月中兔也?！?19)《李太白全集》，王琦注，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06-207頁。柳宗元《楊尚書寄郴筆知是小生本樣令更商榷使盡其功輒獻(xiàn)長句》“桂陽卿月光輝遍，毫末應(yīng)傳顧兔靈”(20)《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931頁。以“桂陽卿月”稱頌楊尚書，以“顧兔靈”贊所贈(zèng)之筆。尚書之筆，月中之兔，一句之中相互呼應(yīng)。韓愈《和崔舍人詠月二十韻》“凈堪分顧兔，細(xì)得數(shù)漂萍”(21)《全唐詩》，第3844頁。和李商隱《賦得月照冰池》“顧兔飛難定，潛魚躍未期”(22)《全唐詩》，第6219頁。中的“顧兔”亦均指月中兔。而李商隱《碧城三首》其三“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wǎng)珊瑚未有枝”(23)《全唐詩》，第6169頁。，方干《聽段處士彈琴》“窗中顧兔初圓夜，竹上寒蟬盡散時(shí)”(24)《全唐詩》，第7479頁。及《與桐廬鄭明府》“映林顧兔停琴望，隔水寒猿駐筆聽”(25)《全唐詩》，第7492頁。，三詩句中既以“顧兔”代指月，又以之與珊瑚、寒蟬、寒猿相對，一語雙關(guān)。

在唐詩中某些詩句看來，“顧兔”確有蟾蜍之義。孫緯《中秋夜思鄭延美有作》“顧兔云初蔽，長蛇誰與勍”(26)《全唐詩》，第6936頁。即是一例?！皠汀?，《說文解字》釋為：“彊也?！洞呵飩鳌吩唬簞蛿持??！倍斡癫米⒃唬骸皬櫿?，弓有力也。引申為凡有力之稱?！?27)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00頁。此處即“勁敵”之義。據(jù)《淵鑒類函》卷四百三十九《鱗介部三·蛇一》引《三教珠英》：“舊說蜍食蝍蛆，蝍蛆食蛇，蛇食蟾蜍，三物相值，莫敢先動(dòng)?！?28)張英等《淵鑒類函》第1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63頁。詩中“顧兔”即是蟾蜍，其與長蛇相對而言：蟾蜍(代指月)既然被云遮蔽，長蛇是誰的勁敵呢？又鮑溶《秋思三首》其二“顧兔蝕殘?jiān)拢墓獠蝗缧恰?29)《全唐詩》，第5524頁。，言因顧兔蝕月，月光幽暗，反而不如星光?！痘茨献印ふf林訓(xùn)》：“月照天下，蝕于詹諸。騰蛇游霧，而殆于蝍蛆。”高誘注：“詹諸，月中蝦蟆，食月，故曰‘食于詹諸’。殆猶畏也。”(30)何寧《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173頁。詹諸即蟾蜍，“食月”又作“蝕月”?！犊滴踝值洹丰尅拔g”曰：“《玉篇》：日月蝕也?！夺屆罚喝赵绿澰晃g，稍小侵虧如蟲食草木之葉?！稘h書》韋昭注：虧敗曰蝕?！稌x書·天文志》：十輝，五曰暗，謂日月蝕?；蛟唬好摴庖?。《春秋》本作食。又《韻會(huì)》：凡物侵蠹皆曰蝕?！?31)張玉書等編纂《康熙字典(標(biāo)點(diǎn)整理本)》，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63頁。唐詩中均謂蟾蜍食月，而鮑溶詩云顧兔蝕月，則詩中“顧兔”即是蟾蜍。

“顧兔”的“蟾蜍”義在唐詩中的存在可以作為“蟾蜍說”的又一例證。此義在唐詩中偶有出現(xiàn)，僅屬極個(gè)別現(xiàn)象，說明此義在唐代已少有詩人化用。絕大多數(shù)唐詩中出現(xiàn)的“顧兔”仍釋為月中之兔。這與聞一多“以蟾蜍為最先，蟾與兔次之，兔又次之”(32)聞一多《天問釋天》，第513頁。的推論正相符。

二 “玄兔”之稱與“陰影說”

有詩中稱月兔為“玄兔”。吳融《題畫柏》開頭不言畫柏，卻寫月中桂——“下蔭玄兔窟，上映嫦娥魄”(33)《全唐詩》，第7902頁。，其中“玄兔窟”即是月中兔窟。李世民《遼城望月》“玄兔月初明，澄輝照遼碣”(34)《全唐詩》，第5頁。之“玄兔”本為“玄菟郡”，漢武帝時(shí)所置，所轄范圍包括遼東及今朝鮮咸鏡道一帶。此詩中，太宗皇帝顯然是把神話中的“玄兔”與“玄菟郡”融為一體，寓意了大唐的江山一統(tǒng)。詩句所云，“玄兔城上空金黃的圓月似乎已照到海邊的碣石。于詩人看來，遼東的廣袤河山已是大唐王朝不可分割的領(lǐng)土”(35)沈文凡《唐代韻文研究》，現(xiàn)代出版社2014年版，第33頁。。相類似的用法還有高適《信安王幕府詩》：“倚弓玄兔月，飲馬白狼川?！?36)《全唐詩》，第2236頁。白狼川即大凌河，因出白狼縣，故稱?！端?jīng)注·大遼水》：“遼水右會(huì)白狼水，水出右北平白狼縣東南，北流西北屈，逕廣成縣故城南……”(37)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35頁?！靶谩迸c“白狼”相對，可謂之“奇對”?！段溺R秘府論·東卷·二十九種對》引元兢《詩髓腦》所謂“出奇而取對”者：“奇對者，若馬頰河、熊耳山；此‘馬’‘熊’是獸名，‘頰’‘耳’是形名，既非平常，是為奇對?！?38)弘法大師原撰、王利器校注《文鏡秘府論校注》，中國社會(huì)科學(xué)出版社1983年版，第250頁。“玄兔”與“白狼”整體是地名對，分開則是：“玄”與“白”顏色對，“兔”與“狼”獸名對。且“玄兔月”又暗含月兔神話，足見詩人遣詞琢句功力之深。詩意謂強(qiáng)敵已被翦滅，可倚弓而望玄兔之月，亦可飲馬于敵國之河。

“玄兔”之稱謂，涉及月中之兔的來源，即“陰影說”。月亮表面的陰影形如兔子，故稱?！段倪x·謝希逸〈月賦〉》“引玄兔于帝臺，集素娥于后庭”句下，李周翰注：“玄兔，月也。中有兔象，故以名焉?！?39)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54頁。在對《天問》“顧菟在腹”的闡釋中，亦有學(xué)者以“陰影”解釋之。如王夫之《楚辭通釋》：“顧菟，月中暗影似兔者?！?40)王夫之《楚辭通釋》，第48頁。林云銘《楚辭燈》：“月中微黑一點(diǎn)謂之兔?！?41)林云銘《楚辭燈》，第60頁。

關(guān)于月中“陰影”的形成，有兩說。一說以為月中兔形乃十二地支之兔投影月中所致。洪興祖《楚辭補(bǔ)注》引《蘇鶚演義》云：“兔十二屬，配卯位，處望日，月最圓，而出于卯上。卯，兔也。其形入于月中，遂有是形。”(42)洪興祖《楚辭補(bǔ)注》，第89頁。另一說，以兩宋幾位大儒為代表，認(rèn)為月中陰影是大地之影在月中的投射。何薳《春渚紀(jì)聞》卷第七《詩詞事略》“辨月中影”條引王安石之言：“月中仿佛有物，乃山河影也?！庇忠K東坡詩曰：“正如大圓鏡，寫此山河影。妄言桂兔蟆，俗說皆可屏。”(43)何薳《春渚紀(jì)聞》，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12頁。朱熹亦云：“月中微黑之處，乃鏡中大地之影，略有形似，而非真有是物也。”(44)朱熹《楚辭集注》，第53頁。

我們認(rèn)為，月中兔形陰影既不是“卯位兔形入于月中”，亦非“大地之影”在月中的映射，而是原始初民觀察月亮而產(chǎn)生的玄想?！斑@種玄想，是初民思維的直觀性特征造成的結(jié)果?！?45)馮天瑜《上古神話縱橫談》，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159頁。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明言：“‘顧兔在腹’，指月中微黑處?！辈R總了兩種觀點(diǎn)，一種觀點(diǎn)即是蘇東坡詩中所言“說者謂是地之影”。另一種觀點(diǎn)，幾近事實(shí)。其引西域傅泛際云：“月體中虛實(shí)不一。實(shí)故受日光，虛則光出不返。所以暗影斑駁也?！庇忠呓椄υ疲骸霸轮泻诎担吮倔w渣滓，不受日彩?！?46)蔣驥《山帶閣注楚辭》，第72頁。月球上的低洼平原被稱為“月?！?，高出“月?！钡膮^(qū)域稱為“月陸”?！霸玛憽闭w上面積比“月海”大得多，其返照率高，看起來相對明亮?！霸潞！泵娣e小，反光度較其他地方要低，在地球上的人類看來，便是明亮月球表面的“微黑”陰影。此外，月球表面還有類似地球上峭壁懸崖的“月塹”和類似地表裂縫的“月谷”以及一些山脈等。這些高低不平的地形，在太陽的照射下也會(huì)形成或大或小的陰影。月球自轉(zhuǎn)和公轉(zhuǎn)的周期性，使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了月中陰影的規(guī)律性變化。而對于這些規(guī)律變化的陰影，原始人無法得到科學(xué)的解釋，便根據(jù)陰影的形狀將其想象成蟾蜍、兔等動(dòng)物。即是《太平御覽》卷四引《詩推度災(zāi)》的記載：“月三日成魄，八日成光，蟾蠩體就，穴鼻始萌?！彼尉ⅲ骸把?，決也；穴鼻，兔也?！?47)李昉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1頁。

三 “白兔”之稱與長生寓意

月兔或稱“白兔”。杜甫《八月十五夜月二首》其一：“此時(shí)瞻白兔，直欲數(shù)秋毫?！?48)《全唐詩》，第2530頁。其中的“白兔”可作兩種解釋。一是指月中兔?！扒锖粒粗竿煤?，蓋因月中之兔，想見地下之兔也?！?49)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750-1751頁。二是代指月亮。秋豪，本指鳥獸在秋天新長出來的細(xì)毛，喻細(xì)微之物。詩言月明之甚，簡直可以數(shù)秋豪了。二解均可通。李咸用《夜吟》“白兔輪當(dāng)午，儒家業(yè)敢慵”(50)《全唐詩》，第7388頁。，方干《歲晚苦寒》“白兔沒已久，晨雞僵未知”(51)《全唐詩》，第7455頁。和杜甫《季秋蘇五弟纓江樓夜宴崔十三評事韋少府侄三首》其二“不眠瞻白兔，百過落烏紗”(52)《全唐詩》，第2543頁。之中的“白兔”則是代指月亮。

白兔珍稀罕見，古人以為祥瑞之物?！对娮R名解》曰：“兔多褐色少白者，故瑞應(yīng)圖以白兔為祥?！?53)姚炳《詩識名解》，紀(jì)昀等編纂《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冊，北京出版社2012年版，第375頁。其色白，又是長壽的象征。葛洪《抱樸子》：“虎及鹿兔，皆壽千歲，壽滿五百歲者，其毛色白。”(54)王明《抱樸子內(nèi)篇校釋(增訂本)》，中華書局1985年第2版，第47頁。白兔的出現(xiàn)，被視為上天對君王敬老之德的贊許?！端螘し鹬鞠隆吩疲骸鞍淄?，王者敬耆老則見?！?55)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37頁。并有從東漢光武帝建武十三年九月至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六年六月乙丑四百余年間三十一處各地獲白兔以獻(xiàn)的記載。(56)沈約《宋書》，第837-839頁。唐代蔣防以白兔為賦，借祥瑞之兆，贊頌君王之德馨。其《白兔賦》云：“圣理遐遠(yuǎn)，毛群效靈。有兔爰止，載白其形。乘金氣而來，居然正色；因月輪而下，大葉祥經(jīng)。豈不以應(yīng)至道之神化，彰吾君之德馨。皎如霜輝，溫如玉粹。毫素絲而可擬，足瓊枝而取類?！?57)許結(jié)主編《歷代賦匯》(校訂本)，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3706頁。

因白兔祥瑞、長壽的寓意，魏晉時(shí)期又衍生出了“白兔搗藥”神話?！端囄念惥邸芬迪獭稊M天問》：“月中何有？白兔搗藥，興福降祉?！?58)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新1版，第8頁?！冻鯇W(xué)記》引傅玄《歌辭》曰：“兔搗藥月間安足道！神烏戲云間安足道！”(59)徐堅(jiān)等《初學(xué)記》，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716頁。白兔所搗之藥被視為靈丹妙藥，象征著生命的永存。古辭《董逃行》云：“采取神藥若木端，白兔長跪搗藥蝦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藥可得神仙?！?60)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05頁。“蝦蟆丸”即是由蟾蜍制成的仙藥，食之可得長壽。《太平御覽》卷九百四十九《蟲豸部六·蟾蜍》引《抱樸子》曰：“蟾蜍壽三千歲?！庇衷唬骸叭庵フ撸^萬歲蟾蜍?！币缎杏洝吩唬骸绑蛤茴^生角，得而食之，壽千歲。”(61)李昉等《太平御覽》，第4211頁?！抖有小冯m未明確搗藥之兔是否為月中之兔，但唐人已然因襲于詩中。陸龜蒙《上云樂》“青絲作筰桂為船，白兔搗藥蝦蟆丸”(62)《全唐詩》，第7220頁。便是對“白兔長跪搗藥蝦蟆丸”的化用。李白《飛龍引二首》其二中“載玉女，過紫皇，紫皇乃賜白兔所搗之藥方，后天而老凋三光”(63)《全唐詩》，第1683頁。則是對“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藥可得神仙”的發(fā)揮了。牟融《贈(zèng)浙西李相公》云：“月里昔曾分兔藥，人間今喜得椿年?！?64)《全唐詩》，第5315頁?！按荒辍币庵^長壽?！肚f子·逍遙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65)郭慶藩輯《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1頁?！巴盟帯笔谷说谩按荒辍保沂玖恕巴盟帯钡拈L壽寓意。在《月》中，杜甫直言：“入河蟾不沒，搗藥兔長生?！?66)《全唐詩》，第2407頁。李白《把酒問月》：“白兔搗藥秋復(fù)春，嫦娥孤棲與誰鄰？”(67)《全唐詩》，第1827頁。言白兔年復(fù)一年地不停搗藥，亦含有時(shí)間長久之意。盧仝《月蝕詩》甚至又賦予兔藥辨是非、防奸佞的功效：“長嗟白兔搗靈藥，恰似有意防奸非?！?68)《全唐詩》，第4365頁。李白《古朗月行》有問：“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69)《全唐詩》，第1695頁。既然白兔所搗之藥是可使人長生的不死仙方，那么這仙藥到底與誰為餐呢？在《擬古十二首》其九中，李白反用“兔藥”的長生之義，在感喟生命短暫的同時(shí)，又寄寓了對人生理想的追求：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月兔空搗藥，扶桑已成薪。白骨寂無言，青松豈知春。前后更嘆息，浮榮安足珍？(70)《全唐詩》，第1863頁。

古詩云：“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71)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29頁。天地便如暫居之客舍，萬古俱為塵矣，豈不悲夫？月中之兔徒自搗藥，扶桑神木業(yè)已成薪。日月天地尚有銷毀之期，何況人乎？森然白骨，凄寂無言。蒼翠青松，焉知春意？榮華富貴虛幻無影，不足珍也?！霸峦谩币宦?lián)想象力之新穎詭譎，出人意料。末句挺拔之語，一篇之警策?！按搜愿s難久，當(dāng)厲不凋之節(jié)?！?72)高步瀛選注《唐宋詩舉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7頁。此詩匠心獨(dú)具，文思逸于凡想之外，天馬行空，馳騁縱橫，足見其藝術(shù)魅力。

四 “玉兔”“陰兔”諸稱及其多重文化內(nèi)蘊(yùn)

月兔又稱“玉兔”。如唐彥謙《敘別》：“蟠拏對月吸深杯，月府清虛玉兔吼?！?73)《全唐詩》，第7681頁。李商隱《海上謠》由比江水還冷的桂水想到了月中玉兔也為之寒栗噤咽：“桂水寒于江，玉兔秋冷咽。”(74)《全唐詩》，第6217頁。李群玉《七月十五夜看月》(一作羅隱《中元夜看月》)以明月珠襯托月之朗照，即使遙遠(yuǎn)處亦可分辨月兔的細(xì)毛：“下射長鯨眼，遙分玉兔毫?！?75)《全唐詩》，第6594頁。施肩吾《仙女詞》“手題金簡非凡筆，道是天邊玉兔毛”(76)《全唐詩》，第5604頁。，“玉兔毛”亦指月兔之毛。賈島《病鶻吟》以病鶻自喻述其志——“迅疾月邊捎玉兔，遲回日里拂金雞”(77)《全唐詩》，第6686頁。，使人讀起來頗有慷慨激越之感。詩言病鶻飛之迅疾，捎玉兔、拂金雞，可見其神采。羅隱《秋夕對月》“背冷金蟾滑，毛寒玉兔頑”(78)《全唐詩》，第7582頁。用極具凄涼色彩“冷”“寒”二字形容蟾、兔，渲染月宮之寒。鮑溶《廬山石鏡》“綠蘿就玉兔，再與高鳥歇”(79)《全唐詩》，第5510頁。中“玉兔”代指月，以月之明喻廬山石鏡之亮。此外，施肩吾《笑卿卿詞》“出來看玉兔，又欲過銀河”(80)《全唐詩》，第5589頁。，姚合《對月》“銀輪玉兔向東流，瑩凈三更正好游”(81)《全唐詩》，第5670頁。，李紳《賦月》“玉兔鏑難穿，桂枝人共折”(82)《全唐詩》，第5496頁。，賈島《贈(zèng)智朗禪師》“上人分明見，玉兔潭底沒”(83)《全唐詩》，第6622頁。，齊己《庚午歲十五夜對月》“玉兔有情應(yīng)記得，西邊不見舊長安”(84)《全唐詩》，第9596頁。，嵩岳諸仙《嫁女詩》“玉兔銀河終不夜，奇花好樹鎮(zhèn)長春”(85)《全唐詩》，第9741頁。，皆為以“玉兔”代指月之作。

“玉兔”之稱，有多樣的文化內(nèi)涵。首先，是“白兔”之喻稱。蔣防《白兔賦》中即以“玉粹”“瓊枝”喻“白兔”。文人為詩作賦，善用修辭，以增強(qiáng)詩賦的表達(dá)效果。雪中之樹稱為“玉樹”，如李白《對雪獻(xiàn)從兄虞城宰》：“庭前看玉樹，腸斷憶連枝?！?86)《全唐詩》，第1742頁。潔白之羽稱為“玉羽”，如鮑照《舞鶴賦》：“疊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臨霞。”(87)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32頁。月亮光潔如玉，而有“玉盤”“玉輪”“玉環(huán)”“玉鉤”之稱。月中之兔，自然可以“玉”稱之。其次，“美兔”之謂也?！墩f文解字》釋“玉”：“石之美，有五德者。”(88)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10頁。“古人之詞，凡所甚美者，則以玉言之?！渡袝分袷场抖Y記》之‘玉女’，《儀禮》之‘玉錦’，皆是也。”(89)俞樾《春在堂全書》，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573頁?！坝裢谩币嗳?。再次，以“天上兔”言之。天界仙境之物，往往以“玉”為稱。以“玉池”稱仙池，如江淹《雜體詩》效嵇康言志云：“朝食瑯玕實(shí)，夕飲玉池津。”李善注引傅玄《擬楚篇》曰：“登昆侖，漱玉池?！?90)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457-1458頁。以“玉女”稱仙女?！侗阕印罚骸吧竦ぁ偃?，仙人玉女，山川鬼神，皆來侍之?！?91)王明《抱樸子內(nèi)篇校釋》，第75頁。《神異經(jīng)·東荒經(jīng)》亦有東王公與玉女投壺之典。(92)東方朔《神異經(jīng)》，上海古籍出版社編《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9頁。以“玉狗”稱守天門之神犬。李賀《綠章封事》：“青霓扣額呼宮神，鴻龍玉狗開天門?！蓖蹒ⅲ骸傍欭堄窆?，守天門之獸?！?93)李賀著、王琦等注《李賀詩歌集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58-59頁。此外，從陰陽學(xué)說言之，“兔”性屬陰，“玉”性亦屬陰?！段褰?jīng)通義》：“兔，陰也。”(94)徐堅(jiān)等《初學(xué)記》，第10頁?！豆茏印こ廾摇罚骸坝裾?，陰之陰也?！?95)黎翔鳳《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34頁。“夫月者，水也?！?96)黃暉《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02頁。而“水之精，粗濁蹇，能存而不能亡者，生人與玉?！?97)黎翔鳳《管子校注》，第828頁。玉生于水，而兔存于月，兩兩亦相契合。

“玉之美者”(98)丁福保編纂《說文解字詁林》，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345頁。曰“瑤”。《藝文類聚》引《春秋運(yùn)斗樞》曰：“玉衡星散而為兔?！庇衷唬骸靶惺К幑鈩t兔出月?！?99)歐陽詢《藝文類聚》，第1650頁。故“玉兔”又有“瑤兔”之稱。如徐夤《依御史溫飛卿華清宮二十二韻》：“對景瞻瑤兔，升天駕彩虬。”(100)《全唐詩》，第8184頁。

“陰兔”之稱，源于陰陽學(xué)說。《后漢書·天文志》劉昭注引張衡《靈憲》：“月者，陰精之宗。積而成獸，象兔。陰之類，其數(shù)偶。”(101)司馬彪《后漢書志》，劉昭注補(bǔ)，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216頁。故魏徵《五郊樂章·肅和》詩云：“次極陽烏，紀(jì)窮陰兔?！?102)《全唐詩》，第438頁。在對屈原《天問》的對答解釋中，后世文人亦多以兔之“陰性”解析“顧菟在腹”。柳宗元《天對》：“玄陰多缺，爰感厥兔，不形之形，惟神是類?！?103)《柳宗元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68頁。楊萬里《天問天對解》：“以陰感陰，兔者，陰之類也?！?104)楊萬里撰、辛更儒箋?！稐钊f里集箋?！罚腥A書局2007年版，第3642頁。又《呂氏春秋·精通》曰：“月也者，群陰之本也。月望則蚌蛤?qū)?，群陰盈；月晦則蚌蛤虛，群陰虧?！?105)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12頁。以為蚌中珍珠的生長與月亮感應(yīng)。故張說《贈(zèng)崔公》云：“蚌蛤伺陰兔，蛟龍望斗牛。”(106)《全唐詩》，第928頁。

月為“金之精”，月兔又稱為“金兔”。如盧仝五古《月蝕詩》：“朱弦初罷彈，金兔正奇絕。”(107)《全唐詩》，第4383頁?！堕_元占經(jīng)》引《河圖帝覽嬉》曰：“月者，金之精?！庇忠短旃贂吩唬骸疤幹蠟樵?。月者，天地之陰，金之精也?！?108)瞿曇悉達(dá)編《開元占經(jīng)》，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129頁?！敖鹜谩敝Q，除其所有的文化內(nèi)涵外，“朱弦”對“金兔”也是為了對仗整齊。從修辭的角度說，月光灑地如金銀，彰顯了詩歌之美。如此，又稱“銀兔”。如皮日休《醉中先起李縠戲贈(zèng)走筆奉酬》：“麝煙苒苒生銀兔，蠟淚漣漣滴繡閨?！?109)《全唐詩》，第7098頁。

或稱“桂兔”。如韓偓《元夜即席》：“桂兔韜光云葉重，燭龍銜耀月輪明?！?110)《全唐詩》，第7824頁?！冻鯇W(xué)記》卷一引虞喜《安天論》曰：“俗傳月中仙人桂樹，今視其初生，見仙人之足，漸已成形，桂樹后生?！?111)徐堅(jiān)等《初學(xué)記》，第8頁。因月中有兔又有桂樹，故以“桂兔”代指月亮。

或稱“狡兔”。如李山甫《月》：“狡兔頑蟾死復(fù)生，度云經(jīng)漢澹還明?！?112)《全唐詩》，第7361頁。兔性奸猾，古人素以“狡兔”稱之?！稇?zhàn)國策·齊策四》馮諼謂孟嘗君“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113)何建章《戰(zhàn)國策注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82頁。，遂有“狡兔三窟”的成語。《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載范蠡遺大夫種的書信中有“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114)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746頁。之語，又有“兔死狗烹”的成語流世。

鑒于詩歌格律的限制和詩人情感表達(dá)的要求，在“兔”前加一個(gè)形容詞來修飾，形成了諸多其他稱謂。有謂之“寒兔”者，如韋莊《觀浙西府相畋游》以“帶箭彩禽云外落，避雕寒兔月中驚”(115)《全唐詩》，第8019頁。展現(xiàn)了游獵活動(dòng)的盛大場面。李賀《李憑箜篌引》“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116)《全唐詩》，第4392頁。，表現(xiàn)了一人一兔的對樂曲的癡迷，渲染出李憑的高超技藝和箜篌樂的動(dòng)人效果。而其《夢天》“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117)《全唐詩》，第4396頁。又有“老兔”之稱。陳陶《飛龍引》“彤庭侍宴瑤池席，老兔春高桂宮白”(118)《全唐詩》，第8472頁。亦是如此。又有謂之“夕兔”者，如駱賓王《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抱膝當(dāng)窗看夕兔，側(cè)耳空房聽曉雞?！?119)《全唐詩》，第837頁。有謂之“冰兔”者，如李紳《奉酬樂天立秋夕有懷見寄》：“冰兔半升魄，銅壺微滴長?！?120)《全唐詩》，第5492頁。“同一語素‘兔’分別和不同語素組合成詞代指同一個(gè)本體，就是為了滿足詞語對用的需要?！?121)劉艷平《〈漢語大詞典〉借代詞語研究》，中國海洋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119頁。

五 唐詩中月兔的借代情況

唐詩中的月中兔，亦直接稱為“月兔”或“兔”。李白《觀獵》“箭逐云鴻落，鷹隨月兔飛”(122)《全唐詩》，第1876頁。，把月兔神話融于詩中，鷹逐神兔，彰顯了狩獵的非凡氣勢。而李隆基《校獵義成喜逢大雪率題九韻以示群官》“月兔落高矰，星狼下急箭”(123)《全唐詩》，第26頁。，當(dāng)是對南朝梁劉孝威《行行游獵篇》“高罝掩月兔，勁矢射天狼”(124)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第1870頁。的化用。月中兔落于高矰，天狼星被急箭射下，校獵之盛況由此二句呈躍眼前?；蛑苯臃Q“兔”，如曹唐《病馬五首呈鄭校書章三吳十五先輩》其一描寫病馬：“墮月兔毛干觳觫，失云龍骨瘦牙槎?！?125)《全唐詩》，第7343-7344頁。言良駒生病如月中之兔墮落月下，徒然恐懼顫抖，亦如云中之龍失云而骨肉削瘦。黃滔《省試內(nèi)出白鹿宣示百官》“形奪場駒潔，光交月兔寒”(126)《全唐詩》，第8125頁。所云“月兔”實(shí)是指白兔。詩以白駒、月兔為襯托，極贊鹿色之白。唐代的月亮神話體系已經(jīng)基本形成，詩人意識中月中既有蟾、兔，又有嫦娥、桂樹，故詠月詩中常將其融合化用。如李商隱《月夕》：“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應(yīng)斷腸?！?127)《全唐詩》，第6179頁。羅隱《詠月》：“蟾向靜中矜爪距，兔隈明處弄精神。嫦娥老大應(yīng)惆悵，倚泣蒼蒼桂一輪。”(128)《全唐詩》，第7555頁。等等。

沈義父《樂府指迷》指出“語句須用代字”：“煉句下語，最是緊要。如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129)蔡嵩云《樂府指迷箋釋》，郭紹虞主編《中國古典文學(xué)理論批評專著選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年版，第61頁。沈氏所云雖是論詞，詩歌亦通此理。詩以委婉曲折為貴，含蓄蘊(yùn)藉方有余味，用字太露則少深長之旨。駱鴻凱亦云：“六代好用代語，觸手紛綸?！栽聞t曰素娥，曰望舒，曰玄兔，曰蟾魄，此以典故代也?！?130)駱鴻凱《文選學(xué)》，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56頁。誠如駱氏所言，以月之典故代指月者確乎不勝枚舉。因平仄、對仗等格律限制，唐詩中用代語更甚于六朝。唐人把月兔神話融入詩歌，使之既符合格律要求，又增添了浪漫氣息。

以“顧兔”“玄兔”“白兔”“玉兔”等稱謂的唐詩中，多有以之代指月亮者。單以“兔”為代稱的，如：杜審言《奉和七夕侍宴兩儀殿應(yīng)制》“天回兔欲落，河曠鵲停飛”(131)《全唐詩》，第732頁。；裴夷直《獻(xiàn)歲書情》“音書鴻不到，夢寐兔空懸”(132)《全唐詩》，第5856頁。；李群玉《將離澧浦置酒野嶼奉懷沈正字昆弟三人聯(lián)登高第》“春月三改兔，花枝成綠陰”(133)《全唐詩》，第6580頁。；賈島《晚晴見終南諸峰》“圓魄將升兔，高空欲叫鴻”(134)《全唐詩》，第6648頁。；韋莊《黃藤山下聞猿》“穿云宿處人難見，望月啼時(shí)兔正明”(135)《全唐詩》，第8034頁。；李洞《敘事寄薦福棲白》“兔滿期姚監(jiān)，蟬稀別楚公”(136)《全唐詩》，第8289頁。，等等?；蚍Q月為“兔月”，如：楊師道《闕題》“羊車詎畏青門閉，兔月今宵照后庭”(137)《全唐詩》，第459頁。；李嶠《市》“細(xì)柳龍鱗映，長槐兔月陰”(138)《全唐詩》，第704頁。；李嶠《燭》“兔月清光隱，龍盤畫燭新”(139)《全唐詩》，第715頁。，等等。

因兔代指月亮，故圓月如輪稱之為“兔輪”：元稹《夢上天》“西瞻若水兔輪低，東望蟠桃海波黑”(140)《全唐詩》，第4605頁。；黃滔《和同年趙先輩觀文》“玉兔輪中方是樹，金鰲頂上別無山”(141)《全唐詩》，第8129頁。。弦月如鉤稱之為“兔鉤”：崔櫓《過南城縣麻姑山》“斜倚兔鉤孤影伴，校低仙掌一頭來”(142)《全唐詩》，第9994頁。。月影稱之為“兔影”：盧照鄰《江中望月》“沉鉤搖兔影，浮桂動(dòng)丹芳”(143)《全唐詩》，第525頁。；劉兼《萬葛樹》“靜鋪講席麟經(jīng)潤，高拂□枝兔影分”(144)《全唐詩》，第8695頁。。月輝稱之為“兔輝”：黃頗《聞宜春諸舉子陪郡主登河梁玩月》“虹影迥分銀漢上，兔輝全寫玉筵中”(145)《全唐詩》，第6395頁。。

《論衡·說日》：“儒者曰：‘日中有三足烏，月中有兔、蟾蜍?！?146)黃暉《論衡校釋》，第502頁。唐詩中日月并提，多以“烏”“兔”代之。如白居易《草茫?！贰跋铝魉y象江海，上綴珠光作烏兔”(147)《全唐詩》，第4709頁。，言秦始皇墓中用水銀象征江海，以寶珠作為日月。黃滔《壺公山》“烏兔中時(shí)近，龍蛇蟄處膻”(148)《全唐詩》，第8126頁。，以日中、月中之時(shí)距壺公山為近，形容是山之高。李紳《新樓詩二十首·望海亭》“烏盈兔缺天涯迥，鶴背松梢拂檻低”(149)《全唐詩》，第5476頁。；羅鄴《冬日寄獻(xiàn)庾員外》“卻思紫陌觥籌地，兔缺烏沈欲半年”(150)《全唐詩》，第7518頁。；王仁?！杜c諸門生春日會(huì)飲繁臺賦》“謾夸列鼎鳴鐘貴，寧免朝烏夜兔催”(151)《全唐詩》，第8403頁。；韋莊《夜景》“烏兔不知多事世，星辰長似太平年”(152)《全唐詩》，第8006頁。；蘇拯《世迷》“烏兔日夜行，與人運(yùn)枯榮”(153)《全唐詩》，第8252頁。；徐仲雅《贈(zèng)江處士》“金烏兼玉兔，年幾奈公何”(154)《全唐詩》，第8650頁。；以及顏真卿《三言重?cái)M五雜組聯(lián)句》“往復(fù)還，烏與兔”(155)《全唐詩》，第8885頁。：均以“烏、兔”代指日月，謂日月遷移、光陰荏苒。又或以“兔走烏飛”喻時(shí)光流逝之迅疾。如權(quán)德輿《古興》“晦明烏兔相推遷，雪霜漸到雙鬢邊”(156)《全唐詩》，第3606頁。；白居易《勸酒》“天地迢遙自長久，白兔赤烏相趁走”(157)《全唐詩》，第4979頁。；莊南杰《傷歌行》“兔走烏飛不相見，人事依稀速如電”(158)《全唐詩》，第5345頁。；韓琮《春愁》“金烏長飛玉兔走，青鬢長青古無有”(159)《全唐詩》，第6548頁。；汪遵《短歌吟》“箭飛烏兔競東西，貴賤賢愚不夢齊”(160)《全唐詩》，第6956頁。；司空圖《雜言(一作短歌行)》“烏飛飛，兔蹶蹶，朝來暮去驅(qū)時(shí)節(jié)”(161)《全唐詩》，第7248頁。；韓偓《蹤跡》“東烏西兔似車輪，劫火桑田不復(fù)論”(162)《全唐詩》，第7836頁。；薛濤《采蓮舟》“兔走烏馳人語靜，滿溪紅袂棹歌初”(163)《全唐詩》，第9041頁。；呂巖《贈(zèng)喬二郎》“喬公喬公急下手，莫逐烏飛兼兔走”(164)《全唐詩》，第9708頁。；貫休《蒿里》“兔不遲，烏更急，但恐穆王八駿，著鞭不及”(165)《全唐詩》，第9304頁。；韋莊《秋日早行》“行人自是心如火，兔走烏飛不覺長”(166)《全唐詩》，第7997頁。，及其《寓言》“兔走烏飛如未息，路塵終見泰山平”(167)《全唐詩》，第7999頁。：均妥帖自然、形象生動(dòng)。而聶夷中《住京寄同志》“白兔落天西，赤鴉飛海底”(168)《全唐詩》，第7298頁。和杜荀鶴《與友人話別》“月兔走入海，日烏飛出山”(169)《全唐詩》，第7932頁。，則是指晝夜交替了。

月兔神話是中國古代月亮神話的重要組成部分，其與嫦娥奔月、蟾蜍食月以及吳剛伐桂幾則神話共同構(gòu)成了月亮神話體系。唐人以月兔神話入詩，既是寄托詩情，又是一種文化折射?！霸谠娙说墓P下，月亮是‘有意味的形式’，是民族心理素質(zhì)和民族風(fēng)貌的文化符號載體，正是其藝術(shù)魅力的奧密之所在?！?170)韓烈文《古代月景詩與民俗文化》，《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bào)(社會(huì)科學(xué)版)》1989年第3期，第22頁。月兔神話在唐詩中的化用，使得詩歌含蓄而婉轉(zhuǎn)，形象生動(dòng)而具體，意蘊(yùn)深重而悠遠(yuǎn)。